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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0章
    第四十六章深入虎穴
    嘉靖二十三年十一月五日寅时初刻,在一队营团军中军健卒的簇拥下,一顶八人抬的官轿悄然出了已封闭了许久的德胜门,来到城外的大营。德胜门两位守将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河南卫所军统领钱文义早已得了吩咐,直接将他们接到了中军大营。
    过不多时,一队骑军出了大营,疾驰而去。或许是天冷的缘故,他们都披着大氅,还用兜帽紧紧地裹着头。
    距离鞑靼中军大营尚有百丈之遥,那队骑军勒住了马,队伍中间的一个人突然叫了一声:“曾将军。”
    带队的军官正是营团军前军统领曾望,听到那人叫他,赶紧拨马转了过来,在马上躬身抱拳施礼,低声问道:“严阁老有何吩咐?”
    那人摘下了兜帽,露出了头上那顶二品以上大员才配戴的方冠,以及方冠下那张饱经沧桑的脸,正是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他冲曾望拱手还礼,说:“曾将军,前面已近虏贼军营,就由贵部军士送本辅前去,你可先回营。”
    曾望闻言一愣,也顾不得身份,忙说:“严阁老这是何意?”
    严嵩叹了口气:“本辅此去吉凶未卜,曾将军风华正茂,又是我大明军中少有的将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国之栋梁、社稷干城,没来由陪本辅以身犯险。”
    一个从一品的内阁学士这样关心自己这个从五品的军中小官,曾望心里不禁产生了疑惑,客气中带着一丝戒备:“严阁老关爱之情,末将感激不尽。只是末将奉高大人、俞将军之命护送严阁老前往虏贼军营公干,怎能半途折回?”
    “本辅知你营团军治军甚严,违抗命令者要军法从事。不过,有本辅之命,你也可交代的过去。”见曾望还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严嵩恳切地说:“那些虏贼最是凶残率性,一言不和就要喊打喊杀,曾将军乃百战余生的大明勇士,自是不愿忍气吞声,若是有什么闪失,本辅心中难安,更是我大明家国社稷的一大损失,”
    严嵩这么说自然也是实情,但更主要的,却还是担心自家安全。按说象护送他出城赴鞑靼军营议和,该由御林军派出兵将护送才配得上他内阁学士的身份,但皇上一是为了保密,二来也是不信任御林军,便指名由营团军派人保护他。虽然高拱、俞大猷知道事体重大,根本不敢让中军统领曹闻道这样的炮仗脾气的莽夫血勇之人知晓此事,专门挑选了为人谨慎、心思细密的前军统领曾望担任亲卫统领。但即便是这样,严嵩也实在是不放心,生怕让鞑靼虏贼知道自己的亲兵扈从是与他们有血海深仇的营团军兵将,只得想办法将曾望打发回去,免得双方起了冲突,不但影响议和,还有可能累及自家性命。
    曾望却不知道此中缘由,听严嵩对他们营团军赞誉有加,也十分高兴,便慷慨激昂地说:“严阁老身为社稷重臣,尚不避斧钺,亲往虎穴招抚虏贼;曾望不过一军中微末小吏,又岂敢贪生畏死?”
    严嵩心中深恨这个粗鲁不文的军汉不晓事,表面上却越发客气了:“话虽如此,今次我大明诸军与虏贼激战逾月,贵军连番大胜,早已成为虏贼眼中钉肉中刺,必欲得之而后快。本辅也曾听说虏贼开出赏格,生擒或杀死俞将军、戚将军者,封万夫长,赏银千两;若是你曾将军这等营团军中坚将领,也能封千夫长,赏银五百两。那些虏贼若是知晓你便是那鼎鼎大名的营团军前军统领,恐有不测之祸。”
    曾望这才明白过来,忙说道:“严阁老不必为末将之事挂心。今日来时,高大人、俞将军便吩咐末将一切皆听从阁老吩咐,不得与虏贼口角争斗。为了以防暴露身份,还令末将及众位弟兄换上了御林军的腰牌,请严阁老验看。”说着,他自腰间摘下一块腰牌,双手呈给严嵩。
    严嵩接过曾望的腰牌扫了一眼便抛还给他,拈着胡须笑道:“原来高大人、俞将军早有准备,倒是本辅多虑了。”心里却说,原来高拱俞大猷也舍不得折损了军中一员大将,已早早做了准备,倒是我白白担心了一场;不过,高、俞二人虽说年岁不大,却处事稳重,心细如发,难怪皇上会对他们青眼有加,不次拔擢至那样重要的职位!
    这个时候,自鞑靼大营奔出一队人马,手擎着火把,朝着他们疾驰而来。曾望面色大变,将腰牌胡乱塞入怀中,一挥手,身边众位将士一齐抽出了腰刀,将严嵩紧紧地护卫在了中间。
    鞑靼来人奔到距离明军十丈之遥便勒住了马,一骑率先出队,“来者可是大明使者吗?我家大汗派二殿下前来迎接天朝贵使。”听他汉语说的甚是流畅,想必是鞑靼军中的通事。
    严嵩微微一笑:“俺答虽不曾亲来,却派了自己的儿子,也算是表露了求贡的诚意了。”说着,他冲曾望点点头。曾望一摆手,众位将士立即还刀入鞘,他这才跃马上前,答道:“正是我大明宣慰大使,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严嵩严大人,请二殿下上前拜见。”
    这两日双方虽然没有正式遣使谈判,但往来书信却不少,早已议定了会谈的有关事宜。为了试探对方的诚意,明朝虽然同意派人亲往鞑靼大营“宣慰招抚”,但借口有“上国钦使等若下国之君”的古礼,坚持让鞑靼酋首俺答出营迎接。俺答虽不计较什么“宣慰招抚”不“宣慰招抚”,但还是拉不下面子自己亲身前来,改以随军出征的二儿子黄台吉出迎。双方各有苦衷,也就都没有在礼仪这样的枝节问题上多纠缠。
    对面鞑靼来人从中间分出一条通道,两边高擎的火把映照下,一位衣甲鲜明的年轻人缓缓策马出列,走到双方中间的位置停了下来,单手抚胸低头行礼,道:“黄台吉出迎来迟,还请严阁老恕罪。”
    对面那位俺答的二王子汉语也说的十分流利,言辞也颇为得体,令曾望等人心中不禁啧啧称奇。严嵩却不言声,解下身上大氅随手扔给身后的兵士,也策马上前,走到距离黄台吉一个马身的地方停了下来,拱手道:“久闻二殿下少年英雄,今日得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
    黄台吉忙说:“严阁老不辞辛劳,屈尊亲往鄙营议和,鄙部感激不尽。请严阁老随小子前往鄙营。”
    严嵩拱拱手:“二殿下请。”
    两队人马合在一处,向鞑靼中军大营走去。为了各自的尊严,谁也不愿意把求和的心意表露的太过迫切,马蹄起起落落,缓缓走在那片曾痛饮过双方无数将士鲜血的土地上。
    曾望等人紧紧地跟在严嵩的身后。他们都是百战余生之人,早已看透了生死,也自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任何敌人,但四周全是昔日见面就拼个你死我活的鞑子,如今却如影随形地走在一起,所有人的心里也不免捏了一把汗,一直按在腰刀刀柄上的手不禁又紧了几分,呼吸也在不知不觉中粗重了起来。
    严嵩突然转过头来,对曾望叫道:“陈千户。”
    乍一听严阁老严阁老叫“陈千户”,曾望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叫的是自己,他从高大人那里领到是一个叫陈什么的千户的腰牌,原来刚才严阁老接过自己的腰牌并不是查验真伪,而是要记住自己的名字!再想到刚才他对自己说的那些体己话,心中顿时涌出了一股暖流,忙躬身应道:“末将在。”
    严嵩笑着说:“你等皆是御林军中精锐健卒,看看二殿下麾下的将士,比之你等也不遑多让啊!”
    谁不知道御林军是大明皇帝老儿的亲兵护卫,大明军中千里挑一的勇士,严嵩这话听在黄台吉耳朵里自然是赞誉自家儿郎勇武,他不禁对身边这位身穿仙鹤补服,气度不凡的老者平添了几分好感。但在曾望和营团军众将士听来,却是在提醒他们不要随意暴露身份,也隐隐在激励他们不要堕了明军声威。众人心中一阵惭愧,只觉得平添了莫大的勇气,再也没有先前的紧张和不安。
    百丈之遥良马只是一蹴而就,即便是众人刻意放慢了脚步,也是很快就到了。鞑靼中军大营的辕门大开着,上千支沾满了牛油的火把将大营照得如白昼一般明亮,一条长长的毛毡自辕门口一直铺到了营寨正中的帅帐门口。严嵩微微眯起了眼睛,看到毛毡的尽头,一群身穿华丽的蒙古长袍的人正站在那里,想必是俺答率着各部落的酋首来迎候大明的使节。
    黄台吉抢先跳下马,双手搀扶着严嵩下马,对着帅帐那边一指:“严阁老,我父汗正在帅帐门口迎候大驾。”
    严嵩顺着黄台吉指的方向看过去,对面正中间的一个人正冲他单手抚胸低头行礼,严嵩也忙拱手还礼。
    黄台吉热情地把着严嵩的臂膀:“严阁老请进。”
    严嵩漠然地看着前方,却不举步。
    身边的黄台吉突然发现,严嵩一直挂在脸上的那醇和的笑容已经消失不见了。
    第四十七章深入虎穴
    以前出行总是坐着或四人抬或八人抬的轿子,严嵩并不习惯骑马,但此次秘密出城议和,却不可能将那顶八人抬的绿呢大轿堂而皇之地抬到鞑靼大营之中,只好骑马。尽管只是数里路程,在马背上颠簸的滋味也着实让他这个已过花甲之年的老人吃不消,腿脚也觉酸困,正想活动活动腿脚,但与遥遥相望的俺答见礼之后,却又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站定了。
    因为俺答并没有动步出迎。
    黄台吉有些诧异,以为严嵩并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便又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严阁老请进。”
    严嵩还是漠然地看着前方,却不举步。
    对面的俺答会过意来,微微一笑,迈开了步子,向这边走来。
    严嵩这才举步向前走,厚底官靴踩在那厚厚的毛毡之上,没有一丝声音。
    在场众人都明白了过来,一些鞑靼的酋长和将领们脸上顿时变了颜色。亦不剌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汉狗!”
    他就是那个在朝阳门下只差一步就能杀死或者生擒戚继光的鞑靼平章,不过他现在已不是朝阳门的主将,就因为那天过于神勇的表现,目前在大营之中已经稳稳地占据优势地位的主和派酋长们担心他这个年轻少壮的主战派将领再不从号令,轻启战端,影响与明朝的议和,便联名向俺答提出了抗议,将他调回了中军大营,监视朝阳门的重任交给了一个被他耻笑为“连马背都爬不上去的糟老头子”的主和派酋长。高高在上的部落酋长们如此胆怯畏战,令立志要辅佐大汗恢复成吉思汗荣光的亦不刺心中早已积压了满腔的怒火。此刻见到明朝派来议和的使者竟然还是摆出天朝上国钦使的架子,要大汗亲自上前迎候,他自然更是怒不可遏,手忍不住伸向了腰间的长刀。
    一只手按在了他那只已握住刀柄的手之上。
    亦不刺回过头去,阻止他的人正是他的安答博尔忽。
    亦不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不是你这无能的家伙丢掉了大同,动摇了军心,引起那帮懦夫的恐慌,吵着闹着哭着要求大汗与明朝议和,大汗会在最紧要的时候一连传下那么多道撤军的命令吗?你知不知道,只差一步老子就能将戚继光那个可恶的汉狗杀死,或是把他抓来献给大汗?只差一步啊!你这无能的家伙!
    无论俺答还是军中的普通士卒,都知道亦不刺几乎是着了魔一样地渴望杀死俞大猷和戚继光。蒙古军队不象明军那样,总是把麾下士卒的战功记到统军主将的头上,因此亦不刺渴望是由自己亲手来完成这一在他看来已近乎神圣的使命。当然不是贪图大汗开出的巨额赏赐——什么授予“巴图鲁”的称号,什么封万夫长,亦不刺都没有放在眼中,因为荣誉和官职他早就已经得到了;至于赏银千两,对于一个普通的军卒或许还有一点诱惑,但对于亦不刺这样已经跟着俺答两次南下剽掠的将领来说,更是毫无意义,自从明朝断绝了与蒙古的互市,除了偶尔能从过路的西域商人那里买到一点甜不拉叽,连那些娘们都不稀罕喝的葡萄酒,银子还有什么用?那不如赏赐十匹马或者五十只羊!
    但是,他的这种渴望是那样的强烈,甚至比那些有父兄战死在德胜门下的鞑靼将士们还有强烈十倍百倍!
    只有从小与他一起长大的安答博尔忽知道他的心思。那天,当他冲着刚刚从大同回来的博尔忽大发雷霆之时,博尔忽这样冷冷地质问他:“就为了自己成为被牧羊姑娘歌声传诵的英雄,你就忍心让几百几千甚至几万的儿郎永远回不到草原,永远不能再坐在自家的毡房里喝奶茶吗?”
    亦不刺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怔怔地看着对面的那个人:长生天啊!这还是当年那个赤手空拳都能搏杀草原上越冬的饿狼,那个面对着明军一口气射空了两只箭囊的博尔忽,草原儿女人人景仰的巴图鲁,我的好安答吗?
    不!我的好安答博尔忽已经死了,他为了捍卫成吉思汗的荣光,英勇地,象一个真正的蒙古勇士一样战死在了大同城,眼前的这个懦夫不过是顶着我的好安答博尔忽的一具行尸走肉而已!
    此刻,这个懦夫还要阻止自己为蒙古人讨回尊严,这个懦夫!
    亦不刺狠狠地抽刀——
    博尔忽的手还是如同当年搏杀饿狼一样有力,死死地将他的手按在刀柄上,同时,低声说:“苍鹰只有留住翅膀,才能再次翱翔蓝天!”
    这就是你丢了大同,丢下五千儿郎,还有脸独自逃跑回来的借口吗?懦夫!
    亦不刺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若不是大汗已经宽恕了这个懦夫丢城败军之罪,若不是两人是歃血为盟结为生死不弃的安答,他真想拔出刀来杀了这个懦夫!
    严嵩和俺答都不知道两位蒙古勇士之间发生的那场争执,两人相对而笑,缓步走向对方,在几乎是正中央的位置同时站定了。严嵩拱手作揖,道:“久闻俺答汗赫赫威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刚才严嵩拒不动步,等着俺答前来迎接,不过两人见面之后,严嵩抢先行礼,这一回合也算是打成了平手,令双方都保留了面子。
    俺答单手抚胸回礼,道:“塞外之人不知礼数,竟劳烦严阁老屈尊降贵亲临鄙营,实在汗颜。”
    “贵部素怀向化之心,今次又专程前来求贡,圣上闻之不胜欣慰之至,特遣本辅前来宣敕。”严嵩朗声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日天下何以裂分,兄弟何以征战,人心何以背离,中原蒙古血肉之亲,何以竟成仇雠!我大明天朝上国,礼仪教化万民,若贵部诚心归顺,纳贡称臣,以往过错概不追究,汉民蒙人自此永为手足!”
    “归顺?称臣?”俺答嘲讽似的一笑,说:“此事容后再议。我等略备薄宴招待远来的贵客,请严阁老随我入内。”
    偌大的帅帐正中一左一右摆着两张几案,一二十张几案也是左右分成两排放置,上面都已摆满了美酒和大盘大盘的佳肴,最引人注目的是正中那两张几案的中间摆着一只巨大的条盘,一只肥硕的公羊烤得黄澄澄油孜孜,两条前腿弯曲跪在条盘之上,羊头上还扎着鲜红的缎带,这便是蒙古人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的烤全羊。
    严嵩是大明的钦使,自然被让到上首的座位,护卫中军职最高的“御林军陈千户”曾望也获准陪着严嵩入席,作陪的是各部的酋长和军中将领。
    严嵩学着其他人那样盘腿坐在软垫之上,对坐在旁边那张几案背后的俺答微微点头,说:“汗王的盛情,真是叫人感激不尽啊!”
    “菲薄的款待,又怎么比得上阁老带来的厚礼?”坐在严嵩俺答举起手中的银杯,笑着招呼各位酋长:“为大明钦使的到来,干杯!”
    严嵩举起银杯,向四周一起举杯的各位酋长示意,然后说:“草原汉子的烈酒不是我们这些汉人可以放开来喝的,老朽更是不胜酒力,还请汗王和诸位王公见谅。”说完之后,举着酒杯略一沾唇,就放回到了面前的条案上。
    “咚!”的一声,酒杯被重重地墩在了条案上,亦不刺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厉声说:“大汗和诸位王爷诚心诚意地敬你的酒,你竟敢不喝!”
    俺答在一旁不做声,严嵩便知即便不是俺答有意安排,也是默许他来给自己一个下马威。他看着这个突然发难的蒙古大汗,笑着问:“这位将军高姓大名?”
    亦不刺愣愣地回答道:“我叫亦不刺。”
    “哦,原来是亦不刺将军,果然英雄了得。也难怪朝阳门一战,戚继光将军对将军赞誉有加。”严嵩笑道:“敢问将军贵庚几何?”
    亦不刺一愣,他只会简单的汉话,听不懂“贵庚”是何意思,正在疑惑之时,坐在他身旁的博尔忽拿酒杯挡住了脸,低声用蒙语飞快地说:“他在问你年纪多大。”
    亦不刺心里怒骂一声,汉狗实在可笑,问年纪就问年纪,说什么“贵庚”!他扭着脖子,硬声硬气回答道:“三十三岁。”
    严嵩笑道:“亦不刺将军才三十有三,便官居平章,真是英雄出少年!老朽不才,痴长亦不刺将军三十又一了。”
    听到亦不刺一报出名字,严嵩便知道他的官职,更让他大吃一惊,随即想到此前平章兀那孩被明军俘虏,定是那个没种的混蛋熬不住汉狗的严刑拷打,将鞑靼军中实情供了出来。汉人用兵宝典《孙子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的底细已全部被明军知道,而自己对明军情形却是一概不知,心中更是沮丧。此刻又听严嵩说到两人年岁差距,情知再让亦不刺纠缠下去,不免让人笑话蒙古人欺负老弱,更不利于与明朝议和,便厉声呵斥说:“严阁老是远来的贵客,怎能这样不懂礼貌?还不快坐下喝你的酒!”
    第四十八章察言观色
    亦不刺不敢违抗俺答的命令,涨红了脸坐了下来。俺答对严嵩抱歉地一笑,掏出怀中的银刀,自面前那只烤全羊脊背上割下一块,递了过来:“塞外之人不懂礼数,还请严阁老见谅。来来来,请严阁老尝尝我们蒙古的烤全羊,这可是我们蒙古人用来招待最尊贵的客人的一道必备菜肴。呵呵,严阁老可能有所不知,整只羊最美味的地方,就是这羊脊背上的肉了。”
    严嵩拈起那片羊身上最精华的肉送到嘴里慢慢地嚼着,叹道:“外焦里嫩,肥而不腻,果然是难得的美味。”
    俺答笑着说:“严阁老既然喜欢,不妨多吃一点。”说着,又割了长长的一条送到严嵩面前。
    “多谢汗王。”严嵩嘴里客气着,却不再动筷,因为他是江南人氏,饮食以清谈为宜,见到面前全是牛羊肉就先倒了胃口,浅尝尚可,若是象那些蒙古人一样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倒真是难为了他。
    俺答见严嵩停箸不食,面色就有些不悦,说道:“塞外当然比不得中原有诸多的美味,严阁老难以下咽也在情理之中。”
    “汗王误会了。”严嵩说:“实不相瞒,京师所需物资皆要由外地供应,近来京师与外地交通断绝,粮米菜蔬虽然不缺,但寻常人家若是要吃到荤腥,怕是不易啊!老朽身为辅弼之臣,每每思之,便觉得误国误民,罪不可逭。故此难以安然就食,还请汗王见谅。”
    “哦,原来如此。”俺答怎能听不出严嵩的弦外之音,心中苦笑一声,你们早早就将通州军粮库搬运一空,当然不缺粮米,却还要埋怨吃不到荤腥!但他不想让明朝使者知道自己军中缺粮的实情,便装做大度地说:“严阁老回去之时,我们贡上牛五十头,羊一百口,请严阁老转献皇上。塞外之人,无以为敬,区区之物,聊表心意而已,倒让严阁老见笑了。”
    早在进来之时,严嵩注意到帅帐门口守卫的鞑靼士卒在偷偷地吸着鼻子,嗅着自帅帐之中飘出的酒肉香气,便断定鞑靼缺粮情势已经非常严重,即便是俺答的亲卫也难以饱食美餐,此刻见他还在打肿脸充胖子地掩饰,心中好笑,却也不点破,说:“那就多谢汗王美意了,本辅定将贡物转呈皇上,并奏报汗王一片忠君之心。对了,本辅与大同王素有旧故,闻说他与汗王同来拜谒京师,今日怎不见他在座?”
    自从驻守大同的平章博尔忽逃回来,禀报了大同守军哗变的消息之后,俺答尽管知道此事与仇鸾并不无关系,但为了平息军中诸将的怒气,已命人将仇鸾软禁了起来。但严嵩既然点名要见仇鸾,若是找借口推脱,就显得欲盖弥彰,若是被明朝得知大同已经哗变,断了自己后路,怕是断然不肯再谈议和之事,反而要想办法全歼,便对严嵩说:“大同王这两日贵体有恙,故今日不曾出来迎接严阁老。不过,严阁老有命,我派人去请他过来便是。黄台吉!”
    坐在下面的黄台吉立即起身应道:“汗父有何吩咐?”
    俺答说:“快去请大同王来见严阁老。”
    仇鸾被软禁,也只有黄台吉能代俺答传令放人,也只有黄台吉能教会仇鸾如何跟明朝使者说话,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每一句话都关乎着全军生死存亡……
    不一会儿,仇鸾便跟着黄台吉来到了帅帐之中,见到帅帐正中坐着的严嵩,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嘴角嗫嚅着说:“严……严大人……”
    乍一见仇鸾,严嵩也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中,这个贵为侯爵,又是手握十万大军的一方重镇元戎的干儿子虽说才不堪用,可也是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此刻虽说还如往常一般一丝不苟地穿着官服,但胡子蓬乱,鬓角的头发也没有梳理整齐地抿到脑后,而且发根之处可清楚地看见已有星星的斑白,以他四十出头的年岁,不该是这样苍老,显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也不能怪黄台吉,尽管他也知道吩咐仇鸾整理仪容穿上官服,但他毕竟是化外蛮夷,仓促间又怎能顾得上这些细节!
    看着仇鸾,严嵩心中长叹一声:本非枭雄之才,为何要生出不臣之心,做出那等逆天之事!这个蠢货难道就不明白,自古事二主者绝没有好下场,而且比之汉人,鞑虏更看不起辜恩背主的叛徒,象他这样背叛国家,勾结异族攻打本国的小人,谁敢重用他!再者,鞑虏崇尚武力,若是他麾下十万大同军尚在,或许还能礼敬他几分,可如今大同军逃的逃,叛的叛,仅余五千心腹也被戚继光一战歼灭,在俺答眼中他就一钱不值,连参加筵席吃一杯酒的资格都没有了!
    想到这里,严嵩心中却不由自主地涌出一丝同情:这个仇鸾人虽蠢,但对自己却一直很有孝心,朝廷规制,公侯贵戚与朝中一品大员官秩并列,他却早早就认了自己做干爹,为此没少受其他勋贵的嘲讽戏谑,他也毫不为忌,人前人后总是持子礼侍之,把盏布菜比东楼还殷勤,即便是承自己举荐就任大同总兵之情,有这样的礼数也够了。最让人感动的是在自己失爱于君父,被斥退出内阁之后,他仍不改往日的情谊,年节之时总少不了一份孝敬,尽管东楼曾抱怨说他送给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的银子更多十倍有余,但这有什么关系呢?人心不是东流水,总是要往高处走的,在被皇上闲置抄书的这两年,门生弟子改换门庭去投靠夏言的还少吗?
    自从献关投诚,仇鸾就一直饱受着鞑靼军中诸人不屑、冷漠、粗暴甚至敌意,几天前还因为大同再次叛乱,差点被暴怒的鞑靼将领们撕成碎片,俺答将自己软禁在中军,虽是恼怒自己部下的无能,也未尝不是在保护自己,但其中的隔阂与猜忌却已表露无遗。此刻看见严嵩用那老年人所特有的慈爱、怜悯的目光凝视着自己,胸中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扑到了严嵩的脚下,在黄台吉等人的惊呼声中,大哭起来。
    严嵩也动情地站了起来,正要伸手抚摩他的头,却又停住了,冷冷地说:“大同王快快请起,本辅安敢受此大礼。”
    “爹!”仇銮大哭着说:“儿子……儿子还以为今生再也见不着爹了……”
    严嵩瞥了一眼坐在下面的曾望,慌忙说:“本辅是大明职官,你却贵为鞑靼王爷,位份尊卑有序,不必再提旧时相称。”
    曾望此前曾得了高拱和俞大猷的密令,命他只负责严嵩安全,不能与闻双方议和的机密之事,免得给营团军带来不必要的祸事,见状便起身离座,向严嵩施礼道:“末将不胜酒力,请阁老准允末将先行告退。”
    皇上把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大事压在自己的头上,严嵩也就顾不得避嫌不避嫌了,点点头说:“如此也好,你当约束麾下众将士不得与友军发生争执,违令者,斩!”
    “御林军陈千户”在黄台吉的陪同下退出帐外,严嵩这才缓和了颜色,对还俯地痛哭不已的仇鸾感慨地说:“伯翔,你起来吧。为父也不曾想到竟是在这里见到你啊!”
    严嵩主动提出要见仇鸾,见面之后却是一副冷冰冰的态度,等到随行护卫走了之后却又换了一副面孔,让原本以为他要从仇鸾口中套取情报的俺答顿时放心了:原来他是怕表现得太过亲密,被御林军护卫密报给了明朝皇上,看来这个严阁老并不是什么一心忠于朝廷忠于他们那个所谓的“君父”之人!
    仇鸾却不起身,泪眼凄迷地看着严嵩,说:“儿子不孝,不能承欢膝下,还请爹恕罪。”
    “你岂只不孝,更是不忠不义,到如今为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严嵩跺跺脚,生气地说:“此地已无乱耳之人,为父也不与你说什么春秋大义。良禽择木而栖,你不满新政虐待天亲勋显,投奔汗王也在情理之中。可你却不曾想过,此举给为父带来多大祸事!”
    仇鸾嗫嚅着辩解说:“爹,儿子……儿子闻说皇上并无迁怒爹的意思,反而让爹复任阁臣……”
    “并无迁怒之意?复任阁臣?”严嵩苦笑道:“你可知道,为父复任阁臣是在汗王求贡之后?你可知道,为父虽然复任阁臣,你弟东楼却还被关在镇抚司诏狱之中?”
    “东楼贤弟被抓进了诏狱?这……这可当真?”仇鸾惊恐地说:“那个昏君……哦,皇上竟做出这等事情?”
    严嵩一副心疼还儿子,怒气未消的样子:“你能做出献关投降之事,皇上不诛为父九族就已是天恩浩荡了!”说着,他偷眼看见俺答正凝神倾听他和仇鸾的对话,便长叹一声,说:“事已至此,不提也罢!为父已是风烛残年,只有东楼这一个百年送终之人,也只得拼着这把老骨头到汗王这里走一遭。实话说与你,你在京城之中的家眷虽万难保全,幸喜你原在大同还收了几个侍妾,想必也能留下子嗣承继香火……”
    严嵩不提还罢,提到大同,仇鸾如被雷霆重击一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严嵩的眼睛顿时闪过了一丝神光,一亮即逝。
    第四十九章巧舌如簧
    听严嵩突然提起了大同,俺答心里一惊,尽管他已严令封锁关于明军收复大同的消息,并且派出了多路巡逻队,将大同通往京师的道路全部封锁,但他还是怕仇鸾说漏了嘴,便插话说:“严阁老不必太过担忧,我们诚心求贡,自不会与严阁老为难。只要严阁老办好了贵国与我们议和封贡的差使,你们皇帝就不会怪罪于你。”说着,他瞥了仇鸾一眼。
    仇鸾见俺答突然看自己,忙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是是是,大汗说的是。只要爹与大汗缔结盟约,皇上自然会赦免了东楼贤弟,兴许还要擢升爹为首辅。”
    “缔结盟约?”严嵩长叹一声:“谈何容易!”
    大明派出内阁学士、礼部尚书亲往大营前来议和,却又说不愿缔结盟约,在场诸人眼睛顿时瞪圆了。
    俺答抓起酒杯,借着一大口酒强压住了心中的怒火,这才冷冷地问:“严阁老,这可怎么说?”
    严嵩又是一声长叹:“唉!事关我朝内部机密,本来是不该说与汗王的,但我儿伯翔在汗王帐下称臣,还需汗王多加关照,本辅也不好瞒你。本辅今日之来,不过是皇上为堵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摆出的一种姿态而已。”
    一向自诩对汉人了如指掌的俺答被严嵩的话弄糊涂了,忙问道:“严阁老这话是什么意思?”
    严嵩看看下面正在瞪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的鞑靼各部酋首和军中将领,端起了酒杯轻呷着杯中美酒,却不答话。
    俺答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便用手指着下面的诸人:“你,你,你,还有你,留下议事。其他的人都先退下去。”
    见被责令退下的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主战派,留下的那几位虽说都是大部落的首领,却都是一些力主和议的“老混蛋”;最让人气愤的是,那个明朝的叛将、癞皮狗一样围着大汗摇尾乞怜的仇鸾竟然也腆着脸赖着不走,亦不刺正要出声抗辩,身旁的博尔忽拉住了他的胳膊,硬扯着他离开了帅帐。
    众人退出帅帐之后,俺答才说:“就是严阁老刚才说的那句话,此地无乱耳之人,严阁老可以畅所欲言了。”他已经断定眼前的这位大明钦使即便不会象仇鸾一样屈膝投降,也大概不会铁心忠于明朝皇帝。
    俺答已摆出了密谈的姿态,严嵩也不再装腔作势,直截了当地说:“实不相瞒,我朝对是否接受贵部求贡之事还存在着很大的分歧,朝堂之上已争执了整整三日还未有结果。皇上指望着大臣们做出决断,大臣们却都不愿意承担这天大的责任,争来吵去还是拿不出一个法子。老朽为了救犬子出樊笼,不得不主动请缨到贵部走一遭。皇上一高兴,便委任本辅做了礼部尚书,入文渊阁,这才有今日老朽出城来见汗王之事。”
    情急之下,俺答也顾不得学汉人那样转文,直接说起来了大白话:“如此说来,你们皇帝是有心要与我们议和了。怎么你刚才说他只是做做样子,来堵天下人的嘴?”
    方才提到严世蕃被抓进了诏狱,俺答也是一脸错愕的表情,严嵩便断定鞑靼并未得到京城内乱的有关情报,推而论之,大概对明朝近几个月的详情也不是很清楚,自然就给了自己许多装神弄鬼信口开河的机会,便摇摇头说:“汗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汗王可问问我儿伯翔,我们当今的那位皇上,是肯认低服软之人么?他只幼冲之年,就能乾纲独断,为着其父进尊号一事与满朝文武对抗;这两年为了聚敛天下财富,又不惜背弃祖制,对宗室勋贵和天下官绅士子开征重税,这样的皇上,贵部却提出割地赔款之条件,他怎能答应?依本辅看来,他哪里是要诚心与你们议和,分明是因城外战事吃紧,将士伤亡惨重,军中民间也颇有怨言,怕后世史家诟病他好大喜功,不顾军将损伤而轻启战端,才勉强同意派人出城议和。”
    见俺答有些疑惑,严嵩又加了一句:“本辅此番出城议和,请示皇上该如何回复贵部所提条件,皇上只给本辅交代了一句‘寸寸河山皆是祖宗基业,绝不能弃于敌手。至于其他的条件,只要不损我天朝上国之声威,且对国家有利,就由你参酌着办。’本辅若有半点虚言,愿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严嵩说的如此信誓旦旦,俺答心里自然就信了几分,他一心要胁迫明朝许通互市也非一日两日,时常留心明朝朝局变化,此前他闻说明朝要派严嵩前来议和,就先犯起了疑惑:那么多当朝大僚派谁出使不行,却派了一个失宠已经多时的严嵩!再听到严嵩透露的明朝和谈的底线,他更是不相信这就是明朝皇帝的本意——能说出这样的话,难道明朝皇帝就那么信任严嵩吗?分明是派个人来敷衍一番,至于为何如此,大概还不止严嵩说的怕人诟病他“好大喜功”的原因,更是想拖延时日等着自己绝粮而走,甚或还藏着更大的阴谋。
    想到“更大的阴谋”,俺答顿时想起来自大同城仓皇逃回报讯的博尔忽说过,明朝派的钦差持有圣旨,赦免大同众将士从逆谋反之罪,这才诱惑大同军降而后叛。草原上的争斗,对于叛逃的士卒要处以车裂之刑,家眷子女要发卖为奴;明朝更是有明文法典,谋逆叛乱之人还要诛灭九族,若是没有更大的利益驱使,哪位君主会公开赦免全部叛卒的罪行?这更大的利益,不用说,便是自己的二十万大军啊!
    俺答正在沉思之中,座下的一位主和派酋长先沉不住气了,焦急地说了一大串蒙语。通事翻译道:“那以严阁老之见,你们皇帝是不想与我们议和了?”
    俺答深恨那个酋长多嘴,更恨那个通事不晓事理,竟把这样的话直接翻译给了大明钦使,岂不让严嵩耻笑我们一意求和,哼!我们蒙古勇士何曾有过临战而主动向敌人乞和之理?!
    不过,积弱得几乎不堪一击却又死硬地抱着“天朝上国”的臭架子不放的明朝倒也是从未有过临战乞和的先例。当年的瓦刺雄霸草原,兵势何其之盛,瓦刺太师也先也算是一代枭雄,挟成吉思汗黄金家族的继承人、蒙古大汗脱脱不花,号令各部族出兵南侵,于土木堡一战歼灭了明朝五十万大军,连明朝的皇帝都成了他的俘虏,若在前宋,只怕文武百官早就乖乖地投降了。可是,明朝就是死硬着不投降,反而拥立新君,整饬战备,在北京城下大败瓦刺铁骑,最终迫使瓦刺不得不主动送回了被俘的明朝皇帝。而瓦刺经此一败,元气大伤,不久也先就死于内乱,整个部族也陷入了四分五裂之中,我们鞑靼才得以东山再起,成为草原霸主。据说,也如这次一样,当年最激烈的战斗就爆发在这德胜门城下。难道说,世事轮回,瓦刺当年的命运今日又降临到了我们鞑靼头上了吗?
    俺答还在沉思,严嵩已对那位发问的酋长解释说道:“若汗王及各位王爷得大同之后便休兵罢战,或兵临京师也不忙着进攻,或许还有议和求贡之余地,如今皇上已调集诸省兵马进京勤王,也与你们鏖战竟月,双方死伤惨重,若是再谈议和之事,岂不堕了我大明天朝上国之威?”
    求贡无望,俺答更觉得受了明朝皇帝的戏弄,此刻听到严嵩还在口口声声说什么“天朝上国”,不禁怒火中烧,冷冷地说:“既然你们皇帝不愿意与我们议和封贡,我们也不强求。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严阁老还是大同王的义父,我就派人礼送你回去,告诉你们皇帝,好生整顿兵马,三日之后与我军决一死战。”他冷笑一声:“就是不知你们皇帝有没有这个胆子!”
    严嵩看看俺答那张铁青的脸,突然醇醇地笑了:“如今可不是我家皇上有没有胆子与贵部决战,而是贵我双方的仗都打不下去了,我朝那帮只知死读圣贤书的言官词臣都能明白其中关节要害,汗王乃不世出之一代雄才,帐下更是人才济济,莫非就无人堪破此节吗?”
    严嵩不但摆起了天朝上国钦使的架子,还语带嘲讽之意,更让俺答怒火中烧,刚想开口反驳,就听到严嵩又说:“我朝虽比不得汗王麾下有众多英才,可也有几个颇通晓军事之人,认为贵部长于野战而短于攻坚,早在汗王兵临城下之时便建议朝廷不妨放弃城外各地,专一守城,凭城池之坚、火器之利、粮秣之足,守上一年半载当不成问题,并传令宣府、蓟辽等镇整顿兵马收复大同,以延绥、榆林、甘肃等镇进击河套,倾全国之兵,一战而定乾坤。近日,我朝兵部正有意要调德胜门、彰仪门两大营守军入城,只是还未收到九边各镇整军奏疏,皇上一时还拿不定主意……”
    严嵩声音很平和,说的也很缓慢,却象重锤一般一记一记地砸在俺答的心上,他的冷汗就冒了出来:原来他们的阴谋还不止是大同,汉狗不但要断自己的后路,还要抄自己的老窝,用心何其之毒也!他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嚷着:“既然如此,你们为何还要派人出城与我们议和?”
    面对暴怒的俺答,严嵩苦笑一声:“这便是本辅一点私念了。若是照他们的方略,这天大的功劳岂不全让他们得了去?本辅又何以救犬子出樊笼?这才力谏皇上以天下苍生为念,罢刀兵,息边争。幸喜我严家祖上有德,皇上或许也觉得战事旷日持久,有损天家颜面,竟准了本辅之请。”
    一会儿当神,一会儿做鬼,俺答已经彻底被严嵩搞糊涂了,也顾不得颜面,忙追问道:“这么说,你们皇帝还是有心与我们议和的?”
    “若能达成和议,重开互市,也算是为汉蒙两族百姓谋一福祉。只是,”严嵩停顿了一下,摇着头说:“此事怕是难啊!”
    俺答和几位酋长的眼睛又瞪圆了……
    第五十章撤军条件
    “这么说,我军已夺回大同?”朱厚熜激动地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严嵩面前,追问道:“你能确定大同已经被我军夺回?”
    尽管皇上的话颠三倒四,而且言辞直白,与往日奏对之时那文绉绉的用语多有不同,但意思严嵩还是听明白了,忙从绣墩上站了起来,欠身说:“回皇上,据老臣观察仇贼行止,加之虏贼酋首求贡心切,微臣以为大同必已克复。”
    “好好好,朕当日布下的那着棋终于派上了用场!”朱厚熜兴奋地说:“刘子昂啊刘子昂,你终归没有叫朕失望!”
    “皇上天纵圣明,不但赦免其丧师失礼之罪,还温言抚慰,许其待罪立功,他自然效死以报浩荡圣恩。”严嵩说:“圣天子明谟远见,乃我大明社稷之福,天下苍生之福!”
    严嵩这么一说,朱厚熜立刻就想起了当日之事:朝堂之上夏言、李春芳等人给那浑身战甲被鲜血染红的刘子昂扣上了午门驰马、扰乱军心、丧师辱国等多项罪名,执意要将他明正典刑;吕芳也因为刘子昂出言不逊,轻慢内侍而缄口不言,只有严嵩一个人敢站出来帮刘子昂说话,既避免了自己与内阁直接冲突,又保全了刘子昂的性命。他这么做固然是看出了自己有心保全刘子昂,但若无他这样逢迎圣意,只怕也就没有日后克复大同,断绝鞑靼后路的胜利了!
    想到这里,朱厚熜气哼哼地说:“百战余生,千里报讯,不得其赏,反获其罪,我大明真就没有天理了!”可能是胜利的喜悦太过强烈,他很快就平息了怒气,展颜笑道:“说起来当日还多亏了你严阁老帮刘子昂说话,若是他被那些迂腐的阁老们给杀了,即使我们能败鞑靼于京门之外,他日要收复大同重镇,又不知道要葬送我大明多少将士的热血忠魂。你严阁老保全了刘子昂,也算立下了社稷之功。”
    只要皇上记得当日之事就好,不必再画蛇添足多说什么,严嵩忙欠身说:“圣明无过皇上,老臣不过为国怜才而已,不敢称社稷之功。”
    朱厚熜说:“严阁老不必过谦,此事朕心中有数。你且再说说和议之事。”
    严嵩说:“老臣察言观色,认为虏贼并不晓得京城及江南之事,故此才求贡心切,便当面指斥其求贡之举有违礼法,一是《求贡书》应以汉文、蒙文分别写就,只以汉文做书,朝廷不能依之为封赏凭据;二来自古至今无有临城求贡之礼,当还军塞上,遣使于边镇递交由蒙文写就的《求贡书》,由边将转呈朝廷,朝廷才可议封赏之事。”
    这倒真是个好借口!鞑靼各部倾全族之兵围攻京师,鏖战月余未果,兵力士气都大大损伤,退兵之后俺答还能不能拼凑起这样一支大军都很难说;更不用说塞外已是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不利于骑兵远程奔袭作战,要再次举兵入侵也得等到明年四五月份天气转暖之后,只要九边重镇加强守备,断无任凭他们长驱直入进犯京畿的可能,朝廷也就可以腾出手来解决江南的问题。
    这等的美事,如果能成,大明王朝就能摆脱眼下这亡国的困境!
    问题的关键,就看严嵩能不能把俺答给忽悠了!
    可能是看出了皇上的心思,严嵩说:“俺答已亲口答应老臣,即刻退兵,再遣使前来朝贡。”
    鞑靼漫天要价,明朝坐地还钱,可总也没有白送之理,他们竟然就这样乖乖地撤军了,世间竟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朱厚熜闻言一愣,忙追问道:“此话当真?”
    “老臣不敢欺瞒皇上。”严嵩没有象往常一样闪躲开皇上逼视过来的质疑的目光,而是勇敢地将眼光迎了上去——臣子不能直视天颜,但是若有喜事,却不可回避目光,这叫“迎喜”。
    多日压在心头的一块巨石终于落地了,朱厚熜长长出了一口气,狂笑着重重一拳打在了严嵩的胸膛上:“哈哈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严嵩身子一趔趄,站在他身边的吕芳赶紧把他扶住了。朱厚熜这才意识到自己狂喜之下,竟然出手打了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忙不迭声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哦,朕实在是太高兴了,太高兴了!哈哈哈,朕就知道你严阁老一张利嘴,胜似百万雄兵,果然你一出马,就立下了万世之功!”
    严嵩这才把头低了下来:“全赖我大明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洪福齐天,将士效死用命,老臣不敢贪天之功。”
    “有功便是有功,难道朕是那种有功不赏的昏君吗?”朱厚熜笑着说:“你本已入阁拜相,位极人臣,今次又立下了大功,朕一时竟想不出该赏你什么才好。就由你自己来说,想让朕赏你点什么?”
    严嵩根本不敢接腔,反而把头埋得更低了。
    关乎大明生死存亡的难题轻而易举地破解,吕芳也替皇上高兴,便凑趣说:“奴婢斗胆插一句,严阁老时下最挂心的,只怕还是那被关在诏狱之中的儿子。”
    朱厚熜摆摆手说:“严世蕃是自然要放的。不过这样的恩赏还是太过菲薄,严阁老心中会怪朕小气的。严阁老,你已是从一品的少师,朕就晋你为正一品,加太师衔,你觉得如何?”
    护送严嵩进宫的高拱的脸立刻阴沉了下来,吕芳心中也是暗暗惊呼一声,皇上这样赏赐也真可算是大手笔了!
    依朝廷规制,非军功不封爵,文官最高官秩便是正一品的“三公”,即太师、太傅和太保。三公之下,还有称为“三孤”的少师、少傅和少保;以及被称为“太子三师”的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和太子太保,都是从一品的官秩。虽说这些都是虚衔,却是文臣毕生追求的无上荣光。六年前的嘉靖十八年正月,皇帝举行“尊天重典”,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因尽职尽责操办大典,并做青词颂德,被特加从一品的太子太保;嘉靖二十一年,严嵩以礼部尚书本职入阁拜相,又被特加少师衔,算起来他晋从一品也有六年了,晋位正一品也不算违制,但问题是如今奉旨停职养病的内阁首辅夏言才是正一品的太傅,阁员严嵩却一步就晋封为太师,两人官秩就有了微妙的差别,日后该如何相处,会否造成内阁不和,进而引起朝堂纷争……
    但这些话只能待严嵩和高拱退下之后,再寻机会给主子说。当着这两位外臣的面,可不能扫了主子的兴;而且,严嵩曾多次在主子面前替自己说话,京城谋逆之时如此,江南叛乱之时亦如此……
    严嵩赶紧跪下,说:“雷霆雨露皆是天恩,君父有赐,臣子不敢辞。但老臣万死不敢受如此厚赏,请皇上恕罪。”
    方才话一出口,朱厚熜便觉察出了东暖阁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知道定是自己兴奋过头,许下了不大合适的愿,见严嵩辞谢,就顺坡下驴,笑着说:“呵呵,你还真跟朕客气啊!那就委屈你一点,晋正一品,加太保衔,容留他日再立功受赏的余地,你觉得如何?”
    严嵩重重地叩下头去:“回皇上,老臣已犯下不赦之罪,故此不敢受赏。”
    朱厚熜一愣:“不赦之罪?严阁老何出此言?”
    严嵩小心翼翼地说:“老臣未经请旨,便答应朝廷赏赐虏贼各部银二十万两,粮米十万石、布帛十万匹、,先于京城给付一半,剩余一半待虏贼退兵之后,在大同给付……”
    朱厚熜闻言大惊,他料定严嵩不敢轻易答应鞑靼的领土述求,肯定是在议封赏和开互市等条件上磨不下来,不得不做出了一定的让步,这都是以后的事情,如今火已烧上了房,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可他没有想到严嵩竟然答应了这样的条件!
    二十万两银子、十万石粮米和十万匹布帛,只是鞑靼《求贡书》上所提要求的五分之一到十分之一,能谈下这样的条件已实属不易,但关键不是多少银子多少布帛,而是那要命的十万石粮米!
    说起来,十万石粮米在平时倒不算什么,中平之年还值不到十万两银子,但如今江南叛乱,朝廷的米粮仓南直隶、湖广等省已陷入叛军之手,要兴兵讨逆,要安置难民,都需要粮食,可京城被围困月余,粮食储备已经不多,能否支撑到打下江南并恢复生产还不得而知,怎能轻易将十万石粮食拱手送于他人?
    此外,目前仍占据战争主动权的鞑靼为何急切要与明朝议和,还能乖乖地同意撤军,不就是因为军粮不济吗?在京城交付一半,就是五万石,可供鞑靼二十万大军一月之用,他们得到了粮食,会否背弃盟约,不但不撤军反而加强攻势,如果真的是那样,这一决策可就是蠢到家了的资敌之举!
    严嵩这个奸臣是不是跟他那个干儿子仇鸾一样暗中勾结鞑靼,卖国求荣?
    可是,若是这样,当初薛林义、陈以勤他们谋反之时,他为什么不跟着一起举事,却要冒着杀身灭门之险,让儿子冒死出城给自己告密?
    莫非跟江南叛乱的那帮藩王、勋贵一样,是因为内部分赃不均,严嵩才不愿跟薛林义、陈以勤等人合谋,反而出卖了他们,而俺答出的价码高,他就动了心?
    我这个皇帝,成了他手中待价而沽的奇货了!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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