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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商臣呆呆望着他,怔了许久,忽然泪如雨下,凄然道:“想不到我一生南征北战,到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罢罢罢,你既然不怕后代有样学样,我也不阻拦你,你自己好自为之。那玉玺在一处隐密所在,虽然还在宫中,但其实甚是复杂。我虽然手不能动,但半年来脚已灵活如手,虽然有脚镣限制,但在这些时日里,还是在左边大腿上刻下了那里的大概地图,希望有人来救我时,能顺便也把那玉玺找出带走,图以恢复。这地图虽然粗糙,但你一看便知。”说着努力侧过身去,让腿后面露出来。
    昭元远远看过去,果然见他左腿上有一处皮肤上纵横线条,确实是一幅地图模样,只是他身上脓血连绵,距离又远,虽然自己目力超常,也还是看不清楚。那景德看了看,笑道:“你早这样不就行了,如今受了这么些苦才又说出来,不是迂腐又是什么?”说着便凑上前去细看。
    昭元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要惊呼出声,却听景德和商臣同时大叫一声,景德的整个身体都被商臣踢得翻了半转,身体横着落在商臣的腿际不动,只是双手乱舞。细看之下,他身体竟被一根断了的琐链从胸腹处穿出,肚肠流出,鲜血已涌满整个身体。再看商臣,也是面部布满了细细的毒阵,显然是景德中伏击之时,也对他面门处发了一蓬毒针。
    商臣兀自狂舞着身上锁链,狂笑道:“我便死也不让你做王!”但那毒阵既在面门,满布脸上,其中还有几根直刺入眼,可说离心脑极近。再加上他本来已受这惨酷折磨多时,虽然才四十有余,身体却早已极度虚弱,不过是靠着一股怨气勉强支持。现在忽然制住了敌人,心情激动,身体狂舞,毒性立刻便是攻心,只叫了几声,便即头一低,再也抬不起来了。
    昭元目睹这肚肠横流的一幕,只觉得胃部都象是要翻转过来,也不知怎么的,忽然身体能勉强活动了,急忙扭头不忍再看。他耳中听得父亲之呻吟也是越来越弱,忙忍住心头恶心,勉强站了起来要走到景子职身边。景子职见他忽然能够走动,大是奇异,道:“你……你……”昭元咬牙道:“爹爹莫怕,孩儿来救你了!”
    景子职中毒已久,身体渐渐僵硬,听到此言勉强摇了摇头,道:“我已经不行了,你……”昭元不答,遥遥晃晃走到他身边半跪下来,看他伤势。
    景子职身上毒针虽然不在什么要害部位,但所中之处已尽皆黑肿,触之已无什么弹性。昭元心知其中毒已深,此等之伤,别说现在并无药物在手,便是有药物在手,只怕也是来不及解救。他心中一痛,想起自己十多年来与父亲相依为命,眼泪不由得扑嗾嗾直落。难道天涯分隔三年后,现在才一见面,就真的又要天人永隔?
    景子职勉强笑了笑,道:“孩子,你别伤心。爹爹这一辈子对不起你娘,更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们好好的生活。可你却还是对爹爹这般孝顺,爹爹……爹爹心中很是惭愧,也很是安慰。人人都说爹爹一生不幸,上天待爹爹刻薄,可是爹爹却知道自己真的很幸运,因为就连爹爹这样的人,竟然也能有你这么一个好孩子。那商臣虽然不是什么好人,可是你爹爹我也确实是用了很多心计手段,比他实在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父子四人,只有你一个还算知道行仁义之道,知道如何善良待他人。你心地仁厚,虽然商……商臣嘴上说你是妇人之仁,可爹爹却还是知道,他其实……其实是很嫉妒我能有你这样一个儿子的。你当了楚王之后,定然不会肆虐百姓,你……”
    昭元嘶声哭道:“不,不,孩儿其实从来没有想过要当什么楚王,孩儿只是想过一份安乐的生活,有爹爹,有妈妈,一家人和和乐乐,不去想着什么仇杀……”
    景子职挣了挣身体,但他头部本来在看向商臣那边,这时候竟然已经无法转过来,只得勉强道:“孩子,你从小没在宫廷中长大,不知道这里面的阴险,看问题未免天真。只是……只是现在这位置已归你了,你不当也已是不行了。爹爹欠你很多,一直都很惭愧,爹爹……”说着忽然大叫一声,身体猛地向上一跃,只腾起半截,便又落在地上。‘
    昭元一惊,觉得自己肩头似乎中了什么暗器,抬头一看,却见那景德脸上现出诡异的僵硬笑容,手中一个针筒正缓缓掉落水中。显然,那景德临死时又发了最后一次毒针,景子职看见,不顾一切挡了一下,但却还是有少许落在了昭元身上。昭元心下大怒,但见那景德脸上表情依然僵硬,显然这一下后终于死透,景子职又极其惶急地在问自己话,只得转头过来听他说。
    景子职急道:“孩子,你中了没有?中了没有?”昭元不忍心让他知道自己还是中了几针,忙道:“没中,爹爹都挡去了。”景子职神情一松,泪水哗哗直涌,喃喃道:“这次我终于……终于没有犹豫,这次我终于没有象上次那样只顾自己……”昭元眼泪直掉,道:“爹爹,别再说那些话了。你是我的好爹爹,也没有对不起我……”
    景子职脸色越来越暗,惨然道:“你不怪爹爹,可是爹爹真的很惭愧。爹爹还有件心愿要跟你说……”昭元见他气若游丝,声音也已极是微弱,含泪道:“爹爹放心,孩儿一定照办。”景子职呆呆地望着他,忽然又是泪流满面,喘气道:“好孩子,爹爹……爹爹……要死了,也当真是……是……什么都看……看穿了……你把他……他……和我……一……一……”口舌已是越来越僵硬,越来越困难。昭元急道:“什么?什么?葬在一起?还是什么?”景子职似乎想表示什么,但声息却是越来越弱,终于身体一颤,寂然不动。
    父亲终于去世,昭元只觉这世界上终于一个亲人也没有了,自己便如处于汪洋大海的一叶扁舟上,周围的水墙连同天幕一起,全都向自己黑沉沉地压了过来。他呆呆跪着,竟然连泪都似乎要流不出来,只是傻了一般地看看爹爹的身体,又看看那已死去的大伯和兄弟的尸体,心中充满着说不出的痛:“我这次潜入宫廷,不就是为了来争夺这个王位么?现在他们都死了,连抢的人都没有了,我该当高兴才是,不是么?可是……我……”
    他苦苦一笑,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商臣和景德边上,看到他父子二人死得极是铮狞可怖,心中暗道:“爷爷和大伯是如此,大伯和他儿子也是如此。难道什么兄弟之情父子之义,一旦攀上王位,就什么都不是了吗?他们都生长宫廷,有太师太傅太保随身指点,饱读圣贤之理,该当比谁都明白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这些道理。可是为什么事到临头,却全都不给自己至亲之人,留哪怕一星半点的余地?为什么一个个非要将对方置于死地不可?王位能做什么?王位难道就真的这般重要么?为什么没有人争大祭师之位争得这般可怕?”
    昭元本来从来都是听望帝所训,觉得民为国之本,民富则国富,民强则国强,为君者当为民谋福,是以虽然也知自己乃王族身份,但从来都是认为君者当以能力为先,王位并非非自己来坐不可。后来他见了樊舜华后,虽然心中为那王品源说动,想来争位,也美其名曰为民着想,其实自己心中反而更因此而确知,自己想得到樊舜华才是第一位。这王位于自己,其实只有能帮自己娶樊舜华才有些用处,其余种种皆是苦事。
    同时,他也怀疑,自己就因为这一点便要去复位,其实乃是更不以苍生为意,只怕是更加不适合治国。因此,他内心里对这夺位其实极有犹豫,甚至这些时日那赵季虽始终不来,他心中也不过是无聊烦躁。而且若非樊舜华即将被娶,他还真可以说是半点紧迫之心也无。可是现在这一个干巴巴的王位,竟然为这么多人处心积虑生死相夺,而且如此无怨无悔,不免令他气苦之极,更愤懑之极。
    恍惚之中,昭元便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一边是望帝在对自己说“为君当为民”,一边却是爹爹、大伯和景德在嘲笑望帝和自己是白痴。他甩头再三,仍是不能摆脱,而且双方声音还似乎都越来越大,而且在他面前旋转起来。忽然,他脑中轰的一声,已去了知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昭元方才悠悠醒转,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公子,公子!”他睁开眼睛一看,却见赵季正跪在自己身旁急切地呼唤。昭元惊道:“你……来了?我没事!”赵季见他睁开了眼睛,脸上一宽道:“公子没事吧?这几天宫中戒备忽然奇严,进出这个储物洞竟还要什么手谕,属下一直难得进来。但方才宫中似乎有些乱起来了,警卫疏忽。属下假称宫中非常情况,有急事要入,警卫方才让我进入。这些时日里属下没能来见公子,实是罪该万死!”
    昭元摆了摆手,以示并不责怪,心中却想:“怎么宫中忽然会大乱?”但此念才起,他便已明白了其中道理:“定是我这一晕时间甚长,现在已是白天了。那些服侍卧病大王的宫人忽然间找不到大王,又找不见太子,自然大乱。”
    赵季道:“公子既然没事,这伪太子又跟这两个老头同归于尽……”昭元心中一阵愤怒,厉声喝道:“什么老头?”那赵季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这一下吓得魂不附体,拜倒在地道:“是,是,小人该死,该死!”昭元见他极是惶恐,连连磕头以至流血,心中不忍,呆了半响,叹了口气道:“这倒也不怪你,他们中了毒阵后全身浮肿样貌大变,你确是认不出来。这地上的一位是我爹爹,琐链上的一位是当今楚王,也就是我的伯父。”
    赵季连忙膝行至景子职身边磕头道:“属下不识主公,万死莫赎!万死莫赎!”边磕头边偷头朝昭元看去,见他脸上神色凄凉,却也已无怒意,方才停身站了起来,躬身道:“请问公子,主公和那老……楚王是怎么回事?”但话一出口便已后悔:“这情势如此桅异,定然其中大有不方便的隐情。我身为下属却如此一问,难道不是惹火烧身自寻死路?”他想到这里,顿时两腿发软,急忙跪在地上拼命磕头:“小的不该问!小的不该问!”
    昭元叹道:“你起来。这事本来复杂,现下却不能细说。”赵季忙道:“是,是!现下最重要的乃是请公子即刻正位。小的已给公子带来了衣物一套,请公子立刻换上,出洞去安定人心。”昭元喃喃道:“正位,正位?难道这王位就真的这么重要么?这里爹爹的身体,就任由这样么?”
    赵季道:“公子还请节哀。现下主公不幸仙去,那伪太子父子也已死去,整个楚国就只有公子能正位大局。主公仙体,自当收敛发丧,葬以王礼。但现在宫中大乱,正是非常时刻。公子若是现在不尽快出去,待得消息传到大批外臣耳中,被外兵介入,那时候可就麻烦了,恐怕连主公的仙体也会无法妥善安葬。主公对公子恩重如山,公子想来也不想正位失败后,主公被人斥为乱臣贼子,曝尸荒野罢?”他察言观色,知昭元事父甚孝,在这急切关头便搬出这一套来,期以快速说服昭元。
    昭元果然大是动容,整了整衣冠,到景子期身边拜了三拜,心中默默祝道:“爹爹生前不能等上王位,孩儿定当在爹爹身后以王礼发丧,追尊爹爹为楚王,列于太庙,永享牺牲。”他想到这里,不禁又向那商臣处望了一眼,心道:“那他可如何处置?他才是真正的楚王,而且说起来若不是他,我们父子现在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爹爹临终遗言,似乎也还是看穿了,算是原谅了伯父。我是不是真该将他们葬在一起呢?唉,这等烦心事且待以后再说罢。”
    赵季见他拜毕,忙双手捧上一套衣冠。昭元略一穿戴,忽觉得这套衣惯极象那景德方才入洞之装束,心念电转,已知赵季是要他冒充那伪太子景德。他心头忽然一阵愤怒,刷的一声将衣物掀落地上,喝道:“你居然要我冒充那个禽兽!”要知景德亲手杀死了景子职,又曾经囚禁和折磨他自己的父亲,最后还与之同归于尽,论起心肠之毒手段之狠,实乃是自己闻所未闻,是以昭元心中对他早已是深恶痛绝。可是现在,这赵季明显是要自己依然借他名号来行事,顿时令昭元心头火发,不可抑制。
    赵季垂头道:“小人该死,但是这也是现下权宜之计。现在宫中大乱才起,外面兄弟未及潜入,单论宫中,我们眼线实在没几人。而且更糟的是,现在宫内的大都是如属下这等地位低微之人,人微言轻,根本左右不了局势。公子这时要是贸然亮出二王孙身份,必然使得宫中乱象更甚,一干外府强臣也定会得知。他们各怀异心已久,这下定会大做文章。那样的话,公子之位必然危险,主公之灵也难安息。若是公子能忍一时之气,先稳住局势,日后待羽翼丰满,那时候再恢复名号,自然便可无事。种种利害关节,还望公子三思。”
    昭元听了他这话,心中渐渐平静下来。他本来为卧眉山中大祭师已久,事事都有决断,对这些自然不是不知,只是一时心头情感难制,才不顾情形发怒。现在他见这一个小小的赵季都能说出这等话来,心头也甚是惭愧,当下道:“你是对的。方才我向你发脾气,那是我的不是,这里向你赔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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