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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5章
    第三十一章议定回师
    那个自称“王爷”的胖子正捧着一张干硬的大饼拼命地啃着,看那样子怕是至少三天没有吃过饱饭了,见戚继光走了进来,伸长脖子奋力咽下满嘴的饼渣,不耐烦地说:“没见本王正在用膳吗?要请罪一会儿再说!”
    戚继光冷笑一声:“本将军可不晓得你是什么王爷,不过,你既然与仇贼有交情,纵然不是细作,也有通敌之嫌,本将要将你送入京城之中依律治罪!”
    那个胖子顿时勃然大怒:“本王是当今圣上的堂弟、受封就藩湖广常德府的荣王朱厚熘,你如此目无宗亲凌虐皇族,就不怕本王一本奏到御前,请我那皇帝哥哥诛你九族吗?”
    “外地藩王进京要有皇上的恩旨和兵部的勘合,你拿不拿得出来?”
    “这……”那个胖子瞠目结舌地嗫嚅了半天,才说:“本王走得匆忙,未及请旨,也没有找巡抚衙门要勘合。”
    “既没有皇上的恩旨,又没有兵部的勘合?任你红口白牙说你是宗亲,岂不可笑!”
    那个胖子慌了神,赶紧从怀中摸出一方玉印:“这是当年本王父王荣庄王之国时,宪宗爷爷赐给的印信。”
    他身旁那个也在埋头大嚼干饼的太监杨金水也从怀里摸出一块腰牌:“戚将军,奴才是留都当差的内侍杨金水,这是奴才的腰牌,请将军验看。”
    戚继光并不接他们递过来的印信和腰牌,问道:“一个是湖广的藩王,一个是南京的公公,二位怎么突然到京城来了?”
    荣王朱厚熘和杨金水对视一眼,杨金水犹豫着说:“荣王千岁爷,奴才能与他说吗?”
    朱厚熘一瞪眼:“说!只要他敢听,我们就敢说!”
    杨金水还在迟疑,朱厚熘哭丧着脸说:“你没瞧见他那蛮不讲理的样儿,我们要是不说,八成就被他当成鞑子的细作给正法了!”
    杨金水咬咬牙:“戚将军,不是奴才信不过将军,只是事体太大,奴才怕将军听了万万不信啊!”
    朱厚熘急得哭了起来:“你还在废什么话啊!姓戚的,本王告诉你,江南……江南反了!”
    戚继光心里慨叹一声,果不出人所料啊!当即递了个水葫芦给荣王:“荣王千岁,先喝口水压压惊,慢慢说……”
    月亮已经慢慢爬上了半空,戚继光才钻出那顶简陋的营帐,招招手,一直带着亲兵巡游在营帐四周的方定国赶紧上前,躬身抱拳道:“将军有何吩咐?”
    “召集全军百户以上军官议事。”戚继光想了想,又说:“不,把各队队官也都叫来吧。”
    方定国见戚继光那张平日里英气勃发的脸庞上竟写满了忧郁的神情,忙问道:“发生何事了?”
    一向杀伐果断的戚继光此刻却迟疑了一下,摇摇头说:“莫要问了,去吧。”
    方定国情知事体重大,也不敢再多问什么,忙转身而去。
    等骑营一百多名百户以上军官及各队队官聚集在营地中间的那块空地上时,戚继光已经恢复了往常的镇定,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游击近十天了,弟兄们随身带的干粮已快告罄,该回城补充军需。通知全军弟兄,除轮值哨兵外,都早早歇息。明日三更聚齐,整装用饭,四更出发,绕过鞑靼大营回师本阵。”
    突然被召集来议事,在场诸人心里多少都有些忐忑,但听他这么一说,也就释然了,许多人的脸上甚至露出了喜色——毕竟这种远离本阵的游击作战是他们从未经历过的,其中遇到的种种困难也非是他们之前所能想到的,出来游击好些天,确实需要回京城休整补给。此外,军卒得不到休整、粮秣得不到补充都在其次,关键是那日伏击大同叛军,几百名弟兄负伤,有二十多个伤重者已因得不到及时医治而身故了!
    各位军官领命而去,戚继光独留下了方定国:“方将军,前日袭扰鞑靼虏贼大营,虏贼对我们这支偏师或已有所防备,可能派有人马往来各处军营之间巡逻。能悄然绕过防线撤回德胜门我军大营自是最好,若是遭遇敌军,由我带前军掩护,你率领其他弟兄尽快撤退。”
    鞑靼二十万大军围困京师,主力驻扎在德胜门、彰仪门两处大营,在其他七门各部署了部分兵力以监视明军,防备城外增援或城内明军出城攻击侧翼。戚继光这样的担忧也在情理之中,但方定国一听就急了:“将军为全军主将,岂能以身犯险?前军还是末将带吧。”
    “你我袍泽一场,更在沙场下结下过命交情,我也不怕你气恼,只怕在鞑靼虏贼眼里,我戚继光这颗脑袋要比你方定国值钱些个。”戚继光说:“待前军将虏贼缠住之后,你速速带中军冲过去。与德胜门守军汇合之后,请俞将军派人将荣王三人接进城去。”
    戚继光这样的部署,分明是要以自己为诱饵吸引鞑靼军队,掩护中军安全撤退。方定国颇不以为然地说:“将军且恕末将出言无状。末将以为将军有些过虑了。且不说四更天鞑靼虏贼未必能出动大队人马追击,想我营团军连败虏贼数战,虏贼见我无不丧胆,莫非他们还敢摆开阵势与我厮杀不成?”
    戚继光苦于无法向他告知实情,只得呵斥他说:“亏你还是我营团军统军大将,竟说出这等话,莫非从未听说过骄兵必败之理?加之出来游击近十日,弟兄们早已疲惫不堪,以五千疲敝之师迎战二十万蒙古铁骑,怕也只有你方大将军有这等本事!”
    方定国讪笑道:“也是这个理。那日将军带全军袭扰虏贼大营,将他们耍得团团转,想必俺答早已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口吃掉我们。不过,即便要诱敌,也非是将军这样该为之事,末将是骑营统领,先锋之职就留给末将吧。”
    戚继光沉下脸来:“你可是有意违抗军令?”
    军法无情,方定国吓了一跳,忙躬身答道:“末将不敢!”
    戚继光冷冷地说:“明日之战,无论前军如何,你且不能停留,全速冲回本阵,将荣王三人送入城中便是奇功一件。若有半点闪失,三尺冰胪饶你不得!”
    “末将遵命!”方定国赶紧施了一礼,就要溜走。
    “次生兄!”戚继光突然唤住了他,抱拳向他行了个礼。
    方定国连忙还礼:“戚将军折杀末将了。”
    戚继光恳切地说:“次生兄,你长元敬许多,元敬平日也从未将你视为下属,明日一战吉凶未卜,若元敬有什么不测,你且要记住,未奉诏命,骑营五千弟兄不得有一人一骑入城!”
    方定国忙说:“将军,那日与仇贼叛军激战竟日,我军伤了好几百名弟兄,可否将重伤者送入城中医治?”
    戚继光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此事毋庸再说,我军回师德胜门之后,可请高大人与俞将军派医官出城为那些弟兄疗伤,人马却不得入城。”
    方定国怔怔地看着戚继光,那日驰援德胜门,许多人都看见营团军的大旗耸立在德胜门城头之上,显见得大军已经调防进城,骑营进城与全军回合也在情理之中,戚将军为何会有这样的一道将令?莫非他对监军高大人和俞将军移师城内不满?只为这个原因,便不许伤者入城救治,却不象是一向爱兵如子的戚将军所为!
    正在心里寻思,又听见戚继光说:“我问过荣王三人,除了赵壮士之外,其他两人骑术都不佳,你且要选军中健卒护着他们。”
    “是。”方定国说:“末将让骑术精湛的弟兄带他们一起突围。”
    “如此甚好。他三人身上背负着天大的秘密,若是泄露了半点出去,我等之罪万死难恕!骑营五千将士便是拼得一死,也要将他三人安然送入城中。”戚继光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咬牙说道:“若鞑靼虏贼大军出营,中军突围无望,你定要将他们立时格杀,万不可使他们落入虏贼之手!”
    方定国似乎明白了一点,肃容答道:“是。”
    方定国离去之后许久,戚继光缓缓地回头,只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人,正是赵隐。火把映照下,赵隐一脸的哀伤之色,想必是听到了刚才他与方定国最后的对话。
    戚继光心中涌出一丝愧疚,拱手抱拳说:“赵壮士,情势所迫……”
    赵隐躬身还礼:“戚将军不必说什么,草民虽非行伍中人,却也知道将军这样处置甚为相宜。只是草民有一事相求,万望将军恩准。”
    “赵壮士请讲,只要在下力所能及,断不敢推辞。”
    “明日一战,请戚将军恩准草民与将军并肩作战。”见戚继光面露难色,赵隐双膝跪地:“草民若不能护得王爷周全,惟有以死谢罪,不若让草民死在王爷之前,也算是尽了护卫之责。一点私念,万望将军成全。”
    看着赵隐,戚继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第三十二章命悬一线
    奋力砍翻了一名鞑靼兵士,戚继光大喝一声:“戚继光在此,虏贼且来受死!”
    正如戚继光所预料的那样,自从那日围魏救赵解了德胜门之围后,俺答对他们这支突然自本军身后冒出来的劲旅十分担忧;加之听溃败之后侥幸逃回大营的大同叛军为了逃脱责罚,众口一词地报告说遭到了明军十倍以上的兵力围攻,那支伏击他们的是明军精锐之师营团军,有数万之众,全是训练有素、战力强悍的骑兵,更令俺答时刻感到后颈之处被架上了一把冰冷的长刀,正躲在暗处随时准备给他致命一击。因此,鞑靼自然不敢再分兵出来征粮打草;同时,又派出数千精锐铁骑日夜轮班在大营四周巡逻。当骑营前锋趁着天色未明,隐蔽行进接近了鞑靼大营侧翼之时,就遭遇到了鞑靼的巡逻队。
    前军与鞑靼巡逻队混战在了一起,方定国便遵戚继光的将令,带着中军急速前进。鞑靼正要分兵阻拦,却听戚继光报出了名号,鞑靼兵士先是一愣,继而象疯了一样,撇下身边穿插而过的大队明军,疯狂地扑向了戚继光率领的那支不足千人的前锋——俺答有令,生擒或杀死俞大猷、戚继光者,授“巴图鲁∶西剩?
    一个正在策马飞奔的军卒突然勒住了马:“方将军!戚将军向朝阳门那边退去了!”
    方定国勒住马回头一看,戚继光已带着前军朝相反的方向且战且退,显然戚继光是想将鞑靼引开,掩护中军顺利撤回德胜门。
    中军将士心里都是一紧:朝阳门外鞑靼虏贼驻有重兵,且该门已被城中守军用巨石封死,便是退到那里也无法进城。戚将军怎会引兵朝那边退?!
    朝阳门是京城内城九门之一,平日走粮车,南方向京城调运漕粮,走通惠河水运到通州,再装车走朝阳门进京。今次鞑靼大举进犯,在叛将仇鸾的指引下,包围京城之初就攻占了通州,虽然没有抢到粮食,但为了防备困守京城的明军得到补给,还是在该门驻扎了大量兵马。而此前战事不利,驻守朝阳门的守军不得不放弃了城外的阵地,用巨石将朝阳门封死,即便冲到城下,也不可能顺利撤入城中,若是被自鞑靼大营及朝阳门营中的虏贼两军夹击包围,以骑营前军不足一千余众,恐怕支撑不到几时。
    一个营官焦灼地说:“将军,我等回师去救戚将军吧!”
    方定国犹豫了一下,猛然摇摇头:“不行!”
    “将军!”那个营官喊道:“戚将军危在旦夕,我等且不能坐视不管。将军莫非忘了我营团军的军规吗?”
    大明军中律令,临阵退却者斩。营团军又有更严苛的军法——战时一哨一队官兵更要互相照应,不得自顾自家逃命却不管袍泽死生。未得将令,有胆敢退却者斩!全哨退却斩哨长,全队退却斩队官,哨长队长战死殉国而全哨全队退却者,全哨全队皆斩之。推而广之,戚继光身为这支偏师的统帅,他若战死殉国,营团军骑营五千军卒都难逃军法制裁!
    不远处的鞑靼大营里喧声震天,显然虏贼主力即将杀出,若是恋战,骑营全军就可能陷入敌军包围之中。方定国咬咬牙说:“戚将军有令,无论前军如何,中军必须急速撤回德胜门。”
    鞑靼大营的木栅栏打开了,冲出了大队的骑兵,万马狂飙而来,其势汹汹。还在犹豫的中军将士脸上都变了颜色。
    一个兵士突然说:“我去救戚将军!”说着,他拨转马头,朝着正厮杀在一起的战团飞奔而去。
    许多将士如梦初醒,纷纷也要掉转马头,方定国厉声喊道:“这是戚将军的军令!休要多言,快撤!”
    中军朝着德胜门大营疾弛而去,鞑靼大军追之不及,又朝戚继光那边包抄过来,鞑靼驻守朝阳门的军队也从营中杀了出来。戚继光率前军左冲右杀,终于赶在敌人合围之前,撤到了朝阳门下,背靠坚城组成了一道防御圈,勉强挡住了敌人的疯狂进攻。
    或许是那巴图鲁的称号、万夫长的官职以及千两白银的赏赐太过诱人,尽管头顶上不断有城头守军火炮箭石落下,尽管身边不断有人受伤落马,鞑靼兵士仍奋不顾身地向明军扑去,碗口大的战马铁蹄踏在受伤袍泽的头上身上,骨头迸碎发出的“喀嚓”声隐约可闻。
    已不知道奋力厮杀了多久,戚继光感到手中的大刀越来越沉重,身边的军卒也越来越少,这个时候,城头上突然坠下了几条绳索,有人在上面喊道:“戚将军,鞑子势大,不可力敌。快抓住绳子,我们将你拉上来!”
    戚继光奋起余勇,挡住了鞑靼兵士刺向一直与他并肩作战的赵隐的几柄长刀,喊道:“赵壮士,你家主人此刻已安然抵达德胜门,你已尽到护卫之责,快请退下,抓住绳子进城与你家主人回合。”
    刚才第一次将破军刺入敌人胸膛,当抽出枪头,那殷红的血喷涌而出的那一刹那,赵隐的面色如纸一般的惨白,嘴角抽搐着想要说什么,但干涩的喉咙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不过到了此刻,戚继光赠送给他的战甲已被血染成了红色,他却已经完全恢复了平静,只将手中的破军不停地刺出,每一枪几乎都有一位鞑靼兵士翻身落马。他那出神入化的枪法,出手更带着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使骁悍的鞑靼兵士也不寒而栗。
    得戚继光之助,赵隐这才得空用手抹去脸上不知何时被溅上的,也分不清是鞑靼兵士还是身边明军兵士的鲜血,淡然一笑:“戚将军看不起草民吗?”
    戚继光横刀扫向面前的几位鞑靼兵士,将其中来不及闪避的两人扫落马下,大声说:“赵壮士何出此言!”
    赵隐一抖手腕,破军闪电般地刺出,将一个趁着戚继光说话,欺身上前想要偷袭他的鞑靼兵士挑落马下,笑着说:“将军为何不退?”
    “我乃大明军人,杀敌卫国是我的职责所在。再者,军中袍泽皆为弟兄,戚某岂能丢下他们独自逃命!”
    赵隐说:“草民虽非军人,却是大明百姓,保家卫国也不敢人后!”
    “俊昊兄!”激动之下,戚继光改了称呼,恳切地说:“万里赴戎机,马革裹尸还,这是我辈军人平生之夙愿,俊昊兄何必陪我等捐躯沙场!”
    “说得好!”赵隐朗声笑道:“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念,你就把草民当成你军中士卒!”
    两人旁若无人地高声谈笑,手底下却毫不含糊,十几个鞑靼兵士顷刻间丧生于他们手中的刀枪之下,一旁督战的鞑靼朝阳门守将、平章亦不剌大怒,挺起手中的斩马刀就要往上冲,突然一骑自身后疾奔而来:“亦不剌将军,大汗有令,撤军回营。”
    “诈传军令者,杀!”说着,亦不剌回手一刀便将那位传令兵斩落马下,又对手下兵士喝道:“儿郎们,给我上,杀死戚继光,为战死的弟兄们报仇!”
    话音刚落,又是一骑飞奔而来:“大汗有令,撤军回营!”
    亦不剌怒气冲冲地连斩数名传令兵,仍在督促兵士拼命进攻,这个时候,一队士兵簇拥着一个衣甲鲜明的青年将军赶了过来:“亦不剌将军,你敢违抗大汗的军令吗?”
    亦不剌见来人是俺答的二王子黄台吉,情知大汗已动了真怒,不顾城头炮矢,命自己儿子亲自来传军令。他狠狠地瞪了黄台吉一眼,又不甘心地看看身边只剩下一百多人的戚继光,大吼道:“撤!”
    黄台吉见亦不剌掉转马头要回自己的军营,忙说:“亦不剌将军,大汗召将军回营议事。”
    “议事,议事,议个鸟事!”亦不剌怒气冲冲地说:“大汗要治我的罪,我这就把脑袋给你二王子殿下!”
    黄台吉苦笑一声:“将军误会了。你的安答博尔忽回来了。”
    “他回不回来干我鸟事,莫非就为了要我去迎接他,连戚继光的脑袋都不要了吗?”
    亦不剌是鞑靼年轻一辈中难得的将才,否则俺答也不会将防守朝阳门的重任交给他。刚发完这一句牢骚,他就突然明白了过来,紧紧地盯着黄台吉:“你是说博尔忽回来了?那……那大同……”他的声音颤抖了起来,看看身边的兵士,立刻住了口。
    黄台吉无奈地点点头,悄声说:“将军现在明白大汗为何要命将军撤军回营了吧?此刻大营之中已经闹翻了天了,那些胆小鬼呱噪着要赶紧跟明朝议和,大汗不得已才命令将军撤军,给明朝那狗皇帝留点面子!”
    回头看看那近在咫尺却又好象遥不可及的北京城,这个杀人不眨眼的蒙古汉子的眼眶之中突然涌出了豆大的眼泪:“我们……我们愧为成吉思汗的子孙啊!”
    第三十三章釜底抽薪
    十日前,大同。
    所谓“铁打的营盘”,最适合用来形容明朝的卫所制,军事要隘设卫,关津渡口设所,皆建有固定的营房。规模大一点的卫所都建有城墙,但城池里面没有百姓,住的全是军户,无论官兵都可娶妻生子,子承父业,世代为军,所以“流水的兵”并不适用于明朝。
    大同作为九边重镇之一,自然更不例外,筑有高逾数丈的城墙,城外还有一道宽越三丈的护城河,将偌大一个城池连同城中近十万军户保护在其中。四门中原本只是面向蒙古的北门一年四季常常关闭,其他三座城门按固定时间开放,如今仇鸾起兵靖难,担心朝廷兴兵来剿,连那面向着内地的三座城门也要紧闭,将整个大同城与外界隔绝起来。
    此刻,东门城外的隐蔽处,有三个人正看着那紧闭的城门犯愁。他们是那匆匆辞别帝阙不知所踪的刘子昂和锦衣卫太保高振东、谢宇翔。
    审讯鞑靼俘虏卯那孩,朱厚熜得知了鞑靼及仇鸾叛军在大同镇的兵力部署情况。原属副总兵李玉亭的三万部队全部留守大同,对仇鸾两万叛军和五千鞑靼军有一定的兵力优势,若是能夺取大同,便能造成对鞑靼全军“关门打狗”之势,便密令刘子昂潜回大同,集合李玉亭旧部起事。可大同四门紧闭,城头上守备的军卒竟是鞑靼兵士,在这种情形下,三人根本无法混进城去。
    以高振东、谢宇翔的身手,夜里摸上城头潜入城中不难,但刘子昂是武将,要带他翻越大同高逾数丈的城墙却非易事,要想不惊动守卫的鞑靼军卒更是绝无可能。可是没有他的引荐,两人也无法取得李玉亭旧部的信任,更不能将形同散沙一般的李玉亭旧部团结起来起事,三人一时都想不出好办法来。
    高振东、谢宇翔跳着脚将逆贼仇鸾的十八代祖宗以及一切女性长辈都问候了一遍,刘子昂却出神地盯着城外的大片庄稼不说话。
    骂累了之后,高振东拍拍刘子昂的肩膀:“刘将军,大同城是进不去了,莫若我等火速赶到宣府,持皇上手谕借些兵马来攻打大同,且不说能不能拿下大同,或许可在混乱之中送你入城。”
    派他们前来之时,朱厚熜也曾想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就给他们下了密谕,让他们前往距离最近的宣府调兵攻打大同,争取与城内李玉亭旧部取得联系,里应外合夺取大同,如今不得已之下也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刘子昂却沉吟着说:“两位上差,战机稍纵即逝,此去宣府,即便一切顺利,来回总要半月,若是俺答与仇贼引兵退回,岂不误了皇上大事?”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末将倒有一个法子,不晓得可行不可行……”
    高振东、谢宇翔虽是大内高手,却不熟悉军旅之事,对刘子昂很客气,便说:“刘将军请讲。”
    “城外这片田地乃是军屯,可资大同军半年粮秣之用,此刻庄稼成熟在即,若是放一把火烧了,城中守军想必肉痛,或许会出城抢收,我等可寻机混进城……”
    刘子昂还未说完,谢宇翔就一下子跳了起来,猛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高啊!刘将军不愧为军中翘楚,想出这等妙计!俗话说‘功高莫过救驾,计毒莫过绝粮。’即便那帮叛军当缩头乌龟不敢出来出城,毁了他半年军粮,我军他日收复大同也容易多了!”
    可是,大同城外军屯有上万顷之多,三人四处放火,累了一日也不过烧了几百亩地的庄稼,偏偏天公不作美,到了晚间竟下起了雨,将火也给浇灭了。
    在一队持刀挺枪的卫兵簇拥下,一位四十多岁的正四品武将自东向西走来,走到那条青石板铺成的街道就停下了脚步,冷冷地对对面穿着同样军服甲胄的兵士说:“叫你们许参将出来讲话。”
    “钱将军,本总兵在此恭候多时了。”对面也走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武将,冲他抱拳行礼。
    此人便是现任的大同总兵许贵,原本是正四品参将,他是仇鸾的心腹,跟随仇鸾谋逆造反后被升为总兵。仇鸾跟随俺答引兵杀奔京师之后,便将大同交由他掌管,自然还许下了靖难功成之后封公拜侯的承诺,因此许贵当了弃国弃家的叛贼不但不以为耻,还洋洋得意地以总兵官自居。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这个总兵当得很窝囊,别说是指挥现在留守大同的五万兵马,连跨越城中那条街道都不敢。
    大同是军镇,城市规划布局一切以军事为重,为方便军队调动,在城中修建了一条连接南北门的大道,将整座城分为东西两区。仇鸾的总兵衙门设在西区,李玉亭身为副总兵,与总兵仇鸾毗邻而居,但其麾下军队除了亲卫虎贲军之外,大多驻扎在东区。仇鸾谋反,以阴谋诡计诱杀了李玉亭,其所部虽名义上归顺了仇鸾,却在东区放了警戒,设置了街垒和鹿砦,显然是要防备着仇鸾所部有所异动。仇鸾所部剿灭了驻守西区李玉亭的虎贲军之后,也怕李玉亭残部报复,也照样在西区放了警戒,设置了街垒和鹿砦。两军将大同城一分为二,隔着城中那条宽约两丈的街道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此外,李玉亭残部在经历了主将身死而造成的最初混乱之后,军职最高的参将钱文义被推举出来主事,此刻便是他出来与许贵谈判。
    钱文义也不给那许贵还礼,冷冷地说:“城外军屯起火,烧了不少军粮,我军明日要出城收粮,你知会那鞑子一声,到时打开城门让我军出城。”
    “这——”许贵说:“仇元帅走时颁下军令,严令我大同各部不得轻出,钱将军莫要让本总兵为难啊!”
    “哼哼!我不晓得什么仇元帅的军令,我只晓得若是让人将城外军粮尽数烧去,莫说明年,便是今冬我军也将无以为食。”钱文义冷笑一声:“我等比不得你许将军,还能在鞑子那里得到粮秣!”
    许贵怎能听不出来钱文义话中那再明显不过的嘲讽之意,心中气苦,但钱文义早有防备,带着众多军卒作为护卫,真动起手来不见得能讨到便宜,他手中兵力又不如钱文义多,自然不敢与他翻脸,只能勉强压抑着恼怒,陪着笑脸说:“钱将军莫要这样说,大家都在仇元帅帐下听令,何分你我。”
    “许将军这话说的奇,我等虽都是大同军,却自有统属,何况,我并不认得什么仇元帅,只知道鞑子新近封了个狗屁大同王姓仇,不知道许将军所说的那人可是他?”
    “你——”许贵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说:“军粮自是紧要,但开城门之事非同小可,还请钱将军容本总兵与鞑靼友军先行交涉。”
    钱文义冷笑道:“开城门还要请得鞑子军令,许总兵好懂礼数!”说着,他把脸一沉:“还请许总兵直告鞑子,明日卯时若不开城门,我手下的弟兄可不象你许总兵那么懂礼数!”说完之后,转身扬长而去。
    明朝实行军屯制,规定内地军队八分屯田,二分守城;边军七分屯田,三分守备,以军户屯田所得作为军需粮秣,不足部分实行“开中法”以商屯来救济。许贵心里也清楚,时下大同叛乱,朝廷自然不会再接济粮饷,靠鞑靼提供军需粮秣更是绝无可能,若是再放弃军屯所得,恐怕真如钱文义所担忧的那样,全军将无以为食。因此他即便将钱文义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去找鞑靼留驻大同的平章博尔忽交涉。
    博尔忽当然不同意,仇鸾本部三万兵马出了城就哗变投敌,不到半月只剩下了五千余人,更不消说原本就不愿意跟随仇鸾一起叛乱的李玉亭所部了,为了防备明军再次哗变,他们才不得已承担起了守城的任务,如今却又要自己打开城门放明军出城,这与纵虎归山有什么两样?若不是知道许贵是仇鸾亲信,他还真的以为连眼前这个大同总兵都起了二心!
    许贵千般陈情万般哀求,说尽了好话,博尔忽才勉强同意打开城门,让大同军出城抢收城外那已经成熟的庄稼。
    卯时初刻,大同城东门缓缓打开了,一队又一队的军卒鱼贯而出,一手拿着刀枪,一边肩上扛着农具。刘子昂搭着皇上赐给的望远镜看了看,欣喜地对高振东和谢宇翔说:“是李总兵旧部,我且前去找他们。”
    高振东和谢宇翔冲刘子昂一抱拳:“刘将军小心!”
    过不多时,刘子昂就带着一个队官过来了,请高振东和谢宇翔化装成士卒,随他们一起混进城去。高振东和谢宇翔向钱文义等军官宣读了皇上赦免全军从逆之罪及命令夺回大同城杀敌立功的诏书并介绍了北京城下的战况。听到朝廷官军大败鞑靼的消息之后,自钱文义之下,李玉亭残部将士无不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杀奔西区,将那鞑靼虏贼与仇逆叛军杀个干干净净。
    第三十四章釜底抽薪
    鞑靼军卒也晓得那一望无际的军屯不是一日两日能抢收完毕的,次日卯时,他们又打开了城门。明军还如前日一般整队出城,快到城门口的时候,两辆争抢着出城的粮车撞在了一起,赶车的士卒争吵起来,一言不和竟都拔出了刀怒目相向。一见自己的弟兄跟人斗气,各自队中的弟兄们也簇拥过来,指着对方的鼻子叫骂着。带队的军官赶紧上前弹压,却无法平息士卒的怒气,不得已又从后队调来两队士卒,持刀举枪强行将眼看就要发生冲突的两队士卒赶到了城门边上。狭小的城门洞口挤满了人,有的已经被挤到了城门楼的台阶上。
    眼见明军越闹越不成样子,驻守东门的鞑靼兵士看得哈哈大笑,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一队士卒已经悄然摸上了城楼。
    一个站在城楼上的鞑靼军官正俯下身子看热闹,突然发现有明军已经上了城楼,骂道:“你们上来做什么?快滚下去!”
    一个明军军官陪着笑脸说:“将爷,你瞧下面这阵势,一时半会且出不了城,不若让我等弟兄们在此歇歇脚,晒晒太阳。”一边说,一边凑近了他。
    鞑靼军官一愣:“这两日秋雨连绵,哪里有什么太阳!快滚下去,惹恼了爷爷,一个一个全杀了!”说完之后,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东门是明军副总兵李玉亭的旧部,根本就不愿意跟随仇鸾一起谋反,他们对城里的鞑靼军卒无不怒目相向,哪有眼前这位军官这样谄媚地与他说话的人!当下喝问一声:“你是什么人!”同时退后一步凝神戒备。
    他一点也没有猜错,这位军官是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九谢宇翔,见鞑靼军官已有所察觉,他嘿嘿一笑,说:“要你命的人!”说着,一个箭步上前,一拳打在那位鞑靼军官的胸口。
    锦衣卫十三太保绝非浪得虚名之辈,那一拳足以开山碎石,鞑靼军官皮甲上的护心镜被打得粉碎,胸口也凹陷下去,仰面喷出一口血,立时就死了。
    谢宇翔高喊了一声:“杀!”扬手扔出一把飞刀,箭楼上另一个还在发愣的鞑靼军官被一刀毙命。
    一瞬间,血肉的风暴被掀起了。趁着鞑靼士卒慌乱之时,已摸上城头的明军卒卒齐声怒吼着:“杀!”猛地扑向了各个哨位,长枪大刀带着风声,带着屈辱和愤怒,奋力向敌人刺去,促不及防的鞑靼士卒长刀还未拔出刀鞘,就应声倒下了一大片。
    城头上骤然响起的惊心动魄的喊杀声惊动了把守城门的鞑靼士卒,正在错愕间,就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雷霆般的怒吼:“杀贼报国,只在今朝!”涌堵在城门口的明军突然扑了上来。
    鞑靼士卒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扑来的敌人,有人惊叫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不需要给他回答什么,一支长枪已从他的胸口捅入,将他刺了个对穿。
    不到一息,把守城门的一百多名鞑靼士卒就被上千名明军吞没了。指挥城下战斗的刘子昂吩咐道:“关闭城门!今日有我无敌,有敌无我,不杀尽虏贼与叛军,谁也不许出城!”说完之后,带着部队冲上城楼。
    尽管遭到突袭又失去了军官的指挥,驻守东门箭楼的几百名鞑靼士卒还是表现出了良好的军事素质,他们很快就反应过来,背靠背围成一团进行着殊死抵抗,但眼前的明军似乎已经不是他们所熟识的那些穿军装的农民,在军官的带领下,都奋不顾身地猛扑过来,一个倒下了另一个立即补上,这股剽悍的杀气让自幼就在马背上过着刀尖舔血的杀戮生活的鞑靼士卒也不禁为之胆寒。刘子昂那上千名生力军投入之后,很快这几百名鞑靼士卒就顶不住了,在明军势如狂飙的砍杀下,他们就象是暴风雨之下的一朵浪花一样,被淹没在巨涛之中。
    全歼了东城守军,刘子昂却不敢有一丝的大意,他赶紧命令军卒将鞑靼士卒的尸体从垛堞口扔了下去,与闻声赶来增援的鞑靼士卒混战在了一起。
    由于受到地形的限制,明军和鞑靼都无法投入更大的兵力,只能挤在只有数丈宽的城墙上作战,最前排的兵士不顾一切地向前刺出长枪挥下大刀,将对面的敌人一个接一个的捅穿、砍倒、劈裂;同时自己也被对面密密麻麻的武器一个接一个的捅穿、砍倒、劈裂。每时每刻都有一个鞑靼士卒惨叫着扑倒,同时也有一个明军卒兵无力地倒在血泊之中……
    刘子昂手起刀落,砍翻了一个鞑靼士卒,突然发现对面鞑靼军队中还夹杂着不少明军军卒,他们是许贵派来协助鞑靼守城的部队。鞑靼留守大同的士卒只有五千人,却要分驻四门,即便是最紧要也最不安定的东门也只有两千人,兵力实在薄弱,博尔忽便让许贵派了五千军卒协助守城。此刻也跟着鞑靼军队一起杀向东门。
    刘子昂大喝一声:“弟兄们,鞑靼虏贼与仇鸾逆贼已大败于北京城下,我大明百万大军不日将克复大同,你等还要助纣为虐,等着朝廷诛灭九族吗?”
    鞑靼和叛军卒兵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攻势为之一滞。谢宇翔趁机大喊着说:“我乃朝廷钦差、锦衣卫太保谢宇翔。弟兄们,皇上如天之仁,体念你等为仇鸾逆贼所蒙蔽,特颁下诏书,只要你等杀尽虏贼夺回大同,从逆谋反之罪即可赦免。要做我大明忠君卫国的热血男儿,还是做弃国弃家的乱臣贼子,只在一念之间,你等不要一错再错!”
    对面的一个兵士突然一刀砍向了身边的鞑靼士卒,大喊道:“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弟兄们,为国杀敌,洗雪耻辱!”
    “为国杀敌,洗雪耻辱!”那些兵士齐声大喊着,扑向了身边的敌人。鞑靼士卒未曾想到方才还和自己并肩作战的友军突然又倒戈兵戎相向,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惨叫声接连不断,失魂落魄地向后退去。
    有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当一场战役具体到了战斗层面,甚至演变成一场混战之后,已经没有什么战术可言,唯一能发挥作用的只有兵士的战斗意志。鞑靼军队的兵力本就处于劣势,又接连遭到明军几次偷袭,兵士们早已丧失了求战之心,此刻阵脚一乱,立即由且战且退变成了落荒而逃,最终变成了雪崩式的溃败。刘子昂和谢宇翔带着明军卒兵乘胜追击,沿着城墙向其他城门杀奔过去。
    与此同时,钱文义带着几千名士卒冲过城中那道东西分界线,仇鸾所部赶紧列阵迎战。接到报告的许贵也匆匆赶来,见钱文义手下士卒人人带着重孝,面露激愤之色,心知不好,却还抱着一线希望,说:“钱将军莫要冲动,伤了贵我两军和气……”
    钱文义身边的高振东突然大喝一声:“皇上有旨!大同诸军将佐军卒听旨!”他翻身站在马背上,从怀中掏出一幅明黄绸缎的卷轴高高举起。
    许贵习惯性地弯曲着膝盖要下跪,却蓦然想起来自己已经追随“仇元帅”起兵靖难,大可不必对那京城里金銮殿上的皇帝抱有敬畏之心,这才稳住了心神,说:“皇上重用奸佞,妄开新政,乱祖宗之成法,毁国朝之根基,我家仇元帅兴兵清君侧,正王道,你这诏书想来也是那些佞臣发出的,我等不听也罢!”
    “大胆!”高振东喝道:“你这狂悖之徒哪晓得仇将军之苦心!他不过用苦肉计诈降俺答,引诱虏贼大军至京师城下聚而歼之,时下我军已大获全胜,不日仇将军将引兵回大同。就凭你今日犯上之举,在下当禀报朝廷责令仇将军将你军法从事!”
    这种话骗得了仇鸾部下那些参与叛乱的普通士卒,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地露出了迷惘甚至欣慰的神情;却骗不过身为仇鸾心腹的许贵,但他也不敢公然对抗皇上的威严,仓促间竟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说辞:“军中但闻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还请钦差大人将仇将军军令示下。”
    “好在仇将军晓得你许贵愚钝蠢直,早就作书让在下转交于你,你看了便知!”说着,高振东将手伸进怀中——
    突然白光一闪,正伸长了脖子张望许贵自马上栽了下来,咽喉处插着一把飞刀!
    叛军卒卒还在发愣,高振东大喝一声:“皇上有旨,首逆必除,从犯不论!如今犯上之徒已授首,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钱文义与全军将士齐声喝道:“弃刀投降者不杀!”群龙无首的叛军官兵皆已心慌意乱,纷纷将刀枪扔在了地上,跪了下来。钱文义和高振东留下少量的军卒看押着叛军,带着大队人马冲向了城西的军营,自然还是以皇上的诏书为震慑,许贵的人头也被砍下来高高挂在枪杆上,为皇权威严做着绝妙的注解。在“首逆必除,从犯不论”的感召下,仇鸾叛军的军官和兵士们乖乖地放下了武器,束手就擒。解决了叛军之后,钱文义又指挥着手下部队兵分几路掩杀到四门,配合刘子昂和谢宇翔的部队将把守城门的鞑靼军全数歼灭。可惜鞑靼留守大同的平章博尔忽听说城内明军哗变,慌忙带了手下几十名士卒出南门逃走了,看那样子是要奔去京师向俺答报讯。
    钱文义等人要起兵追击博尔忽并进京勤王,刘子昂和高振东、谢宇翔三人劝阻住了他们,一边整肃仇鸾所部,一边加强守备,准备迎击自北京城下溃败的鞑靼军队,完成皇上交给他们的“关门打狗”的战略任务。
    那个时候,他们也没有想到,克复大同之举竟会产生了如此大的效果,逼迫鞑靼在最后的关头放弃了对戚继光的致命一击,以期留下与明朝议和的余地。
    第三十五章穷追逆党
    明朝三法司,真正管官的是都察院,每年考绩各级官员的政声,时时监察各级衙门的官风。由于手握纠察参劾大权,且许“风闻奏事”,莫说是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正三品的左右副都御史和正四品的左右佥都御史这些堂官佐贰,便是那110名正六品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也是“见官大三级”,概因他们一旦受命出巡一方为巡按御史,便等同于手握天宪的钦差大臣,小事立断,大事奏裁,一封朝奏就可能掀了二品总督、三品抚藩臬台这些封疆大吏的乌纱帽,因此地方官员见到他们无不胆战心惊。即便在冠盖满街的京畿重地,上至六部九卿,下到各部吏员,见到这些官服补子上绣着愣头愣脑的“獬豸”图案的御史老爷,也无不凛然战栗。
    但今日,这些平日里颐指气使牛气冲天的御史老爷们却都垂手低眉站在都察院的大堂上。大堂周围站满了头戴黑色无翅宫帽,身穿大红锦衣的镇抚司上差;对面条案之后坐着的人正中那个身穿红色宫服头戴方冠,谁都知道他便是刚刚接了司礼监掌印,如今炙手可热的陈洪陈公公;旁边坐着的那个身穿紫色官服的四品官,也是骤然冒出的官场新贵,刚刚由正六品工部营造司主事擢升为正四品大理寺丞的严世蕃。
    两人奉上谕追查薛陈逆党,按着陈洪的说法,薛陈二逆党羽遍布朝野,要一个衙门一个衙门的“捋一遍”,先由陈以勤任掌院学士的翰林院“捋”起,“捋”过了附逆的许辰善执掌的太仆寺之后,今日就“捋”到了都察院。
    大案后的陈洪阴阳怪气地说:“咱家方才说了,谁是逆贼同党,咱家心里一清二楚,让你们自个招认不过是给你们个认罪的机会,只要幡然悔悟,能反戈一击揭发逆党,朝廷自会酌情恩宽。”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眼睛扫视一圈大堂上垂手低眉站着的一百多名御史,阴冷地笑道:“若是不识抬举,可就莫怪咱家不给各位御史老爷留面子。翰林院、太仆寺一大半的官员如今可都在诏狱里住着,诸位要想与他们做伴,区区几百号人的牢饭,我大明朝还管得起!”
    新官上任三把火,陈洪初掌司礼监,手里更持有皇上彻查逆党的圣谕,自然要扬刀立威。其实若论本心,陈洪也并不想在朝廷骤兴风浪,但他实在是将皇上的心思揣摩到了极处。皇上在令他任司礼监首席秉笔追查逆党之时,曾说过这么一句话“如今却是宫里宫外的人都要谋逆弑君,看来吕芳的菩萨心肠也不一定总管用,有时候还得需要你的霹雳手段。”这句话当时就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上。随后皇上又立刻任命他取代吕芳为司礼监掌印,这便是清楚地说明皇上已认定吕芳阴柔有余而魄力不足,在这种内外交困的情势下,需要他的霹雳手段披坚持锐挡杀住那帮威胁皇权的乱臣贼子。而他因与吕芳交割差事,才耽搁了半天时间,就被皇上当着内阁阁员及外臣的面厉声呵斥,天威雷霆如此不测,倘若自己再不愤君父之慨,使出霹雳手段抓出些逆党来为皇上灭此朝食,才坐了几天的司礼监掌印的位子怕是又要让给别人了!
    至于如何施展霹雳手段,重点清肃哪些衙门,陈洪还是颇动了一番脑筋的。翰林院、太仆寺因掌印堂官参与谋逆,祸及同僚下属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都察院的堂官左都御史陈镒却因不肯附逆被打成重伤,如今还卧病在床不省人事,陈洪第三把火却偏偏烧到了都察院,其中缘由,是因陈以勤挂着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正二品虚衔,身为从三品的太仆寺卿许辰善也挂着正三品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这本是朝廷为了解决官员品秩的一个变通法子,如今也成了陈洪穷追逆党的理由。
    但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其实陈洪还有更深的用意——当初新政之争虽由翰林院修撰陆树德而起,其后却是都察院、六科廊那些言官跟着瞎起哄,弹章奏本蜂拥而至,将朝局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终致外敌入侵、内乱骤起,可以说这些祸事皆由这几个衙门而起。而且,这几个衙门的清流词臣和风宪言官最不安分,仗着自己读过几天圣贤书,心里只有那狗屁都不顶的“仁义道德”,从来都没有皇上,口口声声说什么“臣言已行,臣死何悍”,动辄批龙鳞以死谏诤,自家得了个忠直之臣的名声,全然不顾皇上的圣名。皇上要继续推行新政,就得先把这些人的威风给杀下去,省得日后再给主子万岁爷添乱!
    见那些御史都低着头不应声,陈洪嘲讽道:“既不敢认罪,也抹不开情面告发同僚是么?咱家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号人,抓住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就在背地里写奏疏参这个参那个,一个比一个来劲儿,当面却还要装得与人为善一团和气,什么德行!”他重重一掌拍在条案上,厉声说:“别打量着当缩头乌龟就能脱罪,都给咱家记住了,这可是诛九族的罪,牵扯到谁一个也跑不了!”
    他的话说得实在过分,有几个年轻气盛的御史昂起了头,正要出声抗辩,却见一直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坐在陈洪旁边的严世蕃抢先开口了:“陈公公,这里是都察院的大堂,请注意礼态。”
    因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有擎天救驾之功,蒙皇上恩宠双双骤然荣登高位,陈洪原本对严世蕃还有几分忌惮,言谈行止也敬重着他几分。可是,连着两天协同办理钦案,严世蕃却总是冷眼旁观,不置一词,仿佛跟自己全无关系。陈洪大致也能猜出他怕引火烧身,将得罪人的事情都推给自己的心思,早就对他心生腻歪,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种只知市恩卖好,不思尽心办差酬谢圣恩的官场滑头,也就不给他留面子,冷冷地反驳道:“谋逆是欺天的罪,咱家奉有上谕要彻查逆党,无论哪个衙门都要一查到底。”
    严世蕃正色说道:“国朝规制,都察院负有规谏皇帝,左右言路,弹劾、纠察百司、百官,巡视、按察地方吏治等重要职责。遴选都察院御史、六科廊给事中等风宪言官更有‘三必取’的规矩,一必取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士;二必取正派刚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爱身固禄之士;三必取学识才干出众,既通晓朝廷各方政务,洞悉利弊动态,又能博涉古今,引鉴前史之士。在场的各位御史大人无一是秉公据实,善辨是非,敢论曲直,忠贞职守而鞠躬尽瘁、铁面无私而秉公除暴、安贫乐道而廉洁自重之人。”
    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说:“京师内乱当日,都察院左都御史陈大人不肯附逆,几死于叛军之手;更有右佥都御史王煜文、福建道御史吴康两位大人挺身而出阻拦叛军,身死国难。如今王、何两位大人英灵不远,音容宛在,陈公公却将他们的所有同僚都羁押在都察院的大堂上穷追逆党,岂不令九泉之下的两位大人也为之痛心不已?”
    陈洪心中气苦,吕芳当日掌司礼监,自内阁首辅夏言以下,满朝文武都对他客客气气,可如今自己掌印,别说是内阁阁员、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就连这个刚刚被擢升为小九卿衙门正四品佐贰的中不溜官员也敢公然在外官面前跟自己叫板!再看看大堂上那一百多名御史听了严世蕃的那番宏论,象是被注入了一股力量一样,一个个都挺直了腰杆,微微昂起了头,脸上也都露出了赞许、感激甚或激动的神色,方才自己刻意营造出的紧张气氛已被严世蕃的几句话一扫而尽,情知若不严词将严世蕃驳倒,今日不但断然难以于都察院打开局面,更会在朝野上下留下笑柄,日后更难树起大明“内相”威信。因此,他当即反唇相讥道:“依你严大人之意,出了王煜文、吴康两位殉身国难的御史,都察院就没有参与谋逆的乱臣贼子了?”
    陈洪这一军将得十分毒辣,谋逆是灭九族的罪,谁敢轻易给整个都察院一百多名御史担保?严世蕃也并非泛泛之辈,听出陈洪话语之中给自己下了个套,赶紧矢口否认道:“未经彻查,世蕃当不敢做这样断言。”
    论争最重气势,严世蕃方才嘉许言官御史既勤且廉,品行、才识俱为上乘,此刻却不敢保证他们并无谋逆情事,便是极大的退让,虽说轻轻闪躲过了陈洪射来的暗箭,未伤及分毫,但显见的这一回合,仍是手握天宪的陈洪占了上风。
    陈洪得势不饶人,冷笑道:“严大人既知未经彻查,便不能断言他们是不是乱臣贼子,却为何要阻挠咱家查案?莫非有意要包庇逆党么?”
    这就是要坐实严世蕃的从逆之罪了。一瞬间,都察院大堂上的气氛又一次变得异常十分沉重……
    注:獬豸——古代传说中的异兽,能辨曲直,见人争斗就用角去顶坏人,古代监察官员官服上常绣有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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