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心生怨气
高拱躬身站在夏言那顶八抬大轿之前,伸手掀开了轿帘,说:“学生恭送师相回府!”
夏言温情地看着高拱:“你昨晚也是一夜未睡,就不必送我了。”
“学生奉有上谕护送师相回府,师相之命,恕学生难以遵从。”高拱说:“请师相上轿。”说着,他一扬手,吩咐营团军一队健卒:“摆驾!”
首辅出行,照例该有排衙开道,瓜伞仪仗随行,还有几十名校尉军卒护卫左右,浩浩荡荡一大群人穿街过巷,这才是朝廷大员的体面和威严。但夏言这段时间一直在内阁当值,就将拨到他名下的衙役和随行护卫都打发了回去,今日又是寅时就被急招进宫,那些人也未能及时赶来伺候,是由营团军护送着来到大内的。皇上心细如发,方才散朝之后,特意吩咐刚刚被任命为巡城御史的高拱亲自带人护送他回府。
高拱虽然必恭必敬,但话语之中明显流露出沮丧的情绪,夏言也不再说什么,弯腰上了大轿之中。高拱刚要把轿帘放下来,就听到恩师说:“肃卿,你也是一夜未睡,想必十分劳累,不如上轿来吧。”
高拱一愣,随即也上轿,坐在了恩师对面。
营团军兵士簇拥着大轿出了端门之后,夏言说:“肃卿啊,你如今身担重任,且要尽心履职,以报皇上浩荡天恩。”
“学生谨尊恩师教诲。”答话之时,高拱垂着眼帘只看夏言眼睛以下的部位,这固然是寻常师生对坐晤谈时,学生该有的尊师之礼,但高拱又是那种“率性自然,不拘小节”的性格,加之与夏言师生情分却非同一般,以前倒是很少如此。
夏言自然知道学生因何对自己不满,本想索性将师生之间那层窗户纸捅破,多年宦海浮沉练就的内敛养气功夫使他将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合上眼睑,象是要小憩片刻。
上了大轿之后,高拱本想借此机会与恩师好生长谈一番,见恩师如此,也闭上了双眼。可一闭上眼睛,方才朝会上的那一幕幕令他惊诧甚至于愤懑的情景就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在眼前,让他怎么也难以定心安神。过了一会儿,他又睁开了眼睛,想要挪动一下身子,稍微一动,甲胄的叶片却发出一阵刺耳的碰撞声,他慌忙瞅瞅夏言,发现夏言还在闭目养神,这才放下心来。
仿佛进入了入定状态的夏言微微一笑:“想说什么就说吧,你高拱本就不是心里能藏得住话的人。”
“学生不敢。”话虽如此,高拱却还是忍不住了:“学生只是不明白,师相素来以家国社稷为己任,值此国难之时,却又为何一意请辞,乞骸归里,?”
“你这话问的好笑,昨晚皇上驾临内阁之时你也在场,莫非你竟没有听见皇上已有令为师回府养病的口谕?”
“皇上的口谕,学生自然是听见的,但学生以为那不过是皇上说的气话,当不得真。”
“气话?当不得真?”夏言不禁哑然失笑:“你是三岁孩童还是山野村夫?莫非不知道天子一言九鼎,哪有什么气话不气话的分别?况且身为人臣,皇上的话便是金科玉律,怎能不当真?你可知道,就凭你方才那句话,皇上便可命人将你打入诏狱?”
“学生自然知道。”高拱不服气地说:“只是以学生愚见,皇上今日急招师相进宫参与朝会,询之以家国大事,又言辞恳切地慰留师相留任首辅,其心昭昭,其情殷殷。师相又何必苦苦请辞?”
“你说的自然有道理。数年之间,为师被皇上由六科廊正六品的吏科都给事中拔擢为内阁首辅,知遇之恩重逾泰山;嘉靖十年,为师在翰林院掌院学士任上,造当时的内阁首辅张孚敬构陷下狱,皇上又明察冤情,救为师于樊笼之中,可谓又再生之德。说起来,皇上与为师之间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谊。当此国难,为师确实不该挂冠而去……”夏言轻轻叹息一声:“事未经历不知难,若你日后坐上内阁首辅那张椅子,你就知道为师今日为何这样做了……”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问:“若说师相请辞病休以及举荐严嵩父子出任要职等事都因昨晚皇上盛怒之下有这样的口谕,师相为全忠名,不愿违抗君父之命的话,皇上要师相举荐贤能之臣接替忠勇殉国的韩部堂掌刑部大印,师相为何却三缄其口,莫非真要听凭严嵩那等奸佞之臣把持朝政吗?”
“严嵩把持朝政?”夏言微微一笑:“内阁不是还有翟阁老和李阁老吗?”
“李阁老已被师相奏请皇上专管军务了,至于翟阁老……”高拱负气地说:“莫说他还是个名不正言不顺,因师相病休停职后暂掌内阁事务的次辅,就算他当上了首辅,票拟大权还不是要落到严嵩手上?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却不曾想嘉靖二十一年迄今不过两年,朝局竟又转了回来!”
“皇上于开嘉靖新政之时曾说‘时移世异,变法亦宜’,如今事过境迁,换个人来掌朝政也未尝不可。”
高拱诧异地看看一脸醇和的夏言,怔怔地问道:“师相的意思是皇上要改弦更辙,废弛新政?”
平日里一向冷峻内向不苟言笑,在学生面前却总是温厚醇和的夏言此刻突然眉头一耸,语气凛然说道:“以你高拱高肃卿的睿智与学识,怎么有这样之想?想必是近来一直忙于你那营团军军务,少读书之过!为师告诉你,你是个读书人,中了进士又点过翰林,就大可不必舍本逐末,学俞大猷、戚继光那些武人做万里觅封侯的美梦。你要知道,我大明开国百七十年,便是那些当到了蓟辽总督这样顶尖武职的进士翰林,终归还是进不了文渊阁!”
对于夏言的话,高拱颇不以为然,但他知道恩师与官场士林中绝大多数人一样,因为职责所系才重视军务,其实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武人武事,因此就借这个机会来敲打他。但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便将话题又拉了回来:“师相淳淳教诲,学生铭刻在心。只是学生不明白,师相何以认为皇上有意要换人执掌朝政……”
“起初只死了一个陆树德,廷杖了赵鼎他们,皇上或许还能改弦更辙,船行旧路;可如今靖难也起了,叛乱也出了,死伤军民无数,皇上若是再做退让,怕真的是社稷难安了,所以为师认为皇上绝无废弛新政之意。但如今这个情形,还可谈得上什么新政不新政么?甚或为师以为,便是为了日后继续推行新政,皇上时下也必须得换个人来执掌朝政。”
“学生也知道皇上要师相停职养病,其实是在保护师相。”见夏言颌首不语,高拱又说:“不过,在学生看来,吕芳吕公公掌着镇抚司、提刑司,又兼着京城警备之责,出了这等谋逆之事,第一个要担罪的便是他,皇上要呵护自己的大伴,自然不能怪罪于师相,这样的处置也在情理之中。其实让师相停职,却只削去了吕芳提督东厂之权,皇上已有偏袒之意,若非师相委屈求全自行请辞,朝野上下定要指责皇上处事不公。”
夏言感慨地说:“所谓君忧臣辱,君辱臣死。我辈人臣既食君禄,自然要保全圣名。”
“公忠体国者,无过于师相也!”高拱顺手戴了一顶高帽子给夏言,又说:“但学生以为,师相毕竟只是暂时停职,迟早还是要回内阁执掌朝政,诠选六部九卿之事皇上既然征询师相的意见,师相也该当当仁不让才是。京师官场俗话说‘大九卿有大九九,小九卿有小九九,十八衙门朝南开,堂官跟着首辅走。’官场痼疾如此,师相这么做,恐被一干精于窥测风向好见风使舵的小人会错了意,徒生事端……”
这才是最让高拱不满恩师夏言之事,也是他急于想从恩师嘴里得到答案之事。
明制,中央政府管理机构由九大衙门和九小衙门组成。九大衙门是吏礼户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通政使司和大理寺;九小衙门依次是詹事府、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翰林院、国子监、尚宝司和苑马寺;九大衙门和九小衙门的掌印者,被俗称为大九卿和小九卿。内阁首辅便是代表皇上,通过这十八个衙门来掌管朝政,因此任何首辅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治理整顿这十八个衙门,物色调整堂官人选,自然也都是要换成自己的亲信,如此才能指挥部院司思如臂使指。如今京城刚遭大乱,十八衙门的堂官死了两个、参与谋逆的两个,余者皆伤,正是大换血安插亲信的大好机会,夏言却只按照皇上的意思举荐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对于其他的部堂长官诠选任用一事不置一词,皇上问到名下也只说“但凭内阁与吏部会商酌定,遴选贤能之士由皇上裁夺”分明是摆出了一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架势。因为刚刚许了他回府养病,皇上也不好强求于他,只好着内阁与吏部下去商议,拟定初步人选之后上呈御览。内阁如今眼见着成了严嵩当家,吏部尚书李文跟次辅翟銮一样,都是官场有名的“甘草”,平日的部务能推就推,总是让兼着侍郎的内阁学士徐阶去管,如今徐阶重伤病休,吏部便无人当家作主,到头来诠选调整十八衙门部堂长官这么重要的事情还是严嵩说了算,天知道他会塞进去多少私人,恩师回朝复任内阁首辅两年,好不容易调整好的班底又要被人搅乱了!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恩师怎么就看不出来呢?
第七章谆谆教诲
听了高拱的话,夏言冷笑一声:“生事端?为师柄国数年,用了不少人,也罢了不少人,尤其是辅佐皇上一力推行新政,将整个官场和全天下士子俱都得罪了,想给为师找麻烦的人还少吗?”
高拱忍了又忍还是将自己心中最大的疑惑问了出来:“既然如此,师相却又为何将大权拱手让与严嵩那个奸臣?他当日在皇上面前进谗言,构陷师相罢官归乡,当国不到半年便安插了许多亲信,师相起复回朝之后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们尽数斥退,难道师相就不怕他故技重施?”
“如今情势已于当日不同,未必他严分宜就敢如此肆无忌惮。即便如此,”夏言沉吟着说:“如今皇上恩准为师停职养病,由他协助翟阁老处理朝政,事情要他去做,总要让他能做的下去才是。”
高拱叹了口气说:“只怕到时候朝堂之上奸臣掌国,官场之中豺狼当道,莫说是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只怕有良知的官员和无辜百姓还要深受其苦!”
“这个你倒不必担心,皇上圣明天纵,岂是他严分宜所能蒙蔽的。不过,为师倒要提醒你一句,你今日晋升正四品巡城御史是严分宜向皇上举荐的,于情于理你也要承他这个情,日后他若是有什么不遵律法,有违臣职之事,你也要三思而行,莫要贸然上奏疏参他。”
昨晚皇上下口谕由高拱兼任巡城御史,在场之人只有他的恩师夏言和严嵩两人有份在今日朝堂上坐而论道,连贵为司礼监掌印的吕芳都因为是皇上的家奴而没有资格说话,夏言碍于与他那朝野上下人尽皆知的师生关系不方便开口,严嵩就主动出来担此大任,一是避免皇上发中旨的不便,二来也是向夏言略表心意。这是让高拱最为憋气之事,因而听夏言这么说之后,便负气地说:“‘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学生升官,不过是严嵩想还恩师天大人情而已,惭愧!”
“糊涂!”夏言喝道:“你兼任巡城御史是皇上的口谕,更是皇上对你的信任与倚重,当尽心职守以报浩荡圣恩尚且惟恐不及,何惭愧之有!再者,国家名器岂能私相授受,哪有什么还人情不还人情之说!你要知道,朝廷任命官吏惟才是用,赏功罚过,非是以一已之好恶随意升调贬罢,若非你连获军功,今次奉旨平叛居功甚伟,以你资历人望,又有何人愿意举荐你出任那样的要职?你这么说致朝廷之上的衮衮诸公于何地?又至垂拱九重的君父于何地?”
高拱也知道恩师说这个大道理只不过是怕自己“祸从口出”的一番好意,因此尽管心里不满,却也只是沉默以对,也不辩白。
夏言见他如此,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肃卿啊,你是为师一直看好的社稷之才,假以时日,入阁拜相运筹朝堂也未为不可。但你这一点就燃、一触即跳的脾气,却让为师最是放心不下。为师方才说让你遇事三思而行,不要贸然上疏参严分宜,是因朝局波诡云诿,变幻莫测,非是你这样的官场后进新人所能看清楚的,为师如今又已停职,有什么事情也不好随意置喙,真怕你稍有不慎,便惹出什么事端,徒然折了大好前程。”
恩师说到“前程”二字,又触到了高拱的痛处,顿时涨红了脸,终究没忍得住那天生的执拗脾气:“师相此说恕学生万难苟同。当此国难,朝中又是奸臣当道,若是人人都如翟阁老那般做了‘甘草’,我大明便亡国有日!事关社稷安危、万民福祗,若学生眼见不法之事而不敢言,则学生便辜负了君父简拔与恩师教诲之情!”
见高拱又犯了牛脾气,夏言也不动怒,平静地说道:“你高肃卿是个刚直的人,上忧社稷下忧黎庶,可我大明也不只你高拱一人忧国忧民。自嘉靖十五年为师以礼部尚书本职入阁,同年冬首辅李时因病亡故,为师便接任首辅,所遗礼部尚书之职由时任南京吏部尚书的严嵩接任,斯时严嵩还是官场士林人人景仰的理学贤达、清流领袖,士子多有‘平生不慕万户侯,只愿一识韩荆州’之念。及至嘉靖十七年六月,皇上欲让生父献皇帝称宗入太庙,命下礼部集议。此事十分棘手,顺从皇帝,便会招来士林一片骂声;若是按照惯例秉公办理,忤逆了圣意,祸在不测。职分所系,严嵩呈上了一份模棱两可的奏疏给皇上。皇上甚为不满,亲书《明堂或问》,警示廷臣,言语犀利,执意要让献皇帝称宗入庙。严嵩这才不得已才尽改前说,为献皇帝祔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并做《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敬献君父。其后士林清流一片哗然,将之归于谗臣小人之流,嘉靖十七年至二十一年,四年间直言弹劾他的清流就有数十人。”
讲述了一段国朝旧事,夏言问道:“你明白为师为何要给你讲这些么?”
高拱随口吟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倘使当初便身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夏言微微一笑:“你能立时想到白乐天这首《放言诗》,倒是你的捷才。只是为师还要问你一句,依你看来,严嵩该是那‘恐惧流言日’的周公,还是‘谦恭未篡时’的王莽?”
“他若是周公,学生自愿抉了这对眸子去!”
“你既知他不是周公,却又为何忧心他专权擅政祸国殃民?西汉末年,主少国疑,才出王莽那等巨奸大滑阴蓄谋逆篡位之事。如今国朝圣主明君安坐朝堂,亲操权柄垂治天下,他严嵩虽说再度入阁拜相,可说到要当王莽,便是有心也是无胆;再者,以皇上天纵睿智,断然不会予他任何可乘之机!”
高拱却没有恩师那样乐观,忧郁地说:“师相如今停职养病,李阁老又专注军务,内阁之事全委于翟阁老和严嵩二人,翟阁老又是有名的‘甘草次相’,学生只怕日后严嵩会阻断言路,否隔君臣……”
夏言哑然失笑道:“‘阻断言路,否隔君臣’?嘉靖二十一年严嵩首次入阁,因皇上一意修玄,不问政事,他才得以把持朝政数月。如今皇上宵衣旰食,勤勉理政,谁能‘阻断言路,否隔君臣’?莫说是他严嵩,便是为师与吕公公柄国之时,又能‘阻断言路,否隔君臣’么?以吕公公执掌大内十数年,尚且难挡你将领用军械之事闹到御前,他严嵩想‘阻断言路,否隔君臣’,第一个过不去的,就是你这天子近臣、皇上秘书高拱高肃卿!”
提到那日之事,高拱至今思之仍觉得有些孟浪,便难为情地说:“学生当日不过气愤那帮阉奴于关乎兵凶国危的军国大事上还要借机敛财,也无心冒犯吕公公……”
夏言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摆摆手说:“那帮阉奴油锅里捞钱,剥皮揎草也是咎由自取,有皇上英明裁夺,他吕芳心里不痛快也且由他去。为师今日与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你奸臣要参,君父要谏,但参奸党谏君父却不只是在投书午门或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就以此前赵鼎等人受廷杖之事而言,若你呈上奏疏,怕是受杖之人便多了一个;而你以天子近臣身份求见皇上,却能救他们于死生之间。你不是那等貌似刚直,内藏沽名之心的清流,孰利孰弊该是能分得清。”
久在京城任职,又身处朝政漩涡之中,高拱怎能不明白恩师意思是让自己多顾虑皇上的颜面,有事可私下里密奏御前,不必公然扯到朝堂之上闹得人尽皆知,这虽非是人臣事君的正道,却总能收到好的效果,便应道:“恩师一片苦心,学生明白了。”
接着,他又叹息道:“只可惜委屈了李阁老,学生记得嘉靖二十年他便以兵部尚书本职入阁拜相,到了今日,却又回去执掌军务了。”
听高拱提到李春芳,夏言突然勃然大怒:“休要理他!为官三十多年,竟还如此率性孟浪,翟銮要做孙权,他竟也跟着一起把老夫架在火上烤,老夫从未想当曹操,我大明也绝没有谁敢当曹操!”
高拱自然知道恩师为何如此激动,见恩师比出了三国时孙权劝进曹操的例子,忙安慰他说:“师相柄国多年,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卓有劳绩,皇上及满朝文武不愿师相去国也在情理之中……”
夏言余怒未消:“杜子美有诗云‘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皇上哀怜老夫多年犬马微劳,恩准老夫停职休养一段时日,这有何不可?至于他们要做杖马之鸣么?我朝旧制,首辅总领内阁诸位阁员、一切朝政听其调度,三日不能入阁理事,即由次辅接任,国家多事之秋,翟銮不愿担担子,自然要恳请皇上慰留老夫,关他李春芳何事?若非他跟着翟銮起哄,严分宜哪有推波助澜的机会?”
“李阁老与师相是同年知交,两度入阁也都是师相援引举荐,师相今日请乞骸归里,他若是不置一词,倒让人生出疑心了。再者说来,斯时圣意尚未决断,他出来挽留师相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我知道他是好意,可百姓有句俗话说的好,帮忙帮忙,越帮越忙!”夏言冷哼一声:“一个个自家的小算盘倒是打的蛮精的,明为仗义直言,暗藏移祸之心,必欲至老夫于死地而后快!”说着拱手向天做了一揖:“幸得天纵圣明无过吾皇,未被宵小蒙蔽,这等浩荡天恩,老臣不胜感激之至!”
高拱实在想不明白恩师为何有这样的心思,怔怔地看着夏言不敢应声。
毕竟是受教于孔孟圣贤的一代理学名臣,“不迁怒,不二过”是修身养气的功夫,见高拱如此,夏言立时就意识到自己犯了“迁怒”之过,便叹了口气说:“有些话为师现在一时还不能与你明说,过些日子你自然就晓得了……”
第八章前度刘郎
原任闲差,不需要交割政务,严嵩当日去了一趟礼部,与诸位下属郎中司员打过照面之后,将给高仪、韩以达和杨慎等人议定追谥的上谕交代给了右侍郎刘一儒,就搬到了内阁值房。回到阔别两年的内阁值房,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案椅书架,心里不禁感慨万千。
谢过了前来帮忙收拾的内阁中书舍人,严嵩亲手将随身带着的笔墨砚台依着自己的习惯放置在那张宽敞的大案上,然后研磨写了一份《谢恩疏》。这份奏疏昨晚便已打好腹稿,以他之大才,自然一挥而就。
写完之后,严嵩轻轻吹干手本上的香墨,捧着仔细看了一遍。没有任何差错和遗漏,他便拿过大案上一个空白封套,恭恭敬敬地在封套上右边第一行写下了“呈”字,中间抬头两格写下“皇帝陛下御览”,左边一行降格写下“臣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沐手跪拜”等字样,将那手本装入了封套之中。
收拾妥当之后,严嵩本想亲自送至大内,顺便亲自向皇上谢恩,转头一想却又觉得如此急于献媚甚为不妥,而且就今日朝会之时的情形看来,这么做反而会引起皇上的戒心,便循常例唤过内阁中书舍人,着其送至通政使司转司礼监呈御览。
忙完了这例行的公事,严嵩正要起身前去次辅翟銮的值房拜谒,就听到翟銮在外面说:“严阁老在否?翟銮特来拜望。”
严嵩慌忙起身出迎:“失礼失礼,严某后进,该当前去拜见翟阁老才是,怎敢劳动翟阁老玉趾。”
两人分左右站定之后对揖见礼,严嵩硬要把翟銮让到上首,翟銮死活不肯,严嵩道:“翟阁老如今是首揆,严某只能叨陪末座……”
翟銮忙说:“严阁老说笑了。翟某如今仍是次辅,只不过因夏阁老养病,暂署内阁事务而已……”
“是是是,严某失言,失言。”严嵩躬身拱手,道:“次辅于阁员也是上宪,若是翟阁老不愿上坐,严某只好站着领训了。”
翟銮这才侧着身子坐了下来,刚刚坐定,严嵩也不叫内阁中书舍人进来上茶,自己亲手倒了杯茶双手奉上。
这是持弟子之礼,翟銮慌忙又站了起来,侧身避让:“岂敢如此,岂敢如此。翟某与严阁老乃是同年,忝为同僚,怎能当此大礼。”
“承蒙翟阁老认严某这个同年,严某就腆颜叫翟阁老一声‘仲鸣兄’。”严嵩坚持将茶双手举在翟銮的面前,说:“请仲鸣兄接了这杯茶,严某还有话要说。”
翟銮不得不接过了严嵩敬上的那杯茶,嘴里念叨着说:“惟中兄折杀翟某了,折杀翟某了……”见严嵩奉茶之后也不落座,他也只好站在那里。
严嵩深深做了一个长揖:“严某不才,当日辅佐仲鸣兄执掌内阁之时,于朝政多有缺失,于仲鸣兄也多有不敬,德行陋鄙至斯,实在有负圣人教诲。比之仲鸣兄谦和大度的古君子之风,更有云泥之别,至今思之仍觉羞愧难当。今日严某奉茶为敬,聊表歉意,日后当唯仲鸣兄马首是瞻,听任差遣,一应政务但凭仲鸣兄裁夺。”
嘉靖二十一年,严嵩入阁,虽位于翟銮之后,但因圣眷远胜于翟銮,皇上将一应政务皆委于嵩,多援引私党充任要职。其后失爱于君父,被逐出内阁,夏言再度当国,将严嵩亲信尽数罢黜,翟銮虽不敢帮严嵩说话,却也没有趁机落井下石,让严嵩十分感激,因此才有今日奉茶道歉之举。
翟銮慌忙侧身避让,还礼不迭,嘴里说:“惟中兄何出此言,你我同年,又数度共事,惟中兄之大才,翟某佩服之至。待罪官场,宦海浮沉本是常有之事,当日出阁之时,翟某就料定以皇上天纵圣明,必不致使明珠蒙尘。果不出翟某所料,不二年惟中兄便又位列台阁、执掌朝政了。”
“严某只是一名阁员,‘执掌朝政’之说万难当之,倒是仲鸣兄再任首辅,可喜可贺啊!”
翟銮却并无一点喜色,摇头叹息道:“惟中兄说笑了,翟某何喜之有。适才李阁老对翟某说皇上命御林军、各省卫所军调防,诸事繁杂,他这些日子要搬到兵部坐镇督师,还未等翟某开口说话,他就扬长而去。当此国难,他竟如此做派,实在令翟某心寒啊!”
严嵩这才知道,原来翟銮过来拜望自己,一是出于礼节,二来也是刚才李春芳让他受气了,便安慰他说:“仲鸣兄此说倒可不必,李阁老如此本是严某的过错。严某当年与夏阁老生了些误会,后又累及李阁老被皇上斥退归里。此前严某多次登门赔罪,终与夏阁老冰释前嫌,却有些怠慢了李阁老。今日本想当面请罪,他却又已搬出内阁,少不得严某改日要过李阁老府上登门赔罪才是。”
其实翟銮来与严嵩说这件事,本就是想婉转地提醒严嵩,如今内阁虽说由自己掌事,但毕竟首辅还是夏言,朝野上下都知道夏李一体,李春芳在内阁就等若夏言的化身,让他平日对李春芳客气点,不要在内阁生事,给自己这个暂代的首辅添乱子,但见严嵩如此坦然直认当日之非,并将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倒让他有些同情严嵩了,便说道:“话也不尽如此,李阁老那脾气,也只夏阁老才能容他,翟某往日也多不与他计较。”
“也是仲鸣兄谦和大度的古君子之风,若是严某这般修为不到之人,或许早就与他吵了起来。”
“杭州灵隐寺弥勒佛像前有一联,上联曰‘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翟某不才,忝列台阁,又为夏阁老佐贰,也只得能忍便忍该让就让。”
严嵩从翟銮的话风中,听出某种难以言表的怨气,心里也不禁为之唏嘘。
因嘉靖帝生性雄猜多疑,在他未曾优游倦政、一意玄修之前,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内阁首辅因是群臣首领,更是如走马灯般更换,嘉靖一朝前期的两大宠臣名相张熜张孚敬和夏言虽都柄国数年,却也是几起几落。首辅不可或缺,当这两人被罢免斥退之时,就要有人来接替,当皇上又念着他们的好,将他们重新召回之时,接替之人就得乖乖地给他们让位子。而这个倒霉的替补角色,就几乎成了翟銮的专利。
翟銮自孝宗弘治十八年科举出仕,于嘉靖六年入阁拜相,短短二十二年间便位列台阁,成为中枢大臣,不可不谓官运亨通。那时候内阁虽无次辅和群辅之分,但内阁只有首辅杨一清和他两人,他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次辅。但当了次辅,翟銮的官运似乎也到此为止了,比他后入阁的张熜张孚敬、方献夫、李时等人圣眷都比他浓,就都越过他这个次辅坐上了内阁首辅那张椅子。嘉靖十七年夏言入阁拜相,同年冬首辅李时病故,按惯例该由他这个次辅循序接任,可皇上却又是一道中旨直接任命入阁不到半年的夏言升任首辅,这与朝廷规制不符,但满朝文武都噤若寒鸦,他更是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怨言;嘉靖二十年、二十一年,夏言两度获罪被勒令致仕,他也两度接任首辅,可每次内阁首辅那张椅子还没有坐热乎,夏言便又被起复。“前度刘郎今又来”,他自然得退居次席令他十分尴尬,更成为官场士林的一大笑柄。而夏言又是那种威权自用的人,内阁之事多不与他这个次辅商议便做主,身为阁臣而不能参与决策,翟銮的处境可想而知。他虽说是自甘淡泊隐忍为先,可毕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难堪的事情遇到的多了,心中的芥蒂也就越聚越多。严嵩一来与夏言有隙,二来与他还有年谊,因此,在夏言的同年李春芳那里受了气,自然要到严嵩这里来吐一吐。
听了翟銮的牢骚,严嵩皮笑肉不笑地说:“朝野上下,谁不知道夏阁老与李阁老既有年谊,更是多年的知交,翟阁老身处两人中间,自然许多事情都不太好办……”试探挑拨的话一放出去,他马上又改变了话题,说:“哎,仲鸣兄,严某竟让你仲鸣兄站了这半日,失礼,失礼,仲鸣兄快快请坐。”
翟銮也是多年身处朝政中枢的官场老油子,什么事情没有经历过,知道严嵩与夏言两个江西同乡之间根本就没有“冰释前嫌”的可能,此次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又再度入阁拜相,虽是夏言力荐,不用想也知是皇上的意思,对严嵩也就格外高看了几分;如今又见他不愿意再谈及此事,心中暗暗佩服严嵩经过前番蹉跌,竟历练的比往日更显内敛,机心更重于当年,便打定主意要与严嵩交底了。因此,坐下之后,他冲严嵩拱拱手,说道:“世事轮回,嘉靖二十一年夏阁老失爱于君父,被罢官回乡,内阁只你惟中兄与翟某两人;如今内阁虽有五位阁员,但夏阁老奉旨养病,徐少湖又因伤不能当值,李阁老又专注于军务,实际理事的,也只你惟中兄与翟某两人。但比之当年,今日之情势更为祸机四伏,你我少不得还要如当年那般共担国难才是。”
严嵩听得怦然心动:如当年那般?他的意思是还要我实领政事啊!
第九章烫手山芋
严嵩猜测的一点也没有错。身为次辅,翟銮当然想亲操权柄,真正尝一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滋味,但他一是知道内阁几位阁臣都是如狼似虎之人,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孱弱怯懦之人出头的机会;二来如今局势危急,变在不测,连夏言那样运筹朝堂、指点江山多年的权臣都萌生了挂冠归隐之心,他又怎能这个时候见猎心喜,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呢?因此在朝堂之上,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夏言告老还乡,但皇上最终还是同意夏言回府休养,让那个老狐狸得到了脱身的机会;更有甚者,他夏言竟釜底抽薪,将李春芳也搭救了出去,把自己独自一人留在了风口浪尖之上。因此,他不得不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再次入阁拜相的严嵩身上。
严嵩自然知道翟銮的心思,说起来这个时候让翟銮这个“甘草次相”接任首辅,确实有些强人所难,但京城发生了薛陈二贼谋逆这么大的事情,不追究掌国权相夏言的责任也说不过去,因此皇上就在责令夏言回府养病的同时,将自己再次召回内阁,本意就是要让自己多担当政事。圣意昭然若揭,翟銮不会看不出来,他自己主动提出来更显得大度一些。
但即便如此,严嵩还是沉吟着说:“严某不才,既受命协助仲鸣兄秉承圣意处置政务,当惟仲鸣兄马首是瞻,听凭差遣。”
严嵩再次表态,翟銮觉得火候已到,便说:“好好好,你我既是同年,又是多年知交,翟某就不与你惟中兄客套,时下当务之急是调整补充部院大臣。惟中兄可有中意人选?”
薛陈二逆叛乱,定出“夺门”之计,要拥立庄敬太子即位,为壮大声势以对抗城外行在中的皇上,就想胁持大小九卿一起起事,终致十八衙门坐堂掌印的部院长官之中死了两个,叛了一个,若再加上陈以勤此前不久致仕由内阁学士、吏部侍郎徐阶兼任的翰林院掌院,十八衙门就有四个衙门大印空悬;而户部尚书马宪成、都察院都御使陈镒重伤,虽无性命之虞,但数月之内已不能到衙理事;其他人也或大或小都有伤在身且惊魂未定,能否安心处置部事还很难说。因此,尽快遴选贤能之臣,调整补充十八衙门的部院长官就成为如今的当务之急,上至皇上、下到六部胥吏莫不关心。
而调整部院大臣这一要务,历来是内阁首辅职权范围之事,早朝之时,皇上以此征询夏言的意见。夏言却只举荐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对于其他衙门部院大臣只说“但凭内阁与吏部会商酌定,遴选贤能之士由皇上裁夺”推诿政事、逃避责任倒在其次,分明是包藏祸心,想借机试探在他这个首辅停职的情况下,内阁是否还能象以前一样完全秉承着他的心意办事。更有甚者,还想借此给留任内阁的次辅翟銮和新进阁员严嵩设套——人选选择不当、耽搁了朝廷政务,皇上怪罪下来,自然是现在在内阁理政的翟銮与严嵩来担罪,他就可顺理成章地回内阁继续当他的首辅,而且可以明言正顺地收拾翟銮和严嵩!
想到夏言这个阴险毒辣的用意,翟銮既有些寒心,更感到一丝恐惧。夏言与严嵩之间的矛盾路人皆知,夏言之所以力荐严嵩复任礼部尚书并再度入阁拜相,不外乎是圣意如此,夏言不得不照办;而对于自己,翟銮这一两年来很明显地感觉到夏言排挤、架空自己的用意越来越明显,一应大事多不让自己插手,一些无关痛痒诸如调解是非行文建制的小事,却都推到自己头上,让自己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也就无暇更无精力去揣摩圣意。这样做固然是夏言一向专权擅政的缘故,其实还有更深一层的用意,急于将自己逐出内阁,好将次辅的位子腾出来给他的同年李春芳,日后他有什么变故,李春芳便可接任首辅,以两人的关系,不但他本人和那遍布六部各大衙门、两京一十三省的门生故吏不会受到任何冲击,说不定朝政大权还能把持在他夏言的手上!
猜测分析出夏言这一系列反常举动背后包藏的祸心,翟銮打定主意万言不当一默,绝不在调整选拔部院大臣这个天大的问题上发表意见,让夏言抓住把柄。这件事,自然就可以交给奉旨协助自己处置政务的严嵩去办。
翟銮一上来就抛过这么大个绣球,令严嵩立刻警觉了起来,淡淡地说:“严某久离中枢,对朝局政务也不甚熟悉,怎敢在如此重大之事上随意置喙?仲鸣兄如今在内阁当家,但凭仲鸣兄一言定夺。”
“唉,此事该当由吏部与内阁会商提名,翟某怎敢一言定夺?可你也知道吏部李天官是天下第一等闲散之人,他能有什么主意?实掌部事的徐少湖又有伤在身不能理事,也真是难为内阁了。”半是解释,半是诉苦之后,翟銮目光殷殷地看着严嵩说:“惟中兄当年曾任南京吏部尚书,又在内阁分管过吏部,不若由惟中兄着吏部报来初选名单,由你审议酌定之后上呈御览如何?”
严嵩此刻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便暗骂了一声老狐狸,老夫是曾任过南京吏部尚书,那不过是个虚职闲差而已,你当年可是与那徐阶一样,都是以吏部堂官的身份入值文渊阁的!说老夫“在内阁分管过吏部”更是可笑,老夫分管吏部的时候,你还是掌纂儿的内阁首辅呢!你当老夫不晓得你心里那点小算盘?不过是因为自己只是暂署首辅,诠选任用部院长官责任过于重大,怕人选不当被皇上骂为“颟顸无能”;选的不好又被夏言认为“结党营私”,就把这天大的事情推到了老夫的身上!
不过,对于严嵩来说,遴选部院长官之事的吸引力实在太大,他舍不得就这样白白放弃。而且,临危受命,他知道皇上接下来要自己做的事情简直比登天还难,但要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不顺从皇上的意思去做又是不可能的,只能靠着自己的本事把那件事情圆圆满满、漂漂亮亮地做下来,才能让皇上认识到自己才是勇担国难,弥缝艰难的良臣能吏,到那个时候,皇上或许就会让夏言继续休养下去。所谓独木难支,当此国难,没有几个铁杆心腹断无成功之理。因此,他也就不再推辞,对翟銮一拱手,说道:“仲鸣兄之命,严某不敢不从。但严某确是力所不逮,还请仲鸣兄示下方略,严某循命去做便是。”
翟銮松了一口气,说:“以你惟中兄之才,岂有翟某随意置喙之理?同朝为官,共事一君,对皇上讲的是一个忠字;你我同年,多年知交,如今又同为阁臣,彼此应讲一个信字。你惟中兄只管去做,翟某断无异议。”
严嵩自然不愿他这个老滑头就这么轻易脱身,心里冷笑,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说:“严某深谢仲鸣兄的信任,却斗胆要驳仲鸣兄一句,仲鸣兄如今暂署首辅,执掌内阁,严某只是一名新进阁员,职权自有分野。此外,圣谕是命严某协助仲鸣兄处置政务,朝廷律法、煌煌圣命不可以私相信任而取代……”
严嵩这番冠冕堂皇的话令翟銮面色微红,他明白严嵩也不愿意独自担这天大的干系,情知今日不说句话严嵩是不会放过自己的,更有可能将刚刚揽下的差事推个一干二净,便沉吟着说:“朝廷诠选职官,惟德是举,惟才是用。十八衙门部堂长官其职何其之重,更要首重德、才二字,一是要忠忱于皇上,二是要听命于政府,恪守臣道安于职守……”
翟銮说了一大堆不咸不淡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的话,严嵩一直恭敬地凝神倾听,待他说完之后,便离座躬身作揖,道:“翟阁老之话切中要旨,于严某有振聋发聩之效。严某定当牢记翟阁老训示,但凭德才二字举荐部院人选,绝不以一已之好恶决定用人取舍。”
翟銮忙起身离座避让还礼,说:“如此甚好。”
天大的包袱甩给了严嵩,翟銮心满意足地告辞,严嵩客气地送他出门。
就在要出房门的一刹那,他象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回来对严嵩说:“薛陈二逆谋反之时,六部九卿虽斧钺加身仍不改其志,不愿附逆而为逆贼所伤,忠肝义胆震古烁今,皆为一等忠臣贤士;且朝廷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京城又刚遭遇变乱,为稳定朝局、安抚人心,翟某以为还是将他们都留任才是。”
严嵩心里冷笑一声,老滑头还是不敢得罪夏言啊!不过也太小觑老夫了,莫非真以为老夫还不晓得如今在朝的大小九卿都是夏言这两年遴选拔擢的私党,夏言那个老东西如今只是奉旨养病,老夫要大换血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动手啊!当即拱手施礼道:“翟阁老训示,严某铭记在心。有关部院长官调整补充人选,严某与吏部会商之后当报翟阁老审阅。”
“惟中兄决定的事,知会翟某一声即可,审阅就不必了。”说着,翟銮施施然踱出了严嵩的值房。
第十章帝心难测
东暖阁里,朱厚熜指了指御案上的那具手本对一直垂手侍立一旁的吕芳说道:“严嵩的谢恩折子递进来了,你也看看吧。”说着,抓起了手边的茶杯咕嘟咕嘟一气喝干,然后对正要给自己续水的黄锦说:“一点茶味都没有了,换一碗。”
吕芳拿起了那份奏疏,站在那里看了起来。
严嵩以前经常给皇上恭撰敬天修醮用的青词,对于他这样大才的佳作,吕芳每次都要悉心拜读,今日看这封例行公事的《谢恩疏》,只觉得此疏写得中正平和,含蓄凝练,颇有韩章柳句欧骨苏风的古之大家风范,字里行间没有一点邀宠献媚的大话,忠君体国之情却跃然纸上,心里不禁暗暗佩服,文如其人,看来这个严大学士被皇上闲置冷藏两年之久,不但学问日渐精进,为人更是深沉内敛了许多。
最难得的是那笔字,皇上最喜欢的钟王体,数百字的一封奏疏每个字字体大小、间隔和用墨浓淡都一模一样,几乎可算是一副书法精品,让人看了赏心悦目。
正在看着,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字一个个都模糊起来,眼睛有些发黑,身子也有些摇晃,立时就要倒下去,连忙双手扶住了案沿。
朱厚熜看到了他的异样,忙出声叫他:“怎么了?吕芳……吕芳!”
吕芳依然扶着御案,但答不出话来。
刚刚给皇上换了一杯茶的黄锦赶紧过来扶住了吕芳,帮他应着:“主子不必担心。这段日子吕公公日夜在值房里忙着,十多天几乎天天都是合衣在值房里打个盹,连个囫囵觉都不得睡,昨夜又受了那场惊吓,到现在又没有进食,他这是累的。吃点东西就好了。”
朱厚熜说:“方才下朝之后,朕命传膳,然后让你们都下去歇两个时辰,既不吃饭又不睡觉,他到底干什么去了?”
听不出主子到底是心疼吕芳,还是怀疑他,黄锦只好老老实实回答说:“奴婢一直在乾清宫伺候着,不晓得吕公公都干了些什么。”
朱厚熜便问随同吕芳一起进来的陈洪:“陈洪,你如今在司礼监当差,你来给朕回话。”
“是,主子。”一直垂手站在一旁的陈洪躬身答道:“回主子,吕公公把宫里悬牙牌的内侍都叫了去,没收了他们出入宫禁的铜牌;后来又命人拿来所有内侍宫女的名册,让奴婢彻查他们与石详那个天杀的狗奴婢的关系。”
“哦,他可给你交代了什么?”
“回主子,吕公公交代奴婢定要仔细地查,务必不可放过一人。”陈洪偷眼看看阴沉着脸的皇上,又看看还是摇摇欲坠的吕芳,说:“但也不可在宫里大开杀戒,可杀可不杀的一个也不杀,可抓可不抓的一个也不抓,打发到泗马监、浣衣局和各处皇庄、炭厂去服苦役即可……”
“查还没查,审也没审,他吕芳就把大盘子给定下来了?当菩萨要当到什么时候?再说了,”朱厚熜冷笑一声,说:“打从成祖文皇帝设立东厂起就传下规矩,镇抚司、提刑司归司礼监首席秉笔管,他吕芳是不知道还是想改一改这个规矩?”
陈洪心里“咯噔”一声,情知发生昨晚那样的事以后,主子对谁都信不过了,忙说:“回主子,奴婢斗胆多嘴说一句,吕公公这也是为奴婢好……”
“哦,”朱厚熜眼睛盯着他,问道:“此话怎讲?”
陈洪跪了下来,恳切地说:“回主子,奴婢当年少不更事,办砸了差事,闹得宫里怨声载道,宫外也传得沸沸扬扬,有损主子的圣明,奴婢这两年自个一想起来,肠子都悔青了。今日之情势较之当年更为纷乱,吕公公怕奴婢再干出什么有损主子圣名的蠢事来,这才好意提醒奴婢。”
朱厚熜说:“哼,能有这样的识见,倒不枉费朕把你闲置两年。”
陈洪心里暗道一声“侥幸”,看来自己这一宝押对了!
他方才听到主子非议吕芳,本想顺着主子的意思说几句影射吕芳的话,可就在话要出口的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宫变”的那些往事:当年自己在宫里大开杀戒,惹得主子十分生气,幸好有方皇后在前面顶着,又多方帮他说话,才勉强逃过了惩处,如今皇后娘娘已经凤逸九天,若是揣摩错了圣意,又有何人来救自己?真可谓是一步踏空,万劫不复,与其急于求成反惹来杀身之祸,还不如学黄锦那样揣着精明装糊涂,走一步看一步,小心驶得万年船嘛!因此,他又临时改变了主意,言辞恳切地帮吕芳说话,即便主子动怒,也有吕芳在前面顶着,主子不可能将罪过都算到自己一人的头上……
正在这么想,却听到朱厚熜又说:“不过你方才也说了,今日之情势与当年可不同,当年只是宫里的人想让朕死,如今却是宫里宫外的人都要谋逆弑君。看来吕芳的菩萨心肠也不一定总管用,有时候还得需要你的霹雳手段。该怎么做你知道,朕也就不多说了,只有一条要告诉你,吕芳把出宫的腰牌都收了,可也少不了有人出宫办差办事,也少不了与外官接触,传话下去,自昨晚起,宫里一切事务,有谁敢泄露出去半个字,立时打死!”
“是。”陈洪心里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主子终于认可了自己当年那样的霹雳手段,把当年的旧账终于翻过去了;而且,主子也认为吕芳阴柔有余而魄力不足,那么在主子需要的时候,自己就有机会取吕芳而代之了。眼下不就是这样的一个很好的机会吗?
“闲置两年,看来你和严嵩都长了本事啊。既然如此,就由你去给他传朕的口谕,就说他的谢恩折子朕已经看到了,甚为欣慰,让他日后有事可随时写帖子求见朕。”想了一想,朱厚熜又说:“夏阁老在家调养是朕的旨意,如今镇抚司和提刑司都归你管,选几个得用的人去盯着,看看有谁敢违抗朕的旨意,要去打扰夏阁老静修,若是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人,即刻报来。”
“是。”陈洪磕下头去,这一声应得很轻,大概是又被主子那句“闲置两年,看来你和严嵩都长了本事啊”给弄糊涂了,愈发心惊于帝心之莫测的缘故吧。
陈洪出去之后,朱厚熜抓起旁边的茶碗又喝了一气,抹抹胡须上沾着的茶水,对一直扶着吕芳站在旁边的黄锦说:“你干爹都病成那个样子了,还不扶他坐下来?”
依靠在黄锦身上站了一会儿,吕芳的精神好了一点,忙说:“主子御前,奴婢哪敢坐下。”
朱厚熜冷冷地说:“忠不忠不在这上头,给朕看好家别惹出乱子比什么都强!你自己扶住了,让黄锦给你端碗牛乳来。这个蠢东西明明知道你是饿的,他却不知道给你找点东西垫个底。”
吕芳忙跪下谢恩,然后背转过身喝了一碗牛乳又吃了两块点心,精神已经大好,见朱厚熜看完了面前的奏折公文,就从怀中掏出一份手本,跪下双手呈在头顶:“主子,奴婢写了个请罪折子,请主子拨冗一阅。”
朱厚熜也不接,冷冷地问:“想去南京给太祖高皇帝守灵,还是想去安陆给朕的皇考皇妣守灵?”
“回皇上,奴婢之罪,罪恶滔天,无颜在列祖列宗灵前侍奉洒扫,恳请皇上赐奴婢一死。”
“可杀可不杀的一个不杀,可抓可不抓的一个不抓,可是你给陈洪定下的调子,”朱厚熜说:“你是在难为陈洪呢?还是在要挟朕?”
“奴婢不敢,奴婢只觉得万死都难恕奴婢的罪过……”
“既然知道万死都难恕你的罪过,你可是要让朕将你千刀万剐?即便将你千刀万剐,又能抵得了你的罪么?”朱厚熜说:“诚如你自家所言,你犯下的实在是滔天大罪,朕一时竟也想不出怎样来惩处你,暂且记着,待日后朕想起来了再做处置。”
吕芳说:“奴婢谢主子如天之仁。只是奴婢奉旨掌着镇抚司、提刑司,又兼了京城警备之责,主子御驾亲征之后,又将国事委于夏阁老与奴婢,谁曾想不数日竟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奴婢的罪过比夏阁老还要大。如今夏阁老奉旨养病,任谁都明白是受了牵连,若是主子不惩罚奴婢,难免有人会腹诽主子处事不公,累及主子圣名,奴婢更无脸面苟活世间了。”
朱厚熜说:“那你自己说朕该如何处置你?赐死这样的话就不必说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朕如今还不想叫你死,你就得好好地给朕活着!”说着,又抓起茶碗喝了一气,将空杯子向黄锦一指:“添水!”
吕芳忧郁地看了一眼皇上,说:“恳请主子免去奴婢司礼监掌印一职。若主子觉得奴婢还有可用之处,恳请主子恩准奴婢去督修主子的万年吉壤。奴婢前段时间听营造司的奴才们奏报,主子的永陵地宫已经修到了紧要之处,若是主子不嫌奴婢是个罪人,就让奴婢为主子尽这最后一份心吧……”说着,他俯在地上痛哭起来。
“添水!”朱厚熜怒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