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两难境地
东暖阁里,朱厚熜抓起鞑靼的《求贡书》远远地扔了出去:“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俺答当朕是前宋那些孱弱无能的昏君吗?”接着,他拍着桌子大声吼道:“这样的议和条件,内阁竟连拒绝的胆量都没有,不置一词就将原件呈报给朕。皮球都踢到朕的脚下了,这就是他们的事君之道!内阁辅臣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文武百官,我大明焉能不外患不休,内乱频仍!”
垂手站在御案一侧的吕芳赶紧跪了下来:“主子且息怒。主子的圣体刚有起色,莫要再动肝火。”
“有起色?朕不过看你整日价忙里忙外地给朕煎汤熬药,胡乱应付你说病症稍有缓解而已!”朱厚熜冷哼一声,说道:“可有这么多的烦心事,又有这样的内阁辅臣,朕能安生的了吗?!”
吕芳痛心地说:“是奴婢愚钝。早知道太医院那帮庸医不中用,奴婢当早日私下于民间寻访名医换开单方才是……”
“我大明朝不中用的何止是太医院那帮庸医!”朱厚熜说:“朕有病,你可寻访民间名医挖空心思给朕开方子;可朝廷有病、国家有病,名医安在?”
吕芳赶紧递了个眼色给一旁傻站着的黄锦,黄锦心领神会地跪了下来,“啪”地一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奴婢该死,方才转呈奏本给主子的时候,竟忘了奏报主子,除了伤重还在休养的徐阁老未曾与闻之外,内阁其他四位阁老都给主子上了密疏,赶在今日宫门落锁之前送到了宫里。奴婢也给主子送来了。”
朱厚熜一愣,目视吕芳:“他们这是为何?”
御前奏对,皇上眼睛看着谁就由谁回话,吕芳见主子看着自己,便赔着小心说:“这么大的事体,内阁不敢决断也在情理之中,但身为辅弼之臣,他们但有所想,也不敢欺瞒君父,便都给主子上了密疏陈奏意见。”
朱厚熜没好气地说:“既不敢担责任,又不敢怕朕骂他们尸位素餐,这些阁老爷做官真是精明到家了!行了,不关你们的事,你们都起来吧。”
他一边翻开夏言的手本,一边说:“黄锦,你方才对朕说,除了徐阶,内阁其他四位阁员都上了密疏,朕问你,你不是曾奏报朕,夏言自回府以后便闭门谢客,从不见外官吗?他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黄锦说:“回主子的话,据各处厂卫奴才们报,鞑靼虏贼的《求贡书》是今日午时许,着此前被俘的一名漕军千户送到德胜门我军大营;驻守德胜门的宋、钱两位将军一刻也不敢耽搁,命人将《求贡书》射入城中。俞将军又转送到兵部呈给主持军务的李阁老。李阁老于申时接到之后就赶到内阁。申时三刻许,内阁翟銮、严嵩、李春芳三位阁老一起前往夏阁老府上拜望,夏阁老的公子、尚宝司少卿夏定之以夏阁老卧病在床,不见外官为由辞谢不受,三位阁老就离开了。翟阁老和严阁老直接回了内阁。李阁老未回兵部,回府换乘了一顶四人抬轿子,既没有带随扈也没有带仪仗,再次去了夏府,其时大概是在酉时初刻。夏府门房不敢挡他的驾,他直闯进去,与夏阁老在书房里密谈多时,连晚膳都是夏定之亲自送到书房里去用的,一直到戌时初刻用过饭之后才出来。”
“哦,夏言和李春芳竟谈了近一个时辰,他们都谈了些什么?”
“回主子的话,夏阁老回府养病以来,一直歇在内院书房里,寻常饮食汤药均由夏公子和侍妾伺候,厂卫派到夏府的人寻常都不得进入书房伺候,究竟他们谈了些什么,奴婢也不知道。”黄锦偷眼看看朱厚熜的脸色,说:“奴婢只知道,三位阁老今日去夏府是有两件政事要请示夏阁老,一是鞑靼虏贼求贡一事,二是严阁老与吏部会商拟订的调整增补部院大臣的公文。”
见黄锦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的头头是道,朱厚熜心情稍微好转了一点,点点头:“这就清楚了。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非同小可,内阁都得要夏言这个首揆拿主意,李春芳再闯相府,也不外乎就是为着这两件事。黄锦,你的差事干的还不错,奏事回话都还得当,倒不枉朕和你干爹将镇抚司和提刑司都交给你掌管。”
黄锦憨厚地一笑:“奴婢是个笨人,只知道一切秉承着主子的吩咐去做,能得主子这样的赞誉,奴婢死也知足了。”
“司礼监如今只你和陈洪二人,他近来又忙着追查逆党,你就多操点心,回去当值吧!”
“是,奴婢告退!”黄锦磕了个头,就朝外走,快要出门的时候,又回过身来跪下说:“奴婢多嘴说上一句,天不早了,明儿还要早朝,请主子早点就寝。”
“罗嗦!”朱厚熜说:“干好你自己的差事才是正经,你干爹伺候朕的时候,你还没进宫呢!”
待黄锦出去之后,朱厚熜问吕芳:“内阁那边有什么消息?”
吕芳说:“回主子的话,据奴婢派到内阁的眼线报告,今日午时三刻,李阁老带着鞑靼的《求贡书》到内阁请示翟阁老,翟阁老和李阁老说求贡是礼部的差使,要等严阁老先看过,内阁才能集议,派人将严阁老请至翟阁老的值房,由严阁老打开了封口。”
朱厚熜冷笑着说:“翟銮和李春芳拆都不敢拆开来看,一直等着严嵩来拆封口,还说什么集议?集议的结果就是去找停职在家休养的夏言讨主意!”
“翟阁老、严阁老自夏府回到内阁之后,又在翟阁老值房商议了好久。由于两位阁老议事,书办、差役照例不能在场,他们又关上了房门,只听到一星半点的话,象是翟阁老和严阁老对夏阁老颇有不满,说他装病避祸。”
“哼!五十步笑一百步,一个个都想耍滑头罢了!严嵩还算识相,知道自己躲不掉,可他和翟銮商议了半天,最后还是推到朕的跟前!”朱厚熜说:“看起来,夏言对朕也没有往日那样忠心了,朕为了保护他让他回府养病,他竟真的摆出不问世事的架势,三位阁老联袂上门请示,不用想也知道事体不小,他却还是不出面,让儿子在门口挡驾,还好有李春芳厚着脸皮硬闯了进去,否则他的这道密疏怕也是不会呈给朕了。”
主子臧否人物,矛头直指内阁几位辅政大臣,吕芳不敢多嘴,只能尴尬地站着沉默以对。
朱厚熜说:“朝局不稳,国事、家事、天下事,朕都不敢不知,内阁那边你且要给朕盯紧一点,定要如今日这般,有事即刻奏报给朕!”
“是,奴婢遵旨。”
朱厚熜也不再说什么,埋头看起了那几份奏本。看完之后,他仰靠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趁这个机会,吕芳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拾起了那份被扔在地上的《求贡书》,正要悄悄放在御案上的时候,朱厚熜突然睁开双眼。
吕芳被主子眼中蓦然射出的一道神光吓得手一抖,那份《求贡书》又掉到了地上。
“你怎么不看看俺答到底给朕提了哪些条件?”
吕芳徐徐地跪了下来,说:“回主子,奴婢不敢。”
朱厚熜冷冷地说:“人常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从司礼监掌印退回到乾清宫管事,连性子都能改过来,真是难为你了!”
吕芳被朱厚熜这句没头没脑的话骇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连夏言那个柄国数年、权倾朝野的内阁首辅都能学会韬光养晦,装病避祸,你这个大明内相自然也能行事畏首畏尾,回话唯唯诺诺。”朱厚熜怒道:“你当你每日在乾清宫侍奉洒扫,挖空心思地给朕寻医问药,搜罗来珍稀果品就是对朕忠心了吗?鞑靼虏贼逼着朕议和,你身为朕的大伴,又当了近十年的司礼监掌印,如今连《求贡书》都不敢看一眼,可是打定主意学那些阁老们明哲保身,任由朕一个人独撑危局了?”
吕芳重重地叩下头去:“奴婢……奴婢万死也没有那样的心思……”
“没有就好。外廷那些朝臣有家有口,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和身家性命可以耍滑头,你们跟朕一样,都只能以这紫禁城为家,‘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朕不说你也该明白!”朱厚熜缓和了语气,说:“让你退出司礼监,却留在朕的身边,用意何在你不是不清楚,不要真以为自己不在司礼监就可以省心了,朕还指望着你给朕继续看家呢!”
“是。”吕芳这才明白主子为何发怒,也不敢再说什么,赶紧拾起了那份《求贡书》,站了起来捧读。刚看了一半,他就吓出了一身冷汗,不禁抬起头,满脸惊愕之色地看着朱厚熜,欲言又止。
朱厚熜将几位阁臣的密疏推给了他,说:“继续看。看完之后再看看各位阁臣的奏疏,全看了再说话。”
吕芳接过了夏言等人的密疏,一看之下,更是大吃一惊,四位阁员密疏皆是洋洋洒洒上千言,意见竟全都不一致……
第二十七章两难境地
“开眼界了吧?”朱厚熜冷笑着说:“夏言说割地赔款之类的条件坚决不能答应,可以考虑给予鞑靼各部酋长封号,允其朝贡,在边境适当地点开立互市。翟銮说兹事体大,非人臣可以自专,惟圣天子裁夺决断。李春芳说虏贼欺我大明无人,坚决反对议和,并愿督师出征,与鞑靼决死于德胜门下。最最可笑的是严嵩,一边说鞑靼向来贪得无厌又最不讲信用,绝不能示敌以弱,接受和议;一边又说各省卫所军兵不耐战,不足以与虏贼抗衡,城外战事堪忧。说了大半天,到底是战是和,竟还要朕去猜他的意思!”
刚刚受到主子的申斥,吕芳也不敢再隐瞒自己的想法,说道:“皇上且请息怒。依奴婢愚见,翟阁老为人一向如此,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了头,这么大的事情不敢拿主意也是性格使然;而李阁老受命主持全国军务,鞑靼寇犯国门,他若力主议和,岂不被人指责畏敌怯战?他二人的建议都在情理之中。至于夏阁老,他柄国多年,深知我朝武备废弛之情状,料定此战已无法收取全功,徒增伤亡而已。但此次鞑靼进犯,大半也是由议复河套而起,兵部曾部堂当日向朝廷提出收复河套地区的方略,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所以鞑靼《求贡书》上所列的止干戈、息边争这两个条件他万难接受,至于说到议封赏、通贡使和开互市,其实都是可以商量的,往昔也不是没有这么做过。即便有些清流官员士子心中不满,有成祖文皇帝‘内修武备,外示羁縻’的祖制在,谅他们也说不出话来。”
略微停顿了一下,吕芳又说:“说到严阁老,他也情知如今战和两难,两害相权取其轻,大概也只能与虏贼议和。但‘临城胁贡’实为朝廷之奇耻大辱,身为人臣万难说得出口。他也只能尽辅臣之责,将事体说与主子知道,至于如何裁夺,他刚刚复任阁臣,求贡又是他礼部的差事,说话做事自然要谨慎小心一点……”
朱厚熜沉默了一会儿,问道:“你的意思是,内阁四位阁员,也只夏言和严嵩二人看出这仗已没有必要打下去了?”
“回主子,军国大事本不是奴婢可以随意置喙的,但主子有问,奴婢不敢不答。”吕芳沉吟着说:“依奴婢愚见,时下京城内乱初定,御林军、营团军一时还不能出城御敌,以各省卫所军之战力,想要尽歼胡虏恐非其所能。若主子以为断不可与贼媾和,只需坐待鞑靼粮尽,他们自会引兵而回。”
“你既知道鞑靼虏贼迟早总是要退兵的,为何又要准与其通贡使、开互市?”朱厚熜说:“而且朕看得出来,不独是你,夏言、严嵩皆有此意,只不过夏言敢把话稍微说的明白一点而已。”
吕芳说:“奴婢这些年在司礼监,对军务,尤其是北边军情也有所了解,若主子不以奴婢管窥之见亵渎圣听,且请恩准奴婢将心中所想据实陈奏主子。”
“早就该这样了!”朱厚熜说:“你是朕的大伴,又替朕当了这么多年的家,若还要学外廷的那些什么阁老什么尚书一样有话也不敢对朕说,朕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有什么就说什么,朕总不会因你说的实话治你的罪吧?”
吕芳感动地跪了下来,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然后恳切地说:“请主子恕奴婢冒死放言,通贡使、开互市之议是为我大明江山永固,北边数省边民不再受鞑靼虏贼剽掠之苦……”
一直执掌两大朝政中枢之一的司礼监,吕芳认为,自一代枭雄蒙古太师、瓦刺部酋首也先死后,除了时不时冒出几个只知道高喊要“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少壮派酋长将领之外,蒙古各部都没有再次南下牧马,灭明复元的野心,历来雄霸一方的各部首领多遣使臣求明廷授予封号或职衔,求通贡市。这一点,身为成吉思汗黄金家族后裔的俺答也不例外。甚至可以说,比之那些主和派,俺答的求贡之心更为迫切。因为经过十多年的厮杀,俺答部占据了西起河套东至兀良哈三卫的广袤地区,这一带水草丰美,不仅蒙族牧民日益增多,也还有大量的汉人农民在蒙汉地主控制下从事垦殖。农牧业生产的发展和蒙汉人生活的需要,都更加迫切地要求与汉地互市贸易,以牲畜换取布帛粮米和生产工具。因此,自嘉靖十三年起,俺答就多次遣使求贡,说如许通市,即令边民垦田塞中,牧马塞外,永不相犯;否则将纵兵南下。此番纠结各部大举入侵,除了要报复明军收复河套地区的军事行动之外,胁迫明朝同意通贡和开互市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听着吕芳的侃侃而谈,朱厚熜也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也知道吕芳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而这些事实之所以没有人敢公然说出来,连宠信非常人可比的吕芳也是“冒死放言”,大概还是因为以嘉靖那样雄猜多疑、喜怒无常的性格,看到俺答那样傲慢的要求,天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这一点,无论吕芳,还是夏言严嵩都是心知肚明的。
其实,在他看来,即便不说蒙古是中华民族的一部分,就以明朝自身利益而论,若能放下天朝上国的臭架子,抛弃以往的“薄来厚往”这样打肿脸充胖子的作法,准许蒙古通贡和开互市,大力发展边贸,不但有利于缓和汉蒙两族的关系,加强两族友好往来,更有利于发展商品经济,促进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
问题是,明朝自朱元璋开国而始,就一直以天朝上国自居,视四方异族为蛮夷,威压之,臣服之,而后才恩赏之,绝无与外虏临战议和之先例。当初英宗正统年间,权阉王振弄权祸国,累及明朝五十万大军一战尽没于土木堡,连英宗皇帝都成了瓦刺的俘虏,在那样危急万分的情势之下,明朝上上下下也决不与虏贼媾和,而是立新君,肃阉党,万众一心,共襄国难,终于战胜强敌,维护了国家尊严和领土完整。眼下鞑靼虏贼虽说在军事上占有一定的主动权,但局势还远远没有危急到当年那种地步,不用说是接受诸如惩办大臣、边将,割地赔款这样丧权辱国的条件,即便是同意与鞑靼议和,非但朝野清议万难接受,更有损自己的皇权威严……
内阁辅弼之臣都在耍滑头,将难题推到了御前恭请圣裁,可这样重大的事情,能发一道上谕就做出决断吗?
治大国如烹小鲜,当初自己贸然推行嘉靖新政,已经酿成了偌大的一场风波,险些给明朝带来了灭顶之灾,若是再一意孤行与鞑靼议和,触动人们最为敏感的民族主义那根神经,势必引起朝野上下更大的不满,大明王朝恐怕就真的是亡国有日了……
就在朱厚熜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的时候,相距大内不远的严府的书房里,严嵩父子却谈笑风生。
“这么说,翟銮如今也对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恨若仇雠了?”严世蕃笑道:“儿子还以为那个老滑头笃定一辈子都要当缩头乌龟呢!”
严嵩说:“事关身家性命,脾气再好的人也不愿坐以待毙啊!”
严世蕃问道:“依爹之见,那个老滑头可曾有取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而代之的念头?”
严嵩摇摇头:“秦失其鹿,群雄共逐之,这也是人之常情。但翟阁老毕竟入阁近二十年了,他便是见猎心喜,也没有胆量于此时火中取栗。究其本心,还是他自家所言,只为自保而已。”
严世蕃嘲笑道:“送了欧阳世伯晋升少宰这样一份大礼,只为拉拢爹跟他联手自保,翟銮也真够大方的。”
“不过一空头人情罢了。吏部李天官不过中平之才,又兼老迈年高,迟早要致仕还乡。他那个门生徐阶本为吏部左堂,又在内阁分管吏部,升任冢宰之能,欧阳文瑞也只能甘居其下,任其驱使了。”
严世蕃躬身施礼,说:“请爹恕儿子斗胆放言。翟銮虽无坐内阁首辅那张椅子的野心,未必徐松江就没有,他若升任宰豕,岂不绝了自家念想?”
按照朝廷规制,吏部尚书不能升任内阁首辅。概因内阁首辅领袖百官,事权太过重大;而吏部尚书为六部之首,名为天官,管着官员的升迁罢黜,手握人事大权;两职分设,用意在于天官和宰辅相互牵制。如今虽说内阁地位不断抬高,事权不断加重,六部九卿也在宰辅的领导之下,天官对于首辅的牵制作用已化为乌有,但不从吏部尚书中选首辅的制度却保留了下来。
严嵩微微一笑:“昔日汉惠帝刘盈问汉高祖刘邦曰何人能为相,高祖曰萧何;再问萧何之后可用何人,曰曹参可也;再问曹参之后更有何人,高祖缄口不言。为父今年六十有四,徐松江之事为父怕也只能缄口不言了。”
严世蕃听出父亲话里的意思,忙说:“爹且不能这样说,廉颇八十尚有出将之志,爹身子康泰,少说还能辅佐圣主二十年。”
“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莫说二十年,十年之后便是你们这代人的天下了!”严嵩说:“如今说这些还为时尚早,鞑靼既已求贡,无论皇上准与不准,他们退兵都是指日可待。为了以防万一,你协助陈洪陈公公追查逆案之事怕也该有个了局了……”
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笑道:“爹放心吧,明日就是个好机会。”
严嵩收敛了脸上醇和的笑容:“古人一饭之恩尚且必酬,何况皇上对我们父子二人的知遇之恩重逾泰山,你便是拼着进诏狱,也要把戏做足了!”
严世蕃神情肃穆地说:“为了皇上,为了爹,儿子哪怕粉骨碎身!
第二十八章深山潜伏
残阳如血,给那漫山遍野经霜染过的枫叶更蒙上了一片醉人的绯红。
在这样迷人的秋色之中,隐约能看见许多身着戎装的军卒坐在枫树下,一手捏着水葫芦,一手拿着一块干硬的大饼,无声地咀嚼着,他们的兵器就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无数匹战马安静地卧在山间那条已废弃多时的古道两旁,马身上的鞍辔也未解,随时准备出发。
他们是奉命前出到鞑靼大军外围进行游击的营团军骑营,戚继光按照皇上的提示,在这深山之中扎下简易营地,将主力隐蔽于此,每日派出侦骑监视鞑靼大军的动向,寻找战机。不过,大同叛军被歼之后,鞑靼军再也没有派人出营征粮打草,因此,除了前日袭扰鞑靼中军大营为德胜门守军解围,这几天他们一直蛰伏在这里。
“呸!”一个军卒吐出了嘴里的沙砾,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操他妈,火头军那帮王八蛋烙饼子也不晓得先过过筛子,差点把爷爷的大牙崩掉一块!”
旁边一个军卒笑道:“谁叫你小子饿死鬼投胎一般大嚼!你不晓得,火头军半天时间要给咱五千人马烙出十天的干粮,能给你把饼子烙熟就是了,还有工夫给你过筛子!”
“说的是!你小子就知足吧!老子这块饼子……”另一个年长的军卒将手中的半块饼子递给身边的弟兄们看:“看看,这饼子熟了么?他娘的,我家的婆娘敢这样糊弄老子,老子早就大耳刮子扇死她了!”
“我说张五哥,全哨就你一个投军前娶了婆娘,你说这些不是在馋弟兄们吗?”
“那是!”一个军卒打趣那个“张五哥”道:“论说你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子,怎么就娶了那么一个水葱似的小娘子,送你投军那日,就这么往营门口一站,惹得满营的弟兄们哈喇子流了一地……”
张五哥尽管已经乐得脸上开了花,嘴上却还在反驳:“少拿你五哥穷开心。人常说当兵三年,母猪变貂禅,更何况你们这些打小从征的军户子弟,这辈子怕都没见过几个女人!”
“操!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五哥打完这一仗,就可以回他铁厂当工人,隔三岔五能回家搂着婆娘美美地睡一觉。咱们弟兄还得继续吃粮当兵,婆娘还不晓得在哪个丈母娘的裤裆里……”
张五哥见他对自己的好运有些不忿,赶紧反戈一击:“你小子不说老子倒给忘了,那日你救下了那家人,还巴巴地把自己的干粮送给人家一大半,是不是看上人家闺女了?快快从实招来!”
“天地良心啊!”被他逼问的那个青年军卒忙辩解道:“那是戚军门的军令,你们不也都把自己的干粮分给了被救下的百姓吗?却只单说我一人!”
张五哥突然情绪低落下来:“不晓得那些百姓逃到哪里去了?一人只分得三张大饼,再俭省也只够两天嚼裹。天可怜见,这次鞑子来祸害我大明,这方圆百里的百姓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了,他们想讨口吃的也没处讨……”
有人安慰他说:“这大饼虽不好吃却还顶饱,他们该能多顶些时日的。我们弟兄如今不是也一天只一张就够了么?”
“够?一张饼子只半斤面,够个屁啊!还不是弟兄们把干粮分给了百姓,自个不得不勒紧裤腰带!”最早发牢骚的那个军卒又骂了起来:“操他妈,老子当初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如今报国投军杀鞑子,却连这又干又硬的破饼子也吃不饱!”
这些军卒除了大半军户出身之外,其余的都是此前自京城及周边各县招募来的乡勇,彼此都知根知底,他刚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人揭他的短:“李二狗你小子就吹牛了,当初老子在城里给人打短工,可整天见着你小子拎着把瓦刀到处窜,见人就问‘大爷,您老府上砌墙盖房子吗?’,一天没活计,你连两个铜哥儿一只的油饼都没得吃,还在这里说什么‘在城里吃香的喝辣的’,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那个“李二狗”平日里好发牢骚,脾气却不坏,受了旁人这样揶揄,他也不生气,又转移了话题,骂骂咧咧地说:“全军五万弟兄,偏生我们骑营倒霉,好好的仗不打,跑出来搞什么游击,一连三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估摸着八成那天被我们干了一家伙之后,那些鞑子就被吓破了狗胆,缩在营里不敢出来抢食打草了。照我说,袭营那天就该杀过去跟他们痛痛快快干上一场,被他们杀了算老子倒霉,若是老子命硬……哼哼,直把他们赶回蒙古,老子也好早点回家!”他仰着脖子“咕嘟咕嘟”灌了两口水之后,抹抹嘴角的水渍,忿忿不平地说:“这仗打得——憋屈!”
见他越说越离谱,一旁一直没有做声的哨长忙说:“李二狗你给老子闭嘴,让你吃几天干饼子怎么啦?你看人家戚军门,不也和你一样啃干饼子喝凉水!”喝住了他之后,又低声说:“这几天戚军门心里不痛快,你小子长点记性,管着你那张臭嘴,少给老子惹事!”
那个“李二狗”偷眼看看坐在远处一棵大树下,正在费力地啃着大饼的戚继光,吐了吐舌头,埋头对付起了手中那块又干又硬的大饼。
戚继光最近这几天心里的确不痛快:受命游击已六天了,除了成功伏击为鞑靼征粮打草的大同叛军之外,再也没有与敌接战的机会,让他觉得十分郁闷;而那日围魏救赵替德胜门解围,却让他发现营团军已放弃了城外的阵地,将防务交给了各省卫所军。以这些卫所军的战力能与鞑靼交锋吗?真不明白皇上怎么会做出这样重大的兵力调整!
此外,弟兄们原本携带了十日的干粮,分去一半给被解救的百姓,他已经将每人每日三张大饼降为了两张,到了今天,又狠下心来降到每日一张,山里尽管有山鸡野兔、山菜蘑菇等物,可为了避免被鞑靼发现他们的营地,无法生火煮食,弟兄们只能采撷一些能生食的野果聊以充饥,一日两日尚可坚持,时间久了,莫说打仗,能不能提得动刀枪,能不能爬得上战马都不好说。而过一两日之后,怕是每天一张大饼也没有了,到时候是撤回本阵还是继续坚守,更是一个让人难以决断的难题!
尽管出身军人世家,自幼从军,可这却是他第一次独当一面,所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决策有误,不但会葬送了营团军骑营这五千精锐,更会影响到整个战局的发展,甚至关系大明的生死存亡,这个年纪还不到三十的青年将领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正在这个时候,前面发生了一阵骚动,所有的人立刻扔掉了手中的大饼,抓起了武器。
几个侦察敌情的斥候押着两个百姓走了过来,众人一拥而上,围住了他们,七嘴八舌地问道:
“干啥的?这是?”
“兄弟,打哪儿逮着的这两个家伙?”
“细作,一定是细作!”
“八成不是,看他那肥头大耳的样儿,谁家军里能要这种货色?”
“那可不见得!要都让你看出是细作了,那还不是送死来了。”
一个身材臃肿,满脸肥肉的人正眨巴着一双鱼泡眼,惊恐地看看左右的持枪握刀的军卒,赔着笑脸说:“良民百姓,小人是良民百姓……”
众人已经看清楚了他的模样,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但看他的年岁约莫三十多岁,本是盛年,八成是因酒色过度,未老先衰,不但面色白里泛青,脑门还又秃又亮,穿着一身青衣短服,还打了缚腿,脚上却是一双做工精美的厚底官靴,如此不伦不类的打扮令所有的人都起了疑心。轮值带哨的队官喝问道:“良民百姓?不晓得京城正在打仗吗?良民百姓怎么会钻到这里来?”
“小人……小人是走岔了路……对,走岔了路……”
“啪”的一记耳光抽在他的那张满是污垢的胖脸上,直扇得脸上的肥肉一阵乱颤抖,是方才一直在发牢骚的李二狗:“朝天的路成百上千,你他妈的左不走岔,右不走岔,偏偏闯到大爷的大营里来!”
那人眨巴着眼睛,委屈地说:“这……这里既没有营寨,又未立辕门,小人哪知道是各位军爷的大营啊……”
“还敢跟大爷顶嘴!”李二狗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大爷看你不是良民,是细作!”
“细作?”那人赶紧翻身跪起,如捣蒜一般磕头:“军爷息……息怒,小人不是细作,不是细作……”
城里讨生活实在不易,穷困潦倒之时,李二狗少不得也要偷鸡摸狗做点没本钱的买卖,虽够不上量刑问罪,时不时却要被衙门里的差役招呼着给上三拳两脚,也学到了不少官差对付小蟊贼的本事,见他还在狡辩,当即就扬起巴掌,恶狠狠地说:“你这刁民实在可恶,如不动刑,量你不招……”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人群外传来戚继光低沉的吼声:“散开!”
第二十九章闯营救主
正围成一圈看热闹的军卒赶紧朝两边分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或许是因为潜伏待敌已经三天了,好不容易遇到一点可乐的事情,他们虽然躲到了远处,眼睛却一直瞟着这边。
戚继光看着方才咋咋呼呼的李二狗也钻进了人群中想要溜走,喝了一声:“李二狗!”
听到他点名,李二狗浑身打了个激灵,赶紧站直了:“小的在。”
“随意打骂百姓,该受什么处罚?”
李二狗战战兢兢地说:“杖一十。”
“记得就好!”戚继光说:“去找你们哨长领杖吧。”
“军门,他们是细作,不是良民百姓啊!”
戚继光冷冷地说:“违抗军令,当斩首!念你初犯,这次姑且饶了你。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加倍受杖二十!”
“军门……”李二狗刚要再开口分辩,突然想到了营团军那绝对不讲情面的铁律军规,自己赶紧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顺势跪下:“谢军门不杀之恩!”叩了一个头之后,垂头丧气地钻进了人群之中。
那个胖子冲着戚继光叩头:“谢将军为小人做主!”然后扬起头,那张胖脸上写满了谄媚的笑容:“将军军令如山,小人十分佩服。敢问将军一声,可是在仇总兵帐下听用?小人与仇总兵还颇有几分交情……”
戚继光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唇齿之间吐出一个字:“杀了!”
就象那天命令处决数百名来不及逃跑而弃械投降的大同叛军一样,戚继光在颁下这道将令的时候没有一丝的犹豫,或许是坚守德胜门阵地那段日子见多了身边袍泽拼死力战为国捐躯的英烈,也或许是伏击大同叛军那天亲眼目睹了被鞑靼掳掠的百姓的凄惨……
那个胖子吓得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这……这可怎么说……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另外一个年轻一点的“细作”突然喊道:“将军滥杀无辜,咱家不服!”
方才见他面白无须,身上还有一阵阵的尿骚味,众人只是觉得奇怪,却也并无多少疑心,见他突然冒出了一声尖利的嗓子,顿时哄笑起来:“哈哈,原来是个公儿!”
戚继光环视一圈,用凌厉的眼神将众人的笑容都逼了回去,然后转向那人,冷笑着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你们是明军?”先前瘫软在地上的那个胖子突然来了精神,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挺胸凸肚地站在戚继光的面前,中气十足地说:“大胆武夫,见到本王还不快快下拜!”
这莫名其妙的一声令戚继光连同营团军众人都是一愣:一转眼工夫,细作竟变成了王爷!而且,这荒山野岭突然冒出了一个王爷,真是咄咄怪事!
众人尚在错愕之中,远远地飞奔而来一骑快马,马上一人一手挺枪,一手握剑,一边左右格挡两旁营团军军卒的兵器,一边怒喝道:“大胆蟊贼,休伤我家主人!”
为了捕捉瞬息万变的战机而迅猛出击,营团军骑营这些天一直人不解甲,马不卸鞍,简易营地也没有安放鹿砦,只依地势布设了数道防线,促不及防之下,竟被他一人一骑冲了进来,守卫的军卒或轻或重还都带了伤。戚继光大怒,喝了一声:“看住他们!”三步并做两步就来到一旁鞍辔齐整,随时准备出征的马前,飞身跳上战马,摘下了挂在马鞍旁侧的大刀,催马就迎了上去。
冲到那人跟前约莫十丈的地方,戚继光勒住马,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对面来的是一位面色微黑的年轻男子,眉宇之间英气勃发,左手中的青锋宝剑在微茫的暮色中依稀泛着点点寒光,右手的那杆长枪更是华丽之极,枪杆有鸡蛋般粗细,一尺多长的枪尖下垂着血红的缨子。若是把那一身粗衣短打换成一袭白袍,真可与评话中所说的长板坡杀个七进七出的常山赵子龙相媲美。
尽管如今的战争已不再是单纯靠武将比武就能决定胜负的年代,但军中尚武精神却代代相传了下来,对于戚继光这样的少年将军来说,两军阵前走马擒敌更是一个永恒的梦想。见那年轻男子单人独骑就敢冲入自家的大营,戚继光气恼之余,心中也暗暗对他生出了一丝钦佩之意,便将手中的大刀横亘在马背上,抱拳行礼道:“在下登州戚氏,敢问贵驾。”
那个年轻男子也颇有古大将之风,收剑入鞘,改为双手握枪平置于胸前,抱拳还礼道:“草民姓赵名隐,字俊昊。”他见戚继光及营团军军卒皆是衣甲鲜明,不是啸聚山林打家劫舍的强盗,便说:“将军可是仇总兵麾下大将?”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戚继光对他的钦佩和赏识顷刻间化成了满腔怒火,冷冷地说:“辜恩背主、通敌卖国者当死!”
那个自称“赵隐”的年轻男子竟然露出了欣喜若狂的表情,激动地说:“戚将军,你们是明军?太好了!我等不是通敌卖国之人……”
戚继光见他突然又矢口否认前言,心中更是瞧不起他,便操刀在手,喝道:“奸诈小人休要多言,且放马过来受死!”
赵隐远远地看见营团军军卒已将先前抓获的那两人按翻在地,捆得跟粽子一样,心里十分着急,便说:“将军既然不相信赵某所言,赵某就跟将军赌战一场,若赵某侥幸赢得将军一招半式,还请将军放且请放了我家主人,所有罪责由赵某一人承担!”
这番话更激起了戚继光心中的怒火,一扬手中大刀,道:“那好,你就来试试我的刀吧!”
赵隐情知此战已无法避免,又心忧主上安危,便不再多言,提枪就向戚继光当胸刺来,那血红的缨子也翻出一个花。
戚继光心中微微一叹,这架势确实很漂亮,但真个两军阵前厮杀,缨子却只会碍事。军中施枪的大将如俞大猷,只在仪仗之时才用以装饰,到了上阵杀敌之时就会把它摘下来,看来这个赵隐只怕是还从未上过战场,连这个道理也不知道。而自己自幼从军,久经战阵,即便武艺不如他,临战厮杀的经验却比他高出何止百倍!
此外,戚继光平日时常与俞大猷那样的军中枪术名家切磋,曾听俞大猷说过枪术决胜负的要旨:“枪者,百兵之王,须以力运枪,借以马力,如臂使指,方能取胜。未及人马之力,侈谈击刺之术者,终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即便不知赵隐气力如何,自己跨下这匹战马乃是营团军千里挑一的宝马良驹,绝非赵隐所骑的那匹瘦骨嶙峋的赢弱老马可比!
赵隐那一枪尽管有些花哨,出枪却十分果断,枪势也迅若奔雷,戚继光向外微微侧身,挺起大刀要崩开赵隐的枪。
赵隐忽然大喝一声:“破!”,枪尖却一下子缩了回去。
这一枪竟是虚招!
戚继光大刀落空,心中大惊,不想也知枪尖缩回之后刺出的第二枪才是实招,不但枪势有如飞电惊雷,力量也要大上一倍有余,可他因为刚才过于托大,刀已磕空,中门大开,就算想跟对手同归于尽,此时只怕也收刀不及了。
冰凉的枪尖直奔面门而来,生死一线之间,百战余生的经验使戚继光条件发射般地将身子猛然伏低,人几乎完全贴在了马背上。“呼”地一声,枪头自他的面门险险擦过,带起的劲风将他的面颊划得生疼!
赵隐似乎没有想痛下杀手,也有可能是没有想到他能这样躲过自己的这一枪,略微一犹豫,两匹马已错蹬而过。
好险!堪堪地躲过了这一枪,戚继光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心中更有一种虎口余生的感觉。这一个照面,他竟然连反击的余地都没有,对面这个与逆贼仇鸾关系非同寻常的赵隐的枪法实在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不过,当他带过马之时,尽管心还在狂跳不已,戚继光还是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大刀,一踢马肚,催马向赵隐冲来。
宁可战死沙场,绝不苟且偷生!这不但是营团军的军训,更是这位青年将领的性格!
两匹马越来越近,戚继光不敢再掉以轻心,紧紧地盯着赵隐的枪尖,等两马相接,赵隐枪就要刺出的一瞬间,抢先出刀,一招“力劈华山”,那足有四十斤重的镔铁大刀带着义无返顾之势,当头向赵隐砍下。
赵隐不曾想戚继光竟使出这般性命相搏的杀招,忙收枪回护,奋力架开戚继光的大刀。大刀砍在枪杆之上,竟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戚继光觉得双手及两条胳膊一阵发麻,心里又是一惊,军中寻常枪杆,即便是用铁木制成,大刀砍上去也不会发出这样的金石之声,看来赵隐所用之枪的枪杆竟是用铁铸成,这鸡蛋般粗的七尺长枪该有多重,他竟能轻巧地运转如飞。
赵隐的枪法已那般娴熟,却不曾想到力量也是如此之大,看来这一战要想取胜绝非易事!
赵隐磕开戚继光的大刀之后,立即变招改守为攻,长枪迅疾刺向戚继光,那一枪有如白虹贯日般迅猛,枪尖那血红的缨子已化作一团红雾,朝戚继光袭来。
一瞬间,戚继光的前后左右都是枪影,也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哪个是虚哪个是实,局势已是万分危急!
第三十章惺惺相惜
戚继光全神戒备,大刀在身前挽成一团刀花,将全身要害之处护得密不透风,赵隐的枪虽然快,却也攻不破他的防御。一时间,刀枪相交发出一连串的爆响,几乎连成了一条线。
这场原本还象是比武的争斗已不逊于战场上的生死之搏,两人都施出了平生的本事,赵隐的枪法之高已大大出乎戚继光的意料之外,幸亏他的刀法是在战场上磨练出来的,赵隐的枪势虽快,每一枪刺来,他还能及时格挡化解,但要说到反击,却是力所不能及。
赵隐的变招极快,一连串的攻击只是短短的一瞬,戚继光却觉得好似过了一个时辰一般,额头上已有汗水滴下,手中那往日运用自如的镔铁大刀也仿佛变得沉重了许多,再缠斗下去,只怕力量衰竭之后无法抵挡那样迅急的快攻了!
要败了啊!戚继光心中慨叹一声。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那是一种象牛喘气一样的声音。
接着,明显地感觉到赵隐的攻势渐渐地慢了下来。
赵隐也累了!
这一连串如暴风骤雨般的连环快攻把戚继光搞得手忙脚乱,几乎难以抵挡;但作为进攻一方的赵隐,也耗费了大量的力气,枪法已有散乱之势。
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尽管戚继光也有脱力之感,但自幼从军所受到的艰苦训练,久历战阵所铸就的铁血豪情,却使他趁着赵隐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奋起全身的力气磕开赵隐的枪,一招“横扫千军”,手中大刀带着一股劲风扫向赵隐。
两马一直交颈缠斗在一起,加之赵隐的攻势极快,戚继光没有注意到赵隐在上一枪被挡住,收枪之时左手却已经移动到了距离枪尖只有一尺的地方,右手也握在枪杆的中段。
这种握枪的姿势极怪,一般七尺长枪的握法是右手握在距离枪尾一尺之处,左手在右手前一尺半到两尺之间,这样才能保证七尺枪至少有四尺在身前,能充分发挥长枪的远程攻击效能。而赵隐在与同样使用长兵器的戚继光交手之时,却突然舍长取短,只在身前留有一尺的枪杆,连同枪头也不过两尺,这点长度如何伤敌?
可是,就在戚继光一刀扫向赵隐之时,赵隐却突然翻手一挽,长枪枪头在后,枪尾向前如闪电一般自中宫直进,一出手便已到了戚继光的胸前,“铛”的一声,枪尾刺在了戚继光的胸甲上。
戚继光只觉胸中气血一阵翻腾,幸喜只是枪尾的钝头一击,若是被枪尖刺中,以赵隐的力气,只怕护心镜也会被击得粉碎!
同时,他的心中更是隐隐作痛——这个赵隐分明是因为主人落在自己手中,才会投鼠忌器,不敢伤了自己,才改以枪尾击刺。若是不中途掉转枪身,恐怕不等自己的大刀砍到他的身子,就已经被他一枪洞穿了胸膛。
与赵隐比武之前,戚继光还对自己的武艺充满了信心,但此刻,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之理,比如对面这个家奴模样的年轻人,单论武艺已经远胜过了他!
不过,戚继光也没有败,那雪亮的镔铁大刀正架在赵隐的肩头,只要稍微多加一分气力,赵隐的头就会被砍飞。
显然,在这立断死生的最后一刻,两人却都给对方留了余地。
看着长刀架在脖子上仍面不改色的赵隐,戚继光鹰隼般的目光变得柔和,脸庞上那万载寒冰一样的表情也微微化开了:“好枪法!”
赵隐平静地说:“将军勇武,草民自愧不如!”
戚继光收回了长刀,叹道:“若非你手下留情,加之马匹不耐久战,今日败的就是在下!”
就在刚才电闪雷鸣的一刹那,戚继光清楚地看见赵隐有个明显的带马向一侧闪避的动作,可战了几个回合,他跨下的那匹马气力已不济,只能勉力支撑着不倒卧下来,要想立刻做出主人命令的规避动作却是无能为力,只稍微迟缓了一瞬,戚继光一刀已经得手。也就是说,赵隐即便变招改用枪尾击刺,如果不是马力不逮,他依然能够及时闪开戚继光那一招出手义无返顾,已经无法中途改变方向的那招“横扫千军”!
可是赵隐却说:“将军刀法中规中矩,任草民百般变化,也守得滴水不漏,待草民久攻不下,心浮气躁之时,只一招便已得手,若非将军手下留情,草民只怕要丧生于将军刀下了。”他叹了口气,心疼地爱抚着跨下马匹的脖颈:“草民学艺不精,才有今日之败,也怪不得追风。”
戚继光知道赵隐委曲求全地认输是给自己留几分情面,他尽管有些难为情,却也不好拂了对方的一片好意,便岔开了话题,问道:“你的马名叫‘追风’?”说着,他忍不住看看赵隐跨下那匹明明不堪一战,却取名叫“追风”的马瘦,突然发现马身上流出的汗液竟如血一般的红,不禁大吃一惊,失声叫道:“这……这是汗血宝马?”
“不错。”
“你!”武将之中没有不爱马之人,戚继光更是爱马如命,当即勃然变色:“快滚下来!这等宝马良驹岂能这样糟蹋,真真暴殄天物!”
赵隐跳下马,惭愧地说:“南来近月,千里跋涉,又只能以杂草为食,亏得是追风,若换作是寻常马匹早已倒卧道旁了。”
“南来?”戚继光问道:“你们当真是从南边来的?”
“是。”
“既是从南边来的,也该知道京城大战正酣,为何却要赶来送死?”戚继光的脸又沉了下来:“你等可是要去投奔仇鸾那个狗贼?”
赵隐说:“仇贼卖国求荣,引寇入侵,国人皆恨不能将其食肉寝皮,我等怎会去投奔他?草民实是护送我家主人去京城的。”
戚继光想想也释然了,鞑靼大军围困京师的消息早就传到了江南,突然在此地看到了大队的明军,不怀疑是仇鸾麾下的大同叛军才怪呢!
这个时候,骑营统领方定国策马匆匆跑了上来,面色慌张地喊道:“误会了,误会了。”他冲到戚继光跟前才勒住马,俯身过来在戚继光的耳边悄声说:“将军,那人随身带着印信,属下看了确是荣王千岁。我等可闯下大祸了……”
正在说着,却看见戚继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吓得他赶紧把下半截话又咽回到了肚子里。
戚继光跳下马,将缰绳扔给随方定国一起过来的亲兵,招呼赵隐:“赵壮士,且随我一起上山吧。”接着,又对亲兵说:“将赵壮士的马好生溜溜,弟兄们若还有马料也一并拿出来喂。”
两人一前一后向营团军设立在半山坡上的简易营地走去,戚继光见赵隐还扛着他那杆长枪,便说:“且交给他们吧。”
赵隐脸色一红:“草民不懂军中规矩,还请将军见谅。”忙将手中长枪递给身边的军卒,接着又去解腰间的配剑。
戚继光知道赵隐误会自己要解除他的武器,忙说:“赵壮士不必……”
正在说着,就听到接赵隐枪的那个军卒“唉吆”叫了一声,抱着脚单腿跳着,原来他见赵隐轻松自若地扛着枪,以为那是军中寻常所用的长枪,便随意地伸手去接,谁曾想赵隐的枪竟是那样沉重,一下子没拿稳当,长枪跌在地上,砸在了他的脚背上。
戚继光好奇地拾起赵隐的枪,一掂之下分量竟与自己那四十斤重的镔铁大刀几乎不相上下,便说:“好重的枪,赵壮士果然力大无比!”
赵隐客气地说:“将军见笑了,草民怎比得上将军那般神力,若是命草民将破军如将军那样舞动如飞,草民只怕支撑不过一时半刻。”
“破军?”戚继光叹道:“马叫追风,枪名破军,皆是好名字啊!”
跟他们一起上来的方定国凑趣问道:“适才见赵壮士一手持枪,一手挥剑,煞是英武,不知壮士宝剑可叫何名?”
赵隐说:“回将军的话,剑名随影。不过是草民穷极无聊之时胡绉的几个名字,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见赵隐如此坦诚,戚继光心思一动,装做随意地问道:“敢问赵壮士一句,国家正值用人之际,以你这般武艺,为何不投军谋个出身?”
赵隐听出戚继光对自己甘为家奴有些不以为然,便长叹一声:“草民世代隐居山野,本无万里觅封侯之心。但因家母患病之时曾得荣王千岁资助,便自愿充为王府侍卫以报荣王之恩。”
“原来如此!”戚继光动容地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赵壮士真有古君子之风!”
“将军见笑了。”
戚继光不动声色地问:“那个太监也是荣王千岁府上的人吗?叫什么名字?”
“不是。我家王爷藩邸建在湖广常德府,他在留都南京当差,姓杨名金水。我随我家王爷过黄河之时遇到他,便与他一起上京来的。”
戚继光目视方定国,方定国微微点头,看来他们都说的是实话,便说:“荣王千岁既然之国在湖广常德,怎会千里迢迢赶到这兵火纷乱的京城?”
赵隐面露为难之色,躬身说:“事体重大,非是草民可以说的,将军还是去问我家王爷吧!”
戚继光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当即对方定国说:“你先带赵壮士下去歇息用饭。派人把守营帐,靠近三丈者斩!”说完之后,甩开大步就跨进了营帐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