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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0章
    第十六章恩泽普惠
    回到大内,刚一换下皮弁服,顾不上歇息,朱厚熜便移驾东暖阁,命人召署理兵工总署衙门的兵部右侍郎王瞻、兵工总署技术总监何儒、军器局郎中沈士柱及主事胡渭奇四人入宫觐见。吕芳急着安排嫔妃皇子给皇上行贺新之礼,里外忙个不停,只隐约听到皇上在对他们说什么“刺刀”之类的话。
    忙完了国事,乾清宫摆出了皇室家宴,众位嫔妃、皇子、内廷贵宦向皇上恭贺新禧。在这种场合下,朱厚熜终于可以卸下一直在臣民百姓面前表现出的坚强和乐观,“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那种感觉又一次袭上了他的心头。此外,皇后凤逸九天一事仍在保密之中,朱厚熜当日以宫中殿宇失火为由,免除了皇室宗亲及在京二品以上官员的夫人新正向皇后请安之礼,勉强将此事搪塞了过去,但总觉得有愧于心,尤其是在家宴之时,看到那日宫变受惊,至今仍显得木木呆呆的哀冲太子,他的心中更是百感交际,忍不住泪如雨下。
    太子生母、目前暂摄六宫的皇贵妃王氏率众位嫔妃、皇子俯地痛哭,恳请皇上以家国社稷为重,莫要太过悲切,以免龙体违和。朱厚熜才警醒过来,竭力收回早已飘到了另一个时空的思绪,引用明太祖朱元璋御制《女诫》中序言中“治天下者,正家为先。正家之道,始于谨夫妇。”的圣训,勉励皇贵妃王氏勤俭持家,诸位嫔妃和谐共处,各位皇子刻苦读书。众人应诺,誓言谨守祖宗家法,不违礼,不骄奢,不专宠;并相约约束本家父兄安分守己,不弄权,不营私,不干政。皇贵妃王氏奏称,闻说宫外百姓遭遇兵祸,流离失所,缺衣少食,请旨停常例给予嫔妃娘家的年节之赏用于赈济难民;并称感念圣皇仁厚爱民之心,已与各位嫔妃一道,效法孝慈贞化哲惠仁徽成天毓圣至德高皇后之仁举,率宫人将宫中余帛制成衣被,奏请皇上代她们分发给年老无依之人。朱厚熜这才展颜开怀,嘉许各位嫔妃贤德淑良、知礼晓事,与她们并诸位皇子公主对坐宴饮,并将惠妃所生、刚满半岁的皇九子朱载墼抱于膝上,逗正在哇哇学语的孩子叫“爸爸”,令诸位嫔妃瞠目结舌之余,更倍感天亲慈睦。
    但是,家宴之后,朱厚熜情绪又复低落,久久难以成眠,遂悄然起身,只带着吕芳一人来到焚于那场大火,至今尚未整修的坤宁宫,驻足于破壁残垣之前,默默地流泪许久。陪侍左右的吕芳心痛不已,却又不知该怎么劝慰才好。
    或许是为了排解心中的愁苦,自嘉靖二十四年正月初二起,朱厚熜又按照原定计划,投入到紧张繁忙的工作之中:
    正月初二至初五,带领王公勋显、内阁学士、五军都督府及六部九司诸位大臣,逐一视察京城各军,观看操演,犒赏六军,激励全军将士戮力同心,匡扶社稷,剿平逆贼,光复南都。并颁下口谕,着内阁会同五府、六部有司尽快拟订优抚军户及义勇投军的民户之策,更公开承诺,待平定江南叛乱之后,给予对于家园被叛军侵占或袭扰的山东备倭军及河南卫所军等卫所军卒一定补偿。
    正月初六,召见自江南逃回的文武官员,赐宴以示慰问,勉励已就任新职的官员谨遵王命,恪守臣职;命吏部有司尽快为尚未得缺的官员委任新职,广开报国之门,以伸报国之志;并于筵席之上,命人取来具保文书一火焚之,示意此事既往不咎。众人深感皇恩浩荡,痛哭阙下,几不自胜,皆戟指向天立誓愿为马前卒,引领王师克服江南。
    正月初七,巡视刚刚恢复生产的怀柔铁厂,亲切慰问春节期间仍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工匠民夫,勉励大家广泛开展劳动竞赛和技术革新活动,以“多快好省”为原则加紧生产,不断改进生产工艺,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并要求怀柔铁厂在加强军工生产,保证军品供应的同时,分出一两个车间从事民品生产,重点放在农业生产工具方面,大力生产犁、铧、耙、镪、搭、锄等铁制农具,以优惠的价格卖给百姓,促进农业生产。民品生产的盈余归铁厂所有,用于改善工人生产生活条件;如有亏损则据实上报,由户部派员核实之后奏请朝廷予以贴补。
    正月初八,视察京城各大衙门,亲切慰问按时到衙上班的职官属吏,赐宴欢送不待春节年假期满,就要启程分赴各地督办官屯的垦田使以及宣传国政、兼采民风的翰林院职官、国子监生员,勉励他们将朝廷各项善政送到千家万户,送到百姓的田间地头。
    正月初九,视察京城各处养济院,亲切慰问入院养老的耄耋老者和病残之人,赐给酒食及嫔妃、宫人赶制的衣被。正月初十,视察各处国立小学,看望师生,赐给书本、铅笔等学习用具,勉励他们用功读书,日后好为国家朝廷效力,并手书“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赐于国立第一小学。
    设立养济院、国立小学,收容难民之中家贫无所依的鳏寡老人和孤儿,是朝廷于去年岁末刚刚施行的一大仁政。这一善举,还是高拱的建议。
    当日海瑞进献荷叶米粑,提醒皇上关注京城米价飞腾的问题之后,朱厚熜只责令分管户部并暂代首辅之职的内阁次辅翟銮回府养病,并没有追究其他有关官员的罪责,却将高拱密召进宫,严词切责他身为皇上秘书,又兼任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却不留心关注民生之苦,非是社稷之臣所为。高拱虽然觉得委屈,更体会到皇上对自己的器重和栽培,就谨遵圣谕,在督办军务、兼管京城治安之事的同时,悉心关注民政。因此次北京保卫战之中,营团军多有伤亡之人,朝廷循例给予的优抚恩恤毕竟菲薄,绝大多数普通士卒家中还有老人幼子,生活不免困顿;又考虑到鞑靼入寇尚未平息,江南叛乱又接踵而至,造成数以百万计之百姓家园毁于兵祸,流离失所沦为难民,其中多有老人和父母双亡的孤儿,即便朝廷遣返回乡也难以自力为生,故此呈上奏疏,奏请朝廷设立养济院,收容鳏寡孤独入院恩养,以示仁君爱民,泽被苍生。
    朱厚熜阅后不胜感慨,当即在奏疏上写下朱批,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古之大同世界莫如此也!”命人即刻送到内阁。内阁见到这样的御批也不敢怠慢,赶紧会同户部、工部及顺天府,突击将抄没入官的薛林义、陈以勤等谋逆之臣的各处房屋整修为养济院,收容七十岁以上老者、病残之人及十三岁以下孤儿入院,由朝廷按人提供衣食,予以恩养。
    内阁拟订的方略呈送御前之后,朱厚熜又做出了几点补充:一、养济院只负责收容耄耋老者和病残之人,另设立官办学堂,是名“国立小学”,遴选年高德硕、办事稳重的举人为执事,授予八品教谕之职,执掌校务;以优厚待遇聘请学识广博且愿意教授生徒的秀才为老师,收容孤儿入校读书习字,由朝廷提供衣食、书本纸笔等。在国立小学任职任教满一定期限的举人秀才,可优先参加选贡,实授官职;学习优异的年长学生经考试合格之后,以童生身份选入县学乡学,做进一步深造;其他学生满十六岁之后,可从军入伍,可入怀柔铁厂做工,可入官屯垦殖,也可自谋生路;二、养济院、国立小学所需之工役,除少部分招募之外,大部分由宫里裁减下来的内侍、宫女担任,按月给工钱,既节俭开支,减少朝廷财政负担;也为那些刑余之人和无家可归的宫女找一条自食其力的出路;三、各地官府应效法此例,大办养济院和国立小学,使大明子民老有所养,幼有所依;四、鉴于朝廷如今财政吃紧,各地官廪尚不充裕,也可大力动员地方乡绅富户捐资捐物,以家族为单位,在本乡本里兴办养济院和义学,朝廷视其功效予以旌表、恩赏;五、此前朝廷在难民之中募兵之时,虽有“独子不征”的规定,但家中壮男从军,仍给其家庭生活造成一定困难。为此,恩准其家中老人、幼子各一人优先入养济院、国立小学,由朝廷抚养;阵亡将士的父母、幼子全部入养济院、国立小学;六、招收孤儿入学读书,应不限男女,若条件成熟,可为女童单设女校,教材以太祖高皇帝御制《女训》为主,兼习女红、医护等事……
    元日阅兵之时受到皇上的亲口嘉许勉励,国子监祭酒田仰不胜感激之至,这些天又随皇上四处巡视,抚慰官军百姓,更让他感受到了仁君爱民之心,遂亲自撰文记叙这些旷古未有之隆恩盛事,载于刚刚编撰刊印的民报之上,随同通政使司的邸报发天下各省府州县——这是朱厚熜想说却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为此他还不惜兴师动众,走到哪里就把六部九卿带到哪里,把自己和那些朝廷重臣累得连轴转,好在自有有眼色的文官词臣,那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看着刚刚刻印出的民报,朱厚熜得意地冲着南方撇了撇嘴:国家养了你们这些宗亲勋贵近两百年,让你们拿出一点银子和粮食为国家做一点贡献都不愿意,还敢公然扯旗造反!哼哼,别看我不懂你们封建社会的游戏规则,给自己惹了一大堆麻烦,可你们知道什么叫“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吗?学过“三个代表”吗?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想和我斗?做梦!
    第十七章南都惨境
    往年江南冬季也会下雪,却没有如嘉靖二十三年这般,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扑面而来,一连下了好几天。好不容易雪停了,久违的太阳也出来了,风却没有停,天气还是异常的寒冷。
    十二月下旬的一天上午时分,两位儒生打扮的年轻人骑着毛驴,自官道一路顶风踏雪而来,正是年初带领全国举子大闹科场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二人。
    他们两人当日辞别京师,与江西举子何心隐结伴而行,要遵着圣命游历四方,考察各地风土人情、民生经济。行途之中骤然听闻鞑靼兴师犯边、大同守将仇鸾献关投降并引寇入京的消息,当即便折身要返回京师,共赴国难。可是,未等他们走到河北地界,却又听说鞑靼已将京师围的水泄不通,三人只好跟着北边诸省难民一起南行。经过这大半年的折腾,他们都没了往日的心气劲儿,就各自回了家乡。还未等张居正和初幼嘉从经年客旅的疲惫中缓过劲来,江南藩王宗室、勋贵大臣们就借口新政“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打出了“清君侧,正朝纲”的旗号起兵靖难,在南直隶、浙江两省闹了起来,毗邻的湖广、江西诸省也闻风而动,过不多时就席卷全省各州县。两人的家乡荆州是湖广重镇,四方通衢之地,自然也不能幸免,府台大人知会全城缙绅到衙门聚齐,于密室之中传看了留都南京发来的塘报和省里传下的十万火急的公文,宣布响应留都的号召,共谋靖难大计。
    一系列的变故接踵而至,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震惊莫名,正在彷徨迷惘之中,接到了何心隐自南京寄来的书信,说南都初定,百废待兴,新明朝廷急需增补大量官吏,监国的益王朱厚烨下令旨命各省举子贡生进京候选,让他们不妨到南京走上一趟,看能否谋个一官半职。还在信中暗示,他们两人素有才名,又曾在年初大闹科场,为天下官绅士子请命,名震天下,监国对他二人仰慕已久,此行想必不会失望而归。
    何心隐之所以能做出这样的暗示,其理由不言而喻——他本人已蒙监国朱厚烨召见,就任南都新明朝廷翰林院正六品编修之职,加之益王朱厚烨就藩之地在江西,与他更多了一层同乡关系,颇受信任也在情理之中。
    张居正和初幼嘉此前都未曾到过南京,因此,自朝阳门进城之后,两人便下了毛驴,一边缓缓走着,一边怀着好奇的心情,打量着街道上的情景。令两人始料不及的是,眼前的南京,竟与他们想象中的留都大不相同,根本没有那种气象万千的崇高与庄严,反而象是走在了一片废墟之中,街道的两旁是接连不断的败壁残垣,还有满地的破砖碎瓦,偶尔一见的梁柱门窗上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在断墙残壁之间,横七竖八地搭起了一些低矮肮脏的窝棚,还开出了几块菜地,皑皑的积雪覆盖着,也看不出来种的是什么。
    自然,这里也住了不少居民,不过很难见到衣着哪怕稍微光鲜一点的人。不论是挑担的、提篮的、徒手的,还是蹲在背风的残壁后面或是能照到太阳的墙根脚下捉虱子聊天的,全都穿得破破烂烂,肮脏不堪,而且大多数神情麻木,如行尸走肉一般。即便偶然响起一两声稍微大一点的说话声,声音之中也有挥之不去的凄凉,甚至绝望的意味。唯一能让人感到还有些鲜活生气的,是一大群衣不蔽体的孩童,大的不过十三四岁,小的只有三四岁,成群结队地在瓦砾堆里撒欢,更不顾寒冷,抓起瓦砾上的厚厚积雪在打着雪仗,时不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嬉笑声……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面面相觑:这竟是太祖高皇帝定鼎的南京!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还未等他们发出什么感慨之辞,那群正在打雪仗的孩童却都停了手,一下子聚拢了上来。
    等这些原本飞跑着喧闹着的孩童走到近前,两人才看清楚,这些孩童几乎都是一个模样:乱草一样的头发,消瘦的脸颊布满污渍,方才还在嬉笑的表情也不见了,只将呆滞的眼神投向他们,一个个伸出了黝黑纤细的小手。那一双双冻皴了的、甚至还绽裂着血口子的手,幽灵似的在他们的眼前攒动着……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惊恐地后退了一步,厌恶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又站住了,不约而同地将手伸进怀里,掏出了一把制钱,朝着那帮孩童扔了过去。
    聚拢在跟前的孩童发出一阵欢呼,蹲在地上,飞快地捡着散落一地的铜钱。
    那些孩童竟也颇知礼数,捡完地上的铜钱之后,一齐跪在泥泞的雪地里,向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叩头下去,嘴里不住地说着“善人大老爷长命百岁、公侯万代”之类的感激的话。
    在那一刻,两人心头都洋溢起一种做了善事之后的满足和快乐。这种感觉如同喝下了一杯醇醇的美酒一般,使得两位年轻的儒生脑袋变得有点晕晕乎乎,忙和气地点着头,摆摆手示意他们都起来,在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脚步都有点轻飘飘的了。
    可惜,这种满足和快乐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瞬间,他们脸上刚刚泛起的微笑凝固了——只见蹲在墙根下聊天的那些壮年男子都起来了,窝棚之中也走出了许多妇人,朝着他们围拢了过来。
    这些人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在这冰雪寒天里,身上乱七八糟地裹着各式各样、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衣服,有人身上甚至披着麻袋片,用一根草绳胡乱扎在腰间,但是,他们的眼睛里都发出了饿狼一样的光芒,来势汹汹地将两人包围了起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又是一阵惊恐,实在想不到光天化日之下,堂堂南都竟有强梁不法之徒公然聚众当街行抢!
    想到这里是南都,是号称要再造社稷的新明朝廷驻跸之处,两人又觉得安心了,也平添了一份勇气,同时发出厉声喝问:“混帐东西,你们想干什么?啊,到底想干什么?”
    那群人被他们一喝,犹豫着站住了。但只是短短的一息,这些人又围了上来,伸出与那群孩童一样干枯皴裂的手:“两位相公可怜见,小人一家五口已经两天没有东西下肚了……”
    “求大爷行行好,施舍小人一点吃的……”
    “大爷大慈大悲,大吉大利……”
    原来这些人与那些孩童一样,在向他们乞讨!
    在他们大声的乞讨声中,一股股污浊难闻的臭气从他们的嘴里,从他们那破烂的衣衫中散发出来,令人闻之欲呕。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急忙用衣袖掩住鼻子,赶紧往前走,但四周都是这样的人,怎能走得过去!
    张居正瞪圆了眼睛,愤怒地质问道:“堂堂留都,太祖陵寝之地,有官有法!莫非你们敢当街行抢不成。”
    在他厉声呵斥之下,那些人你看我,我看你,开始退缩了。有的人躲到了人群的后面,有的人惭愧地低下了头,站在前面的几个人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边拼命地叩头,一边七嘴八舌地苦苦哀求着:
    “请两位相公息怒,小人不敢冒犯相公。小人都是安分良民……”
    “非是小人们要来骚扰两位大爷,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望相公垂怜开恩,施舍一点吧,小人给两位大爷磕头了……”
    吵杂声中,一个干瘦的妇人的哭声尤其尖利:“相公老爷,您不怜惜我们这些作孽的大人,就可怜可怜这没爹的孩子吧!”她高高举起了怀中哇哇大哭的一个婴儿:“一家七口就剩下了我们苦命的娘儿俩,可怎么活啊……”
    大明疆域广袤,水旱之灾无年不有,张居正原本以为这些人是穷乡蔽壤的下贱乡民,时逢天灾,流落到南都沦为乞丐,见他们都是一口官话,言语还都得体,心里不禁犯了疑,问道:“你们家居何处?为何要靠乞讨为生?”
    见他语气缓和下来,众人渐渐平息了喧闹,一个老头战战兢兢地叩头下去:“回相公大老爷的话,小人们世代都是南京本乡本土的安分良民,在城里讨些营生,前些日子闹兵,将大伙的房子都烧了,营生也都做不下去了,这才向过往的老爷们讨口吃的。”
    “你们……你们竟是南京人氏?”张居正愤怒地说:“堂堂留都,饿殍载道,官府竟管也不管?”
    “官府?”那位老者听他说到官府,脸上竟露出了笑容,却是那样的凄苦和无奈:“要是没有官府,兴许小人们还不至落到这步田地……”
    他这话一出,跪在他身边的那些人脸色陡然巨变,惊恐地四下看看,见除了眼前两位外乡儒生之外,再无旁人,才都放下心来,有人忍不住抱怨说:“蔡爹爹,大不了饿死,也没来由让那些差爷抓了去砍头!”
    那位被称为“蔡爹爹”的老者却梗着脖子,说:“砍头便砍头,临死还能吃上一碗断头饭当个饱鬼,强过饿死在家里!”
    诧异、惊惧,还有无比的愤懑,一齐涌上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心头,两人看着跪满一地的乞丐,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才好了……
    第十八章两重天地
    其实,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所看到的,只是南都阴暗的一面。南京毕竟还是太祖开国之时定鼎于此的南京,这个江南最大的都会,历千年而不堕其盛名的六朝金粉之地,岂能是一场持续时间不过半个月的兵乱所能完全摧毁的?因此,当两人将身上所带的银钱散与那些乞丐,才得以脱身继续前行之后,没走出多远,就发现自己象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天气还是那样异常的寒冷,这里与刚才的那片瓦砾场一样,地面上、瓦垄间也堆满了皑皑的积雪,但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无论是骑驴的、步行的、还是那些跟随在轿子后面疾步奔走的人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衣,扭动着臃肿的身子,抱着五颜六色彩纸包扎着的盒子,兴冲冲地走在青石板铺成的、宽敞的大街上,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街道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店铺,写着“绸缎老店”、“川广杂货”、“西北两口皮货有售”等招牌琳琅满目。被伙计高声吆喝着请进各个店铺之中的,是那些衣着光鲜的士子仕女;门口挂着灯笼、供着冬日难得一见的鲜花的茶社里座无虚席,生意兴隆;门前飘扬着鲜艳醒目的酒招的酒楼更是人声鼎沸,笙歌盈耳,随风飘散着吆五喝六的行令声、哧哧的艳笑声,还有那酒菜诱人的浓香……
    这还不算什么,随着年关将近,南都最繁华热闹的、要持续一月之久的灯节已经开始,街道上各家各户的门楣上,都点缀着各式各样五彩缤纷的大小花灯,虽然并未点上烛火,但从那如花、如珠、如鸟、如兽、如莲台、如宝树的奇巧造型来看,就不难想象一旦到了夜间,当它们都大放光明之时,会是何等美妙动人的景象……
    如果不说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生意红火的酒肆茶楼挤满了无数鹄首鸩面、饥疲瘠瘦的饥民,任凭伙计小厮叱骂责打也赶不走,眼前这个依然呈现出一派太平盛世的节庆气氛的南京,才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想象中的留都的景况,但或许是刚才那一幕是那样的令他们震惊,也给他们留下了一时难以消除的深刻印象,以至于他们看到眼前这一切,竟觉得是那样的陌生,甚至还觉得是那样的可怕,不约而同地低着头,看也不朝街道两边再看上一眼,也丝毫不避那被过往行人踩得污浊不堪的雪水,疾步向前走去。只是当那些身穿各色官服,神气活现地招摇过市的文武官员的轿马仪仗喝道而来之时,两人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脚步,牵着驴子,避在街边,等那些红红紫紫的队伍过去之后,才继续默默地穿过为采办年货而奔忙的人群,走在南都的大街上。
    根据何心隐信中所说的地址,他们一路打问,来到了城东的武定桥。给他们指点道路的,无论是街边的闲汉,还是店铺的小厮,都带着暧昧的笑容——那一带,南京人叫做“旧院”,是秦楼楚馆汇聚之地,南京城里身价最高的一群妓女,都在那里比邻而居,以她们的艳名丽色,招揽着来自天南海北的风流豪客。这两位冻得脸颊嘴唇青中泛紫的儒生一到南京,连行囊都不曾放下,就急火火地打问那里,大概不用说也知道,都是些个南京人早已司空见惯的急色鬼!
    博览群书、见识不凡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知道名闻天下的十里秦淮,自然也明白那些人为何会是如此古怪的表情,但他们没有心情辩白——就在他们问路的时候,身后竟又跟上了一大群乞丐,只要他们稍一停步,就马上围上来,大声地乞讨。
    初幼嘉出身豪富之家,心地却最为善良,又笃信佛教,在家中之时就曾多次在荆州各处寺院道观布施,还曾在年荒之时用自家钱粮设过粥棚赈济灾民,方才也是他率先掏钱出来施舍那些乞丐,因此,看到眼前这些又跟上来的乞丐,第一个反应便是将手伸进怀中,想要再拿出一些银钱施舍给他们。当摸了一个空的时候,他才忽然想起来,方才已经将随身带着的银钱全散了出去,立刻怔在那里,脸上露出了尴尬的,无可奈何的表情。
    初幼嘉的心情越发地自责起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旁沉默不语的张居正,张居正也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显然跟他一样,方才也已将身上带的钱全部散给了那帮乞丐!
    那群正怀着不安和希望的乞丐静静地等候着的乞丐们大概也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情,却还是不放弃最后一线希望,一齐给他们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说道:“相公可怜可怜小人吧……”“大老爷行行好,施舍一口吃的……”
    其实,初幼嘉并非没有钱,只是令他为难的是,大街之上又不能打开行囊,拿出那藏在里面的成锭的银块来散赈,只好面带愧色说:“对不住各位,我们不是不肯给你们,实在是方才……”他知道不能让这些人晓得自己方才已经施舍了他人,否则就决然难以脱身,便叹了口气,改口说道:“唉!实在是出来的匆忙,身上未曾带的有,还请见谅……”
    说到这里,他又自觉是说了谎话,便住了口,摆一摆手,拉着一旁阴沉着脸不说话的张居正,转身就走。
    这一次,那些乞丐们没有跟上来,两人暗暗松了一口气,匆匆向前走去,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就在他们即将走上旧院前门的武定桥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远远传来一个愤懑的声音:“他说没有,怎么没有?”
    “唉!算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左右是我们自家命苦,给不给还得凭人家喜欢。”
    “可是他愣说没有!”那个年轻一点的声音不服气地反驳道:“还唉声叹气,装得挺象!”
    “是嘛!他说没有钱,没有钱还能去逛窑子,找婊子?”另一个人提高了声音,象是故意要让他们听见似的:“莫非婊子的X肯白送给他X不成?”
    街道边上一个袖着手佝偻成一团,正在晒太阳的闲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们这些人真是少见识!难道在这南京城里住了几十年,就未曾听说过旧院一帮小娘们最喜欢的就是他们这样的小白脸,不但白让他们X,还拿自己卖X从那些阔老身上刮来的银子贴补他们呢!”
    这样恶毒的话竟引起了那群乞丐一阵疯狂的笑声。初幼嘉猛地站住了,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直冲上来,他转过头,怒视着那帮乞丐和那个闲汉。
    那些乞丐根本无视他愤怒的目光,反而象是报复和示威似的,笑声越发的大了,那个年老的乞丐甚至笑出了眼泪。
    初幼嘉本想转身走回去,把这些下贱的、不懂得尊卑伦常,也就根本不值得同情和怜悯的乞丐狠狠教训一顿,但是,当他转过身来,却接触到那些人远远地向他们投来的怨毒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突然觉得胆怯了,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似的,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张居正适时拉了一下他的衣袖:“礼乐崩坏之时,自然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云美兄不必与他们计较了!”
    借这个台阶,初幼嘉回过身来,继续向前走,却还是咽不下方才那口恶气,忿忿不平地说:“他们怎么能这么说……”
    “他们未必大错,”张居正缓缓地说:“或许我们上留都来,才是大错而特错!”
    初幼嘉停住了脚步,叫了一声:“太岳……”,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他知道张居正并不愿意上南京,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想来淌这趟浑水!
    今年年初,来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举子因官绅一体纳粮之法违背祖制、凌辱士人而愤然大闹科场,爆发了一场历朝历代从未有过的举子罢考风波。当今皇上赦免了诸位举子的罪责,并亲赴客舍促膝造谈,淳淳诲教,令亲睹圣颜、聆听圣音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二人无比感动,恨不能粉身碎骨以报君父再造之隆恩。因此,尽管还是对皇上推行的嘉靖新政有颇多不满,但对于那些藩王宗亲、勋贵大臣在江南打出维护祖制的旗号起兵靖难,要清君侧、正朝纲的非常之举,他们其实并不赞同,尤其是在虏贼寇犯国门、围困京师之际这么做,更让他们感到这是一种不顾家国安危、社稷存续之大局的资敌行为,进而感到无比愤慨。也正因如此,对于何心隐建议上南都新明朝廷谋职一事,他们毫无兴趣,何心隐一再修书劝说,也都置之不理。可是,到了旬月之前,当地官府接到了新明朝廷召举子贡生进京候选的敕令,三番五次地派衙役到家中催促成行,甚或已经怀疑到了两人对南都新明政权的忠心,言语之中隐隐带有威胁之意,不得已之下,两人才于年关将近之时,仓促上路,赶赴南都。
    谁曾想到了这里,竟是这样的一副情景,仅仅说一句“大失所望”已经不足以形容两人此时此刻的心情,但到底该想些什么,又该如何去做,却还是懵懵懂懂,未有定数。
    看着同样苦闷而又恼怒的初幼嘉,张居正叹了口气,说:“无论如何,等见了柱乾兄再做论处吧!”
    第十九章十里秦淮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逃也似的走过武定桥,就进了南京人所说的“旧院”的前门。
    一桥之隔,又象是到了另一处世界。在这条街上,没有遍布南都各处的乞丐,在此出没游转的是依赖于此谋生觅食的篾片清客、师姑卖婆,还有那抬轿撑船的、占≡,以及金玉首饰、香囊绣袜等等,因为是专做那些摆阔的狎客、讲究的妓女们的生意,这里的东西只求精美考究,不论价钱高低,生意还总是那样的火暴。此外,这里总是那样的得风气之先,就连刚刚在江南兴起的妙曼柔媚的昆山腔,也能在那锣鼓喧天的戏棚之中听到。
    从店铺旁边的那些小巷子里走进去,是一个接一个的院落,一扇接一扇的窄小院门。这些院门通常都是半开半闭的,透过低垂的那道珠帘,依稀可以看见里面青石铺就的小小天井,一明两暗的浅浅堂屋前,哈巴狗慵懒地趴在台阶上打盹……这就是秦淮名妓的居所,南京城里最有名的一群小娘子,就住在这里。这些流落风尘的女子,小的只有十五六岁,大的也不过二十出头,她们中间有不少人出身世代为娼的乐籍,卖笑为生的母亲年老色衰,就由女儿支撑门户;也有不少本是好人家的女孩儿,迫于生计,被卖到火坑里来。但无论是什么出身,一入秦淮,便成了贱籍中人,自小就要受到严格的训练,在妈妈和龟公的皮鞭棍棒逼迫下,学那些能讨得狎客开心,能哄得阔老爽快地掏腰包的本事。经年累月的严格训练,使她们不仅一个个都能歌善舞,吹箫抚琴,而且大都粗通文墨,于嬉笑狎浪之中显示出不同于庸脂俗粉的才华来。若有天赋且能下上一番苦工夫,还博览书史,能写一笔娟秀的蝇头小楷,做几首香艳的诗词小令,或者画几幅清新的花草游鱼。因为这个缘故,她们就能成为秦淮河倚门待客的小娘中间最顶尖的名妓,身价也就远非一般妓女可比,不但追欢一夕的床头妆资甚巨,而且对于客人,她们也颇为挑剔。等闲俗客根本入不了她们眼,更无法打动芳心,别说是陪酒侍寝、颠鸾倒凤,即便是奉上白花花的银子求见一面,讨一杯茶吃,也几乎是不可能之事。但说来也奇怪的是,她们越是这样,越有那众多自命风流的王孙公子、官员士子、富商豪客,不分昼夜地在这里游转厮混,流连忘返,为博得美人青睐顾盼,不惜一掷千金,将她们的身价哄抬到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也正因如此,尽管旧院门外跟南京城其他各处一样,充斥着成群结队、大煞风景的饥民,院门之内依旧是灯红酒绿,莺颠燕狂,一派歌舞升平、无忧无虑的繁华景象……
    走过旧院的街道,他们就看到了名闻天下的秦淮河。或许是时已隆冬,秦淮河上的游船画舫比文人骚客的诗文歌赋中所描绘的盛境少了许多,只有三两只花船游弋在碧滢滢的河道上,柔靡曼妙的歌声琴声从那花船上远远近近地飘送过来。但那碧波中的脂粉香味,却没有因为天气寒冷的原因而稍减上半分,弯弯曲曲的流水在冬日煦暖的阳光映照下,闪烁着柔腻的波光,在无声地述说着秦淮河的非凡魅力。
    蜿蜒曲折贯穿于东水关和西水关的十里秦淮,是南京城里最热闹最繁华的一条河道,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绮靡浮华、酒色征逐的销金窟。这里有最豪华奢靡的妓院,最舒适优雅的住宅,最富丽堂皇的酒楼和最技艺超凡的戏班子。虽然紧靠着秦淮河的北岸,就是那庄严肃穆的应天府学宫和南中国最大的科举考场——应天府贡院,但这丝毫也没有影响秦淮河那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香艳气氛,或许还可以说,正是多亏了那一班饱读诗书而又自命风流的圣人门徒的热心参与、疯狂追捧,才使得这醉生梦死的十里秦淮,平添了许多特殊的魅力和奇异的色彩。
    沿着河畔走着,一栋连接一栋的河房次第排列在河道两岸。那些房舍无论规模大小,都是雕栏画柱、珠帘琐窗,无一不以精致取胜,而且都有一个带栏杆的露台,伸出水面,供人纳凉消夏,赏景观灯。河房的主人,有安享清福的达官貂铛,有出身豪富的高人雅士,有艳名远播的当红女史,但更多的,是在职官员、宫中太监或一般的富户商贾,他们看中秦淮河得天独厚的优越环境,在此购置房舍,出租牟利。虽然租金十分昂贵,寻常人家根本不敢问津,但南京毕竟是南京,过往的王孙公子、富商豪客仍趋之若骛,不惜千金赁居于此,会友朋、晤宾客、谈生意、论诗文,自然少不了纵酒、豪赌、狎妓、看戏,挖空心思、变着法子的享乐,将六朝故都、金粉胜地最奢靡浮华的这一角,点缀得更加花团锦簇、光怪陆离。
    何心隐目前就赁居于那里的丁家河房。看这时辰还未散衙,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已全无在街上游玩观景的兴致,便一路打问着来到这里。
    不出所料,何心隐并不在。一个干净伶俐、体格健壮的中年男子应该是何心隐的长随,许是早已得了主人的吩咐,一听他们报上姓名,赶紧跪下给他们请安,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请进房中,伺候他们烤火喝茶。
    还未等他们喝下一杯热茶暖过身子,两个家人已经把洗脸水端了进来,两套出门赴会用的干净衣巾也整整齐齐地摆在椅子上。
    面对两人疑惑的神情,那个长随说:“两位相公,我家大爷每日都盼着两位相公大驾,这几日算着行程将近,更是连衙门都不曾去,日日候在家里等着两位相公。不巧刚刚有一位齐老爷将我家大爷请了去,我家大爷走时说了,都是极相熟的朋友,请两位相公也到彼处一聚,万勿推辞。齐老爷宴客的地方在距离此地不到一里的王家河房,请两位相公梳洗更衣,由小人带两位相公前去。”
    两人并不认识什么“齐老爷”,但都是谦谦有理的君子,盛情难却,只好除去方巾,将沾满泥点的长衫脱下,匆匆洗了一把脸,换上了何心隐早已为他们准备好的百幅流云满绣金的浅蓝色直缀和蓝色绣红花万字头巾。
    经过这么一番梳洗装扮,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已经和方才在旧院街上遇到的那些寻芳观景的儒生士子没什么两样了。但是,或许是进城以来遇到的事情太过晦气,他们都觉得,热情的主人为他们准备的那滚烫的,散发着薇露清香的水,能洗去旬月以来的仆仆风尘,却怎么也洗不去方才所蒙受的耻辱和脸上的羞愧之色……
    收拾停当,在那个长随的带领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朝着距何心隐下榻的丁家河房并不甚远的王家河房走去。路上,他们从那个长随略带炫耀又略带酸气的话语中听出,丁家河房已属秦淮河畔一百多所河房中“顶大顶有名的”居所,但比之位于笛步、青溪之间的王家河房,却还稍有不及,一是王家河房的主人是秦淮当红名妓王翠翘,端的是位色艺双绝、技压群芳的美人儿,是故该处又有名曰依翠楼;二是那里不但如其他河房一样有临河的水榭,更建有一座暖阁,下面是可以生火取暖的地窖,阁外绕以白梅翠竹,隆冬大雪纷飞之时,可以坐在暖和的房子里临窗赏雪,观花消寒。因此,不少过往的名公巨卿、豪商巨贾冬日里多喜欢在那里宴客聚会,不要说共效于飞之乐,单是要想王翠翘侍酒陪话,就需提前一月预约。幸喜那位“齐老爷”面子大,硬是说动她推掉了两三拨客人,才租下了依翠楼,让她专心致意伺候他们家何大爷……
    早已心乱如麻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无心听那个长随饶舌,只加紧了脚步向前走,不一刻就来到了那个长随所说的“依翠楼”。
    或许是何心隐早已打过招呼,一个胖胖的、已经不再年轻的鸨母脸上搽着厚厚的脂粉,鼓着一对金鱼眼将他们迎了进去,一路上还自来熟地用一条小手绢半掩着嘴,一刻不停地给两位年轻的相公飞着媚眼,说些“今儿早起就听着喜鹊叫,原来是有贵公子要登门……”之类的套话,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虽都已娶妻生子,原来也并非从来没有涉足过这种勾栏瓦舍风月场所,但毕竟湖广荆州无法与六朝金粉、秦淮风月一较短长,面对这种情景都有些手足无措,涨红了脸不敢接腔,只埋着头向前走。
    第二十章惊闻迭至
    穿过竹梅掩映的院落,张居正和初幼嘉来到了一座长轩前,在飞檐下挂着的架子上那只五彩斑斓的虎皮鹦哥儿“贵客到,贵客到”的娇唤声中,已经抢先走上台阶的鸨母尖着嗓子通报道:“翠姐,初公子和张公子来啦,快迎接贵客!”
    长轩里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暖帘一掀,一个垂髫的丫头走了出来,向客人行礼之后,转过身去,双手把帘子举起,过了片刻,一个十七八岁,眉如新月,肤如凝脂,身材袅娜的靓妆丽人姗姗地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正是相别数月的何心隐。
    那位靓妆丽人想必就是秦淮名妓王翠翘,见到两人,就把双袖交叠在腰旁,侧着身子,道了一个万福,并轻启朱唇,用娇滴滴的声音说:“两位公子万福!不知两位公子屈尊到此,请恕奴家失迎之罪!”
    两人慌忙还礼,何心隐从后面窜了上来,一把托住了两人的胳膊,激动得两眼放光:“来了就好,来了就好!外头冷,快快随我进去。”说着,就将两人拉进了长轩暖阁之中。
    一进暖阁,何心隐就对一位仍坐在榻上饮酒的人说:“来来来,我为你们绍介绍介。齐先生,这两位便是在下方才与兄台说起的湖广才子张居正、初幼嘉。”
    那人挑起眼皮看了两人一眼,勉强起身拱了拱手,道:“不才齐汉生,见过两位相公。”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方才进来,见宴请何心隐的不是什么士子名流,却是一位粗衣短打的人,心中已有所不喜,又见此人居然还倨傲无比,有客到来也不起身相迎,更觉恼怒,但一听他报上姓名,两人顿时惊呼起来:“齐汉生?尊驾可是前科榜眼齐翰林齐大人?”
    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诸生数十万之多,每科只有数千人得以秋闱入选公车赴京;至于蟾宫折桂金榜题名,则只有几十上百位而已,已属凤毛麟角,更遑论是位列三鼎甲的榜眼郎!更何况,齐汉生与同科状元赵鼎等人联名上书非议新政,不惜触犯龙颜,慷慨为天下士子请命,锦绣前程换得四十廷杖,后又被削籍罢黜,早已成为士林人人景仰的楷模。因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尽管是名动江南的湖广才子,听到齐汉生之名,也不禁为之叹服!
    齐汉生淡漠地一笑:“什么探花,什么翰林,都已是过眼云烟,如今在下只是区区一介草民而已。”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起长揖在地:“学生久闻先生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齐汉生还是淡漠地一笑:“也说不上什么有幸不有幸的,在下如今在夫子庙一带卖字为生,两位他日若是逛到那里,还请多多关照在下的生意。”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愣,以齐汉生之赫赫声名,又是因上书抗争新政之失而被罢黜斥退,新明朝廷不会不请他出仕为官,怎么如今还在以卖字为生?
    兴许是看出了两人的疑惑,何心隐忙解释说:“新朝初定,就派人将齐先生从家乡请到了南都,以翰林院侍讲之位虚席以待,奈何齐先生不想再涉足官场,朝廷只得赠金而还。更令人感慨的是,齐先生转手就将千金散于流民,自己倒在夫子庙摆出了个字画摊,情致高洁,非寻常士人可以与之论也!”然后就招呼两人就坐。
    刚一落座,初幼嘉就不解地问道:“齐先生为何不愿为家国效力?”
    何心隐却为难地看了看齐汉生,欲言又止
    齐汉生笑着说:“何大人如今是有官身之人,犯忌讳的话自然不好说出口,区区一介草民,贱命一条也没什么可惜的,”说到这里,他却住了口,提起温在桌上铜盆之中的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放在桌上,才接着说道:“在下之所以不愿为官,乃是因为束发受教以来,只知有明,却不知国朝竟还有个新明!”
    这句话象一道闪电一样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的那团乱麻一下子劈开了,他们全然明白了为何自己从一开始就不热心到南都应诏的原因,即便不提踏入南都这半日里看到的那些匪夷所思的难民景况,即便不提在京师君臣风云际会的千古奇源,忠君报国之志早已根植在全天下饱读圣贤书的士人学子心中,新明虽然打出了维护春秋大义、祖宗成法的旗号,赢得了江南众多官绅士子的同情,但毕竟出朱非正色,还是不能得到他们毫无保留的支持啊!
    这或许是新明朝廷急于征召举子进京候选任官的初衷吧!
    两人还在思索,何心隐的脸上却已经变了颜色,对王翠翘说:“劳烦翠娘看看菜肴可曾收拾齐备,我等稍叙几句闲话便要开席了。”
    王翠翘经多见广,瞧着这种情形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应了一声诺,在丫鬟伺候下穿上了风衣,向各位客人道了一个万福,就带着丫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等王翠翘和丫鬟们唧唧咋咋的嬉笑声自轩外梅林之中隐约传来之时,何心隐才压低了声音说:“先生慎言!前些日子锦衣卫哗变之后,魏国公徐弘君已责令信国公汤正中,以各位公侯勋贵府上的家兵家将重建了南都锦衣卫。那帮家奴比之原先那些南直隶锦衣卫越发没个规矩,偏又最会变着法子讨主子的好,先生小心祸从口出。”略微犹豫了一下,他又说:“先生也知道,当日先生既不愿在朝廷任职,又拒绝入诚意伯刘的幕中,那些如今正当道的勋贵可都对先生大为不喜,说不定早安插了人手在监视先生呢!”
    齐汉生笑道:“呵呵,说的不错!夫子庙我的字画摊左右,是整天有那么几个獐头鼠目的家伙转悠,见人多与我说上几句话,眼风恶语就扫了过来,活生生吓跑了我的好几个大主顾。”
    何心隐忙安慰他说:“先生不必惧怕这些鼠辈,先生之名,声震寰宇,他们那些鸡鸣狗盗之徒绝不敢对先生怎样!”
    “怕?崇君兄说的好‘廷杖既能受得,天下还有什么受不得!’”齐汉生又是一笑:“那些人若是将我捉了去,正好给崇君兄做个伴儿,在下正求之不得呢,又何怕之有!”
    张居正心里一震,忙问道:“先生所说之人,可是年初领衔上《请弛新法以定社稷安臣民疏》的前科状元赵鼎赵崇君先生?”
    “不是他还有谁?”齐汉生的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笑中却含着说不出的悲愤:“赫赫天威之下,能面不改色,坦然身受酷刑;斧钺油鼎之前亦能谈笑自若,宁死不改其志,天下之大,有几人欤?!”
    对于那位天下第一人的状元公赵鼎,如张居正这样的青年士子更是无比崇敬,当即他就追问道:“赵先生如今在何处?能否请先生为学生引荐相识?”
    “要见崇君兄倒也不难,不过区区一介草民却是无能为力,”齐汉生目视何心隐,语带嘲讽之意,说:“你们倒是该请何大人襄助,以他的官身找刑部天牢的牢头通融则个,兴许还能见上崇君兄一面。”
    “什么?”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大惊失色,叫道:“赵先生如今竟在天牢之中?!”
    在他们看来,新明朝廷既然以新政失德、凌辱士人之故而起兵靖难,如赵鼎、齐汉生这样既是众望所归的名士又坚决反对新政的人,应该百计延请,千般罗致,必欲得之而后快,结果却是一个在夫子庙以卖字为生,一个更身陷囹圄之中,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新明朝廷到底想干什么?在干什么?
    两人都将置疑的目光投向了何心隐。在场诸人之中,只有他有官身,或许知道的最清楚。
    何心隐本就是心直口快、豪爽率性之人,此刻在朋友的逼视下,脸上更有些挂不住了,当即亢声说:“先生也不必施这激将之法,学生既已答应了先生,自当尽力而为。皇天在上,学生今日发下重誓:若是朝廷要治赵先生的罪,学生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为先生抗辩!若不能救赵先生出樊笼,学生情愿陪着赵先生坐大狱!”
    齐汉生却不松口,追问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何心隐斩钉截铁地说:“便是赵先生上法场,学生也绝不敢人后!”
    齐汉生激动地说:“好!新明朝廷要网络天下士人之心,一是崇君兄与在下这样的去国罪人,二来便是你们这些为天下士子做杖马之鸣的举子诸生,只要我等皆竭力反对,那些藩王宗亲、勋臣显贵碍于士林清议,必不敢轻举妄动,崇君兄必得以存续!”
    说着,他提起酒壶,满满地给何心隐斟了一杯酒:“岳大人果然没有看错你这个小同乡!我代他谢你一杯”
    何心隐赶紧站了起来,夺过他手中的酒壶:“说起岳林岳大人,学生受业恩师临川史梦泽史公曾与他同受教于阳明先生门下,论说起来还是学生师辈,学生任凭差遣惟恐不及,安敢受他与先生一个‘谢’字!”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早已急不可待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瞅得这个空儿,忙追问详情,何心隐压低嗓子的一席话,听得两人瞠目结舌,一时间都觉得心如死灰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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