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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68章
    第六十六章官商勾结
    撇下还在说奉承话的李班头,马德善一边厌恶地闪躲着涌到粥厂门口排队的难民,生怕这些刁民身上遍布污渍的百衲衣碰脏了自己那一袭干净整洁的绸衫;一边在心里念叨着:不错,圣君仁厚爱民,万民感念圣恩,斯情斯景,发乎其心,感天动地,我辈士人又岂能无动于衷?这份万民谢恩表该当尽快写就才是。再者,这既是皇上的仁政德政,又何尝不是我家东翁王抚台的一片爱民之心?这样的一份谢恩表递上去,皇上岂能不龙颜大悦?没准王抚台还能因此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他如今已是官居三品的封疆大吏,再进一步便能位列九卿,入阁拜相也未必不可。说起来,王抚台待我一向不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我岂能不为之尽心谋划?若真能那样,水涨船高,我以此功也可向他讨个官做做,即便一时不能开府建衙出牧一方,也要捞个粮道或是税关的肥缺,这些年没有官做的苦日子穷日子,真是受够了!相交几年,王抚台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之人,自己这番辛苦定不会白费……
    想到这里,马德善的心情越发地好了起来,即便是一个蓬头垢面,着急着要挤进队列之中的小乞丐碰到了他,他也没有象往日那样大发雷霆,反而和颜悦色地对那个已吓得面色惨白的小乞丐说:“莫慌莫慌,皇上仁厚爱民,已发了皇粮赈济,管保人人都有得吃。”
    旁边一个老妇人或许是那个小乞丐的奶奶,本来也已吓得惊慌失措,见这位大老爷并不恼怒,这才放下心来,扯着小乞丐的胳膊说:“还不快给大老爷磕头!大老爷替皇上万岁爷给我们发赈,管保我们都能吃饱肚子。”
    队伍中一个难民笑呵呵地说:“是啊!我大明朝有的是粮食,皇上说了,前些日子要打仗,粮食都要留给军爷们吃,如今不打仗了,就能敞开来发赈。我的老天爷,一石米卖到二十两银子还没得卖,我这辈子就从来没有听说过。”
    另一个难民气愤地说:“那都是那帮黑心的粮商囤着要赚昧心钱呢!如今皇上敞开来发赈,二十两银子一石的米,哼,鬼才会去买他!”接着,换上了一副讨好的表情,对马德善说:“大老爷,小民说的可对?”
    不知道为什么,十冬腊月里,马德善的头上却冒出了汗,脸色也有些发白了:“对对对,仁君爱民,百姓也能不受那些奸商的盘剥之苦……”说着,加快了脚步,穿过等待施粥的难民队伍,钻进了路口一顶二人抬的小轿子里:“去洪老爷府上。快些个!”
    长年受雇于马家的轿夫自然不会不知道,东家所说的“洪老爷”便是京城大粮商、“裕丰号”粮行的东家洪七爷,忙应一声诺,抬起轿子,三步并做两步,向坐落在盐市口的洪府奔去。
    到了洪府,马德善也顾不上命人通报,直接就闯了进去。洪府客厅里已坐了五、六个人,正在商议着什么,正中就坐的那个大腹便便的人便是洪七爷。
    洪七爷虽说在京城也是数得着的豪富,但在重农抑商的明朝,论及社会地位,却远远比不上马德善的举人之身,更不敢怠慢他这个顺天府衙的师爷,见他进来,忙起身拱手作揖:“马老爷,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
    马德善也不还礼,急切地说道:“洪老板,昨晚我一出府衙就到了你家,将那天大的消息说给了你,让你赶紧开市售粮。方才我从你家几间店铺门前经过,见还是关着门,这是为何?”
    “快请坐,来人,给马老爷上茶!”洪老板满脸堆着笑,说:“马老爷,这么大的事体,总要容我想上一想吧。你看,我把几位东家都请了过来,就是要商议此事的。”
    “还要商议?”马德善着急地跺跺脚,说:“你拖得起,银子可拖不起!官府一敞开发赈,粮价必然大跌,贵宝号囤积的粮食再不出手,只怕血本无归。你们各位老板家大业大,即便赔了也无甚打紧,可你莫要忘了,我可是将身家性命都压在了贵宝号的!”
    原来,为了结交官府中人,省得衙门里的差役三天两头来店铺里找麻烦,洪七爷认了马德善一千两银子的干股,每年给他分红利。此次大战,马德善看中粮食生意有赚头,就狠狠心将多年积蓄的两千两银子投到了“裕丰号”粮行,因此才如此紧张地关注着粮市的行情。
    洪七爷心中冷笑一声:就你那区区两千两银子,就也敢称“身家性命”?但马德善有举人身份,又在官府中当差,他们这些商贾可得罪不起,便赔着笑脸说:“马老爷说的是。你拿银子入股,一是看得起鄙号,二来也是信任我,洪某非是不识抬举之人,自然要尽心给你办事。我们来商议此事,也是要慎重,为各位东家的银子着想啊!来来来,坐下说,坐下说。”
    马德善人虽坐了下来,脸色却丝毫没有缓和,瞪着眼睛盯着洪七爷,说:“洪老板,你莫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吧?我担着风险把衙门里机密要事告诉了你,你若是不信,自家派人去各处粥厂看看,几千石粮直接运到了粥厂,一袋袋的米往锅里倒,朝廷手中没有吃不完的粮食,皇上能这么大方?”
    这个时候,一个愁眉苦脸的股东也说话了:“马老爷说的不错,今儿早起,我去日月兴茶楼吃茶,听到有人说了,京城被鞑子围困之后,运河里的漕船都停在了山东地界,如今鞑子退了兵,就要运往京城来了。”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江南的粮米和银子早就该解送京师了。只是通州那边的粮仓都被鞑子捣毁,不好存放。不过,皇上已命户部、工部调集工匠,加紧抢修仓场,就为了装粮食。”
    “哪里是不好存放的问题!我可听人说是因冬季水浅,千石以上的大漕船且不好行抵通州,朝廷已命换用浅帮小船装运呢。”
    “是这样的。我还听人说,皇上有意要循战前之例,以人力运粮进京,几百万石的粮食,户部却拿不出那么多的脚力钱!”有人愤愤不平地说:“自通州至京城不过百里,除了给一成粮食归个人,一石粮还要给半两银子,哪朝哪代都没有这样的规矩,害得我们当日多花了数倍的脚力钱才能雇到脚夫,算下来,本钱竟达到了一两半到二两一石,我做了这几十年的买卖,竟还从未见过有这等高价!”
    “话也不能这么说,前些日子一石米卖到了八两银子,也是从未有过之事啊!”有人说:“照我说,只两、三个月时间就是两翻的利,李老板也莫要太过贪心才是。”
    那个李老板不服气地说:“八两银子怎么啦?做买卖的,谁还嫌卖价高么?银子又不咬手!老辈子都传说,正统年间也是鞑子围了京师,一石米不就卖到了二十两银子吗?谁又不是傻子,能现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赚!”
    有人不解地问道:“如今鞑子退了兵,各军正在休整,为何不让他们去运粮食?”
    有人立即接口说:“老兄!当日各省勤王之师抵达京师,户部想让他们分批去往通州军粮库领取自家半年粮秣,惹得各军士卒多有怨言。如今刚打了胜仗,那些军爷更是骄横,哪里肯去干这等苦役!照我说,还不如让那些臭要饭的去,省得白吃朝廷的粮食!”
    “对对对,”有人恍然大悟:“听马老爷说,昨日顺天府接内阁转上谕,诏命自次日起,将赈济难民的口粮自每人每日四两升至八两,定下了‘插筷不倒,冷掬可食’的律法不说,还派出御林军兵士监督。我就纳闷了,皇上怎会把粮食白白地往那些臭要饭的嘴里填,如今听你们一说,我倒明白了。”
    说自己明白了其中缘由,却又卖关子闭口不往下说,有人就不高兴了:“我们这些人可不比你钱老板精明,明白什么了也说出来大家伙儿都长长见识啊!”
    那个钱老板自得地一笑:“连这都看不出来么?朝廷打的是以工代赈的主意!先让那些臭要饭的吃几天饱饭,有了力气了才好给朝廷干活啊!”
    有人点点头,附和他说道:“说的才是。反正要发赈给那些臭要饭的,那可是个无底洞,还不如让他们为朝廷干活,当苦力赚点钱粮,日后也有回乡的盘缠。”
    有人摇头晃脑地说:“怕不单是要运粮,自大同至京师各处城池关隘都被鞑子损毁,也需人去修。让那些臭要饭的去修,也是以工代赈。如此便能两难自解了。”
    “高啊!”有人大声赞叹道:“你王老板的识见,只怕比那些阁老、尚书都胜过一筹呢!”
    那位被称为“王老板”的人乐得满脸开花,嘴上却还在客气着说:“见笑,见笑……”
    马德善终于忍不住了,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墩在桌上。茶碗发出清脆的响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只见他满脸怒容,咬牙切齿地说:“在其位谋其政,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们这样妄议国政,就不怕落下个‘商人干政’之罪吗?”
    第六十七章忍痛割肉
    在场诸人先是一愣,继而都明白过来,原来方才兴高采烈议论的事情都是于自己生意大大不利的消息!想到那原本即将到手的白花花的银子化为泡影,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一时俱都苦了脸,沉默了下来。
    见冷了场,洪七爷勉强挤出了一丝笑颜,说:“马老爷责的是。朝廷如何处置,自有那些当官的去谋划,我们这些做生意的还是在商言商,大家都说说,眼下该如何应对此事。”
    方才说得最起劲的王老板先泄了气:“还能怎么应对?朝廷要安抚难民,已敞开来发赈,势必影响粮市价格,我们得赶紧开市售卖才是。”
    有人却不同意:“我不这么看,朝廷发赈只为的难民,京城里的百姓却还是得自家买粮来吃,马老爷不是早就说了,没有顺天府发的签子做凭信,就不能去粥厂领粥吗?”
    有人立即反驳道:“老兄,朝廷既然有那么多的粮食填进那些臭要饭的口中,难道就没有余粮平抑粮市?如今鞑子退了兵,一石米再卖到二十两银子,京城的百姓还不闹翻了天?为安定人心计,朝廷也不会坐而视之。”
    “是啊!”有人附和道:“诚如方才李老板、钱老板所言,无论是换用小船,还是以人力运送,只要通州那边仓场修好,江南秋赋便可解送京师,只是费些时日而已,若不趁这个时候赶紧出货,数百万石漕粮一下子涌入京城,莫说是二十两,三五两一石只怕都卖不出去!”
    有人恼怒地说:“照我说还要怪那帮鞑子无能!二十万大军,竟只围了一个月就灰溜溜地退了兵,我们当初可估摸着怎么也得围上三五个月的。”
    “说起来都是有人多嘴多舌,明明不通晓军事,却要随口乱说,坏了大家发财的大好机会!”有人抱怨说:“当初怎么也不想想,天寒地冻的,鞑子在城外露营,还要人吃马嚼,即便我朝大军不动手,熬也熬死他们了!”
    有人可能就是他话里所说的“有人”,闻言立刻就不乐意了:“当初大家伙儿不也都这么以为吗?谁能想到薛林义、陈以勤那帮人在京城谋反,皇上慌了神,这么快就跟鞑子议和,当初圣谕可是戮力同心,抗战到底的!”
    见两边又闹起了意气之争,洪七爷忙出面打圆场说:“事已至此,说这些也于事无补。照我说,要赚银子,确实得赶紧开市卖粮。但诸位有没有想过,当日各处店铺关门歇业,官府派人来责问,我们可是说余粮已售完,如今突然又有了存粮可卖,岂不让人抓住了把柄,到时候官府以囤积居奇问罪,我们可吃罪不起!”
    原来他们一直犹豫着不肯开市为得是这个!在场诸人之中唯一能代表官府的马德善忙说:“这个倒不必担心,我自会去向王抚台进言,就说各位老板体念国难,将囤仓的余粮都抖落了出来,他们那些做官的可不晓得经商的门道,也能说得过去。”
    他说的这么轻松,“裕丰号”粮行的那些东家们可不敢这么想,毕竟粮行只是他们生意的一部分,为了多赚一点银子却被官府问罪抄家,甚或丢了性命,那就太不值当了。有人就说:“大东家说的是。此事还得再看上一看,银子事小,性命事大,且不可贸然行事。”
    马德善又急了,刚要开口说话,洪七爷忙抬抬手劝阻了他:“马老爷不必担忧,但凡能赚钱的买卖,我们自然也不会跟银子过不去。我今早已安排人手去各粮行打探,只要大家都开市售粮,法不责众,官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时候再开市也不迟。事体重大,终归还是稳妥些个为好。”
    马德善没好气地说:“等大家都开市售粮,粮价就卖不上去了。各位老板都是做了几十年生意的人,莫非还要我来提醒吗?可惜我竟担着风险,昨日就将这消息告诉了你们!”
    “当不至如此,”洪七爷安慰他说:“京城缺粮这么久,只要朝廷不从江南运来漕粮平抑粮价,仅靠各大粮行存的那三十多万石粮食,旦夕之间粮价且降不下来。只是大家少赚点而已,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伙计打扮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边擦汗,一边跪了下来:“东家,小人回来了。”
    别看洪七爷方才说的那么轻松,但他是“裕丰号”的大东家,大战之前斥巨资从外地贩运粮食进京是他的主意,他自己所占的股本也最大,自然也最为焦急,见派出去打探各家粮行的心腹伙计回来复命,忙站了起来,问道:“各家粮行可曾开市售粮?”
    “回东家,其他粮行都还关着门,只有昌隆号已开市售粮。”
    洪七爷追问道:“粮价多少?”
    “五两银子一石。”
    此话一出,在场的诸人顿时炸了锅:“五两银子一石?贺兰石那个山西侉子怕是疯了吧?!”
    “是啊!”有人嚷嚷着说:“要开市售粮,也得遵着官府最后的限价,八两一石,怎能随意降价!”
    洪七爷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住口!”待众人安静下来之后,他盯着那个伙计,追问道:“可曾见着曲掌柜吗?”
    “回东家,刚开市忙得要死,曲掌柜本不得空,小人假托他家里有事,才将他请了出来说了三两句话,谢了他五十两银子。”
    洪七爷怒道:“别说废话,快说说曲掌柜的怎么说。”
    “回东家,曲掌柜只说了一句,英国公府上的管家昨晚把他们东家请去,将他们府上五千六百石存粮全部交由他们售卖。”
    “啊?!”洪七爷跌坐在椅子上,喃喃地说:“难怪如此,难怪如此……”
    有人急切地说:“大东家,不能再犹豫了,京城各大粮行谁不知道,昌隆号背后靠的是英国公,贺兰石那个山西侉子能开市售卖,还将粮价压得这么低,一定是得了确切消息。我们再不赶紧动手,只怕真的要烂在手上,折了血本!”
    “是啊,若是大家都知道英国公也将自家府上的余粮寄卖,肯定都会抛售存粮,价钱只怕五两银子也挡不住啊!”
    马德善更是面如死灰一般地瘫软在椅子上,不住嘴地说:“完了……全完了……半生积蓄,荡然无存,完了……全完了……”
    “够了!”洪七爷大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让朝廷给坑苦了,如今也只有认这个栽了!通知下去,各店铺立即开市,粮价每石……”他犹豫了一下才下定决心吼了出来:“每石四两!”
    “四两?”有人惊呼一声:“大东家,四两一石是不是也太低了?”
    “低?”洪七爷怒道:“不是朝廷要加紧调运江南漕粮,英国公会将自家府上的存粮寄卖出去?京城各大粮行存粮有三十多万石,各位王公侯爷府上还有四五万石,合计达四十万石之多!这些粮食一下子全抛出来,不出两天,只怕二、三两都没人买!再等到江南漕粮一运抵京师,我们二两银子的本钱只怕也难保!”
    有人也附和着说:“大东家言之有理,四两银子当然和以前没法比,但如今情势也不是以前那样子了,反正还有一倍的利,少赚一点而已。”
    “对对对,昌隆号一动,各大粮行都会跟着开市,虽说少赚一点,官府却不好再以囤积居奇问罪,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马德善还在念叨着:“完了……全完了……两千两银子,本可翻做八千一万两的,如今……如今只有四千两了……”
    洪七爷正在心烦,对他也就没有往日那样客气:“马老爷,只三五个月,便是一倍的利,我们这些人经商几十年,这样的好运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呢!”
    马德善回过神来,想想自己一介士人,还有举人的功名,竟在这些商贾面前流露出贪财好货的心思,顿时脸红了,嗫嚅着说:“是是是,君子重义,小人逐利,区区身外之物,何足挂齿,何足挂齿……”话虽如此,想到自己那两千两银子,他还是肉疼的紧,就又哭丧着脸说:“洪老板,可不敢再耽搁了,若是各大粮行都开始抛售存粮,只怕一倍的利也保不住啊!”
    果然让马德善言中了,昌隆号一动,本来都在观望的各大粮行也都不敢再犹豫,纷纷开市售粮。为了竞争,他们都采取了和裕丰号一样的策略,将粮价压低抛售。令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下子被投入市场的粮食可不只是他们预计的四十万石,更有大量来历不明的粮食涌进粮市。三天之内,粮价就从四两一石一直降到了一两半一石,即便如此,也还有很多存粮卖不出去,那些粮商的肠子都悔青了,整天面对着粮店堆积如山的粮食犯愁,却是哭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到了第四天,官府贴出告示,称江南漕粮一时运送不上来,为了年节犒赏九边军将之用,朝廷将以每石一两的官价收购各大粮行的存粮,以三日为限,逾时不售者以囤积居奇论罪。那些粮商哪里还能等得到三日之后?他们象是捞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将积存的二十万石粮食全部卖给了朝廷。
    当初鞑靼犯境,仇鸾不战而降,那些粮商敏锐地抓住了这个商机,都斥巨资从外地突击贩运粮食进京,想趁着战乱大赚一笔。可是大战一起,朝廷就明令各大粮行限价销售,虽经如马德善这样与粮商有勾结的官吏们以“维护百姓生计”为由多次劝说,顺天巡抚王世恩上疏奏请朝廷准许粮价上浮至每石八两银子,但与粮商们期望的价位还有很大差距,就命店铺关门歇业,将粮食囤积起来以牟取暴利。谁知等来等去,却等到了这么个结果,刨去本钱,顶好也只是不赚不赔的局面。至于为何如此,除了悔恨自己太过贪心之外,他们也想不出什么其他的理由。
    第六十八章针锋相对
    由吕芳转呈海瑞进献皇上的一块荷叶米粑,使朱厚熜深切地感动到了眼下迫不及待需要解决的一个严重问题——粮食危机,一来时已隆冬,那些无家可归的难民们若是再吃不饱肚子,只怕要饿死人。堂堂天子脚下、京畿重地,若是饿殍遍地,朝廷颜面何在?二来京城数百万百姓,有几户人家吃得起二十两银子一石的粮食?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百姓无以为食,势必怨声载道,朝廷若不赶紧想办法平抑粮价,民怨沸反之下肯定要出大乱子。大战初定,京师若再乱了起来,社稷堪忧。因此,他不得不动用户部掌握的军储,与那些粮商打了一场没有硝烟,没有流血,却一样惊心动魄的粮食之战!
    这场粮食之战,朱厚熜完全模仿的是后世新中国成立之后,共产党新政权在大上海与不法投机商之间进行的那场“黄之战”,即先是提高难民的赈济口粮标准,并动员英国公张茂等公侯之家将存粮寄卖,引起粮商恐慌性抛售;继而动用朝廷储备的军粮投入粮市,造成粮市的饱和,轻而易举地将粮价砸了下来,然后再以平价收购粮商囤积的余粮,补充军需。至于由厂卫遍布京师的番子暗探放出大量诸如江南漕粮即将运抵京师等消息,则是他的即兴发挥,事实证明,此举也对此次粮食大战的全胜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抄那些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不法粮商的家产以为国用,当然也是可以的,但这样会带来很多负面影响,一来势必严重打击中国脆弱的商品经济,不利于刚刚出现于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的成长;二来京师甫经大乱,百业凋敝,抄了粮商的家,其他行业的商人势必会有兔死狐悲之感,更不利于尽快安定人心,恢复生产;三来京城还有数百万居民,这些人日常生活所需还需要那些粮商来交通南北,调剂有无,若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短时期内就必须由政府承担起粮食供应的职能,国家正值多事之秋,根本没有这样的能力——即便是实行战时经济体制,对粮食等重要民生物资实行统购统销,谁又能保证这中间不会滋生腐败?
    经过再三权衡,朱厚熜还是决定只用纯经济手段,而不是简单粗暴的行政手段解决粮食危机,虽然取得了全胜,但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据户部测算,此次粮食大战,朝廷虽然收购粮商手中存粮二十万石,但前期投入粮市的军储却有近四十万石之多,朝廷粮储非但没有增加,反而减少了二十万石。此外,八十万难民的口粮标准由每人每日四两提高到八两,朝廷每日支出将增加一千二百石,以半年为期,朝廷要多花二十万石粮食;这还不算暗中补贴给英国公张茂等人的近五万石粮食。通算下来,朝廷花了二十万两银子,还要多支出四十多万石粮食,简直是赔了大本!
    这些还都是那些通晓一点经济之道的官员们的意见,绝大多数的官员根本就想不到去算这个账,在他们看来,粮商囤积居奇发国难财,本就犯下了不赦之罪,直接抄家拿人了事,何必大费周章地搞什么平抑粮价,倒让那些不法粮商赚了朝廷的银子!
    面对至今还不知道江南叛乱之事的朝臣们众口一词的质疑,即便是一意逢迎君上的严嵩,搅尽脑汁也只帮皇上找出了两个理由:其一,民富则国强,民竭则国衰,藏富于国不如藏富于民;其二,人无信不群,国无信不立,朝廷不可失信于民。
    这样苍白无力的理由连严嵩自己都说服不了,自然不能平息朝臣一片指责之声,多亏顺天巡抚王世恩适时向朝廷递上了万民联名上呈的谢恩表,每日更有络绎不绝的难民在端门之外叩谢圣恩,哭声闻于禁中,那些官员亲耳聆听百姓颂圣之声,无不感动莫名,得失论争才稍稍平息。
    嘉靖二十三年十二月初七,鞑靼终于循来路退回了塞外,戚继光带着营团军骑营回到了京师,随他们一起回来的,有大批自江南和山东、河南诸省逃回京师的官员和豪强富户。江南叛乱的消息象一个炸雷一样震动了京师——
    据那些逃回来的官员奏报,江南局势已极其恶化,叛军经过前期因争夺权利而引起的内乱之后,已经稳定下来,先前最早倡乱举事的荆王朱厚纲不知所终,实际执掌大权的南京守备魏国公徐弘君、操江总督诚意伯刘计成和南直隶锦衣卫指挥使信国公汤正中等勋贵按“立君以亲”的祖宗家法,推举目前朱明皇族之中亲疏伦序最为接近的宪宗第六子、建藩国于江西建昌府的益王嗣子,嘉靖的堂弟益庄王朱厚烨就任监国——因北京毕竟还有一位垂治天下已二十三年的正统皇帝,益庄王朱厚烨虽以太子之礼被迎进南京,却终归还是不敢堂而皇之地称帝改元。天地之事拗不过一个“理”字,当年的燕王朱棣起兵靖难,打下南京之后才敢登基为皇,打着维护春秋大义、祖宗成法旗号叛乱的藩王勋贵自然不能在如此重大之事上违背道统理念!
    江南叛军以南京守备及被收买的湖广、浙江两省卫所军为主力,胁裹大批民众为壮丁,号称五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自南京兴师北上。叛军兵分两路,主力自凤阳、徐州向河北进发,另有一路进攻河南。山东、河南两省卫所军奉诏进京勤王,剩余为数不多的守军都是老弱疲敝之师,根本无力抵抗,致使叛军一路打到了山东衮州,兵锋直逼河北的门户——大名府。黄河以南各省,除却西南三省和两广、福建以外,均为叛军占据。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仓促兴师,军需后援不济,加之南方兵士不耐北地严寒,叛军攻到山东时已是强弩之末,不得不停了下来。其后两路大军合兵一处,又退回徐州休整,准备来年春暖之时再大举进攻。
    在加强军事进攻的同时,叛军还以监国朱厚烨的名义向朝廷上疏,抨击嘉靖失德乱政诸事,要求其逊位以谢天地祖宗、百官万民。
    面对来势汹汹的叛军,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自幼受圣贤教诲,满脑子“忠君报国”之念的文武百官无不愤慨之至,恨不能将那些乱臣贼子食肉寝皮而后快。朝野上下迅速统一了“攘外必先安内”的认识,先前一切关于议和,以及平抑粮价等一切问题的指责、猜疑都随之烟消云散,官员士子纷纷上疏弹劾倡乱谋逆的藩王勋贵,恳请朝廷兴师讨伐江南逆贼;英国公张茂、成国公朱至孝等王公勋爵和俞大猷、戚继光等军中将领纷纷请缨,要率军招讨逆贼。
    朱厚熜召集五军都督府、内阁及六部九司诸臣商议戡乱平叛诸事,声言欲效法宣宗平定汉王朱高煦叛乱和武宗平定宁王朱宸濠叛乱之例,亲率大军御驾亲征,以天威临之,一举荡平谋逆叛军。诸位朝臣闻言大惊,皆以北边不靖,京师未安,王驾不可轻出九重为由,俯阙痛哭,百般劝阻,朱厚熜遂收回成命,同意委派亲信大将代帝出征,诸臣咸安。
    鉴于平叛先机已失,此战又关乎大明国运兴衰、社稷存亡,经朝廷重臣集议,确定了稳扎稳打、文武并举的战略方针:一方面,诏告天下,严词斥责江南藩王宗亲及勋贵大臣辜负浩荡天恩,当此社稷危倾之际,不思报效家国,反称兵构乱,图危宗社,获罪天地祖宗,义不容赦。并传檄四方,号令各省府州县牧民之官恪守臣职,督率治下军卒乡勇保境安民;各地官军百姓谨守律法,不得附逆助乱。另一方面,按照营团军成功经验,将各省卫所军打乱编制,并于难民之中招募精壮,统一组建禁军,加紧操练,待诸事准备周全之后,择吉日祭告宗庙后拜将出征。
    为儆效尤,朝臣一致建议依照国朝律法,将此前已自裁谢罪的薛林义、陈以勤二位逆臣贼子首级传示九边,参与薛、陈谋逆叛乱的所有勋贵官吏及其家中成年男丁一律枭首示众,这些逆党和仇鸾家中女眷发边军女营充为营妓,未成年男丁及家中仆役发买为奴。以内阁学士严嵩领衔上奏的奏疏呈送大内,朱厚熜犹豫了许久,才提起朱笔批上了血红的两个大字——“照准”。
    江南发生如此巨变,朝廷此前与鞑靼虏贼议和便是当然之举。曾经上疏弹劾严嵩力阻和议的清流官员们惴惴不安,纷纷上疏请罪。为安抚人心,稳定朝局,朱厚熜特下恩旨,嘉许众人忠勇谋国之心,并秉承太祖高皇帝“无心为过,虽过不罚”之训,宽恕了他们攻讦大臣、扰乱视听的罪责,只对个别言辞过于激烈,奏疏上还有捕风捉影的内容的言官给予罚俸数月的薄惩。那些妄言国政、围攻严嵩府邸的国子监监生们因殴打朝廷命官,触犯了国朝律法,被褫夺功名,贬为庶民;为首的监生海瑞被发往营团军充为奴兵。同时,为了安抚前段时日一直忍气吞声承担骂名的严嵩父子,朱厚熜手书“有容乃大”四字中堂一副,加盖宝印赐于严嵩。
    对于那些自江南逃回的文武官员,朱厚熜也特下恩旨,不但赦免了他们失城弃职之罪,还恩准他们依原职支领俸禄如常,令其上疏自陈在江南“沦陷”之后的功过,经都察院甄别之后,由吏部择其贤能之士委任新职,充补六部九司和新组建的禁军。为防止混入江南逆党派来的奸细,每人需找三名在京官员具保。
    无恩不足以服天下,无威不足以摄民心。朱厚熜明白,与江南叛乱的藩王勋贵,与因循守旧的官绅士子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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