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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0章
    第三十六章大堂抗辩
    陈洪步步紧逼上来,那一百多名御史都在支着耳朵听自己的反应,严世蕃情知今日事已至此,也只能按照当初与父亲商议好的方略行事,便不再退让,朗声说:“身负皇命,世蕃自当全力协助陈公公严查逆党,将一干乱臣贼子绳之以法。但陈公公那样的查案方法,世蕃不敢苟同。”
    “咱家是没查过案子,严大人不也才刚从工部调任大理寺么?”陈洪嘲讽说:“想必严大人先前在督率工匠修造殿宇官舍之余,也曾悉心钻研刑狱审讯之法,咱家倒要请教了。”
    “世蕃不才,当不得陈公公‘请教’二字。世蕃只是不明白陈公公为何要将百多位御史拘于大堂诘问追查,莫非陈公公以为都察院上下人等,尤其是这些御史大人都有谋逆之嫌?”
    陈洪怒道:“你严大人言下之意,咱家是在广为攀扯、大肆株连了?”
    严世蕃等得就是他自己说出这句话,立即说:“陈、许谋逆,翰林院、太仆寺上至衙门佐贰,下到胥吏差役,大都进了诏狱,几无幸免之人。这许是陈公公一时来不及甄别拷问。职分所系,世蕃也不敢随意置喙。但谋逆之事,都察院并无人参与,更有陈老总宪及王、吴两位大人那样的忠贞不屈,以身许国之臣,却不知陈公公为何又于此穷追不舍?”
    陈洪却不知道自己悄然之中已经入了严世蕃的圈套,还在振振有辞地说:“都察院有没有人参与谋逆,咱家不知道,你严大人不是也不敢写包票么?莫要忘了,那逆贼陈以勤挂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衔;许辰善挂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再者,都察院有多位御史不但出自逆贼陈以勤门下,平素与参与谋逆的逆贼李道良和林文等人也多有来往,相互唱诗酬和。嘿嘿,咱家未曾读书进学,还要请教严大人和各位两榜进士出身的御史大老爷,官场上的‘朋’字怎么解?”
    严世蕃毫不犹豫地答道:“五伦之首是为君臣。出而为仕,食君之禄,若不论君臣大义,只论朋友之道,便是朋党。”
    大堂上的所有御史心里都是一凉:翰林院、太仆寺职官司员大多被打入诏狱羁押待审之事,他们早有耳闻,今日见奉旨追查逆党的两位钦差带着镇抚司的上差杀气腾腾直闯都察院,情知今日定是在劫难逃。方才严世蕃与陈洪顶撞起来,让他们看到了一线微茫的希望,可随即而来的却是极大的失望:这个严东楼严大人也太不中用了,三句两句就被那个天杀的阉奴套了进去,竟说出这样的话!乱臣贼子的朋党?这偌大的一个罪名压下来,就算是大罗天仙也救不了命!个别平日里对严氏父子成见颇深的人心中更是犯起了一丝疑惑:分宜父子二位奸臣莫不是要借阉奴之手将我等论为逆贼同党,问成死罪吧?
    “你们都听见了?”陈洪得意地一笑:“严大人说了,在朝官员不论君臣只论朋党便是朋党。你们中既有人与逆贼朋比结党,咱家也就只好按严大人的意思,严加拘问。”
    陈洪气不过自己前两日隔岸观火的做派,今日定要移祸于自己了,严世蕃也不惊慌,缓缓地说道:“既然如此,世蕃恳请陈公公准许卑职回避。”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真不知道严世蕃是不是疯了,竟说出这种话!
    谁都知道,严世蕃奉有上谕协助陈洪追查逆党,若是怕得罪人,反正陈洪是主办,他只是个协办,大主意由陈洪拿,他跟着跑腿应付差使也就罢了,如今竟然公然提出回避,等于是拒绝了皇命,这简直是拿他自家的官位前程甚至身家性命开玩笑!
    既然严世蕃口称“卑职”,表明他是以协办的身份请示身为主办的陈洪。陈洪也明白其中的关节,当即冷笑一声:“当日皇上万岁爷明发上谕着你协助咱家追查逆党之时,也不见你提出回避,到了这个时候你却抗旨不从,是何缘由?”
    严世蕃说:“追查逆党以明法典、肃朝纲、儆效尤,本是我辈臣子份内之事,世蕃身为人臣自不敢辞。但我《大明律》载有明文,审案官与被审之人有成见或过节者理应回避。嘉靖十八年家父任礼部尚书,山东巡按叶经叶大人便上疏弹劾家父;嘉靖二十一年家父充任阁臣,及至今年新政之争之时,更有多位御史交章弹劾。父子一体,卑职若参与查案,即便无私也有私,难免被人攻讦处事不公。这便是卑职所说的成见过节。”
    这个理由冠冕堂皇,陈洪即便知道他的避祸之心也不好反驳,便又冷笑道:“怕不只是有成见过节吧!令尊严阁老也有几位门生,如山东道监察御史叶樘等,时下正在都察院任职,严大人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
    这就更中了自己的圈套,严世蕃立即接口道:“陈公公所言不差,便因如此,卑职才恳请遵照《大明律》准允回避。再者,以陈公公查案方法,卑职也难以洗脱逆党之嫌,更应回避。”
    此话一出,满堂大哗,那些御史审了一辈子案,只见有人大祸临头赶紧撇清自己,却还从未见到有人将诛九族的大罪往自己身上扯的,严世蕃即便要救众人,也不必如此冒险,都窃窃私语起来。
    陈洪实在摸不清严世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由得一愣,随即问道:“严大人此话怎讲?”
    “陈公公方才说了,逆贼陈以勤挂着都察院左都御史衔,许辰善挂着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就该于都察院穷追逆党,家父一直挂有翰林院掌院学士衔,翰林院出了陈以勤、李道良、林文等多位逆贼,家父想必也难辞其咎。再者,世蕃当日在国子监任监生之时,陈逆以勤时任国子监祭酒,世蕃也算出其门下,有此两条,世蕃自认难洗脱逆党之嫌,只能恳请回避。”
    陈洪不曾想严世蕃竟铁了心不愿意趟这摊浑水,气急败坏地说:“严大人协助咱家追查逆党是皇上的旨意,回避不回避怕是你严大人说了不算,咱家说了也不算,得请旨!”
    他故意把“请旨”二字说的很重,显然又是将了严世蕃一军——若要回避,当日就该一力请辞,事到如今想抽身溜走,这“欺君罔上”的罪名怕是跑不了了!
    严世蕃坦然笑道:“卑职自当向皇上请旨,不过,在圣谕批复之前,卑职还负有协办之责,还有一言要建议陈公公。”他停顿了一下,等所有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之后,才说道:“论及附逆之人及逆贼朋党,依卑职看来,陈公公绝不可将眼光只盯着区区翰林院、太仆寺、都察院几个衙门,仅以陈逆以勤而论,怕是京城各大衙门一大半职官司员便脱不了干系,故此卑职建议陈公公彻查逆党,当自内阁查起。内阁几位辅臣,夏阁老、李阁老及家父都曾与陈逆以勤同僚多年,翟阁老虽未曾与其共事,但他的门生徐阁老却与陈逆以勤关系非同寻常,此前陈逆以勤被皇上罢官致仕后,徐阁老更兼掌翰林院,属下出了李道良和林文等谋逆之人,他恐怕也难辞其咎……”
    严世蕃的话还未说完,所有的御史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叫了一声:“妙!”,有几个年轻胆大之人已不加掩饰地将赞赏的目光投向了严世蕃。
    终于明白了严世蕃一直是在戏谑自己,陈洪被激怒了,将手中的惊堂木“啪”地一声重重拍在大案上:“谋逆是通天大案,别打量着抬出内阁各位阁老咱家就不敢查下去!”
    严世蕃笑得更加开心了:“不但是内阁各位辅臣难脱干系,陈逆以勤曾任宫里内书堂的山长、教习多年,内廷各位公公都曾听他讲过《四书》、《五经》……”
    严世蕃这话也并不是空穴来风。明太祖朱元璋虽明令宫人不得读书识字,但皇宫中充斥着一帮大字不识的文盲毕竟很不方便,于是明宣宗宣德年间就设置专门培养宦官的学校——内书堂,由司礼监掌印亲任总督,山长例行由翰林院掌院学士担任,教习也是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这样的饱学鸿儒,如此说来,陈洪怕也未必与他没有师生之谊!
    “东拉西扯!胡搅蛮缠!不就是想帮他们脱罪么!”陈洪咆哮着说:“包庇逆党,你该当何罪!”
    严世蕃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是卑职包庇逆党还是你陈公公大肆攀扯株连无辜,朝野自有公论!若陈公公认定卑职有包庇之嫌,尽可将卑职打入诏狱,依律问罪。”
    在宫里那个八卦炉里修炼了这么多年,又有前次追查宫变引火烧身的前车之鉴,陈洪立刻冷静了下来,冷冷地说:“你是奉旨协查逆党之人,咱家也不敢治你的罪!你可敢与咱家一起去见皇上吗?”
    “有何不敢?卑职正要将这些话呈奏皇上!”严世蕃率先站了起来,道:“陈公公,请!”
    陈洪恶狠狠地丢下一句“你有种!”推开座椅,一甩袍袖就向外走去。
    镇抚司的校尉都一声不响地跟着陈洪出了大堂,没了禁锢的都察院御史们围了上来,纷纷向严世蕃拱手作揖,激动地叫着:“严大人……严大人……”嘴角抽动着却说不出话。
    严世蕃抱拳团揖:“皇上圣明,必不致祸及无辜。各位大人,世蕃告辞了!
    第三十七章云台面圣
    自早朝散班之后,翟銮就象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一样,一直在值房里来回踱步,中午内阁小伙房送来午膳,他看都没有看一眼就不耐烦地摆摆手让撤下。到了未时许,他终于忍不住了,出门就踱进了严嵩的值房,叫了一声:“惟中兄,翟某有礼了!”
    正在大案后奋笔疾书的严嵩忙起身离座,在下手站定后行礼参拜:“失礼,失礼!仲鸣兄有事,着人唤严某到值房领示便可,何需劳动玉旨屈尊到严某这里来?”
    翟銮显得心烦意乱,却又不好表现的过于操切,一边还礼,一边装做随意地问道:“惟中兄中午也不歇着,在忙些什么?”
    “歇不了啊!”严嵩笑呵呵地说:“昨日礼部忙了半日,总算是把故高阁老、韩部堂和杨侍郎三人的谥号议定了,严某正在写公本,将拜发御前由皇上定夺。故高阁老和韩部堂两人谥号倒也妥帖,惟独杨侍郎,因是状元,又身死国难,礼部议定追赠‘文忠’二字,虽也有些道理,却与前朝大儒欧阳公之谥号不免雷同,皇上会否认为礼部有敷衍塞责之嫌,着实令严某踌躇。还好公本要先呈内阁票拟,且请仲鸣兄不吝赐教。”
    翟銮摆摆手:“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惟中兄久掌礼部,区区小事何需翟某妄言。”说着,眼睛瞥了瞥值房的门,欲言又止。
    严嵩见他如此,情知有要事相商,忙说:“仲鸣兄请坐。”自己去关上了值房的门。
    门一关上,翟銮立刻焦急地说:“惟中兄,鞑靼《求贡书》和你我的密疏昨日呈进大内,不知道皇上看了没有?”
    严嵩收敛了脸上醇和的笑颜,沉吟着说:“鞑靼求贡这么大的事,司礼监断无压下不报之理,皇上该当是看过了。”
    “既然如此,今日早朝之时怎不见皇上说及此事,也不见召你我觐见奏对?”
    “和战皆关乎社稷安危、万民福祉,皇上一时半刻且不好做出决断,兴许还在权衡之中。”
    听严嵩这么说,翟銮的脸色立时就变了:“皇上既在权衡利弊,说明圣意尚在两可之间,以你我昨日所呈密疏那样奏对,不知会否触忤圣意?”
    严嵩心中冷笑,这个老滑头担心触忤圣意是假,想借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讨好皇上是真,便摆出一副诚恳的表情,说:“仲鸣兄,兹事体大,一步踏空便会万劫不复,你我也只能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了。”
    翟銮怎能听不出严嵩话语之中隐含的规劝之意,面色微微一红,岔开了话题说:“若皇上今日径直发回内阁,着你我酌处拟票,你我又该当何为?”
    严嵩越发恳切地说:“据你我昨日商议,如今战不可战,和不能和,只有一个字:拖。鞑靼既能于战事有利之时求贡,想必也是因粮草不济,将无战心,兵无斗志,依严某愚见,少则十日,多不过一月,虏贼自会退兵。因此,拖他些许时日方为上策。”
    “情势确实如此,但这样的话又怎能写于票拟之中?”翟銮叹道:“若京城兵马不足,我等尚可建议皇上闭门休战以待援军,如今各地勤王之师云集京城,上下势必都欲与之一战,你我若是建议拖延时日,岂不被人指责怯敌畏战?”
    “仲鸣兄言之有理,是严某虑事欠周了。”严嵩装作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说:“若皇上真问起内阁意见,我等当建议皇上发六部九卿公议为好。”
    说完之后,他装作喝茶,偷偷观察着翟銮的反应,却听见翟銮说道:“哦,惟中兄也这么想?”
    严嵩心中大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说:“本就该皇上裁夺决断之事,圣意犹豫不决,自然应发六部九卿公论,集思广益嘛。”他侧过头靠近翟銮,压低了声音:“也只如此,内阁及你我二人才能脱掉这天大的干系。”
    翟銮拈着胡须笑道:“惟中兄与翟某心有戚戚焉。”
    与严嵩一席交谈,翟銮似乎卸去了心中巨石,紧锁的愁眉也舒展了开来,两人又寒暄了两句,翟銮便起身告辞,严嵩忙恭敬地要送他回自己的值房。刚推开房门,却见一名乾清宫的小太监急匆匆地走了进来,见着他二人,道:“正好两位阁老都在,皇上命奴才来给两位阁老宣谕旨。”
    乍一听“谕旨”二字,翟銮严嵩两人赶紧肃容站定,一掸官袖提起官服前襟就要跪下,看那敏捷的动作,全然不象是两个均已过花甲之年的老者。
    那位小太监似乎反应稍嫌迟钝,等两人膝盖打弯将要跪倒之时才伸手拦住了他们,一笑算是表示了敬意,说道:“两位阁老不必行大礼,皇上着奴才传的是口谕。”
    两人心中气苦,却又不好和这个只挂着个乌头牌子的小黄门计较礼数,便局促地站在那里。那个小太监瞄着两人,摆出口衔天宪的钦使架势,故意拖长了声音,用传旨时的那种严肃口气一字一顿地说:“皇上口谕,着内阁次辅翟銮、阁员严嵩即刻进宫见驾。钦此。”
    “钦此”之后,口谕已完,翟銮便躬了躬身子,恭敬地说:“臣翟銮遵旨。”
    那个小太监欠了欠身算是回礼,说:“翟阁老、严阁老,主子万岁爷此刻正在云台候着两位,请随奴才走吧。”
    翟銮严嵩两人又是一愣,宣完旨便不是皇上的化身,按说以这个小太监的职位身份,应该给两人行揖礼参拜,而且应尊称他们为“老先生”,而不是一声冷冰冰的“阁老”。他们当这个小太监不懂得规矩,也不好说什么,就跟着那个小太监出了内阁,直往宫里而去。
    到了云台,那个小太监停住了脚步,说:“且请两位阁老先候着,等奴才给主子万岁爷复了旨,等万岁爷下旨后再入内觐见。”
    翟銮和严嵩两人心中都是一凛:这就更不寻常了,皇上于云台召见内阁辅臣,衔命见驾的阁员通常只需跪在门口通秉姓名,得到皇上应一声便可入内,不必再行请旨,为何今日却是这样?
    翟銮站在门口,悄声问道:“惟中兄,你可猜到皇上此时召我等觐见所为何事?”
    严嵩苦笑一声:“八成是为鞑靼求贡一事,皇上不好决断,要召你我……”正在说着,两人突然听到云台里响起了严世蕃愤懑而高亢的喊声:“京师六部各大衙门上百位职官司员已被你关在诏狱,两京一十三省多少公务积压在案头,我大明朝都要瘫了,你还要将翰林院、太仆寺和都察院几百名官员都打成逆党,莫非是要亡了列祖列宗的江山吗?”
    严嵩大惊失色:“是犬子严世蕃。他……他怎敢在御前喧闹?”说着,身子摇晃起来,象是要晕倒。
    翟銮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安慰他说:“惟中兄,东楼身为朝廷命官,不会如此无礼。且先听听。”
    果然,自里面又传出了陈洪阴冷的声音:“回严大人的话,想亡我大明列祖列宗江山的不是奴才,而是奴才关进诏狱的那些人!”
    严世蕃说:“这数百名官员都是谋逆大案的要犯么?象你陈公公这样查案,下官万难苟同。”
    翟銮一听就明白是奉旨追查薛、陈谋逆大案的两位钦差严世蕃和陈洪发生了矛盾,扯到皇上这里来讲理了,略有不满地说:“东楼也确是太过孟浪了,追查逆案以陈公公为正使,他只是协办,纵然对其问案不满,也不该闹到御前……”正说着,见严嵩面色惨白,嘴角抽搐,忙又改口说:“不过,翟某也觉得东楼言之有理,如今朝局不稳,人心惶惶,象陈洪那个阉奴那样广为攀扯如何使得!”
    严嵩似乎已经被骇得说不出话来,用凄楚可怜的眼神看着翟銮,不停地拱手作揖。翟銮叹了口气,说:“不劳惟中兄吩咐,东楼是自家子侄,翟某自当鼎力襄助。”
    得了他这句承诺,严嵩才象是稍微安定了一点,勉强稳住心神,用力握住了翟銮的手,说:“严某今年六十有三,就这么一条根,百年送终之人能否保全,就全仰仗仲鸣兄了……”
    翟銮见严嵩眼角已有泪花渗出,又安慰他说:“皇上既能召你我觐见,事倒未必如惟中兄想的那样不堪。但凡有一线圜转余地,翟某拼得被皇上叱骂,也要替东楼说话。”
    严嵩又张开口想说句感谢的话,方才进去的那个小太监却出来了:“两位阁老,皇上着你们进去。”
    两人忙整衣肃容,低着头进了云台,只见嘉靖帝朱厚熜面色阴沉地坐在正中御座之上,吕芳侍立在他的身后,而严世蕃和陈洪两人都低着头,跪在两侧稍远一点的地方。
    翟銮和严嵩一齐跪了下来:“臣等供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摆摆手:“免礼平身,赐座!”然后对着跪在脚下的严世蕃和陈洪两人说:“接着吵,朕专门把内阁两位阁老都请了来,就是听你们吵架的!”
    第三十八章犯颜直谏
    严世蕃和陈洪两人赶紧将头俯的更低了:“微臣不敢。”
    “刚才不是吵得很来劲吗?怎么不敢了?”朱厚熜冷笑道:“朕本不得空为你们调教矛盾,想着让你们跪了近一个时辰,兴许火气就小了,谁曾想你们却更是来劲,只差把这云台的房顶给掀了!陈洪是司礼监掌印,算是朕的人;严世蕃是朝廷命官,归内阁管,朕就只好请动两位阁老的大驾,让他们来跟朕一道来个三堂会审,给你们做个明断。说啊,把你们那点子龌龊事都给两位阁老说说。”
    陈洪听出皇上有袒护之意,便抢先开口,将这几天严世蕃怠废皇差,尤其是今日在都察院故意包庇逆党的行径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
    严世蕃却甚是强项,等陈洪一说完,立即反驳道:“世人皆知,官场士林最重年谊、乡谊及师生之谊。下官未得功名,与各位御史自无年谊可言;家父虽多为学官,并掌过国子监、翰林院,也点过主考,但门生在都察院者不过寥寥数人,比之百多位御史,师生之谊或可不论;若论乡谊,数位江西籍御史非但与下官有乡谊,更与夏阁老有乡谊,到底是该论与下官之乡谊,还是该论夏阁老之乡谊,怕是睿智如陈公公者也难以区分。陈公公这‘包庇’二字怕加不到下官的头上!”
    陈洪被他顶得一愣,心里也知道严世蕃说的都是实情,以此定他从逆之罪未免牵强,有主子和两位阁老在场,他也不好过于强横,便将语气缓和了一点,说道:“既然如此,你身为钦差副使,奉上谕追查逆党,却又为何有意帮他们说话?”
    严世蕃说:“下官既身奉皇命协助陈公公追查逆党,自然不敢辜负圣恩帮逆党说话,实是陈公公那样问案,下官万难苟同……”
    朱厚熜突然点名:“严世蕃。”
    严世蕃立刻应道:“臣在。”
    “陈洪一竹篙打翻了一船人自是不对,”朱厚熜说:“那朕问你,依你之见,都察院可曾有参与谋逆之人?”
    严世蕃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答道:“回皇上,国朝规制,都察院负有规谏皇帝,左右言路,弹劾、纠察百司、百官,巡视、按察地方吏治等重要职责。遴选都察院御史、六科廊给事中等风宪言官更有‘三必取’的规矩,一必取国而忘家,忠而忘身之士;二必取正派刚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爱身固禄之士;三必取学识才干出众,既通晓朝廷各方政务,洞悉利弊动态,又能博涉古今,引鉴前史之士。各位御史大多是秉公据实,善辨是非,敢论曲直,既勤且廉,品行、才识俱为上乘,忠贞职守而鞠躬尽瘁、铁面无私而秉公除暴、安贫乐道而廉洁自重之人。纵有附逆乱臣,也是为数寥寥……”
    “为数寥寥?”朱厚熜冷笑道:“我大明京官数千,只出了薛林义、陈以勤寥寥数人,便将皇宫给烧了,你还当这‘为数寥寥’的逆党不足虑么?”
    严世蕃突然昂起了头:“皇上,臣有肺腑之诚沥血上奏。”
    朱厚熜冷冷地说:“说!”
    “皇上方才问及都察院可有附逆之人,依微臣之见,非独都察院,京城各部院寺司也不乏与薛、陈等逆贼交好之人,但时下虏贼陈兵于外,京城又甫经内乱,当此国难,若再骤兴大狱,牵及内阁与六部九司,非但扰了朝政运转,更有失士心民瘼,累及皇上圣名,则我大明社稷堪忧……”略微停顿了一下,严世蕃又说:“臣冒死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以稳定朝局,安定人心。待王师将鞑靼虏贼逐出国门之后,再行彻查谋逆大案。是时,若蒙皇上不弃,臣愿一力协助陈公公追查逆党,不负圣主明君之重托。”
    严世蕃一席话说得翟銮心中暗暗惊叹:不曾想严嵩这个连正经科名都没有的儿子竟有这等识见,真与其父那样奸佞柔媚之臣判若两人!
    依翟銮本意,当初皇上下旨着陈洪与严世蕃彻查逆党,他就颇感不妥,即便不说永安侯薛林义、忠勇侯许世杰和西宁侯宋斌等人世代簪缨,与朝中文武大臣的关系盘根错节,即便以陈以勤而论,大肆株连穷追逆党就甚为不妥。
    陈以勤为官四十多年,历经弘治、正德及嘉靖三朝,论资历是目前朝廷文官中最老的,但因其为人迂腐,不善钻营,当与他同期为官的人都纷纷高升之际,他却还在苦苦地熬资格、博升迁,至今还只是个加正二品都察院左都御史虚衔的翰林院掌院学士,但也正因如此,他却能在波诡云诿、动荡迭起的嘉靖一朝前期大礼仪之争中安身度命,不管是尊礼派执政还是议礼派掌权,都一直稳如泰山,谁也动不了他,可谓左右逢源,跟哪一派都能说得上话。论及他的朋党,恐怕有一半的朝臣都脱不了干系。
    此外,陈以勤一直为词臣学官,曾出任过多次会试副考和房师,经他取中的进士最大的都当到了六部侍郎、各省督抚藩臬这样的正三品大员;而且,他还多次主持过顺天府、应天府两京的乡试秋闱,取中的举人更是多如牛毛,就连当今代行首辅之职的次辅翟銮的门生、吏部左侍郎、内阁学士徐阶当年都是被他取为举人,也算是他的门生,徐阶逢年过节去拜谒会试座师翟銮之后,少不得也要到他这个乡试座师家中应个景。
    门生知交毕竟人数有限,关键是陈以勤的籍贯不对。他是应天府苏州人氏,江南素来为国朝斯文元气之地,每科进士之中少说也有三五位出自苏州及其周边州县,他的同乡在官场一抓一大把,如果都按朋党论处,京城各衙门立刻又有上百位官员就要被牵连其中。推及两京一十三省,还不晓得有多少人被牵连其中!
    想到这里,翟銮微微侧过头,看看旁边面色惨白的严嵩,轻轻点了点头,欠身正要说话,却听到朱厚熜爆发出一阵糁人的狂笑:“哈哈哈哈哈!”
    这种笑声令翟銮心里一凛:当日皇上斥责陈以勤迁都并追究曾铣议复河套之议时,也曾发出这样的凄厉的笑声!已经到嘴边的话立刻又咽了回去,本已抬起的身子顺势就跪了下来。众人也都被皇上这样的笑声骇住了,连忙跟着他一起跪了下来。
    朱厚熜的笑声在云台回荡了好久才渐渐平息,他又冷冷地叫道:“严世蕃。”
    严世蕃稳住了正在战栗着的身子,将头俯在地上,颤声应道:“臣在!”
    “你知道朕在笑什么吗?”
    “回皇上,圣心远虑,臣不敢妄加猜测。”
    “杭州灵隐寺供奉弥勒佛的殿门前有一副对联,其下联是‘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你可知道上联是什么吗?”
    严世蕃心里顿时一凉,不禁为父亲和自己一直以来的自以为是深深懊悔,但事已至此也无回天之力,便横下心来,回答道:“回皇上,上联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看来你虽没有科名,也非不学无术之徒嘛。”朱厚熜莫名其妙地称赞了他一句,又说:“你要市恩卖好,收揽人心,却想让朕做那样泥塑木雕的弥勒佛!任人摆布的傀儡!”
    严世蕃战战兢兢地说:“臣不敢……”
    “不敢?”朱厚熜说:“你都敢强令朕容天下难容之事,成为世间可笑之人,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朱厚熜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一般空朦,却又象地狱刮出来的风一般阴冷,这样的声音还是严世蕃第一次听到,他仿佛是被扔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只觉得那颗心一直往下沉,终于,他想起了父亲与自己商议多时定下的“置于死地而后生”与君王这局千古一赌!咬咬牙定下了神,干脆将心中的恐惧全然抛却,大声奏道:“天在上,皇上在上,臣若是有半点欺君之意,就让天降下神雷立刻殛了微臣!”
    “不要拿话来挤兑朕!”朱厚熜冷笑着说:“朕没有呼风唤雨的本事,大概也只能遵你的旨,不敢再追究那些想谋夺朕的江山的乱臣贼子了。”
    彻底的绝望袭上严世蕃的心头,他不顾礼仪地猛然抬起了头,看着皇上,但嘴里仍在喃喃地说:“圣德巍巍,微臣代百官叩谢吾皇如天之仁!”
    朱厚熜似乎想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似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将视线投向了一旁一动不动跪着的陈洪:“严大人的话你都听到了?都是你这个奴才行事太过操切草率,竟不问青红皂白就胡乱抓人,还不快去把人给严大人放了!”
    陈洪情知今日绝对不能退让,一退让不但皇上颜面无存,自家性命也万难保全,立即应道:“回主子,奴才绝不放!谋逆之罪罪无可逭,一定要彻查,彻查到底!无论牵扯到谁都不能放过!”
    朱厚熜厉声喝道:“大胆!连你这个奴才也要抗旨不遵吗?”
    明明是在呵斥陈洪,一个“也”字却令翟銮及严家父子三人都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第三十九章犯颜直谏
    听到主子叱责自己抗旨不遵,陈洪却倔强地把头高高昂起,说:“回主子,自打太祖高皇帝设立锦衣卫起,诏狱就为天子自掌,不是谁说让放人就放人的,奴婢蒙主子不弃,委以司礼监重任,一切所为,除了听主子的,绝不会听他人指使。至于追查逆案是否宽严失当,也非他人可以置喙。今天这件事不只是我大明朝前所未有,历朝历代也闻所未闻,这个严世蕃分明是巧言令色,大奸似忠!恳请主子切勿被他欺瞒了,更不要被他背后的人欺瞒了。”
    “你不晓得那些逆党都是大有来头的人物,等闲之人且得罪不起!”朱厚熜阴冷地一笑:“严大人不惜开罪朕也不敢去惹他们,想必那些人都是什么阁老什么尚书的人,你就不怕那些人背后的靠山合起伙来跟你主子闹腾?你主子的江山社稷堪忧啊!”
    皇上这话一出,跪在地上的翟銮、严嵩两人立刻意识到自己再不能继续保持沉默,都一起俯身在地,翟銮说:“回皇上的话,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
    陈洪立即抓住了他的话脚,说:“主子,既然两位阁老都已表明,大明朝所有的官员都是朝廷的人。在奴婢的眼中,只知他们有无参与谋逆之嫌,并不知其他。”
    “朝廷也就是几间宫殿几座衙门罢了,饭还是分锅吃的。”朱厚熜冷冷地说:“都说天恩浩荡,其实任谁都知道,天恩跟什么年谊、师谊和乡谊比起来,一钱也不值!那些逆党一个个后台靠山都这么硬,同党更是遍布朝野,朕被人打落了门牙,也只得和着血水往肚子里咽了!”
    这个时候,严世蕃突然又开口了:“君忧臣辱,君辱臣死,皇上既然这么说,微臣现在就去诏狱。”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严世蕃:“朕最后问你一句:你宁可去诏狱,也不愿意领旨去给朕抓那些逆党么?”
    这是皇上给自己最后一次悔过的机会啊!严世蕃心里一阵激荡,不禁抬起头,刚要说话,突然看见前侧旁跪着的老父亲双手稳稳地趴在地上,身子纹丝不动,他顿时改变了主意,再次趴了下去,说:“臣本朽木之才,蒙皇上不弃,擢升为大理寺右丞,并委以追查逆党重任。既担此任,则臣一切所为,皆要遵朝廷律法规制,更要循人臣事君之正道,不避斧钺,不计死生,为君父分忧解难。但臣以为,谋逆大案事体重大,若是宽严失当,则既不能解君忧,又不能安社稷,更有损皇上圣德!恳请体察微臣一片苦心,俯允微臣所请,微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
    “看来你是真的不愿意帮朕扫除逆党了!”朱厚熜问道:“你可知道抗旨不遵该当何罪吗?”
    严世蕃重重地叩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臣听凭皇上发落。”
    朱厚熜突然问道:“内阁是什么意思?”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翟銮咬了咬牙:“严世蕃办差不力,怠废臣职,该当革职查办!”
    “只是办差不力怠废臣职吗?”朱厚熜冷笑着说:“严世蕃自己都知道谋逆是欺天的大罪,要去诏狱领罪,你却只说是办差不力怠废臣职?”
    如若严世蕃不“只是办差不力怠废臣职”,那么就只有两条,一是包庇逆党,二是沽恩卖好以求直名,这两项罪名无论哪一个都非同小可!翟銮刚想说话,又听到朱厚熜说:“若办差不力怠废臣职便要打入诏狱,我大明的内阁学士、六部九卿怕都要挤在那小小的诏狱之中了!”
    翟銮岂能听不出皇上话语之中的深意,心中大惊,赶紧将头俯在地上,不敢再说话了。
    朱厚熜却又话锋一转:“严世蕃有擎天救驾之功,说他包庇逆党委实有些牵强。不过他既自请去诏狱,朕也只好成全他的名节。陈洪,这件事就按内阁的意思去办吧。”
    陈洪心领神会地叩了个头,起身对严世蕃说:“严大人,跟奴才走吧!”
    严世蕃也给皇上叩了个头:“微臣谢皇上恩典!”说完之后,转身跟着陈洪退了出去。
    果然是这样的结果!翟銮为严世蕃惋惜之余,也为自己及时住口不言而感到庆幸,刚要叩头告退,他的耳鼓响雷般地轰了一下,脑门上的筋脉也陡然绷紧了,因为他分明听见皇上正在说:“朕今日召你们晋见,还有一件事,鞑靼《求贡书》朕已看过,内阁是什么意见?”
    翟銮说:“回皇上,臣等商议,可发六部九卿公议。”
    朱厚熜突然点了一直跪在地上没有说话的严嵩的名:“严阁老。”
    严嵩似乎正在惊惧之中,略微迟疑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应道:“臣在。”
    “求贡是礼部的差事,你这礼部尚书怎么看?”
    “此事关系重大,非礼部抑或内阁可以自专决断,臣恭请皇上俯允翟阁老所请,发六部九卿公议,由圣天子裁夺。”
    朱厚熜不置可否地说:“此事再议。朕乏了,你们该忙什么的就忙什么去!”
    出了云台的门,翟銮满怀歉意地对严嵩拱手一揖,说:“惟中兄,翟某无能,终未能救下东楼……”
    严嵩还礼,道:“严某知道仲鸣兄已尽力了,这个孽畜竟敢出言不逊,触怒皇上,便是身送东市也是他咎由自取……”话虽如此,两滴浑浊的泪水却忍不住夺眶而出。
    严嵩唯一的儿子被打入诏狱,是死是生尚未可知,翟銮也是一阵心酸,又咬咬牙说:“惟中兄,不若翟某与你再行入内觐见皇上,拼着辞官不做也要救下东楼性命!”
    严嵩撩起袍袖擦去脸上的泪水,摇摇头说:“仲鸣兄高义,严某心领了。我严家家门不幸,出了这等逆子,没来由累及仲鸣兄。是死是生,且看他的造化吧!”
    翟銮本就不敢再去触皇上的霉头,见严嵩这样说,就顺坡下驴,道:“秦王有言,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时下皇上尚在气头之上,你我多说怕是有害无益,只能等皇上气消了再想法子。”略微停顿了一下,他又安慰严嵩说:“惟中兄且莫过于悲伤,就皇上最后的话来看,也只是责怪东楼办差不力,没有言及包庇逆党。俗话说:忠孝门第,诸神呵护,兴许过不多时,皇上就赦免了东楼。”
    严嵩象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怔怔地看着翟銮:“仲鸣兄,你方才说什么?就皇上最后的话来看,只责怪那个孽畜办差不力?”
    翟銮知道他刚才心忧爱子性命,方寸大乱,没有注意听皇上的话,忙说:“皇上方才问内阁意见,翟某奏曰东楼怠废臣职,该当革职查办。皇上显然对这个罪名不满,但最后还是对陈洪那个阉奴说按内阁的意思办……”
    严嵩深深向翟銮一揖在地:“仲鸣兄大恩大德,严某没齿难忘!”转身就跪了了云台门外:“臣,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恭请圣安。”
    见严嵩如此急切再度求见皇上,翟銮心中大为惊惧,他既不愿淌这滩浑水,更怕惹火烧身,悄然溜走了。
    听到耳边那轻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严嵩的嘴角流露出一丝不可察觉的冷笑,但当云台里传出朱厚熜那极不耐烦的一声“进来!”之后,他立刻抹去了嘴角的冷笑,换上了一副悲伤而又可怜的表情。
    朱厚熜果然很不耐烦,见他进来叩头,也不吩咐免礼赐座,怒气冲冲地说:“若是为你那儿子讨情,且免开尊口!”
    严嵩说:“回皇上,老臣非是为犬子讨情而来。”
    “那你又有何事要奏?”
    严嵩说:“微臣窃以为严世蕃所奏之事并非没有半点道理。且请皇上准其所奏,暂且停止穷追逆党,待外患解除之后再行彻查。”
    “还是变着法子给你儿子讨情来了!”朱厚熜冷冷地说:“照你所说,严世蕃便是无过有功了,朕是不是即刻下道上谕将他赦出诏狱,再升他个什么官以示褒奖?”
    严嵩说:“回皇上,严世蕃身负皇命,不思愤君父之慨,一意行妇人之仁,其罪不容诛。理应依律治罪以明法典,正臣职,儆效尤。”
    “聪明!儿子聪明!!老子更聪明!!”朱厚熜冷笑道:“一边求朕停止追查逆党,一边口口声声说你那儿子行妇人之仁,罪不容诛;若朕准你所奏,你那儿子就成了不惜犯言直谏的铮铮正臣,朕却成了荼毒忠良的昏君了!”
    严嵩将头在地上重重一碰,昂起头来之时那张老脸上已是老泪纵横:“皇上若是如此看待老臣,老臣也无话可说,惟求赐老臣一死以谢圣恩!”
    御案后的朱厚熜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道:“连你也要给朕来玩死谏的把戏了!朕告诉你,你严嵩不是陈以勤那样的正人君子糊涂虫,休要拿他的法子来要挟朕。要做忠臣铮子,还轮不到你严嵩!”说着,一摔袍袖,就要从旁侧的殿门往外走。
    严嵩突然厉声叫了一声:“皇上!你要亡了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吗?”
    第四十章奸臣忠言
    自从穿越到了明朝,成了九五之尊的皇上,除了犯上作乱的薛林义、陈以勤两个逆臣贼子,还从未有人这样大声在他面前说话,更没有人敢这样当面斥责他,朱厚熜不由得停住了脚步,转身怔怔地看着泪流满面的严嵩。
    严嵩膝行几步,到了朱厚熜的面前,一边拼命地叩头,一边说:“皇上既这样认定老臣,纵然不赐老臣一死,老臣也断无颜面再苟活世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恳请皇上再听老臣几句肺腑之言!”
    “你想说什么,有谁能拦你!”朱厚熜冷冷地说:“陈以勤当面詈骂朕,朕都能坦然受之,大不了再被你也骂上两句而已,朕喜欢听!”
    严嵩怎能听不出皇上冰冷的话语背后隐藏着的难以压抑的怒火,但他好不容易骗过了翟銮,换来这个难得的单独陈奏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于是又将头在地上一碰,说:“谢皇上。老臣出身寒门,于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出仕为官凡四十年,历弘治、正德与嘉靖三朝,至今位居一品,已近人臣之极;且犬齿已六十有四,白发丛生,眼花耳背,该当如夏阁老一般请乞骸归里,从此息影山林,不问世事。然古人有云,一饭之德,少不负人,况老臣屡次蒙皇上不次简拔,当此国难更委以辅弼之任,君父于老臣可谓有重生再造之恩,百死难酬之遇,故老臣于受命之时,即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为自勉,立志与忠臣志士戮力同心,纵有千难万险,也应披荆斩棘,苦节坚行,匡扶社稷,再造乾坤,辅佐圣君开创大明中兴之伟业,以犬马余生效死家国,方不负君父再造之隆恩!”
    表白了一番忠心之后,严嵩喘了一口气,又说:“鞑虏寇犯国门,京城又出了薛陈那样逆臣贼子,外患未除更生内乱,致我大明社稷将倾,宗庙几墟。有今日之变,是因皇上昏庸么?是因官员无能么?是因百姓贪乱么?都不是!皆因我朝立国百七十年,礼教废弛,廉耻沦丧,种种弊端更是积重难返,非厉行改革,不足以图存,更不足以求强。皇上睿智天纵,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欲谋社稷之安万民之福,奋万世之雄心,一力推行富国强兵之新政,刷新吏治以固国本,治理财政以舒民困,整饬军备以抗外侮,新政推行不过年许,朝野上下气象日新,天若假年,我大明中兴之业可期矣!
    “鞑虏犯境,大劫在际,赖有祖宗庇护,皇上洪福,我大明元气未竭,民心可用,举国上下矢志不移,共襄国难,沙场将士舍生忘死,浴血苦战,为我大明力撑危局,然有一干不法勋贵豪强不思圣心远谟,贪图一己之私利,勾结外虏,谋夺天位;更有一帮迂腐书生如陈逆以勤者,于时于势皆不察,迭失谋国之宏旨,嗷嗷然徒自缚于祖宗成法,却不晓得家法之于社稷,犹毛之于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即便不做诛心之论,那些逆臣贼子干出这等亲痛仇快之事,几致国朝倾覆之危,老臣恨不能食肉寝皮、挫骨扬灰而后快!
    “自古至今,未闻有国乱于内而能攘夷狄于外者。以老臣愚见,时下朝中初定,外敌未去,天下纷攘,谣言蜂起,若是骤兴大狱,必致人心惊怖,变乱复生,我大明朝祸在不测。譬如广厦巨舟,当其飘摇风雨之际,不急图抢救,及至倾覆过半,裹伤逃死尚且不暇,复有何改革之可言?而不行改革,便又是船行旧路,必致国事大坏,终不可救,中兴之期岂非痴人说梦?老臣本朽木之才,忝列台阁,惟有殚精竭虑以报君父,连日思念至此,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是以冒死沥血上奏,恳请皇上为列祖列宗的江山长存计,为我大明万世之基业永固计,俯允严世蕃所请,暂且停止追查逆党。昔日汉高祖咬牙封雍齿,诸将反侧之心遂得以安。老臣耿耿是心,万望吾皇三思复三思……”
    朱厚熜默默地听着严嵩的陈奏,陷入了极度的迷惘之中。在他看来,这样慷慨激越而又体察入微的陈奏,即便不是出于海瑞那样的迂直忠臣,也应是出于高拱那样的治国雄才,却不曾想到,竟然出自有明一代最大的权臣奸相严嵩之口,莫非是历史跟自己开了个玩笑?抑或便是方才陈洪所说的“巧言令色,大奸似忠”?
    更或者,是不是因为自己一直抱着固有的成见,看错了严嵩?
    从严嵩的履历来看,他出仕为官不久就赶上了君上昏聩、文恬武嬉的正德一朝,明武宗正德皇帝朱厚照好逸乐,建豹房,游宣府,终日为所欲为,纵情享乐,是个典型的荒嬉无道的皇帝。武宗的荒政,给宦官刘瑾提供了擅权之机,使得正德年间的宦官之祸愈演愈烈,许多忠直之士都受到各种不同程度的打击和迫害。严嵩不愿意依附阉党,就借口祖父和母亲相继去世,报了丁忧,回乡守制,退隐家乡的钤山,潜心读书长达八年之久,直到正德后期以刘瑾等“八虎”为首的阉党集团覆灭之后才应诏复职,重返仕途。这样的作法,虽比不上那些矢志不移,挺身而出与阉党做坚决斗争的忠直之臣,却符合中国士大夫阶层“进则兼济天下,退而独善其身”的一贯作法,比那些卖身投靠权阉以换取个人高官厚禄的无耻小人高尚了许多!
    前段时间的新政之争中,尽管有御史、翰林交章弹劾严嵩,但也可以看得出来,目前官场清议对严嵩的指责都还集中在他在嘉靖生父兴献皇帝称宗入太庙一事前后言行不一,以及靠恭撰青词入阁拜相这两件事情之上,并无其他的秽行劣迹。而严嵩之所以成为有明一代最大的权臣奸相,大概是因嘉靖后期沉湎于修道求长生,不理朝政,他入阁柄政二十余年,专擅国事,贪鄙奸横,干了许多祸国殃民、屠害忠良之事。可这些事情有多少是他为嘉靖那个雄猜多疑又刚愎自用的皇上背的黑锅,又有多少是他那个贪婪成性又好色诲淫的儿子严世蕃打着他的旗号做的,有谁能说得清楚?嗜杀成性的嘉靖,却在先流放后诛杀严世蕃之后,仍给严嵩留了一条生路,还“岁给禄米资用”,是否就是因为严嵩能真诚事主,并无二心,才博得这位薄情寡恩的君主的善待呢?
    实在想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朱厚熜便将征询和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侍立一旁的吕芳。
    吕芳面露为难之色,但在朱厚熜严厉的目光逼视下,他只好说:“严阁老,内阁大臣御前奏对,本没有奴才插嘴的份。但奴才却要斗胆说你一句,你公忠体国之心皇上自是知道的,但这些话你方才怎么不说?你也知道,天子一言九鼎,岂有朝令昔改的道理!皇上即便是想卖个面子给你,令郎严大人刚刚被打入诏狱,若是即刻就给放了出来,皇上的颜面又何在?”
    严嵩抬起了头:“回吕公公的话,严某并非草木顽石,也有舔犊之情,犬子严世蕃,其性情暴躁,行事莽撞,得蒙圣恩幸进大理寺右丞,不思修身持谨,出言顶撞陈公公,更忤逆君父,怠废臣职,导致有牢狱之灾,严某也着实痛惜而又痛恨。但严某方才所奏,却非只是为救犬子,实是考虑边将有罪,罪在仇鸾一人;诸臣有罪,罪在薛林义、陈以勤等逆臣贼子,但他们也并没有多少私党,且有些人已死,有些人已被擒获下狱。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更有吾皇英睿明敏,乾纲独断,些许奸佞宵小纵逃得一时,谅其也难以遁形于煌煌天日之下,故才恳请皇上收回成命,推恩于诸臣以安社稷,定人心。”
    说到这里,严嵩突然又泪流满面地望着朱厚熜,说道:“皇上方才斥责犬子严世蕃‘市恩卖好,收揽人心’,老臣闻之不胜骇然之至。然如今仔细想来,他或也有此用意。概因老臣不才,待罪官场四十年,不思变通之道,更有行事乖张之处。朝野上下、官场士林疑我之心,谤我之言,皆由来已久,非旦夕之间,片言只语所能消解。而国事艰难如此,又断不容老臣有许多时日从容解说。君父不以老臣卑鄙,擢升老臣复任阁臣。犬子是否忧心老臣处境艰难,才行此非常耸动之举,老臣也不敢断言有无。但如今国难方殷,国仇未报,我辈人臣既食君禄,便要与国同体,上解圣忧,下舒民困,岂能因恪守孝道而废君臣之大义,仅此一点,身入诏狱便是他咎由自取!”
    若说刚才严嵩那些话还让人怀疑他居心不良的话,此刻听到他居然坦然地承认严世蕃的举动有“市恩卖好,收揽人心”的用意,朱厚熜也不禁为之动容了,说:“你说的话,朕自会好好想想。你已过花甲之年,就不必跪着奏事了,起来吧。”
    “谢皇上!”严嵩叩头谢恩,却并不站起,说:“老臣还要沥血劝谏皇上一句,国事纷乱,人心惶惶之际,人人乱得,惟独皇上乱不得,皆因皇上身上担负的,可是我大明千秋国运、万世基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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