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元努力向他一笑,便想对他道一声谢,但嘴唇甫动,脸上肌肉便如拉裂一般剧痛了起来。那人微微一笑,探手安慰道:“你莫要急,先好好养几天再说话。你已经晕迷了好几天了,只被喂了一点米汤,现在还不宜去耗心神说话。”屈元勉强眨了眨眼,算是表明自己听到了他说话。那人招呼小女童过来给屈元喂药饵汤羹。
屈元虽觉那所喂之物味道甚是奇怪,但却还算可口,口口吃得十分香甜。他现在腹中实已是饥饿难奈,只要是能吃的,那还不得是如龙肝风髓一般?屈元吃完之后,想要道一声谢,不料困意忽然铺天盖地袭来,竟然径直便睡着了。
这一晚屈元却又梦见了自己蒙难时候的情形,竟然几度惊醒。后来他睡之不着,干脆睁开眼睛仰望屋顶,心中只是想个不停:“那晚那些人真的是来救我的吗?后来那个黑衣人又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也想抓自己?对了,那个小女孩又是什么身份?”
屈元一想到那个小女孩,她凶霸霸对自己的种种情形又都回到自己脑海中,让人气得半死。但屈元自从从这一回生死攸关的变故里逃生之后,却不知怎的极感命运之惠赐,对她居然不再那么讨厌了,反而为自己当时把她吓得大哭而微感抱歉:“她才那么小,闹一闹倒也没什么。我是男孩子,却又怎么去跟她生气?更何况若不是她老来闹,那些人只怕就不会疏于补点我的穴道。说起来,我还真应该谢谢她救了自己的命呢。……只是她现在怎么样了?该不会那些后来乱射的箭把她也伤着了吧?”
他一想到那个小女孩有可能因为自己而被误伤,就觉自己好象还对不起她一般,但随即脑中又想:“那黑衣人武功那么高,我身体跑那么远都没事,她应该也没事。……不对不对,我怎么能这样想?莫不是觉得那黑衣人就是小女孩的爷爷?他那样凶她,怎么可能是呢?……嗯,反正那些人目标是那黑衣人和我,那黑衣人走了,自然也就不会再放箭了。”
屈元想到后来以那小女孩脾气,肯定又会对那些让她受了惊吓的黑衣侍卫和部下大发脾气,手法肯定不会轻,脸上居然还露出了微笑。但他自己也知道这解释颇为牵强,多是自己为自己开脱而已,但却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别的好解释,只得放弃:“我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又哪里能帮她做什么?”他想到这里,脑中一沉,居然还真昏昏睡了过去。
后来几日都是那小女童服侍他。那老人每天过来看望他一回,说是伤势已是渐好,但却居然从来不问屈元来由。屈元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真实来历,自然也乐得不说。如此又过了数日,屈元精力渐复,已是能拄着拐杖勉强下地行走了。
这时虽然已是冬天,但这里却似乎无甚冷意,想是极为靠南。屈元偶尔到院中行走,却见这院落布局与所种花木都颇有奇异之处,而且总是有一种很异常的味道。他很是奇怪,便小心翼翼地向那童儿询问。但那童儿却总似是在答非所问,只是不住地叫他不要多走动,而且也不要出院子。屈元心中甚是奇怪,但却也不敢去找那老人询问。
这一日晚间那老人又来看自己,屈元实在忍不住了,便道:“在下蒙老伯搭救,实在是万般感谢。只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老伯尊姓大名?日后若是有机缘,也好报答。”
那老人一笑,道:“这里是中原人眼中的蛮荒之地,本来也没什么名字的。不过老夫来了之后却也有了个名字,便叫卧眉山洪荒谷。老夫这几进院落可称洪荒居。老夫姓杜,原籍山外,倒也懂一点中原之事。我来这里也有好多年了,他们族中人都叫我大祭师。你非此间之人,叫我杜先生便罢。这助人为乐之事,不过举手之劳,小友也不必报答。”说着便朝屈元一笑。屈元脸上大惭,心想:“自己如此落魄,却又能谈什么报答?况且以他这等之人,便有报答也定不稀罕。”只听那老人道:“不知小友姓甚名何?又为何如此落难重伤?”
屈元大难之后,更是深知隐藏身份、以避奇祸的重要性,迟疑了一下,答道:“晚辈姓……姓……昭,名元。我本来是楚国经商人家,自小父母双亡,跟随几位叔叔做生意过活。这次因为在中途遭遇水寇,船上的人都被杀了,我趁乱跳水逃生,但还是被射中了一箭……”等等说了一遍,说话间想起那日情形,想起爹爹妈妈,眼中不禁热泪盈眶。
待到说完,屈元心中微觉惭愧,心想:“唉,这却是我的不是了,别人救了我,我却还是要骗人家。只是这事也是迫不得已,他们知道了对他们只怕也没好处,还是不说的好。再说,我不还是没改‘名’,不还是叫‘元’吗?再说了,这屈、景、昭都是芈后同姓,却也可算得既没改姓也没改名。而且妈妈好象姓赵,跟昭字同音。对了,以后我干脆就叫昭元,需当特别熟、真正当成本名才好,也好多些安全,少些愧疚和麻烦。”
杜先生似甚是同情他,道:“怪不得我在舟中见到你身背一箭,原来如此。孩子,你虽然似乎会水,但这伤还是太重。要不是当时被一群白鳍豚顶来托去,你只怕早就淹死好久了。”昭元吃了一惊,道:“白鳍豚?它们救了我?”那杜先生一笑,道:“不错。世上常传豚类救人,但我还是第一次亲见。或许它们是把你当成了玩具,在托来托去。”
昭元脸上微微一红,道:“无论如何,多谢杜先生救命之恩。”杜先生一笑,道:“你已说了好多多谢了。我本来只是想给你上些药,置于市上人家照料的。但后来看你伤势过重,若无我谷中草药好生医治,只怕难以捱过太长,只得把你带了回来。好在船行尚速,不久便回到了谷中,而且你的伤口居然也并未化脓恶化,是以才能这么快康复。你待日后康复,自然可以离开。我们每隔一两个月会有船去中原,你可以搭船同去。”
昭元心头凄然,暗想:“走?难道又走回去让人追杀?爹爹他们现在生死未卜,我却又上哪里去找爹爹?更何况现在爹爹音信全无,我若是能找到,那些抓捕我们的人更是早就找到了。倒是这里似乎荒凉偏远,山川险峻,人迹罕至,反是安身保命的好去处。”
屈元想到这里,便道:“我的伤势真是太麻烦杜先生和这位小……小……妹妹了。只是我现在已是举目无亲,走却又能走到哪里去?更何况遇盗之时,晚辈深感中原人心险恶,至今还是心有余悸。我只要能有个地方做做杂事,给我一碗饭吃,保个活命,便已心满意足了。晚辈恳请杜先生收留。”说着直直望向那杜先生,满眼俱是恳求之色。
那杜先生却悠悠道:“我这里山川险恶,毒虫猛兽甚多,生活极是困苦不便。中原之人,那是难以忍受的。小友还是养好伤后离开吧。”昭元大急,一把抛去拐杖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那杜先生却仍是不肯,待求到后来便干脆不肯回答,只是道:“你先在此养伤,伤好再说。”便径直转身而去。
昭元无奈,只得回房闷闷蒙头休息。那小女童安慰他道:“你不用伤心的。这里其实也实在是没什么好,吃穿物用与中原都是不能相比,你又何必留恋这里呢?我们这里都听说中原米粮充足,衣物绚烂,不象我们这里普通人只能麻衣蔽体,一年到头也吃不着几回谷物。你看,就连给你吃的羹也是……也是……”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言。昭元甚是奇怪,连连追问。那小女童抵挡不住,只得道:“这羹主要是用蛇肉做的。”
昭元本来便觉那羹汤味道奇异,但却是说什么也没想到是蛇肉。那小童看着他的脸色,吞吞吐吐地道:“杜先生……杜先生本来叫我不要跟你说,因为怕你们中原人吃不惯,不肯吃。”昭元本来不喜蛇蝎之类,但一看这小女童脸上满是歉意,心头不禁暗骂自己:“昭元啊昭元,人家几天几夜费尽心神救了你,你居然还要对别人给你喂的羹汤挑三捡四?你从小以来过的便是苦日子,各种果腹之物什么没有吃过,难道别人一年到头吃的蛇汤,便不能入得你口么?更何况味道虽然奇异,但却绝不难吃。再说了,自己伤势如此之重,却还能康复得如此之快,说不准还有这蛇羹之效力呢。”当下他连忙向那小女童道:“不不不,我很喜欢这羹汤。这羹汤不但萤白如冰雪,味道还很象鱼肉,我觉得很好吃,真的。”
那小女童很是高兴,抬起头道:“原来你并不生气啊,我还以为我要挨大祭师骂呢。”昭元作势伸了伸手臂,极力讨好道:“我近来康复得这样快,除了要感谢杜先生和你的悉心照料外,一定还有这蛇羹的作用。世人都竞相吃什么其实无甚滋补之效的海参燕窝,这滋补养身的蛇肉,又有什么吃不得?我们不用管别人,只管吃下去。等后世知道了这一道理,说不定还会有人说我们是坚定不移的英雄呢!”说着笑了起来,那小女童也甚是开心。
笑了几声之后,昭元忽然想起一事,道:“你们每天给我做蛇羹,哪里能有这么多的蛇?老这样吃,不是会把蛇吃光了?”
那小童嘻嘻笑道:“杜先生会养蛇的。他养了好多好多蛇,大的有好几丈长,很胖很胖,而且还没有毒。要是杀上一条,再配些木薯、芋头、山药什么的,就够我们吃好多天了。杜先生还经常给族中的人们好多蛇肉蛇皮蛇胆,族中人都很感谢杜先生。还有啊,杜先生还养了好多蝎子、毒蟾蜍、蜘蛛、蜈蚣、守宫之类的,不过那些倒是很少用来吃。”
昭元知道她所说的那些特别大的“无毒大蛇”,其实应该就是自己原来听说的“蟒”。自己虽然以前不吃蛇肉,但也曾听人说过,即使是毒蛇,只要是吃肉,也不会中毒。当然,吃时要小心一些,最好口腹之内不要有大的伤口。
昭元想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一直闻到的那种奇怪的味道,极可能就是因为养了大量的蛇,蛇身上所发出来的气味杂混而成的,怪不得自己说什么也想不出是什么。他一想到这附近养了无数的这些毒蛇毒虫,自己却又看不见,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冲出来咬自己,心头不禁又有些发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不害怕吗?”
那小女童眨了眨眼,脸上也泛起了害怕的神色:“我……也怕的。我们族中的人大都生活在深山老林里面,寻常毒蛇猛兽见得本也不少。可是杜先生……杜先生……他养了好多很奇怪很厉害的毒蛇毒虫,真的很可怕很可怕。很多我们都叫不出名字来,只有杜先生自己知道。杜先生还曾经叫我们去帮他的忙,去喂养这些东西,可是……可是我们都不敢去,只敢去帮忙喂那些我们认识的蛇类。后来杜先生也只好自己去喂那些蛇了。因为只有他一个人,所以一到要喂蛇的日子,他就要忙很久才能空下来,一天能剩下来的时间也没多少。”
昭元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杜先生有时来看自己的时间比平时要晚许多,原来却是如此。他心想:“这杜先生可真是奇怪,不知道养这么些蛇虫有什么用。……不过他是什么‘大祭师’,或许就是要养些族人不知道的东西,以此来加强族人对自己的敬畏吧。”忽然,他心中一动:“这杜先生不肯收留我,一方面固然是怕我吃不了苦,另一方面说不定也是因为我对他没什么大用。既然别人都不敢去帮他喂那些奇蛇异虫,我若是能壮起胆来帮他喂,他定然心喜,说不定便会留下我了。再说,学会养毒蛇以后,留在这里也就不会害怕了。”
屈元主意已定,便道:“小妹妹,我以后留在这里,帮你和杜先生的忙好不好?我胆子很大的,说不定可以去帮杜先生喂蛇。”那小女童眼前一亮,拍手道:“好啊好啊!……不过看你的样子你从来没有接触毒蛇,只怕是不行的吧。再说,杜先生也不会同意的。”
昭元急道:“我从小就是过苦日子的,什么苦都吃过,胆子也很大的。你教教我,我就能学会的。”说着伸开手掌,让那小女童看他指掌间的茧皮。那小女童一眼便知这确是多年勤苦劳作之象,不由得连连点头,但却又不住摇头,道:“杜先生……”
昭元又道:“我要是学会了,杜先生知道我能帮上忙,应该也不会赶我走了。就算是最终我还是不敢去喂那些特别的蛇,起码也可以帮忙打扫清洁,整治饭食,养花种草和种地养畜。我真的什么都会的,什么都能做的。你相信我,好么?”
那小女童见昭元一脸急切真诚,又见他与自己年纪相若,不由得起了同类相怜之感。要知自己本来也是孤儿,杜先生看族中无人收养自己,这才勉强收留了自己。当时,自己也是求了很久很久才答应的,自是深知此事之为难和心酸。而且后来,杜先生一直没有再收养过别人,自己不免甚是寂寞。如今她见忽然又来了一个与自己年纪相若的同伴,而且看样子简直比自己还要勤快,心中自然欢喜,很希望他也能留下来,便道:“那我们就找个什么时候去跟杜先生说一说,看看你的运气吧。对了,我叫琴儿,你……是不是叫元儿?”昭元点了点头,道:“我叫昭元。以后我们就好好地帮杜先生的忙,得到他收留后,我就不用再回去中原那人心险恶的地方了。”琴儿很是高兴,也点了点头。
自从心中存了这个念头,昭元便每天都跟随琴儿做事。起初,他还只能帮忙做些洒扫之事,后来身体渐渐不用拐杖,于是便也帮忙做些烧火做饭的工作。琴儿虽是女孩,心思细密,但到底不及昭元从小就从苦水中泡大,做的饭菜反而还及不上昭元。于是几天之后,反而是昭元自行掌了大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