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帝心难测
原来就在吕芳说话的工夫,朱厚熜竟又将一碗热茶全部喝了下去。扔下空碗,他阴冷地一笑:“你们是不是都想朕早点死!”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吓得吕芳浑身一颤,慌忙趴在了地上:“奴婢不敢,奴婢万死都没有那样的心思……”一边拼命地将头在地上磕得山响。
“没有那样的心思?”朱厚熜厉声反问道:“没有那样的心思怎么急着要去给朕修万年吉壤?”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很重视给自己修百年之后的陵寝,以明为例,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自洪武九年开始筹建,一直到永乐十一年才最终竣工,动用10万军工,历时38年之久。后世子孙也不甘人后,纷纷大兴土木,为自己修万年吉壤。嘉靖帝虽说一直醉心于修长生之道,终日在宫里建醮斋祀,可他的万年吉壤永陵早在他登基之后不久就开始勘察筹建、破土动工。吕芳主动提出要去督修永陵也是臣子奴才应尽的职责,没想到皇上却怀疑他的用心,吕芳不禁愣住了。
朱厚熜愤恨地说:“有你们这样的奴才,朕怕也是早点死了的好!”
这下子,连悄悄站在一旁给他续水的黄锦也“扑嗵”一声跪了下来,与吕芳一起拼命地磕头:“奴婢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罪该万死!!罪该万死!!!你们除了会说一句‘罪该万死’,还会说什么?!”朱厚熜从面前一堆奏疏中翻出一具手本扔在吕芳的面前:“平日里满口的忠君报国,如今国难当头,内外交困,夏言告病请乞骸归里,你吕芳也想撂下司礼监的担子,你们这内外两相一起辞职罢官,是不是想让朝局都乱起来,让鞑靼和仇鸾逆贼趁乱亡了我大明的江山?!”
吕芳不禁悲上心头:夏言告病停职是主子明发的口谕,自己不过是心忧外臣非议主子内外有别、处事不公,才主动要求免去自己司礼监掌印一职,如今主子却怪罪于自己和夏言二人,但面对盛怒中的主子,纵有千般委屈也不敢明说,只化做汹涌而出的泪水,趴在地上呜咽起来。
“嚎丧!”心烦意乱的朱厚熜又怒喝一声。
吕芳赶紧收回悲声,许是太急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正在拼命地压制着咳嗽,突然觉得嗓子一甜,忙侧过身去,用手捂着自己的嘴,一口鲜血全喷在了手上。
朱厚熜看出了他的异样,情不自禁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急切地叫了一声:“大伴!”
方才还是雷霆大作,这一声呼唤却流露出压抑不住的关切之情,让吕芳感动得热泪盈眶:“主子,奴婢……奴婢君前失仪了……”
朱厚熜走过御案,扶着了吕芳的胳膊:“起来吧。”一眼就看见了吕芳手上的鲜血,不禁也吃了一惊,大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黄锦,快,快传太医!”
“不……不必了主子,”吕芳忙说:“这里是主子批阅奏折、处置国事的地方,太医来了也不能进来,还是奴婢得空了自去太医院求医吧。”
朱厚熜忙不迭声地吩咐:“黄锦,快端杯水来,搬个座儿……”
“主子……”吕芳有心要挣脱皇上的搀扶却又不敢,只能流着泪说:“奴婢老了,不中用了……”
“胡说!你还不到五十,比夏言严嵩他们那些老臣小上许多,怎么就不中用了?”朱厚熜叹了口气,道:“你当朕不知道么?一是你平日里苦打苦熬地帮着朕处置政务,积劳成疾;二来昨晚吃了那些逆贼的打!夏言还有陈以勤护着,薛林义那帮人也不好多难为他,就把气都撒在了你的身上,朕看你方才呕血,怕是肋骨都断了几根吧,回完了事赶紧去太医院找太医给你施医诊治,落下什么病根可就不好了,你才伺候了朕四十年,朕还要你再伺候朕四十年呢!”
“主子……”吕芳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朕真应该让你休养一段时间,可国事糜烂至斯,朝局且不能乱,若是你们内外两相同时去职,还不晓得会生出什么乱子……”
“奴婢并非草木顽石,主子的如天之仁奴婢自然领会的。可夏阁老已被停职,若是奴婢未受惩处,实在难以堵住那些外臣的嘴。眼下这种情势,内轻外重,只要能安定人心,稳定朝局,保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安稳渡过眼下这道难关,就算是主子剐了奴婢,奴婢也能含笑九泉了……”
其实吕芳的一番苦心,朱厚熜又怎能不明白?但他仍有很大的顾虑:“你说的这些,朕又何尝不知道是真正在替朕着想?可是,停你的职,司礼监交给谁来掌?这两年那些在司礼监任秉笔的先帝正德年间宫里的老人差不多都被赶了出去,就算有他们在,又怎么如你这般尽心竭虑替朕看好这个家?你这些年栽培的人又不能及时顶上来,朕看也就陈洪那个奴才有那个能耐,可对他,朕总是还有些不放心;黄锦这个奴才倒是让人放心,可本事又差了点,国家承平之时或许还能应付,眼下这个局面,他能不能镇住宫里还很难说,更不用说是外面朝廷那些内阁学士、六部九卿,怎么能替朕看好家?说句丧气话,朕身边的人才还真的不如朝廷多,内阁走了个夏言,自有严嵩能顶上来,品行上虽说不可同日而语,能耐却不见得有高下之分,只要朕掌着舵,大明王朝这条船就偏不了航向更翻不了!可说到宫里,别看几万内侍平日里一个比一个精明,都削尖了脑袋想往你司礼监钻,好似能耐都大得不得了,真要找到一个象你这样又有才干,又让人放心的内相,真比登天还难啊!”
“奴婢当不得主子这样的赞誉,是奴婢调教宫人无方,让主子欲用乏人。”吕芳说:“不若就让陈洪先做着,他虽权谋机心过于重了些,但毕竟还是忠于主子的,又有能耐驾驭得了宫里宫外那些人。圣明无过主子,有主子掌纂儿,只要他秉承圣意去办,也不会出什么大岔子。”
朱厚熜不满地说:“司礼监掌印一职何其之重,不亚于内阁首辅,也得要讲个刚柔相济,他陈洪还不见得真正能懂得这些。两年前的宫变,他掌了近一个月的印,除了把宫里搞得乱七八糟、人心惶惶之外,又干什么正经事情了?真正提得上口的,大概也就是是方皇后家晋爵一事吧。他这样的人,朕能放心把司礼监交给他来掌?用他还不如用黄锦呢,虽说不一定能办成什么大事,还不至于给朕惹出什么乱子来!再说了,朕要他彻查逆案,是要借他的霹雳手段来震慑宫里宫外那些有不臣之心的人,他若是将霹雳手段用于司礼监,不是引发宫府对抗,扰乱朝局;便是宫府沆瀣一气,内外联手把朕给架空了!”
吕芳方才昏昏沉沉之中听到主子对陈洪说“吕芳的菩萨心肠也不一定总管用,有时候还得需要你的霹雳手段”,以为主子有心要陈洪取而代之,于是主动请辞并举荐陈洪接任司礼监,来试探主子对陈洪究竟有几分信任,但听到主子如此推心置腹,也不再顾虑什么,说道:“奴婢倒有个主意,不若着陈洪暂署司礼监,把黄锦这个奴才补进去。以陈洪的铁腕和黄锦的仁厚,该当不至于出什么大的乱子。”
黄锦是那种憨厚老实,除了皇上只认吕芳的人,有他在司礼监盯着,陈洪也不敢起擅权乱政之心;而且黄锦生性淳厚善良,有他牵制陈洪,倒不怕陈洪莽撞生事。吕芳的建议让朱厚熜也不禁为之心动,但他还是有些犹豫:“你能回朕的身边他们两个都没有处理过朝政,拟旨办差若是不得要领,岂不误国误民?”
“有主子亲理朝政,只要他们秉承圣意办差,当不会有大碍。”吕芳犹豫了一下,又说:“主子若是怜惜奴婢,就让奴婢仍回主子身边来当差,悉心伺候主子。”
朱厚熜先是一愣,随即就明白过来,吕芳自请由司礼监掌印降为乾清宫管事,也算是贬谪,应该可以平息外臣的怨气,最关键的是,吕芳不离左右,照样可以协助自己处理政务,不过换个名目而已,自然也就不用担心陈洪和黄锦两个新手贻误政务了,如此两全其美的法子,大概也只有忠心如吕芳者才能想得出来吧。他叹了口气说:“就依你所奏,司礼监交给陈洪,黄锦为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你回朕的身边来。只是委屈你了……”
吕芳当即跪了下来:“奴婢要斗胆驳主子一句,能回主子身边伺候,是奴婢天大的福分,可说不得委屈不委屈的话。”
“你能这么想就好。”朱厚熜又抓起茶碗大喝了一气,然后说:“不过你且放心,臣子功罪俱在帝心,你这般公忠体国,朕心里自然有数。”
第十二章龙体违和
出了东暖阁,黄锦惶恐不安地悄声说:“干爹,儿子谢干爹栽培。可儿子……儿子真不是那块料啊……”
“傻孩子,”吕芳温情地看着黄锦,说:“俗话说,人望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做了我们这样的人,虽说不能象外面那些朝臣们一样一心想要步步高升,文官都想着入阁拜相,武将都盼着封侯拜公,可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在乾清宫里侍奉洒扫,总要想着多给主子分点忧。眼下正是个好机会,抬举你进了司礼监,也不枉费你叫了我十几年的干爹。说起来,早在两年前,干爹重回司礼监之时就有了这样的心思,可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来伺候主子,才让你继续在主子身边伺候,如今干爹自己回来伺候主子,正好圆了干爹的一个愿心。”
“可如今干爹不在司礼监掌纂儿,儿子生怕干不好主子交给的差使,对不起主子的恩德,也对不起干爹的栽培……”
吕芳鼓励他说:“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在司礼监当差的,你虽书读得少,但为人老实,不贪权不爱钱,对主子又忠心,干爹相信你能干得好这个差事。你慢慢学着去做,吃不准的事情还有干爹在,干爹头上还有主子。只要一心想着主子,遵着主子的吩咐去做,就不会出大岔子。”
黄锦腆着脸说:“干爹知道儿子是个笨人,还请干爹多多点拨儿子。”
“有些话干爹一时也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说……”吕芳沉吟着说:“你且记着,如今司礼监只你和陈洪两人,印由陈洪掌,你只是个秉笔,外面内阁呈上的票拟该批红的一律由他去批,他让你看你就看,不让你看你就什么也不要看;他推给你的,你要先请示了主子再做处置,不怕主子骂你琐碎,且不可自作主张。”
想了想,吕芳又说:“主子让你提督东厂,是看你为人老实淳厚,你且要约束好镇抚司、提刑司那帮奴才不要惹事生非,给主子添乱。尤其是镇抚司,十三太保昨夜死伤甚多,想必他们心中怨气很大,你可先找杨大太保说说,他是个明白事理的人,让他给弟兄们都打声招呼,外面那些朝臣也不全是逆党,不要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抓人。时下内忧外患频仍,最要紧的便是安定人心,稳定朝局,只要没人和主子过不去,想乱了主子的江山社稷,政清人和还是要的嘛。”
“干爹说的这些儿子都明白,可主子如今把追查逆党之事交给了陈洪,儿子且不好插手,说起来这提督东厂的差事儿子不过顶个名而已。”
听出黄锦话语之中有压抑不住的怨气,吕芳呵斥他说:“蠢才!他是掌印,又奉了主子万岁爷的旨,一切自然要听凭他的差遣,你平日也要多尊着他一点。但他的差事归他的差事,你却要管着平日里厂卫的差事,他无论做什么你也不能瞒着主子,有什么紧要的事儿要赶紧奏报主子。”
黄锦疑惑不解地问:“这是为何?”
吕芳慨叹一声:“还是不开窍啊!皇帝此时震怒之下下令穷追逆党,难保日后不后悔;且兴大狱必种仇恨,此埋祸之道且由着陈洪去做,你斗不过外面的那些朝臣的,老老实实干好自己份内的差事就是了。”
黄锦似有所思地眨巴着眼睛,说:“儿子明白了,儿子绝不给主子万岁爷和干爹惹事。”
“这样便好。还有,打从成祖爷设立东厂起就定下了规矩,厂卫日有日报,月有月报,你每日都要细细地看,也要呈给主子看,外面那些朝臣有什么异常举动更要即刻奏报主子,且不可耽搁。朝局动荡之时,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且不敢麻痹大意,莫要象干爹一样给主子惹出天大的祸事来。”吕芳忍不住又哽咽了:“干爹对不起主子,真想一死谢罪……”
“是,儿子记住了。”黄锦连忙安慰他说:“干爹也不必过于伤心,你能回到主子身边当差,主子也是满心欢喜呢。”
听黄锦这么一说,吕芳想起来主子方才的异常举动,忙悄声问黄锦:“主子万岁爷可是龙体欠安?”
黄锦怔怔地说:“没有啊。”
“方才不到一个时辰,主子竟喝了五六碗茶,这是怎么回事?”
“哦,干爹说的是这个……”黄锦想了想说:“说起来儿子也觉得有些奇怪,早朝之前主子就一直嚷嚷着口渴,不住地唤奴婢倒茶添水,下了早朝之后又是如此。今儿大半天的工夫,主子怕是已经喝了……喝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到底喝了多少,只好说:“铜壶里的水奴婢已添了三次了。”
吕芳当即就急了:“你个蠢东西莫非不知道‘水多伤肾’的道理,竟还说主子龙体无恙!差使当到这个份上,真该押你到提刑司赏二十大板!”说着他撇下黄锦又跪在了东暖阁的门外:“奴婢吕芳求见主子万岁爷。”
“进来!”
吕芳进来之后就跪了下来:“奴婢斗胆请问主子,可感到龙体不适?”
正在喝茶的朱厚熜一愣,放下了手中的茶碗,冷冷地问道:“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见主子又犯了疑心,吕芳忙解释说:“奴婢是看主子不停地喝水,担心龙体违和……”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喝水怎么啦?朕觉得口渴,自然要喝水,莫非连这个你吕公公都要管吗?朕告诉你,朕没有病!”
“主子!”吕芳重重地磕下头去:“仁君天寿,奴婢也知道主子是神仙,当然百病难侵。但外感六淫,内伤七情,只要吃五谷,便是大罗天仙也难免生病。奴婢恳请主子召太医来给主子施医诊治……”
朱厚熜见他如此动情,知道他是关心自己,但仍语气生硬地说:“朕都说了没有病,你怎么还这么罗嗦?有这工夫,到太医院去找太医给你开几副治跌打损伤的药治治你的内伤,再讨两张膏药把你脸上那淤肿趁早给朕消了。哼,堂堂大明内相,顶着那张伤痕累累的脸位列朝堂,朕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吕芳哽咽着说:“奴婢谢主子挂念。但奴婢怎样都无甚打紧,主子是万乘之君,圣体安康是苍生社稷之福;圣躬违和,天下百官万民莫不提心吊胆。俗话说,水多伤肾,主子且不可掉以轻心,还是召太医来为主子请脉吧!”
“你糊涂!”朱厚熜又烦躁起来,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才说:“就在昨晚,你还对朕说时下朝局不稳,社稷堪忧,我大明再经不起折腾了,现在又说要让太医来给朕治病,若是消息传了出去,难免有人会妄加猜测,你想让你主子的江山乱成一锅粥吗?”
“是是是,主子一人之病,牵动百官万民之心,奴婢愚钝,不能体念圣心之远虑。可主子也得将息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吕芳试探着说:“奴婢去太医院讨药之时,可否问问他们究竟是何原因,该如何调理?”
朱厚熜见吕芳表面唯唯诺诺,却还是纠缠这个问题不放,便没好气地说:“随你吧!那么多的事情你都自己做主了,这么小的事情却还要来问朕,罗嗦!”
尽管主子语气不善,但毕竟同意了自己的建议,吕芳心里一阵高兴,又继续试探道:“医家诊治讲究望闻问切,奴婢的长辈远在异乡,望闻切自然是谈不上了,只是这问,却是再不能少了,否则纵是华佗在世也是无能为力,太医院的那些太医更要当是奴婢在戏谑他们了……”
见吕芳想的如此周到,朱厚熜也没有理由再发脾气,便将语气缓和了下来,说:“朕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昨晚看着宫里骤然燃起的冲天大火,只觉得胸中十分烦闷焦灼,然后便觉得浑身闷热不适,口中也十分干渴,总想着要喝水。”接着又说:“或许是朕这段时日忧心过重,致使内火上升,也不妨事的,不要小题大做。”
吕芳匆匆赶到太医院,把“咱家远方叔祖来信告知”的症状一说,太医院的掌院医正百思不得其解,忙召集所有的当值太医集体参详会诊,可众人对这种怪疾都是闻所未闻,究竟是何原因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何施以针石诊治更是束手无策。几十名太医面红耳赤地争执了半日,翻遍了《黄帝内经》、《千金方》诸多医书,最后也只能按着大多数人“冬日邪气升,正气降,阴阳不调导致虚火高灼”的说法,开了一张扶正固本的方子,精挑细选配了好几剂药,并请吕芳作书于其叔祖,嘱其日常饮食清淡为宜,平日多食瓜果菜蔬,切忌焦虑动怒云云。
吕芳称谢之后就要离去,太医院的掌院医正拉住他,说看他气色不好且面带伤痕,要为他请脉疗伤,一搭脉象大惊失色,连忙又为他开方子抓药,忙了半日才算作罢。
第十三章今非昔比
昨夜发生那么大的乱子,上至六部九卿下到职员胥吏都是惊魂未定,自然也就无心处理公务,内阁事务竟比往日少了许多。严嵩也不愿意头一天复任阁臣就摆出一副勤勉任事的样子被人取笑,一俟内阁散衙就跟值守的次辅翟銮打声招呼,起轿回府了。
今日上朝之时,他还只是任闲职的从一品少师,无论出行仪仗还是随行护卫都很简薄,但如今却成了位高权重的内阁学士,按朝廷礼仪规定,内阁阁员应乘八人抬大轿,有八名皂役在前张伞举牌鸣锣开道,并配有十六名护卫。不过这也不用他亲自过问,自有书办通知礼部、顺天府及五城兵马司赶紧将阁老出行仪仗并护卫、皂役及轿夫派来,此刻就一直守侯在端门之外。
坐在大轿之上,前面开道衙役们那一声声“阁老出行,闲杂人等回避!”让严嵩找回了已失落两年之久的那种权柄在握的感觉,自有一种意气风发的快感洋溢在心头。不过,他只得意了片刻,那件事又随即涌上心头,沉甸甸如石块一般,他在心中慨叹一声,跺跺轿板,吩咐护卫班头命衙役禁声,休要惊扰了官员百姓。
即便如此,由于时逢六部等各大衙门散衙,街道两边隔上不远就停着一顶或四人抬或二人抬的小轿,更有许多官员整整齐齐地跪在旁边,恭送阁老回府。
这也是朝廷的礼仪规定的一部分,即是官员的避轿制度。
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本是泥腿子出身,却偏偏最重视尊卑贵贱之间的礼仪大防,早在洪武初年便制定了一整套的避轿制度。凡官秩低的官员乘轿出行,在路上遇到官秩高的官员,一律得停下轿来避到路旁,待官秩高的官员轿马过去之后,才能重新上道。内阁学士、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出行都有瓜伞仪仗,四品以下的中下级官员老远就得把轿子抬到大街旁或是小巷中回避,自己还得来到大街边上迎着上宪的大轿挺身长跪恭送上宪。而内阁辅臣的轿马出行,六部衙门的堂官,除了俗称“天官”的吏部尚书可以不必回避,互相掀开轿帘,伸出头来揖礼而过之外,其他五部尚书都要一律回避。总而言之,什么级别的官员如何避轿,有一整套的严格规定,违者轻则贬谪;重则廷杖削籍,充军戌边。更有甚者,明成祖永乐年间,还曾有一个六品主事因喝醉了酒不肯给礼部尚书让道,礼部尚书告到御前,生性残暴的朱棣一生气,竟下令锦衣卫将那位倒霉的主事廷杖八十,活活打死在午门之上,严惩重处以儆效尤。有这样令人胆战心惊的前车之鉴,明朝官员无不凛然奉行各项礼仪制度,生怕不慎违反了哪条哪款,被那些无事生非的监察御史或六科给事中等风宪言官抓住把柄,一道奏疏递到御前,几十年寒窗苦读、七场文战劳心费神好不容易博取的功名和那么一点前程就算是还给朝廷了,说不定还会彻底断了子孙的晋身之路——削籍即编为氓籍,氓籍子弟均不得读书进学科举入仕,岂不祸延子孙后代永世不得翻身?因此,那些散衙的官员一见到瓜伞罗盖簇拥下的绿呢大轿,若不能悄无声息地将轿子磨到小巷之中回避,就得赶紧跪下迎候恭送,无人敢与严嵩争顶而过。
八抬大轿一直抬进了严府的轿厅,严世蕃早就率领阖府家人仆役在门口迎候,还未等严嵩下轿,便一起跪下,齐声说:“恭迎老爷回府!”
严嵩钻出大轿,见自己那已年过六旬的夫人欧阳氏被丫鬟搀着也来到了这里,不由得又皱起了眉头,叫道:“严世蕃!”
“儿子在此。”严世蕃说:“爹有何吩咐?”
严嵩冷冷地说:“你娘亲身子一向不大好,畏风惧寒,这大冷的天还劳动她出来迎接我么?还有,一大家子人不去做事,都聚在前厅做什么?”
严世蕃笑道:“儿子斗胆要驳爹一句,如今爹再度位列台阁,家中规矩也需重新立起来,免得同僚笑话我们严家堂堂相府门第竟也没个规矩。”
“大事不问,就知道耍这些小聪明!”严嵩厉声呵斥他一句,然后温言对夫人说:“你且回去歇着,再莫要出来,仔细受了风。”
严世蕃悻悻然地嚷道:“快送老夫人回房歇息。其他人散了,都散了!”说完之后,赶紧跟在父亲的身后朝书房走去。
严嵩进了书房就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严世蕃一边跪下为他脱去朝靴换上软底布鞋,一边赔着小心问道:“爹可曾用过饭?”见父亲不搭理他,忙又说:“内阁小伙房里的温火膳想必爹也不喜欢吃,今日儿子特地请娘亲亲自下厨做了几样爹爱吃的菜,不若儿子就着他们送到书房里来?”
见儿子如此恭顺地悉心伺候,严嵩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闷闷地哼了一声,算是应允了。严世蕃赶紧吩咐伺候在门外的管家:“快把老爷的晚膳给送过来,温一壶女儿红。”转头对严嵩说:“爹自昨晚起就一直没有歇息,今日定是又累了一天,就让儿子陪爹小酌两杯舒缓舒缓身子骨儿,如此可好?”
酒菜早已备好,即刻就送到了书房。严世蕃持壶把盏给父亲满满地斟了一杯酒,双手奉上:“儿子恭贺爹复任阁臣。”
严嵩接过杯子,淡淡地说:“给你自己也倒上吧。”
“是!”严世蕃激动地应了一声,颤抖的手将几滴酒洒在了杯子外面。
严嵩看了他一眼,却又把杯子放在了桌上:“你都知道了?”
严世蕃喜滋滋地说:“回爹的话,今日午时欧阳世伯便已告诉了儿子。”
严世蕃所说的“欧阳世伯”是严嵩的知交好友和姻亲欧阳必进,严嵩有一子二女,次女严蕊芳便是嫁于欧阳必进的长子,如今欧阳必进正在吏部文选司任正四品郎中,主管的正是全国官吏的遴选任用,班秩迁升及改调之事。今日夏言奏请擢升严世蕃为正五品大理寺丞得到皇上恩准,就由他文选司以吏部名义拟文上报内阁,欧阳必进得讯之后,自然要赶紧将这天大的喜事告诉严世蕃。
严嵩冷哼了一声:“吏部公文今日未时才报至内阁,他午时便已告诉了你,身为文选司职官竟如此不遵律法,于国家遴选官吏之事上市恩卖好,操切浅薄至斯,亏得老夫还一直当他是可交之人!”
严世蕃赔着笑脸说:“欧阳世伯与爹知交多年,蕊芳妹子又嫁于他们家,他与我严家也算是一家人,这么做也是替儿子高兴嘛。”
“高兴?现在就高兴未免过早了些,做好你的眼下的差事才是正经!”
“昨晚爹淳淳教诲儿子都听进去了,儿子自当遵着爹的吩咐去做。”
严嵩默默地点点头,将酒杯端了起来,严世蕃赶紧举杯,跟着父亲一饮而尽。
夹了一片笋片送入嘴里慢慢嚼着,严嵩问道:“你欧阳世伯没有和你说别的什么?”
严世蕃一边持壶把盏给父亲添酒,一边说:“回爹的话,纵有话,欧阳世伯也不会与儿子这个后生小辈说,不过欧阳世伯说了,这一两日便要到府上来给爹道贺。”
“道贺什么?还不是想来撞老夫的木钟!”
“爹,话也不能这么说,”严世蕃替欧阳必进抱屈道:“当初夏言那老不死的回朝任职,欧阳世伯可没少吃我严家的挂落,论说他本该早就升任六部佐贰的,却生生被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压了两年,如今恰好有这个机会,也该挪挪地儿了。”
“挪地儿?”严嵩冷笑一声:“文选司掌管全国官吏班秩迁升、改调之事,职权何其之重,他还想挪到哪里去?”
“欧阳世伯也未曾与儿子说,不过儿子以为,刑部韩部堂殉难之后,十八衙门的部院长官都要调整,如今爹正管着这事儿,若是不趁此机会让自家人得点好处,莫说别人要看爹与欧阳世伯的笑话,便是蕊芳妹子回来在娘亲面前一哭闹,爹就难办了……”
严嵩紧紧地盯着儿子:“调整补充部院大臣这么大的事情,你怎知道翟銮会交给你爹?”
“爹在考儿子了。”严世蕃自得地一笑:“若他翟銮不把这件事儿交给爹,爹又怎会如此心事重重?”
对于儿子的机敏通达,观察入微的本事,严嵩也是暗暗赞叹,但表面上还是沉着脸说:“既然知道为父一直在为此事头疼,却为何又要帮你欧阳世伯说话?”
严世蕃沉吟着说:“儿子知道爹觉得这是个烫手的山芋,夏言那个老不死的毕竟没有滚回老家去,爹确实轻易不好动他的人。不过儿子以为,纵是不动各部堂官,佐贰及要害部门的郎中寺丞还是可以做一番调整的。综观如今朝廷,有几个尚书愿意亲掌部务?实事还都是下面的人去做。只要选好了人,爹处理起朝政也就容易多了。”
“话虽如此,可如今缺任的各部佐贰只有杨慎留下的礼部侍郎一职,莫非让你欧阳世伯到为父所掌的礼部来当侍郎?两个姻亲,一为堂官,一为佐贰,岂不招人非议?”严嵩说:“此事暂且作罢,你还想到什么,不妨说来让为父一听。”
第十四章方便之门
严世蕃知道父亲是在考究他的治政才干,便说道:“儿子今日也为爹想了好久,爹既问到儿子,儿子便将所想的都禀报给爹。爹昨夜也说了,接下来要一力为皇上挡风遮雨,事情真是不好做,但所谓富贵险中求,只要爹办好了这天大的差事,皇上自然知道谁才是真正公忠体国的辅弼之臣。既然如此,爹就不能没有帮手。即便不能象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一样能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也要有几个能真正为我严家办事之人。”
停顿了一下,严世蕃又说:“时下虽说十八衙门堂官之中,只有刑部及太仆寺两个衙门大印空悬,但大小九卿都有伤在身,又受了惊吓,加之夏言那个老不死的又停职病休,保不准有人便会萌生隐退之心,也能空出一两个位子,此其一;其二,陈以勤那个老东西当日妄言迁都之议,被皇上斥退致仕,所遗翰林院掌院之职由徐阶兼任,如今徐阶身负重伤,内阁及吏部左侍郎的差使都干不了,怎能再兼任他职?有这三、五个位子空出来,十八衙门这盘磨也就可以转动了,小九卿转大九卿是擢升;九大衙门佐贰改任九小衙门正堂,品秩虽是一样,事权却有所加重,也算是擢升,若都能各得其所,他们岂能不对爹感恩戴德?”
严嵩微微摇头:“旁的倒也罢了,翰林院一事提也休提,徐阶兼掌翰林院是皇上的口谕,他如今又与为父一同位列台阁,怎能随便打他的主意?”
严世蕃那只独眼中射出狡黠的神光:“依儿子看来,非但翰林院且由他徐阶去掌,刑部尚书、礼部侍郎不拘谁做也都无甚打紧,甚或可卖个人情给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由爹亲往他府上请示,恳请由他举荐人选予以任用。关键是都察院和通政使司,这两个衙门定要遴选我们的人。既要顺着皇上的心意,又要让爹能做得下去,这两个衙门便不能落在夏言的人手上。”
明太祖朱元璋为维持皇权统治,将沿用多个朝代的御史台大幅度分拆,设立都察院,设左右都御史,置监察御史110人作为皇帝的耳目,监察百官,出视民情。并设通政使司,专门负责给皇帝递送各地承奏上来的奏疏,广泛收集信息以利于皇帝掌握真实情况,尽快做出处置,防止被朝臣所蒙蔽。掌握了这两个衙门,便能随时监督百官言行,窥测官场士林风向,严世蕃给父亲提出这个建议,可谓是煞费苦心。
严嵩却哑然失笑,道:“你当你能看到的,夏言便看不到么?我若是举荐你欧阳世伯出任这两个衙门佐贰,岂不引起他的疑心,更授人以柄,攻讦为父培植私党,安插亲信于机要部门以固权势?这两个衙门还需另外选人才是。”
“儿子也知道欧阳世伯所掌文选司其职也过于重,若不能升任吏部侍郎并实掌部事,那等要职还是不要落到他人手中为好。不过说到人选,儿子倒有一个合适之人可出任通政使司右通政。”
严嵩饶有兴趣地问道:“谁?”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说:“赵文华。”
“赵文华?”严嵩冷笑道:“他凭什么出任那等要职?就凭他曾给皇上进献‘百花仙酒’么?”
赵文华是严嵩任国子监祭酒时的门生,还拜严嵩为干爹。他曾进献“百花仙酒”以媚皇帝,得以由正六品刑部主事擢升为正五品工部员外郎。但就是这“百花仙酒”却让严嵩吃了大苦头——当日赵文华进献“百花仙酒”时,曾对嘉靖说其师严嵩也曾饮过,确有神效。嘉靖便招严嵩来询问,本是子虚乌有之事,严嵩自然不敢欺君罔上,并婉言劝谏嘉靖不要以万乘之君亲身犯险,惹得嘉靖大怒,责其不能事君惟忠,狠狠地冷落了好一段日子,也让严嵩担惊受怕,终日惶恐不安,因此他提及此事便十分恼火。
这些事情严世蕃自然心知肚明,但他在工部营造司当主事之时,赵文华正是他的上司,非但平日不敢对他指手画脚,更将许多有油水的工程都交给他去做,让他这两年赚个了盆满钵溢,今日许是也听到了风声,跑到他的值房又是奉承又是表态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临别之时还偷偷给他袍袖之中塞了一张五千两的银票,千万拜托他在严嵩面前多多美言几句。因此,严世蕃也不顾父亲恼怒,说道:“爹如今又复任阁臣,怎么还在记恨当年之事,若是让外人晓得了,岂不笑爹无有宰辅气度?”
严嵩沉着脸说:“休要卖嘴!究竟得了他多少好处,你竟如此帮他说话?若是被你娘亲晓得了,怕是又要罚你跪到天明了。”
严嵩发妻欧阳氏甚贤,治家有法,教子尤严,严世蕃那些索贿受贿之类的龌龊之事即便不背着父亲严嵩,也要背着母亲欧阳氏,因此严嵩才有此说。
严世蕃却满不在乎地说:“娘亲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以爹从一品少师每月七十二石的禄米,再加上儿子正六品每月十石的禄米,要养活一大家子百多口子人,儿子便是神仙,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严嵩默然以对,当初他自南京吏部尚书任上奉调入京任礼部尚书,知道京师官撑着,总算没有落到入不敷出、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情知有愧于儿子,也不好就这个问题多加斥责。
过了片刻,他端起酒杯微微呷了一口,说道:“便是不说他赵文华生性本狡险贪鄙,官场士林风评很差;就以他靠给皇上进献‘百花仙酒’幸进一事,便为人所不齿,为父举荐他出任通政使司要职,实在难以服众。”
严世蕃笑道:“正是因那‘百花仙酒’,儿子才以为通政使司右通政非赵文华莫属。当日爹为了那‘百花仙酒’受皇上的叱责,过后便将他的门生帖退还于他,从此再也不许他登我严家的门,这些事儿朝野上下人尽皆知。若非如此,以他与我严家的关系,加之他操切行止又多为官场清议不齿,早就被夏言打发外任甚或罢官免职了,又怎能安然坐稳工部营造司员外郎的位子?说起来,朝野上下早就以为他已与我严家划清界限,爹举荐他擢升正四品右通政也无人能说爹的什么坏话。有他在那个位子上帮爹照看着,必不会出什么岔子。”
严嵩叹了口气,说:“为父是曾退还了他的门生帖,也不许他再登我严家的门,可你终日与他打得火热,又怎能掩天下人之耳目?”
话虽如此,严嵩也知道儿子为人仗义,既收了钱又应允了的事情就一定会想着法子给人办了,便又说道:“此事再让为父想想,纵是他有心悔过,也不必急于一时,一切都需待你与陈公公追查逆案之后才可定夺。你且让他安心等着,只要他痛改前非,爹还是认他这个门生的。”
严世蕃见父亲松口,很是高兴,便拈了一块父亲最喜欢吃的蜜制火腿夹到父亲的盘中,笑着说:“他可不只是爹的门生,还是爹的义子呢!”
“此话再也休提。”严嵩又叹了口气:“仇鸾也曾拜在为父门下,以子礼事我,可如今他竟成了弃国弃家的逆臣贼子,若非有昨爷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之举,怕是陈洪第一个要抓入诏狱之人便是为父。”
“也是爹昨日说的那话:天不亡我大明,天不灭我严家。我严家与国同体,爹又是朝廷一等的忠臣,总有上天呵护,皇上也不会让爹明珠蒙尘。不过,爹刚刚复任阁臣就担了这么重的担子,也委实辛苦了些。”
“你也不必替为父担忧,”严嵩说:“这段时日,你且不要再随便见人谈事,平日里外官要登门拜访,六部九卿之下一律挡驾,六部九卿过府拜访,你也莫要出面,由为父去应付他们,得空好好想想你自己的差使。说起来,你奉旨清查逆案之事,竟比为父还要难上许多,若是处置不好,我严家就祸有日矣。”
第十五章无粟不守
明军德胜门、彰仪门两门的主力京师营团军、御林军都奉调入城,防务交给了各地勤王之师,那些卫所军大多于前期败战之后回城紧急整补,战力极差,士气更显低迷,令朝廷上上下下都十分担心,但在目前这样的局势下,天知道这些外省军队有否贰心,因此谁也不敢建议放他们入城。
御林军进城之后还是负责彰仪门方向,但又带来一个新的问题——因其是皇上的亲卫部队,与锦衣卫一样例行由贵戚勋显出任指挥使,如今担任此职的是皇上的堂姐夫、孝宗弘治皇帝的驸马都尉刘淳,即便他只是应个虚衔,但御林军各级官佐品秩要较其他军队高出一两级,如御林军副指挥使高礼便是正三品武职,统领毛福寿等人是正四品,都比京师营团军两位主将俞大猷、戚继光为高,因此朱厚熜于叛乱之夜许下的由俞大猷出任新设的九门提督一职就显得很不合适,于是内阁学士李春芳和兵部尚书曾铣建议,九门提督由高礼兼任,俞大猷副之。朱厚熜尽管心中不喜,可为了安抚御林军,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也只得准其所奏,德胜门、彰仪门两门监领则分别由俞大猷和在初战中立下大功的御林军统领毛福寿兼任,责令他们督率所部加强城防守备,在城上准备了大量的火器与擂石滚木,一旦城外大军溃败,就要防备着鞑靼军趁乱攻城。
所谓韩白之勇,非粮不战;金汤之固,无粟不守。大战僵持不下,军粮便成为最要紧之事,朱厚熜便于十月二十五日早朝散了之后,召集内阁与户部于东暖阁中专题商议此事。
嘉靖新政最招人非议的两项举措官绅一体纳粮和子粒田征税都涉及国家财政赋税,户部尚书马宪成便成为那些谋逆勋贵的眼中钉肉中刺,叛军将他拿获之后便恣意殴打凌辱,虽被营团军救下性命,却因伤重不能下床,部事只能由侍郎关鹏代掌。见皇上问及军粮一事,关鹏便起身奏曰当日户部自通州军粮库抢运了五十万石粮食,又命山东、河南及江浙等省紧急解送了当年夏赋五十万石至京师,还能供京城数百万军民一月之用,但这是朝廷手中所掌握的最后一点军储,还要预留部分用于日后赈济山西、河北诸省难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易动用,因此户部建议朝廷下诏鼓励官员与百姓献纳谷草,以资军用。
这个建议令朱厚熜为之心动,忙问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该如何施行,户部可有具体建议?”
因此前有部堂长官在位,关鹏这个佐贰甚少参与御前会议,见皇上逼问到头上,不由得冒出了一头大汗,憋了半天之后,才嗫嚅着说了起来,但声音如蚊孳一般,说了半天朱厚熜竟一句也没听清楚。
见他如此孱弱,朱厚熜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呵斥道:“身为正三品侍郎,也算是朝廷重臣,竟吞吞吐吐连句话也说不清楚,朝廷养你何用!”
关鹏慌忙跪下请罪,说:“微臣……微臣已就此事写了一份条陈,昨日呈于内阁……”
大事当头,朱厚熜也顾不上再斥责他,便目视翟銮。翟銮却是一脸懵懂的样子,似乎还没有看过那份条陈。严嵩见皇上又要发脾气,忙欠身答道:“回皇上,户部的条陈微臣看了,确是如今救急之良策……”
朱厚熜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国事倥惚,变在俄顷,这种废话就不必说了!”
严嵩虽也没参加过如今的御前会议,但也听说了皇上只准明白回话,不许随便下跪请罪,因此只站在座位上躬身答道:“是,微臣知罪。微臣只拣紧要的启奏皇上。户部建议官员百姓献纳谷草,京城富户虽多逃离以避兵祸,剩下的也有不少,若肯捐献若干存粮,也能救急于一时。但圣德巍巍,皇上定不忍扰民,因此微臣以为,只以鼓励为宜,愿意敬献军需者朝廷予以旌表,却不宜硬性摊派,以免激起民变。筹办军需之事,还需由朝廷官员一力承担。”
历来为解决财政危机,不是掠之于民,就是掠之于商,还从未听说过掠之于官的先例,朱厚熜疑惑不解地说:“严阁老此议倒真有些古怪,朝廷官员一力承担军需粮秣,他们怎会愿意从自家拿银子,还不是放手去搜罗民财!”
面对皇上质疑的目光,严嵩侃侃而谈:鞑靼军挥师犯边及大同叛乱之初,户部为了尽快处理通州军粮库的军储,给在京文武官员和军士预支了半年俸禄和粮饷,自八月份至今才过了三个月,官员家中存粮还有不少。不若令他们捐献一月禄米,他匡算了一下,以京城二万官吏月给俸禄三石计,仅此一项,就能得到六万石左右的存粮,可资三十万军士一月之用……
朱厚熜闻言心里一喜,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便问还跪在地上的户部侍郎关鹏:“户部可是这个意思?”
关鹏偷偷看看面如止水的严嵩,叩头答道:“回皇上,是这个意思,但严阁老说的更透彻。”
朱厚熜点点头:“有道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能想到这些,于昨日就拟上条陈,足见你能上体国难君忧,勤勉任事。你户部马部堂是朕一直倚重之人,朕还担心他如今因伤缺任,户部的差使便会乱了,看来有你这个侍郎在,朕倒是杞人忧天了。起来吧!你署理户部,日后少不得要经常于御前议事,且要放开些个,更要学你户部马部堂,只要利于国家社稷,该争就争,该吵便吵,朕也不会加罪于你!”
关鹏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微臣谢皇上隆恩。”
“朕的话还没有说完,不必忙着谢恩。”朱厚熜说:“上体国难君忧是要的,但官忧民困也不能不讲,严阁老关于民众敬献谷草只鼓励不摊派的建议就深契朕的心意,不过还有一些人你们都有所忽略:京城吃皇粮领朝廷俸禄的官吏虽说有近两万人,但大部分都是未入流的吏员,月领禄米不过一石两石,还要养家糊口,你让他们一人捐出一月禄米,那一个月里让他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么?”
严嵩抢着回答道:“仁德天厚无过吾皇!微臣以为如今只是救急救难,待鞑靼虏贼败退之后,便可恢复漕运,到时江南各地大量粮米解送京师,皇上再予以补发便是。”
朱厚熜沉吟着说:“如此倒也可行。今年江南诸省的夏赋尚未解送京师,再加上秋赋,各地官仓之中粮米怕是已堆积如山了。这段日子京城官吏军士同担国难,也着实辛苦,待鞑靼退兵之后,不但予以补发,还可恩赏两月禄米以咨奖励。”
严嵩说:“微臣代百官谢皇上如天之仁。微臣还有下情奏陈皇上,昨日翟阁老看过户部条陈之后,与微臣商议,各部衙低级官员与胥吏不必拘泥一月为限,但凭各人实情,但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每人当捐出两月禄米以为国用,慰其忠君体国之心。”
朱厚熜问道:“一下子拿出两月禄米,他们可能愿意?”
“既食君禄,自当与国同体,且位居三品,更应分君之忧。”严嵩说:“为督率百官尽快筹办军需粮秣,翟阁老还提议内阁辅臣带头认捐,每人捐出二百石禄米。”
“二百石禄米?”朱厚熜微微摇头:“你们这些一品大员每月俸禄也不过七、八十石,又有百十口子人要养活,一下子拿出近三月的禄米,如何使得?”
说实话,朱厚熜也知道这些朝廷大员谁也不可能靠那么点俸禄度日,但身为皇上,这样的话就要说到,否则他们就有借口放手去贪,而那些恪守理学心学之道,清廉自守的官员也会迫于生计,与贪官沆瀣一气,真到那个时候,可就真的是“洪洞县里无好人”了!
严嵩说:“回皇上,朝廷三品以上大员皆是为官多年,宦囊之中还略有积蓄,左右不过一月半月,怎么也能周转得开。且各家均自有应急之法,以微臣而论,家中便自辟有菜圃,平日也够家中人等食用。”
严嵩是明朝有名的奸臣贪官,却如此言辞恳切地借机表明自己一尘不染,朱厚熜心中暗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说:“朕也知道你严阁老为官清廉,素丝无染,可真要到你严阁老自家开荒种菜救急的地步,我大明也就亡国有日了。”
严嵩心里一凛,以为自己马屁拍在了马胯之上,让皇上觉得自己的建议伤了朝廷颜面,急忙要离座跪下请罪,却又听到朱厚熜说:“不过,你等拳拳报国之心令朕甚感欣慰,此事就准你所奏,下去之后内阁与户部按着严阁老的意思拟定方略,票拟呈上,今日司礼监就把红给批了。”
翟銮、严嵩等人一齐跪了下来:“臣遵旨。”
昨日才被任命为司礼监掌印的陈洪也有份列席东暖阁的御前会议,但他一时却还不能适应这个新的身份,目视侍立一旁的吕芳。吕芳一道凌厉的目光扫视过来,他立即就明白了,慌忙跪下,说:“奴婢遵旨。”
朱厚熜怒道:“接个旨都慢慢吞吞的,你还能做得好什么?朕问你,追查逆党之事进展如何?”
一瞬间,东暖阁里的气氛又变得异常凝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