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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那头儿侃侃道:“你这儿子到了洛阳,本来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太过被祖师爷宠爱,惹了些同门嫉妒而已。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惜数月前闹了丢书一事,那些人便已疑心到了他。恰巧那赵德威偏又出使我楚国回来,偏偏还见到了我王太子一面,居然还又是记忆力惊人,硬是没忘,一口就咬定我大楚王太子与令郎很象。这一点被那些同门得知,哪还有不大肆宣扬、竭力讽刺的道理?那些人茶余饭后说及此事,人人都笑令郎不过是长了一幅面孔,却是没那贵气,以此为一桩笑料,大谈特谈。可惜啊可惜,我们再疏忽,却也总有有心的时候。我楚国也有商人至周,略一认真访对,立刻便觉得你屈老爷确实有些诡异。再一细查,哈哈,原来令郎与我大楚王太子,果然还真是父母皆为同胞的嫡亲堂兄弟,怪不得他们如此之相似!你这般精明,自然也不会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只是看来你似也还是没下得狠心去将令郎毁容,而只是想派他远离此地,以使其不易被人认出。可你又怎么料得到,这居然弄巧成拙,硬是碰上了个记忆力惊人的赵德威?”
    屈元听得这里,心中一痛:“原来果然是我害了爹爹。”当下偷眼向屈明德望去,却见他望过来的目光依然极是慈和。屈元身形不由得颤抖起来,心中更痛,头中也自一阵晕眩,只是一个念头:“是我害了爹爹!是我害了爹爹!”他正自责备,忽听得屈明德怒道:“原来你们竟然在放迷香!真是岂有此理!”
    屈元一惊,立时醒悟:“原来这一直闻到的淡淡香味,竟然是他们偷偷在燃迷香!看来自己刚才这头晕也是与此有关。他们自己仍旧精神,那自是趁我们不备,先服了什么药物了。怪不得他一直这样侃侃而谈,一点也不急,我只道他是心中得意,便想炫耀而已,却不料还有这等毒计藏于其中。”
    那头儿哈哈笑道:“若非如此,哪个还有闲心情去对一个死囚讲什么来龙去脉?只不过这样也好,弟兄们不用伤亡,你们也自然少受苦楚。你们两个皆活着送去,自然更是大功一件。怎么样?到头来,我们似也不是如二公子你想象的那么笨吧!哈哈,哈哈!”
    屈元只觉得头越来越大,越来越痛,越是要去抗衡、不让自己睡着,自己的精力就消耗得越快,便越是想睡。再看父亲那边,只见他也已是身形颤抖,显然是正在运功极力相抗,但显然也支持不了多久了。
    屈元心中一急,忽觉那按住自己的那人之手似因胜券在握而稍有松弛,立刻不假思索,大叫一声:“爹爹快逃!”,便猛地侧过头来,朝那人的手掌狠咬一口。就在这当口,屈明德突然一把撒出十数件暗器朝屈元这里袭来。那些黑衣人本来觉得局势已定,心中戒备已是去了大半,这下猝不及防,登时便有几人中了暗器;其余之人躲闪之际也给逼得甚是狼狈。其实这一下也极是冒险:他自己运功与迷香相抗之际,手劲已有松驰之象,若是这一下打不中那些人,反而却打中了屈元,那可就要令屈元受大伤。
    屈明德就在这一当间突然趋前,一把抓住屈元胳膊使劲一拽,便向那村边荷塘奔去。他心知这种迷香甚至是厉害,自己决然无法长期相抗;但迷魂类药物多怕冷水相侵,只要有冷水就无妨。同时,敌方人数太多,根本无法长期硬抗,只有钻入荷塘,借那遮天乱叶枯枝,方才有望逃命。屈元胳膊被猛地这样一拉,几欲断裂,脑中却反而一阵清醒。他知这是逃命的唯一机会,是以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不吭。
    那黑衣头儿一见他们去向,已知其企图。他眼看已是阶下之囚的敌人竟然就要逃脱,心头大怒,大喝道:“千万不能让他们跑了!不要活的了,要死的!”那些黑衣人也是急了,闻得此言,更不迟疑,纷纷掏出暗器便向二人掷来。只听扑扑数声,二人身上已中了数枚暗器。屈元一下被摔倒在地,屈明德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立刻又拉起屈元疾奔。
    那些黑衣人迅疾追至,已是与二人只有半臂之遥,已不再发射暗器,只伸手便向屈元抓了过来。屈元摔倒之际已抓住了一块石头,这下猛然向那人砸了过去。那人“啊”的一声,正中额头。但屈元人小力弱,这一砸不但没能将他砸退,反而更激起了他的凶性。他刷地一声,又抽出了那本来已被插在背上的长剑,猛地向二人劈来。
    屈明德一见形势紧急,连忙推屈元就地一滚,堪堪避过这一剑,自己也借这一滚之势到了冰水之边。现在尚非隆冬之季,且此地地近南方,气候尚不似更北方那么冷,犹有少许残荷伴着大批枯枝败叶和枯草与冰水共存。若是二人能够滚入水中,再要缉拿,必然大费周章。而且他们在此居住之久,对此自然远比那些黑衣人熟悉,极可能便从此抓之不住。那样的话,可就真是逃出生天了。那黑衣人似也虑及于此,眼看二人都要逃脱,大喝一声,猛地反剑就朝屈明德抓着屈元的手臂砍了过去。
    这时候情势已是极为危急。屈明德若是要放手争这逃走的一线机会,那么屈元便会被擒;而若是将屈元尽力掷出,那么屈元或可仗水性逃命,但屈明德被这反力之势一引,则势必断手重伤,再也无力逃脱。无论如何,若是想二人齐齐逃得性命攸关,那是万万不能。
    屈明德稍一犹豫,屈元忽然猛地一挣。屈明德手中抓之不住,只得缩手避过了这剑之威,人也顺势钻入了水草之中。他一回头,却见屈元已被那些黑衣人死死抓住,心中大痛,从水中待要站起身来施救,却见屈元手脚乱舞抓向那些黑衣人,口中大叫:“不用管我!他们定要用我来作饵钓爹爹上钩,定然不会杀我!爹爹快逃!爹爹快……”话未说完,忽然了无声息,原来已是被一黑衣人一巴掌打得昏死了过去。
    屈明德眼含热泪,猛地一头潜入水中。那些黑衣人咒骂之间,也纷纷跃入水中搜寻。但时值深夜,又是乱草丛生,塘水经众人这么一搅,早已是一团混水,却又如何寻得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屈元才悠悠醒了过来,只觉得绳索捆绑之下,自己周身无一处地方不痛,脑中更是疼痛欲裂。再一细看,自己身上的那些依稀记得的被暗器所伤的伤口,都已止血结疤,但身上却又平添了几处青紫,似乎是昏迷中又遭了毒打。他定了定神,再一看旁边,却见并无父亲。他想起昨天情形和自己身上新伤,知道定是父亲已逃脱,因此,那些人为了泄愤,在自己昏迷时候才又毒打自己。
    屈元想到这里,心下稍宽,但背上之伤口却又热辣辣地疼痛起来,而且一碰到什么东西便即剧痛钻心。可偏偏他身体又似在不停地左摇右晃,可说是不停地在碰什么,而且眼前黑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屈元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才发现四面皆是蒙着软布的板壁,倒也甚是整洁。忽然,他恍然大悟:原来自己已是在一辆马车之上。
    屈元痛极之下,一欲前倾,想改变一下姿势,不再让后背不时被刺激。但他才一动,身体其他之处的疼痛便更甚于背,疼得他几欲晕去,只得作罢。他想说话,却又发不出什么声响。初时他还以为是没了说话的劲力,但又试了几试,才知已是哑穴被点。
    这时忽听外面一个声道:“这小子醒了。”话音未落,屈元便觉眼前一亮,几个人头伸了进来朝自己看过来,皆是粗豪之面孔。屈元一个也认不出,但他知这必定便是那晚来袭之人,只是现在都已不穿黑衣,脸上也不蒙黑纱。想来是他们已到了官道上,都改作了平民之束,不能再蒙面。同时,他们肯定也不愿让自己随意发出呼喊,这哑穴自然不会忘记。
    他正寻思间,那几人已将头缩了回去。只听一人道:“这小子昨天那么狡诈,居然放跑了他老爹,那样难缠,如今落在我们手中,却也还是委顿得象条死鱼。”却听另外一人低声喝道:“小声些!你们这么大的男人还不能好好擒住这小孩,一咬便松手,甚至还险些让他逃脱,还好意思来鄙视他?那景子职一把撒出十几把暗器,分散在每一暗器上的劲力之弱可想而知,又难得取准,便中了,你们难道就会去见阎王?你们中了暗器,可是后来在追他父子俩的时候,不也是还能跑得挺快的么?他娘的,早点勇悍一点,这两件大功何至变成一件?万一大王不明,大伙被怪罪为打草惊蛇,只怕是连这一件也捞不着。你们还得意个什么?”这却是昨晚那“头儿”的声音。
    那旁边数人听了这几句数落,果然不敢再说话,外面便沉默了好大一会。半响后,才又有人道:“不过我们这次是直接化妆潜入郑境,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又擒了他儿子,怎么说我们也是功大于过。只要他还有父子之情,将来他的下落自然能由这小子引出来。”屈元心道:“好家伙,竟然是没奉王命,便先斩后奏。”只听另一人道:“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的是,头儿为何不先上报大王,听其示下然后再行动,而是一边飞鸽传报大王,一面便带着大伙行动?这样若是有了风险,岂不是得我们自己担待?”
    那头儿嘿嘿笑道:“要是都如你们这样想,这景子职早得知消息跑了。我老早便听京中来使说起过,郢都中多年来便一直有夜行人活动,那不是他景子职一伙还能是谁?何况朝臣中,也许会有他原来的亲信大臣没被洗换干净。若是这般大费周章,多半我们还没得到捕杀命令,那边景子职便已逃得无影无踪了。何况这景子职武功也不是很高,就我们这几人,不也是既擒了他儿子,又让他受伤,我们自己还只几人受伤么?又哪里用得着让郢都中来的侍卫大人去分头功?”旁边众人都哄然笑道:“头儿高见!”
    那头儿甚至得意,也干笑了几声,忽道:“老马等去追那景子职,不知现在怎么样了?”说话间显得甚是郑重。只听另一人道:“头儿放心,那景子职受了伤,定然逃之不快。老马带的几个兄弟虽然手底下差点,但脚上功夫却是一流,要说追踪什么的再也合适不过了。再说又不是要他们跟那景子职硬拼,只需换着班时时跟定,不时骚扰一下那家伙,我倒是看那家伙能几夜不睡?再说,我等将这小子送到楚国境内时,想来那京中来使便已到了。我们再立刻返回身去接应老马他们,自然手到擒来。”
    那头儿道:“说的也是,不过还是要小心在意。现下离我楚国边境已不过几十里了,可莫要在这阴沟了翻了船。要大吃大喝喝酒享乐,也要待回了楚境再说。”只听旁边一人笑道:“正是,那时头儿升官发财,我们做兄弟的,怎么着也要喝几顿美酒啊。”
    那头儿笑道:“大哥我要高升,还能忘了你们这帮兄弟?若没有你们,日后大哥我在朝堂上势单力孤,便再也升不上去。兄弟们日后争气点,稍微读点书,认几个字,起码能看点文书,作作样子,日后我也好有借口提拔一下。”众人又哄然笑道:“多谢大哥!只是我等却实在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只盼日后还能当大哥手下,便已是荣幸之至了。”
    接下来却是漫长的沉默,外面似乎也有了些嘈杂人声。显然,众人在别人面前都不想多生意外,也就不再谈论。过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外面有人吆喝众人吃饭,屈元这才也觉得自己腹中咕咕叫了起来。只听外面小二叫道:“里面的不知是小姐、太太抑或是官长?请下来用饭。小铺肮脏,还请莫要嫌弃的好。”
    只听一人答道:“里面是我内侄,受了风寒,见不得风,要回乡调理一番。”这时一人掀开车帘,扔了几个馒头进来。他见屈元手脚被缚,解开了他上手绳子,却又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令他只能一只手勉强活动,便退了开去。
    屈元想:“既已遭擒,不必来用别的来算计我。……哼,便算计也顾不得了。”便放心大胆抓起馒头啃了起来。过了一会,那些人似已吃完,便又有人掀开车帘,重又点了他手臂上穴道,却是没再加捆绑。但过了一会,似乎又不放心,还是来重新点穴,还在屈元口中塞了一条毛巾。马车又摇摇欲晃晃上路了,屈元精神委顿,又无可活动手脚,就在车内睡了。
    这些人昼夜赶路,中间只是休息几个时辰而已。如此又过了一日,屈元身上伤口都已结疤,已不甚疼,连精力也开始渐渐复原。但他所最盼望的那“阴沟里面翻船”的事,却始终没有发生。又行了片刻,更听来了外面众人的欢跃大叫:“终于回到楚国了!”
    那头儿道:“大家也莫要心急,我等且先等等都中来使。说起来我等乃是飞鸽传书,若是不出意外,这两日怎么也该有消息到了。若是两日不至,我等便直接押送这小子去郢都面见大王,再去相助老马他们。虽然到了楚境,大家也还是要口紧些,免得发生意外。”
    这时候又已到了一个茶摊之旁,那些人又是如此这般对小二搪塞屈元之事。众人长途跋涉,现下终于到了国内,自然心情稍松,吃喝之际大是自如。只是他们无论言语如何放肆,也无论无所顾忌地划拳猜酒,都绝口不提车内之事。屈元这几日里见那马车连窗帘都给缝得密密实实,于是趁吃饭之际,用指甲将那两边侧帘布曼之上顺着纹理来回使劲划,终于划开了两条窄窄细缝。这细缝虽然仍是极狭小,但这两日他被困马车不见天日,目力较之平时已是大为敏锐。因此,虽只是这两条窄窄细缝,却也足以让他有豁然开朗之感了。
    过了一会,忽然那前面又有人声鼎沸,却是又有一拨车马自南面到来。听其来声,似是来者赫赫,大有来头。这茶摊本来甚小,从来也没有料到会忽然来这么多人,这下立刻便显得板凳不够了。这时那新来之车里面下来了一个白头老人,年纪极老,手中还拽着一个比屈元还小着一两岁的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纪虽还很小,却是让人眼睛一亮,几乎无法移开眼睛。即使绝望无神如屈元,也依然禁不住吃了一惊:“世上竟会有如此美的小女孩?”
    那二人下得车来,旁边食客见他们一老一小,且又风度非凡,都自觉地朝两边挪了挪,让他二人坐下。但他们的那几个从人却是无处可坐,转了几转,忽然停了下来,对众茶客喝道:“我等乃是官长,欲巡南阳东郡一带,至此歇脚。你们让一让。”
    那些平头百姓听了这话,纷纷忙不迭地从凳子上拿开,退到一旁或蹲或站。但是这些肯挪的人甚少,全都挪开了也没几个座位。那些人显然还是坐不下,却又不敢去与那老人和小姑娘同坐一桌,便转头向这边这十几个岿然不动的人道:“你们没长耳朵是吗?我们乃是官长,你们快点挪开!”
    这边一人怒道:“我们可也是官差!只有老子叫别人让位的,还从来没有别人叫老子让位的!”说罢扭头一边,并不理会那人的喝骂。那人大怒,手按腰刀叫道:“大胆!我等乃是奉有使命、虞大人派发的郢都官差,你等是何人,竟然不识我等服色?”说着忽然一撩衣角。
    屈元瞪眼一看,只见那衣角上似乎绣着一些精致图案,但却是看不太清。那押他的“头儿”却似乎身子动了一动,但看了看那老人和小女孩,一时间却又并未说话。屈元见这喝骂之人虽手按刀柄,作势要拔出砍人,但脚步轻浮,身体臃肿,显然是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心知他绝对不是这头儿的对手,不免心头有些可惜。
    那喝骂之人见这些人仍不买帐,似乎也知自己不是这些人的对手,并不拔出腰刀,只是大喝道:“你们这些白痴若是不识也就罢了,你们那车里的是你们的头儿吧?叫他出来,要是还不认识,我便一刀砍了你们!”
    此话一出,这边十几个人尽皆动容,好几个人已是站了起来朝他怒目而视,形势一触即发。那边那老翁本来还想发话解劝的,见了这等情势,却又停了口,似乎是要看个究竟。倒是这喝骂之官一见对方竟然大有动手之意,心下反而先自怯了,身子退后了一步,口中仍是叫道:“怎么?想造反不是?里面的长官到底是谁?是何职司?叫他出来见我们!”
    那头儿站起身来,向那些准备动手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些人纷纷重又坐下。那头儿转回身来,对那喝骂之人陪笑道:“官长不必生气。我这些人不过是普通乡下人,刚刚招入公门当差的,不识官差大人,还请大人不要与他们一般见识。这车里面乃是在下的一位内侄,因为在外地染了风寒,不能见风,是以整日里面都呆在里面,不方便下来。官差大人体谅我等乡野草民,必定不会强人所难。”
    他说话间,已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银锭递上前去,口中道:“衙门清苦,我等也需来回补贴补贴。全赖管差兄弟们彼此体谅,保得路上平安,我们才能略有微利。这些便孝敬给各位管差大哥随便买些茶吃,全当是我等的一片小小心意。”心中却是大骂:“好你们这些饭桶,竟然要老子陪笑。待日后老子凭这件大功当了你们上司,那时候便有得你们好受。”
    那官差见他服软,正好就此下台。因此,他虽见那银锭实在不甚大,却也还是伸手接了那银锭,口中笑道:“你倒还是会说话。”那头儿转身向身后众人道:“官差大哥宽宏大量,不跟你们计较,你们还不让开些,请大哥们坐么?”那些人虽然心中不愿意,但还是一个个挪了挪,勉强挤出两张桌子。那官差自去招呼弟兄们过来坐。躲在一旁的店小二见事态平息,也忙不迭地过来招呼客人,茶摊上又是充满了一片吃喝之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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