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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5章
    第二十一章勾心斗角
    严嵩也是重重一掌拍在了几案上:“虏贼欺人太甚!”
    翟銮忙问:“严阁老的意思也是断然不能接受虏贼求贡之意?”
    严嵩却说:“还是请李阁老先看过之后再商议吧。”说着,将《求贡书》递给了李春芳。
    翟銮、严嵩二人皆是一脸激愤难平的神色,却都一言不发,耐心等着李春芳也看完了《求贡书》之后,翟銮问道:“李阁老意下如何?”
    次辅翟銮和分管礼部的严嵩都已经表态,李春芳就更超然了,轻蔑地将《求贡书》扔在了几案上:“夷狄鼠辈,简直视我大明百万雄师如无物!”
    翟銮便对严嵩说:“既然大家都不同意与虏贼议和,就请严阁老拟票,恭请圣裁吧。”
    严嵩面露为难之色,说:“翟阁老如今在内阁掌枢,自然该请翟阁老拟票,严某岂能僭越?”
    翟銮拉下脸来:“封贡为礼部份内之事,内阁已有决议,严阁老不必推辞,照着这层意思拟票即可。”
    严嵩惶恐地说:“严某新进,于朝政全局并不了解,怎能当此大任?翟阁老之命,恕严某万难从之。”
    明代内阁制毕竟不同于前朝宰相制度,包括首辅在内的内阁阁臣都不能直接向六部各大衙门及两京一十三省下指令,只能通过代皇上阅看奏章,提出处理意见,票拟呈上由皇上裁夺。因此,内阁对朝政的影响力主要体现在小小的一纸票拟之上,阁臣们围绕着票拟之权明争暗斗,结党联朋互相倾轧排挤,其惨烈程度几不亚于两军阵前的金戈铁马。但今次情势却不同于往日,鞑靼提出的议和条件如此苛刻,自然谁都不敢答应;可城外大军压境,城内又甫造大乱,仗是断然打不下去了,如果拒绝和议,激怒了俺答大举进攻,且不说攻破了京城将大明亡国灭种,即便力保京城不失,若是被鞑靼将城外近二十万各省卫所军屠戮殆尽,也会令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误国祸军”的罪名就要落到反对和议之人的头上!
    表态不需要本钱,出主意却要担干系,尤其是票拟呈送御前,拟票之人就要承担责任,如今是战也战不得,和也和不得,这个票,该让人怎么拟?!因此,翟銮和严嵩推来让去,争执了半天谁也不肯拟票。
    见两人都不愿意拟票,李春芳心里冷笑一声,说:“此事且请翟阁老与严阁老商议酌定,军务在身,李某要先行告退了。”
    翟銮赶紧又说:“李阁老且请留步,此等大事,且需内阁会商出个结果方能呈报御览。”
    严嵩灵机一动:“既是内阁会商合议,夏阁老和徐阁老却还未看过,不若我等也请他们一并看过之后再做处置。”
    无论最后是由谁拟票,多一个人就少一份罪责,严嵩这个主意确实是个好办法,翟銮当即表态说:“论说如此大事,确需内阁诸位阁员集议之后方可定夺,严阁老的建议实属应该。不过,少湖伤势过重,前日翟某探视之时,他尚在昏迷之中,就不必与闻了。”
    李春芳知道翟銮摆明了要多拉几个垫背的,却又不想让自己的门生徐阶担干系,故意将他的伤情说的那样重,亲疏之别也太过明显,便冷哼一声:“当日朝会之时,皇上明发上谕,内阁由翟阁老掌枢,严阁老辅之,大小政务由两位阁老秉承圣意相机处置。依李某之见,就不必打扰奉旨静休的夏阁老了。”
    “夏阁老是首揆,这等大事自然要请他定夺。”严嵩说:“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之事,严某不敢自专,也需请示夏阁老。”
    “严阁老所言不错,翟某毕竟只是暂署,内阁的家还是该由夏阁老来当。”
    三位阁员眼见是个2:1之局,何况次辅代首辅又已明确表态,李春芳有心要保护夏言也是无能为力;何况他对夏言那日调整内阁分工,将他毫不留情地褫夺了除军务之外的决策权甚为不满,也就不再说什么,板着脸跟随翟銮、严嵩出了内阁,三顶大轿在排衙仪仗、瓜伞罗盖的簇拥下,向着奉旨停职养病的内阁首辅夏言府上逶迤而去。
    夏府旁边一溜儿停着一二十顶轿子,一干官员守在大门口的台阶旁边,不安地张望着,但相府的大门紧闭着,谁也不敢上去敲门。看来夏言真的摆出了一副奉旨静休,不问世事的架势。
    一见三副内阁学士的仪仗滚滚而来,那些官员顿时慌了神,呼啦啦全跪了下来,相继走下大轿的翟銮和严嵩都点头微笑,回应着官员的问候,只有李春芳出声呵斥道:“都不在衙门理事,到这里来做甚?回去,都回去!”
    上了台阶,翟銮见夏府不但无人出来迎接,连大门也未曾打开,沉着脸问先行前来通报的内阁内阁中书舍人:“你可曾已将名帖送入夏阁老府上?”
    “回翟相的话,下官领命前来,敲了半天的门才有人应声,夏府的管家出来接了三位相爷的名帖,又将大门关上了。”
    三位阁员前来拜望,夏言竟然闭门不纳,官架子如此之大,不但翟銮、严嵩二人心中恼怒,就连李春芳也微微色变,他也不说话,上前就敲门:“开门!”
    刚敲了一声,夏府的大门突然开了,门里跪满了人,领头的是夏言的长子、时任正四品尚宝司少卿的夏定之。夏定之见到三人纳头便拜:“小侄定之代家父恭迎三位老先生大驾莅临寒舍。”
    见夏定之却有违礼仪地未穿官服前来迎候,而是身着一身家居的青衣布袍,三位阁员不禁一愣。翟銮忙满脸堆笑,伸手去扶夏定之,说:“贤侄何需行此大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严嵩也醇醇地问道:“夏阁老可安好?”
    李春芳板着脸说:“为何如此怠慢翟阁老与严阁老?”
    夏定之躬身答道:“回李阁老的话,家父回府之后便卧病在床终日不起,小侄只好命人关闭府门,省得有人打扰家父静休,失礼之处还望三位老先生海涵。”
    李春芳说:“你为何不在衙门当差,却在家中逗留?”
    “回李阁老的话,家父病情危重,小侄恐有人子不忍言之事发生,便告假回家,侍奉床前以尽孝道。”说着,夏定之的眼眶都湿润了。
    李春芳叹了口气:“这些年辅佐明君一力推行新政,夏阁老着实累坏了身子,不到两年,一头乌发竟白了一大半,让人看着也着实心痛不已。今次又被逆贼叛军恣意虐打,积劳成疾再加上受了惊吓添了新伤,真真让人担忧啊。”
    夏定之哽咽着说:“李阁老说的是。小侄如今也只得略尽人子本分……”说着,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李春芳伤感地撩起袍袖印印眼角,说:“贤侄也不必过于担忧,所谓天佑忠良,只要好生调养将息,夏阁老当不会有事。不过这段时日,且不可让人扰了夏阁老静休调养,一应外官都打发他们回去,请安探视也不在这个时候!”
    两人一唱一和,好象夏言已沉疴难起,危在不测。翟銮和严嵩明明知道夏言在装病躲避,但官场之中最重礼仪,李春芳已抢先表态,若是还要执意入内,非但是当场拂了李春芳的颜面,更是怀疑首辅夏言,两人即便有那个心思也没有那个胆子,因此,他们纵是心中气苦却说不出话来。翟銮便以目视严嵩,想让他拿个主意。
    严嵩也撩起袍袖印印眼角,说:“贤侄,老朽与夏阁老知交多年,论说他卧病在床,老朽该当亲往探视……”见李春芳和夏定之两人脸上都变了颜色,他又说道:“不过,老朽也不忍打扰他静休,且请贤侄代为转告夏阁老好生将息调养,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在夏阁老身上担着,皇上与文武百官还等着夏阁老重归内阁,主持朝政呢。”
    “严阁老好意,定之定代为转告,”夏定之说:“只是家父一人可担不起大明的江山,家父曾说过,朝中有翟阁老、严阁老诸位贤相在,他当安心告病还乡,归隐山林。”
    “呵呵,论年齿,夏阁老较翟阁老及老朽还要小上许多,若他有心致仕,翟阁老及老朽更该告老还乡了。”严嵩自袍袖之中拿出一份奏疏:“老朽这里有份公文,乃是关于此次十八衙门部院长官调整增补一事,内阁与吏部初步会商之后的动议,请夏阁老拨冗阅示。”
    夏定之不接,却是深深一揖在地:“请严阁老恕罪,通政使司邸报之上载有上谕,令家父回府养病,朝政尽交于翟阁老并各位阁老,小侄不敢擅自代转内阁公文。”
    夏定之抬出了圣旨,严嵩也无话可说,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翟銮说:“历来调整增补大小九卿都需内阁集议,更要首辅定夺之后方能上呈御览,翟某和严阁老可不敢随意违背朝廷律法规制。”
    见翟銮和严嵩都执意如此,李春芳生怕夏定之这个首辅公子拂了两位阁员面子,落下个“仰仗父势,藐视内阁”的话柄,忙出面打圆场说:“翟阁老和严阁老也是尊重夏阁老,贤侄该当接着,待夏阁老神智清醒之时请他一阅。”
    夏定之知道父亲与李春芳的关系非同寻常,见他也这样说了,便躬身下拜,双手接了过来。
    既然今日断然无法见到夏言,翟銮、严嵩和李春芳都千叮咛万嘱咐,命夏定之好生侍奉父亲以尽孝道,然后说公务繁忙,告辞而去。夏定之恭恭敬敬地将三人送出府门,跪在门口一直等三位阁老的仪仗转过巷口再也看不见之后,才从地上爬了起来,厉声喝道:“关上府门!”
    第二十二章山中宰相
    夏府的大门刚刚关上不久又被擂得山响。一个管家在里面喊道:“老爷有命,太老爷奉旨养病期间一律不见外官,大人请回吧。”
    “放肆!不见外官也不见我吗?”李春芳在外面喝道:“快快开门!”
    他与夏言来往频繁,管家自然能听出他的声音,慌忙打开了府门:“对不住李阁老,小人不知是您老大驾光临。”说着,伸出头向外看去,却只见一顶四人抬的轿子远远地停在巷口,也并无兵士护卫。
    李春芳喝道:“看什么看,没有外人,老夫也没有带随行仪仗。还不快带我进去!”
    “李阁老且要恕罪,老爷有命,擅自放外官进来,定要了小人的狗命。”那个管家陪着笑脸说:“且请李阁老稍候片刻,容小人进去通秉一声。”
    李春芳把眼睛一瞪:“放肆!老夫要见你家太老爷,还要请他的示吗?即便有他在此,敢挡老夫的驾,看老夫不拿大耳刮子抽他!”说着,一把推开那个管家,径直往里面闯。
    夏府的管家知道他与夏言的关系已到了不拘礼数的地步,也不敢拦他,赶紧跟在身后,说:“太老爷如今歇在书房里,老爷也在那里伺候着,且让小人带李阁老前去。”
    李春芳一边疾步就往内院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好生看好门!莫非老夫就不知道你家太老爷的书房在哪里么?”
    走到了书房门口,李春芳才站住了脚,朗声说:“内阁学士、总理军务李春芳拜见首辅大人。”
    书房中传出了夏言的声音:“你子实兄闯都闯到了这里,径直推门进来就是。莫非还要我出来迎接你不成?!”
    李春芳哈哈一笑:“怎敢劳动首辅大人玉趾。”说着,推门就进了书房。刚一进门,满屋子弥散着的药香令他不禁打了两个喷嚏。
    自躺椅上起身的夏言忙对夏定之说:“你李世伯闻不得药味,快把窗户打开。”
    “不必。”李春芳笑道:“公谨兄如今重病在身,且不可受了风寒。”
    夏言听出他语带嘲讽之意,便佯怒道:“老夫如此,还不是拜你子实兄所赐!”
    “公谨兄这话说的奇!是老夫平日不遵你号令给你气受了,还是老夫伙同薛林义那帮逆贼把你打了,你如今重病在身竟是我之所为?”
    夏言长叹一声:“听犬子说你方才为老夫解围,老夫还当你已知错,谁曾想还是……”说着,他瞥了打开了窗户的夏定之一眼:“你先出去。”
    支走了儿子之后,夏言才说:“谁曾想你还是懵懂!若无你那日在朝堂之上一力附议翟銮,恳请皇上慰留于我,我何需装病避祸?”
    见夏言提到那日朝会一事,李春芳也来气了:“好端端的却要乞骸归里,谁知道你公谨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以你我的关系,我若是一言不发,岂不令皇上和与会的六部九卿骂我李春芳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
    “唉!”夏言又是长叹一声:“就是你这义气,我今生能否出来便在两可之间,你我两家老小性命也堪忧啊!”
    听他说的这么严重,李春芳更是疑惑了:“公谨兄何出此言?”
    “你可知道老夫停职休养是皇上的口谕?”
    “这我怎能不知?圣驾亲征,将国事尽委于你,却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又与陈以勤那个迂夫子是多年的同僚,莫说皇上只是命你暂时停职休养,即便责令你致仕还乡都是法外施恩!”
    夏言深深地看了陈以勤一眼:“你竟也能看出此节?却又为何要附议翟銮?你也看见了,有你二人出面,严分宜又从旁推波助澜,六部九卿再一起呱噪,好似我夏言真能领袖百官,号令朝野一般,万死不当说上一句,皇上那时心中怕对我已起了杀机……”
    李春芳毫不客气地说:“皇上要你的命,先得剐了他的大伴再说!那日早朝之前,皇上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两道遍赏群臣的恩旨第一道下给你,第二道下给吕芳,其用意便是向百官昭示对你二人恩宠信任如常,更不欲追究你们的罪责。圣意如此明显,皇上又恳切慰留,你公谨兄却一意请辞,不但拂了皇上的面子,更在吕芳那个阉奴心中种下恨苗。你该已经知道了,便在你请辞的当日午后,皇上又将司礼监的班子进行了大调整,吕芳退出司礼监,回任乾清宫管事。这还不是因你停职,皇上要安抚外臣,只得重处吕芳,吕芳那个阉奴岂不恨死你!”
    夏言长叹一声:“你说的貌似句句在理,却都只是表象而已,这一系列变故背后的深意你却还是一点未能看懂。吕芳那个阉奴此刻与我一样,同感圣恩浩荡尚且惟恐不及,岂能有心思恨我!”
    “这个怎么说?”
    夏言一哂:“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问你,皇上让吕芳退出司礼监,回任乾清宫管事,可曾说过政事由内阁酌处后报司礼监批红,大事奏请圣裁?”
    “邸报上是有这样的上谕……”李春芳突然醒悟过来:“你的意思是皇上其实还是暗中让吕芳掌枢朝政?”
    夏言说:“司礼监是什么?没了批红之权,那司礼监还是先前的司礼监么?如今大事都奏请圣裁,吕芳这个乾清宫管事还不是我大明的内相?此其一;其二,如今司礼监第一等要务是追查逆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吕芳不会去干,皇上也舍不得让他干,便让陈洪那个愣头青接了司礼监的印,这分明是皇上要保护他的大伴,跟我请辞有什么相干?”
    “我说你这相府门口怎会有那么多官员求见?原来都是被陈洪那个没根的坏种逼得!”李春芳气愤地说:“他陈洪还算识相,未敢在我兵部头上造次,否则老夫定不会让他好看!”
    “如今城外战事正酣,再给他陈洪天大的胆子,他也不敢随意干涉军务。不过你且要小心一些,你毕竟是内阁学士,不是兵部尚书,若事涉兵部诸人,也先由曾铣与他打擂台,你也有从中周旋说项的余地。”
    李春芳大大咧咧地说:“未必到那个地步。毕竟我被你首辅大人贬到兵部坐镇,他陈洪也得给我这个内阁学士留几分颜面。当年吕芳掌着司礼监之时,也不敢轻易与内阁对抗。”
    夏言哑然失笑:“你如今还认为我让你专注军务是贬了你?那我问你,你们三位阁老今日为何而来?”
    “哦,公谨兄都知道了?”李春芳笑道:“论说也是,公谨兄当了多年的首辅,老虎打盹还能闭上一只眼睛,你却不能。”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夏言说:“这些年我用了多少人,又罢了多少人,尤其是这两年推行新政,我已成为全天下宗室勋贵、官员绅士的众矢之的,只要一天不卸下这副担子回乡颐养天年,我敢闭着眼睛不问世事么?”
    李春芳打趣道:“历来官身不由己,谁让你虽停职休养,却还是朝野上下众望所归的首辅大人呢?”
    夏言恼怒地说:“这话今日说过再也休提!明君在位,悍臣满朝,老夫欲求脱身而不得,夙夜忧叹,你却还要取笑于我!我大明连个宰相都没有,岂能再出一个‘山中宰相’?!”
    见夏言不悦,李春芳忙岔开话题,问道:“鞑靼求贡一事是你那好门生高拱告诉你的么?”
    “说来你或许不信,自我奉旨回家养病那日起便闭门不出,满朝文武除了你子实兄,又有谁敢直闯我的家门?”夏言说:“不过,我倒是于邸报上看到皇上已经恩准了户部鼓励官员百姓献纳谷草之议。凭心而论,此举虽未免有些杞人忧天,未雨绸缪却也在情理之中。既然我大明已到了这般境地,鞑靼岂能不更是山穷水尽?说吧,俺答都提了哪些条件,竟吓得我大明三位阁老都不敢拟票,却要老夫这个闲居在家的人来定夺!”
    李春芳面色一红,说:“公谨兄真乃神人也!”
    不动声色地听完了李春芳禀报《求贡书》的内容,夏言微微笑道:“俺答竟是如此漫天要价,难怪翟銮和严嵩两个滑头都不敢拟票。不过,这件事内阁终归是躲不过去的,我料定他们定会原折呈进大内,恭请圣裁,但也都会以密疏表明意见。你今日就回去写奏疏,密封呈给皇上。不过,该如何处置,你可要想好。兹事体大,若是一言不当,恐怕祸在不测。”
    “说的是。任谁都可说能议和,惟独皇上不可,我也不可。谁让皇上是天子,我又奉你首辅大人之命总理军务呢!”李春芳面带惭愧之色,说:“是我又拖累了你公谨兄,今日你虽未见翟銮严嵩他们二人,却被我直闯进府,少不得也得给皇上写份密疏呈送大内。唉!京城之中厂卫番子遍布,你这相府也未必见得便是世外桃源。”
    “那是自然。”夏言笑道:“你可知道,就在前几日,我家巷子东头的南货铺子和西头茶楼都添了好几名伙计?”
    李春芳怒气冲冲地说:“那帮阉奴竟如此猖獗,你家巷口那南货铺子和茶楼从老板到店小二本就是他厂卫的番子,却还要增添人手,简直徒糜国帑!照我说,径直撤裁厂卫,朝廷只怕不必施行官绅一体纳粮也能富国强兵!”
    这是个犯忌讳的话题,夏言也不接腔,将眼光投向了窗外广袤的天空,悠悠地说:“既已知晓此事,为报皇上浩荡天恩,无论如何我也不能置身于外……”
    第二十三章尔虞我诈
    一回到内阁值房,翟銮就挥手赶走了内阁中书舍人,然后语带不屑地对跟着进来的严嵩说:“夏阁老如今竟也学会了韬光养晦,实在令人好笑。”
    严嵩微微一笑:“仲鸣兄言下之意,夏阁老是在装病?”
    “数日之前还于朝会之上侃侃而谈,一奉旨回府休养便沉疴不起,死生难测,这等咄咄怪事鬼才信他!”
    “说起来,夏阁老这病可来得真是时候啊!”严嵩说:“也罢,既然首辅执意要病,我等也没有办法,只好当他真的危病在床。”
    “话虽如此,可翟某实在气不过他夏言那般做派,早料定会有今日之事,不但自家躲了出去,还将李春芳也摘了出去,将这天大的事情扔给了翟某与你惟中兄。”说着,翟銮将原本放在上手的黄花梨太师椅拉在几案的一侧,与原本下手的椅子侧放到一起,自己先坐了上去,然后指指身边的椅子:“惟中兄请坐。”
    情知自己决计不肯坐在上手,翟銮便将椅子如此安放,这就有促膝谈心的意思了,严嵩在心里警觉起来,表面上还是礼数不缺,躬了躬身才坐了下来:“严某失礼了。”
    翟銮摆摆手:“惟中兄,凭你我近四十年的同年之谊,这种客气话可不必再说。如今无乱耳之人,翟某有几句话要说与惟中兄。”
    严嵩越发客气起来:“每每与仲鸣兄畅谈古今,严某总有大受启迪之感。还请仲鸣兄不吝赐教。”
    翟銮缓缓地说:“惟中兄你今日可犯了夏阁老之大忌?”
    上来就是这么一声晴天霹雳,严嵩不禁愕然,论说今日同去夏言府上求计,虽是自己首议,但领头的还是他翟銮这个次辅代首辅,怎么他却说是自己行事犯了夏言的忌讳,莫非他要将所有罪责都推到自己头上?当下心里十分恼怒,表面上却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表情:“严某不才,还请仲鸣兄明示。”
    翟銮说:“便是今日你将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长官公文呈送严阁老阅示一事。”
    严嵩疑惑不解地说:“今次薛陈二逆谋反,大小九卿多有死伤,为了不影响政务运转,内阁会同吏部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堂官佐贰是当务之急,更是皇上明发上谕,严加督办之事。严某奉仲鸣兄之命,与吏部李天官反复斟酌谋划,诸事皆以国事为重,惟德才取士,绝无任用私党之念,并力求稳定朝局,但凡能留任之人,绝不随意变动,大九卿衙门正堂只增补了缺任的刑部,小九卿衙门正堂也只增补了太仆寺及因调任他职之后空出来的詹事府,其他都全然未动。既然部堂上宪还要留任,却大都因伤病需停职休养,遴选能吏干员充补佐贰暂署部事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负气地说:“人选调配初步方案你仲鸣兄看了也并无异议,只说须请示夏阁老酌定,严某便领命送于夏阁老府上阅示。夏阁老也该知道内阁公文尚未呈奏御前,倘若不同意其中人选,也尽可示下,内阁与吏部再商议便是。怎会犯了他的忌讳?”
    严嵩自弘治十八年科举登第出仕,馆选为庶吉士、点翰林,多任翰林院、国子监等衙门词臣学官,且多在南京任职,因攀附夏言得以升任礼部尚书,后又逢迎君上谄媚惑主而入阁拜相,不过短短数月便骤然失宠,被逐出内阁闲置起来。他给翟銮的印象便是才学渊博,写得一手好青词,至于为政之才,却还未曾见得有什么过人之处。如今听他这么说之后,翟銮更坚信了自己的这个判断,心里愈发有些轻视他,表面上却同情地说:“惟中兄所说的句句在理。唉,你之苦衷翟某焉能不知?只怕夏阁老却不能做如此之想啊!”
    他将头稍稍偏向严嵩,严嵩赶紧将身子倾了过来,就听到翟銮又说道:“今次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长官,你举荐夏阁老的同乡、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许炝升任刑部正堂;举荐夏阁老门下的右通政使王攸贞升任太仆寺卿,可谓用心良苦,可夏阁老却并不见得便承你的情。你也晓得,调整部院大臣是首辅之权,要凭此指使六部,号令百官,自然要用自己属意的人选。旁人再怎么替他尽心谋划,总不如自家亲力亲为更合心意。”
    严嵩委屈地说:“严某也知道调整增补部院大臣非我一个新进阁员所能置喙,可夏阁老这个首辅奉旨养病不问政事,你仲鸣兄又将此事委于严某,且不说那几个衙门大印空悬耽误了朝廷政事,皇上责问下来,也得要内阁担罪;便是皇上问及上谕可曾尽心去办,内阁便无法交代。严某如今勉为其难去做,既是为你仲鸣兄负责,也是为自家脱罪。知我罪我,非所计也,严某今日已将公文报请夏阁老阅示,也算是尽到下属之责。若是夏阁老还是心中不喜,严某也无话可说……”
    翟銮心中冷笑一声:休要说的那样好听!你严嵩虽未曾举荐自己的亲信出任大小九卿,可十八衙门的佐贰也安插了不少,旁的不说,你举荐夏言的同乡许炝升任刑部尚书,不就是想将你的好友高耀调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吗?高耀如今虽位列小九卿,为正三品詹事府詹事,可太子如今才七岁,还未开府入邸,詹事府詹事可谓是天下第一等的闲差,职权远不及同为正三品的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还有,你举荐夏言门生王攸贞由正四品右通政使升任从三品太仆寺卿,虽让他由佐贰升为小九卿正堂,其实还是要让他给你的干儿子赵文华腾位子,你当这些微末伎俩能瞒得了老夫,能瞒得了夏言那个老狐狸?真是可笑之至!
    但他听出严嵩话语之中隐隐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惟中兄暂且息怒。翟某将此事托付于你惟中兄,乃是因你乃新进之人,并无门户之见,任他谁也说不出话来;二来你我相知多年,翟某一向服你的为人和知人善任的本事。还有其三,便是翟某不忿于夏阁老回朝理事之后,将你惟中兄的知交门下尽数贬谪斥退,职分有别,当日翟某不便为他们说话,如今这么做也有向你惟中兄赔罪之意。”接着,他摇摇头说:“却不曾想你惟中兄竟如此谨小慎微,所荐之人竟都出自夏言门下,便是他夏言在朝,也未必能如此肆无忌惮地任用私党。”
    身为次辅的翟銮突然不再称首辅夏言为“夏阁老”,而是直呼其名。虽在背后谈论,却也是极大的失礼,更是官场上闻所未闻的不恭之举,严嵩不由得心里一凛,假装没有听出这细微的区别,反而越发的委屈了:“既然如此,仲鸣兄为何却说严某此事犯了夏阁老的忌讳?”
    翟銮摇头说道:“惟中兄当真还是未能明白么?”
    “严某愚钝,还请仲鸣兄明示。”
    “调整增补部院大臣之事非同小可,你惟中兄亲往夏府请示,由他首辅定夺,这倒在情理之中。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今日呈报于他。他称病不出,也不见外官,所为者何?”翟銮见严嵩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便自问自答道:“依翟某之见,夏言如此做派不外乎是要躲避今日俺答求贡之事。既然如此,他又怎好于别的事情上指手画脚?今日之情势你也看到了,若非李春芳不放心你惟中兄独自调整增补部院大臣,你的公文能否递进相府也未尽可知。但即便是他夏言再有不满,也会不置一词,原样退回任由内阁处置。但他心中定会以为你惟中兄是故意为之,故此翟某才说你惟中兄行事方式与时机不妥,犯了他夏言之大忌!”
    严嵩暗道,你翟銮都能看得出此中的关节,老夫又怎能看不出来?夏言那个老东西如今虽有韬光养晦以避“弄权擅政”嫌疑之心,但他那种当了多年首辅,在皇上面前都有骄横疏慢之举的人,天知道他会不会阻挠老夫夹带其中的几个私人的升迁转调,所以老夫才有意那样做,让他乖乖地赞同老夫的人选调整方案!但他还是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焦急地说:“调整增补部院大臣乃是急务,昨日已得仲鸣兄首肯,严某今日便该去夏府请示,恰好又有俺答求贡之事,严某顺便就将此事也禀报于他,怎会有别样的心思?”
    “你我相知多年,翟某自然知道你惟中兄一心为公,虑事行事但为苟利家国社稷,不计其他。可旁人却不见得能做此之想……”翟銮恳切地说:“惟中兄,你我同年,翟某年齿要长你几岁,入阁也比你早上几年,便倚老卖老说上一句,为人臣者当以忠孝事君、诚信待人,这自是我辈士子该有之德,却不能只知谋国不善谋身。尤其是身在台阁,辅弼圣主,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杀身之祸!惟中兄如今虽深得圣心,却也不可不防啊!”
    第二十四章尔虞我诈
    虽与翟銮是同年,先前却并无过深交情,在嘉靖二十一年共事之时还多有暗地里的勾心斗角,但今日翟銮如此推心置腹,想必也是如今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因情势所迫,不得不拉拢自己。严嵩立即起身离座,深深一揖到地:“仲鸣兄肺腑之言,嵩谨受教!”
    翟銮忙起身避让还礼,说:“忝为同僚,又有年谊,翟某但有所想,不敢藏私。”
    严嵩又给翟銮拱手作揖,说道:“无心之下,大错却已铸成,嵩如今悔之晚矣!他日若夏阁老诘问于嵩,还恳请仲鸣兄从旁说项。”
    翟銮叹道:“惟中兄,朝局历来波诡云诿,政争自古你死我活,他夏言若要为难你,哪容愚兄为你说项之余地!”
    翟銮既然已不再自称客气中还带点生分的“翟某”,而是改为“愚兄”这样亲密的称呼,拉拢之意已昭然若揭,却突然又推辞起来,让严嵩不禁有些疑惑,赶紧摆出了一副大难临头,虚心求教的架势:“仲鸣兄既不愿施以援手,万望告之解脱法门,嵩也不胜感激之至。”
    “惟中兄错怪愚兄了。”翟銮慌忙解释说:“非不为也,实不能也!愚兄自身尚且难保,从旁说项只怕非但无益,更连累了你惟中兄啊!”
    严嵩又是一愣,忙问道:“仲鸣兄何出此言?”
    翟銮不忙答话,拱拱手,道:“惟中兄且请坐着叙话。”
    两人再次坐定,翟銮缓缓地说:“愚兄自嘉靖六年位列台阁,目睹了杨一淸、张孚敬、方献夫、李时、顾鼎臣以及夏言,一共六位首辅的上上下下,愚兄自己也曾三起三落,算上今次,已四度暂任首辅,对夏言可谓知之甚详。此人豪迈有俊才,纵横辨博,人莫能屈,确是国朝一等之能臣良吏,有澄清天下之志,更有经天纬地之才,却生性刻薄,只凭一已之好恶度人,且骄横疏慢,无有宰辅气度。此前内阁几位阁员,少湖是晚辈就不必说了,高仪与他势同水火更不必说,遇事他也只与同年好友李春芳商议,眼中何曾有愚兄这个次辅?”
    严嵩从他话中听出了压抑不住的怨气,便叹了口气说:“朝野上下皆曰‘不睹费宏,不知相大;不见夏言,不知相尊’,官场士林风评诚不谬也!”
    既是为了附和翟銮,更是勾起了多年来积压的怨气,严嵩也忿忿不平地说:“仲鸣兄也是知道的,嵩当日因与他有乡谊,又得他举荐自南京吏部调任礼部,平日里尊他是首揆,言称先达,事言甚谨,他竟坦然受之,对嵩颐指气使如门客仆役,全然不顾嵩之年齿还要长他两岁,科名更早他三期。此后更是因皇上拜谒显陵一事,嵩与他的意见相左,他竟指使门生故吏上疏弹劾,回京之后嵩多次登门赔罪,也被他拒之门外,操情刻薄如斯,实无宰辅之器!”
    见严嵩与自己同仇敌忾,翟銮没了顾虑,往日那“甘草”之气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官场历练几十年的精明和气势:“世间之事有可以忍者,有万不能忍者。对于夏言,愚兄已忍了近十年,两度将首辅之位让于了他,多年来也一直委曲求全,甘愿被朝野上下视为‘甘草’,也从不与他斤斤计较,所为者无他,只想安稳朝局,自家也能安度余生。却不曾想当此国难之时,他竟如此寡恩薄情,只顾得自家避祸,非但不念君恩,更不讲半点旧情,将这天大的担子扔给了你我二人。今日你我亲自登门求见,他竟闭门不纳,指使他儿子与李春芳演场苦情戏给我们看。哼,身为首辅,竟致国家安危、社稷存亡之大事于不顾,一意苟全禄位,装病避祸,非但令人不齿,更置皇上隆恩及百官厚望于何地!”
    严嵩心里“咯噔”一声,从翟銮话语之中流露出的何止是怨气,简直已将夏言视若仇雠了,又火上浇油说了一句:“事君惟忠,待友惟诚,夏言如此做派确是令人心寒齿冷……”
    翟銮一脸忧郁之色:“心寒齿冷倒在其次。如你今日呈报调整部院大臣一事一般,我等今日登门求见之举,也已犯了他之大忌,更在他心中种下恨苗。异日他若重掌机枢,第一个出阁之人便是我,接下来才是你惟中兄。”
    严嵩心里早如明镜一般,却还是假装诧异地说:“嵩与夏言早已势同水火,他重掌机枢之后定会寻衅将嵩逐出内阁,这尽在嵩意料之中。只是仲鸣兄你是多年的辅弼之臣,德才深孚众望,他夏言且不敢轻易打你的主意,倒可不必做如此之想。”
    翟銮摇摇头:“以你惟中兄之大才怎会勘不破此节?就不必安慰愚兄了。便是不说他早就有意要赶走愚兄,让他那同年好友李春芳升任次辅,就近日两件事,愚兄便已将他得罪到了死处,以他睚眦必报的心性,定不会愚兄我善罢甘休!”
    “愿闻其详。”
    “近两年他夏言逢迎圣意,一力推行新政,官场士林多有不满,此番鞑靼虏贼犯境,他受命掌国之时又出了谋逆大案,只能暂退以窥测风向,因此才于当日乞骸归里。而我为稳定朝局计,恳请皇上慰留于他,李春芳及六部九卿也纷纷附议,他恐招皇上之忌,遂有装病不见外官之举,岂能不怨恨我这个始作俑者?此其一;其二便是今日之事,他为避祸装病不见外官,我却带着你与李春芳两位阁员找上门去,他焉能不认为我有移祸之心?”
    严嵩装做恍然大悟的样子:“仲鸣兄睿智,嵩自愧不如也!”
    接着,他换上了一副忧郁的面容:“仲鸣兄所言两件事,嵩都有份参与,更有调整增补部院大臣之事,嵩虽费尽心机刻意逢迎,只因虑事不周,行止失措,终不为其所喜。唉!如此说来,嵩与他既有远怨,又有近仇,日后更不得安生了。说句丧气话,夏言虽待嵩不仁,毕竟于嵩有简拔之恩,嵩也不能待他不义。但若如此委曲求全还不能换得他以礼相待,他回朝之日,便是嵩挂冠求去之时。”
    翟銮见严嵩已被自己撩拨得对夏言心生恨意,心中窃喜,便安慰他说:“有道是疾风知劲草,板荡显忠臣,当此国难,皇上命你惟中兄复任阁臣,托之以家国社稷,惟中兄且不可做归隐山林之想。”
    严嵩忙说:“嵩本不才,焉能当之皇上以家国社稷相托?仲鸣兄莫要取笑我了。当日朝堂之上,皇上曾宏论宰相之制,又语于夏言曰‘我为天下留卿,卿不必再辞。’天音尚且绕梁,更有何人敢自许社稷之臣!”
    严嵩故意说出的牢骚话仿佛触动了翟銮内心深处的那根弦,他忿忿不平地说:“洪武早年,左相胡惟庸大权独掌,飞扬跋扈,专擅朝政,结党固权,太祖高皇帝以‘擅权植党’罪诛之,其后更废中书省,罢设宰相,分权于六部,事皆由朝廷总之,此国朝立基于宇内而万世不移之法也。设内阁辅臣不过是替皇上拟制文告,备顾问之职,阁臣以学问为圣主所用。可如今阁臣职责混淆不清,内阁首辅专断独行,权倾朝野,威势已无异于前朝宰相。真不知太祖高皇帝若泉下有知,又会做何感想!”
    话说到这个地步,严嵩已大致判断出他要干什么,但还是假装为难地叹了口气,说:“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便是如此。夏言如今圣眷未衰,满朝文武又多为其私党,皆念及私恩,不思以正道力谏君父,你我势单力薄,有心匡正朝纲,却是无能为力啊!再者,他身为首辅,我等阁员便是他的佐贰,职分有在,有些话也只得私下里说说罢了……”
    翟銮将身子倾了过来,低声说:“如今之情势,内阁五位阁员之中,除你惟中兄之外,大致可分为两派,少湖虽出自愚兄门下,但夏李一体,夏又为首揆,自然占尽上风。愚兄若是倒了,你决计顶不住;你若倒了,愚兄也断无独存之可能。你我只有联手,或可与之抗衡,保得安度余生。”接着,似乎是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愚兄临渊履薄凡二十年,多少风雨霜电,多少刀枪剑戟都挺了过来,到了此时便更不欲任人宰割。悠悠此心,皇天可鉴。”
    翟銮终于将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原来是要与自己结为同盟,共同对抗夏言,严嵩在心里冷笑一声,还以为这个“甘草次相”临老转了性,见猎心喜起了夺夏言首辅之位的念头,原来他竟只求自保,难怪他曾四度出任首辅却坐不稳那把椅子,终归还是要给别人挪位子!
    尽管对翟銮大失所望,但严嵩还是清醒地知道,时下自己也还不能取翟銮而代之,更无法一举扳倒夏言,便端正了面容,冲翟銮拱拱手说:“嵩虽不才,愿与仲鸣兄共同进退。”
    翟銮也拱手还礼,颇为激动地说:“得友惟中兄,此生无憾也!”
    第二十五章尔虞我诈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足够,翟銮便将话题又拉回到最初:“既然如此,你我且要好生周详参酌俺答求贡一事。依你惟中兄之见,我等如今又该如何处置?”
    “但凭仲鸣兄一言定夺。”
    “惟中兄,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苦撑危局,你就不必再跟愚兄掉花枪了。”翟銮叹了口气:“夏言与李春芳都可卸去干系,你我二人却躲不过去。兹事体大,稍有考虑不周之处,被夏言他们抓住把柄大做文章,皇上将你我二人身送东市甚或抄家灭族也未尝不可。说句非人臣所敢言之言,便是不为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不为明君圣主的知遇之恩,只为了自家一家老小的性命,你我也得同舟共济,把眼前这道难关迈过去!”
    严嵩说道:“仲鸣兄推腹心于嵩,嵩但有所想,绝不敢藏私。仲鸣兄,这等大事首辅不表态,你我阁员岂能随意置喙?依嵩之见,还是原件呈送御前,由皇上裁夺决断为好。”
    翟銮眼睛紧紧地盯着严嵩,说:“惟中兄真做如此之想?”
    “战不可战,和不能和,实乃两难。故此究竟是战是和,只能听凭圣裁。”严嵩恳切地说:“嵩若有半点虚言,苍天不容!”
    尽管严嵩已经表态要与自己站在同一阵营之中对抗夏言,但官场中人这样的承诺能有几分可信也只有天知道了。毕竟事关身家性命,翟銮有心要探问清楚,便说:“惟中兄可否与愚兄说个明白?”
    严嵩说:“京城甫遭大乱,圣驾不安,百官惊惧,夏言便逢迎圣意,奏议将御林军、营团军两支精锐之师调入城内。此举虽于稳定朝局不无裨益,却不利于城外战守。如今守御德胜门、彰仪门两处的各省勤王之师皆是武备废弛,士气低迷,将不知兵,兵不习战,可堪一战者百中无一,焉能是鞑靼虏贼的对手?昨日战报仲鸣兄想必也看到了,德胜门下十万卫所军顷刻间便溃于敌手,守将连斩逃卒近百名方止住溃势,苦苦支撑危局。若无皇上布设在鞑靼虏贼后方游击的戚继光部及时侧击鞑靼中军大营,以围魏救赵之法引鞑靼主力回援,德胜门守军几有全军覆没之虞。可如今这种情势,任谁也不敢建议皇上再将御林军、营团军调至城外,得失两难,此为不可战之理。”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可要说到议和,此时也是决计不能,所为者三:鞑靼真要议和,也需引兵退回漠上,再上表乞封求贡,岂有临城议和之理?此一不能和;其二,俺答《求贡书》上所列之条件,较之前宋檀渊之盟,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绝无可能甘愿受塞外夷狄这等欺凌侮辱;其三,身为内阁辅弼之臣,寇犯国门之时若是力主议和,皇上心中又该做何之想?即便皇上不予追究,满朝文武也要将你我毙之于廷!”
    严嵩分析的如此透彻,翟銮也不禁黯然叹道:“知大势者,惟中兄也!”
    严嵩叹了口气,又说道:“你我终归不是夏言的对手,当此国难,他早就料定会有今日之事,远远地躲了出去,又将李春芳也支出内阁,留你我二人在此坐蜡,如今真是战也战不得,和也和不得。力主议和,便是怯敌惧战,屈膝卖国;可若是不允议和,莫说发生人臣所不敢言之事,你我便成为遗臭千古的亡国之臣;只要战事持久,军师折损过重,你我就逃脱不掉颟顸误国之罪。待罪官场四十年,到头来却落得这样下场,真该当年便不出来做官。”
    见严嵩如此垂头丧气,翟銮赶紧安慰他说:“身为社稷之臣,功罪非常理可以论之,惟中兄莫要耿耿于怀。不过,你所言夏言能安然置身事外,却也未必如此,你大可不必担忧。”他微微一笑,道:“市井有云‘人到礼就到’,今日你我与李春芳三位阁员联袂前去拜访他,想必也无人不知。他若以为装病便可骗得了天下人,骗得了睿智天纵的皇上,只怕他是白做了多年的首辅。”
    严嵩还是一副懵懂的样子,问道:“仲鸣兄言下之意是夏言也需拿个主意出来?”
    “若我所料不差,李春芳此刻正在他府上向他这个首辅大人禀报此事,迟不过明日,他的密疏必定呈递御前。”翟銮笑道:“他想躲过这场祸事,可不那么容易!谁让皇上只是让他停职回府静养,并未准他致仕还乡呢?”
    严嵩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抚掌笑道:“仲鸣兄高见。身为社稷辅弼重臣,只要得知此事,他便不能缄口不言。”
    翟銮又问道:“但你我都已看过《求贡书》,可皇上若是问起内阁该如何处置,你我可如何作答?”
    严嵩斩钉截铁地说:“同意和议是卖国之罪,眼下寇犯国门,京城危在旦夕,满朝文武或因畏惧而缄口不言,但异日有人翻起此事,你我定是个死;坚决反对议和或可一生。依嵩愚见,他夏言与李春芳二人也未必有胆量力主议和,只要与你我意见一致,他便发不了难,你我便可安然度过此劫。”
    翟銮又斟酌了一会儿,确实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拿起那份《求贡书》装入内阁专用的封套之中:“这等大事,确非人臣可以自专,惟圣天子裁夺明断。”然后叮咛严嵩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今日之事,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严嵩躬身答道:“嵩谨遵仲鸣兄之命。”
    送严嵩出自己值房门的时候,翟銮象是刚想起来似的,说道:“夏阁老或许今日,抑或明日就将调整增补十八衙门部院大臣的公文退回内阁,惟中兄再仔细斟酌一番,便可拟票呈送御览了。”
    严嵩听出了他话外之音,忙问道:“仲鸣兄可还有得用之人要举荐?”
    翟銮沉吟着说:“翟某属意的能吏干员倒还有一、二,不过公文已呈送夏阁老看过,再做改动怕是不妥……”
    严嵩说:“呈给夏阁老阅示的公文写明了只是内阁与吏部会商的初步议案。既是议案,当然可以再议。只要不是大小九卿这样的部院大臣,夏阁老也不会随意否决内阁与吏部的意见。”
    翟銮知道严嵩害怕自己把主意打到了十八衙门部院大臣这样的职位之上,便笑道:“此前公文翟某已看过,十八衙门正堂人选都十分合适,不必再做调整。只是各部佐贰或有可容商榷之处。”
    严嵩心里怒骂一声:老混蛋!昨日将议案呈报给你看,你不置一辞,等老夫今日拟好公文呈送给了夏言,你却又跳出来杀横枪,岂不是让老夫更将夏言得罪到了死处!你怕我将你今日密谋拉拢我之事密报夏言,也犯不上用这种卑劣的手段让他将我视为两面三刀的小人!
    尽管严嵩心中怒火中烧,但刚刚与翟銮结成了盟约,于情于理也不能拒绝翟銮的提议,便说:“还请仲鸣兄示下,嵩再与吏部会商予以调整便是。”
    翟銮说:“吏部李天官向来不甚打理部务,政事多委于少湖处理。如今少湖因伤在家休养,不能理事,翟某担心贻误部务,当遴选干才佐之。”
    严嵩心里更为恼怒,本以为翟銮还能有所顾虑,谁曾想他眼睛竟盯在了这么重要的职位之上,这可是严嵩自己一直为之心动却不敢下手的一块肥肉啊!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仲鸣兄以为何人可出任此要职?”
    “翟某举荐之人,惟中兄倒甚是熟悉。”翟銮笑道:“便是贵姻亲、吏部文选郎欧阳必进。”
    严嵩心里一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正如仲鸣兄所言,他与嵩乃是姻亲,嵩若举荐他升任要职,恐招朝野上下非议。”
    翟銮一哂:“欧阳必进久在吏部,熟悉部务,又深得官场士林景仰,如此德才兼备之士本该早就升任堂官佐贰,大用于朝廷。可就因是你惟中兄的姻亲,被夏言生生压了两年,处事如此不公,已令朝野为之侧目,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再若使其抱璧向隅,不得申张其志,你我便难辞其咎了。”停顿了一下,他又摆出次辅的口吻诘问严嵩:“身为辅弼之臣,行事惟出公心,方能酬圣恩谢百官。惟中兄岂不闻‘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乎?”
    严嵩叹了口气,说:“话虽如此,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嵩举荐他,即便无私也有私,非但嵩落人话柄,更置文瑞于尴尬之地,岂不事与愿违?”
    翟銮沉吟着说:“惟中兄之顾虑,也不无道理。这样吧,待公文呈送御前后,翟某再另行具文奏请皇上擢升文瑞为吏部右侍郎,仍兼文选司郎中一职。如此可好?”
    严嵩深深地一揖在地:“嵩代文瑞谢过翟相提携之恩!”
    翟銮轻抚着胸前的胡须,笑道:“你我之间,何需说个‘谢’字?只要文瑞实心用事,翟某也算是为皇上尽了一点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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