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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5章
    第二十一章浊世奇葩
    原来,江南各位藩王、勋贵占据南都之后,为了名正言顺地起兵靖难,便招募投靠过来的文人写讨伐新政的檄文,有人推荐了目下在士林中很有声望,已隐隐成为反对新政的一面旗帜的赵鼎。可赵鼎秉承“一臣不事二主”和“君可不为君,臣则不能不为臣”的信念,坚决不肯附逆,被从浙江家乡绑缚押解南都之后,虽身受酷刑仍宁死不从,反而破口大骂那些藩王、勋贵为乱臣贼子。那些藩王、勋贵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却又碍于他在士林中的声望,怕杀之更失大义之名,引起士林坚决抵制,便将他囚禁在刑部天牢之中。
    而齐汉生本人,也不愿附逆,被家乡官府强拉到南都,幸好有赵鼎的先例在,新明朝廷也就没有强求他这个榜眼郎出仕作官或代写檄文,只以家人亲眷为质,不许他离开南都,他才得以隐于闹市,以卖书画为生。今日他宴请何心隐,便是要与何心隐这个如今已被新明朝廷罗致出仕的士林清望之人商议联手搭救赵鼎之事。
    至于齐汉生方才所说的岳大人,是与何心隐为江西同乡,也因新政之争被罢官贬谪还乡的前都察院御史岳林,他一早也被新明朝廷强拉到南都,先是假装附逆,受了南京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官职,私下里却凭借着此前在官场上的关系,说动早就有异志的南直隶锦衣卫哗变,与南都一些苟全性命于兵祸的官员一起反出南都。因长江早已被叛军封锁,他们只得辗转南下,远远地逃到了新明朝廷鞭长莫及的福建省,目前新明朝廷已发下海捕文书,要将他们缉拿归案,明正典刑……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听得面面相觑,一是没想到南都新明朝廷竟是如此不得人心,二来也不禁为赵鼎等人忠义节烈而深深折服,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见场面冷了下来,何心隐忙招呼轩外王翠翘进来,吩咐开席。王翠翘却娇笑着说:“你何老爷的客人到了,奴家的客人却还未到呢!”
    何心隐一愣:“莫非翠娘还请了旁人不成?”
    “知道你何老爷要莅临陋舍,奴家晓得蒲柳之质难入得何老爷法眼,只好将我那媚娘姐姐与婉儿妹子也一并都请了来。”
    “哦?”何心隐惊喜地说:“媚娘也要来吗?”
    “瞧你何老爷说的,今日齐先生要在陋舍宴请你何老爷,还特地吩咐奴家定要伺候好你何老爷,奴家怎能不把媚娘姐姐也请了来!”
    何心隐眉开眼笑地说:“好,既然媚娘要来,我们不妨再等上一等。”
    说完之后,他抱歉地冲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笑:“今日你们莅临南都,愚兄本该倒履相迎,不曾想齐先生有召,愚兄不得不从,累及两位贤弟寻到此处,实在失礼。不过,两位贤弟可能还不晓得,柳家媚娘乃是如今秦淮河风头最劲的名女史,与翠娘并称秦淮双艳,能为两位贤弟引见二位艳名冠绝江南的姝丽,也算是愚兄给两位贤弟赔罪了。我辈谦谦君子,自然不会唐突佳人,就烦请两位贤弟等上一等,一俟媚娘光降,我们就即刻开席,为两位贤弟接风洗尘。”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他们知道何心隐素有江南士子进则理学,退则风月的名士做派,当日出京师之时曾说此行要为天下士子做杖马之鸣,否则定要去见识见识京城烟花柳巷的手段,还对两人大讲了一番被时人称之曰“扬州瘦马”的江南名姝与有“大同婆姨”之称的北地佳丽之异同,难怪他会赁居于秦淮河畔!难怪他座中已有天资国色的佳丽王翠翘,却还要再等另一位柳家媚娘!
    想起进城以来见到的那些衣不蔽体的难民乞丐,两人心里都是沉甸甸的,但毕竟是少年心性,那种感觉只是转瞬即逝,他们的心里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不知令何心隐如此倾心的那个柳媚娘是何等人物!
    就在这个时候,就听到王翠翘的鸨母那尖利的嗓子在轩外叫道:“哎呀,好我的乖乖女儿,各位姐夫都等了你好半天了,你竟这时才来,看姐夫们不罚你吃酒赔罪!”
    轩外一个靓丽的声音娇笑着说:“有翠翘妹子在,各位姐夫怎还会想着要等我?”
    说话声中,一个丫鬟将暖阁的帘子挑了起来,进来一位二十上下,头戴貂鼠暖耳,身穿银鼠皮袄,披着一件粉色带着兔毛滚边的风衣,怀里还抱着一只纯白胜雪的波斯猫的女子,长的肤白如雪,明眸善睐,确实称得上是国色天香,楚楚可怜。身后还跟着一位妙龄少女,看那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她的眉眼虽与当先的那位女子有几分相似,穿着打扮也大同小异,但那张秀美白皙的鸭蛋脸上竟看不到一丝的风尘之气,最难得的是,进门之后并不象先前那位一样美目顾盼地四处传情,而是低眉垂目只看着脚下方寸之地。若说先前那位女子看着象是一个雍容华贵的豪门少妇的话,那么她就更象是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令方正守礼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都是一颤,不禁暗自叹道:独旷世而秀群,没想到烟花之地竟有这等浊世奇葩!
    见她们进来,何心隐激动地站了起来:“媚娘,婉娘,你们来了。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是很热,莫若将风衣卸去,省得乍冷乍热之下身子不适。”接着又急忙盯着先前进来的那位女子,问道:“前些日子我差人去请你,听他们说你病了,如今可好了?”
    柳媚娘卸去风衣,轻盈地向他拜了下去:“多谢何老爷挂怀,奴家已经大好了。”
    何心隐笑得嘴也合不拢了:“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这些日子我几次想去探视,却总为俗事所扰,终不得成行,还请见谅。”
    王翠翘娇笑着说:“嗳,何老爷,你这般怜惜媚娘姐姐,奴家可要眼红了!”
    柳媚娘也娇笑着回敬道:“妹妹吃的是哪门子的干醋啊!谁不知道何老爷每次在家中宴客,第一个少不得要请的人就是妹妹你。这不,姐姐晓得不敢与妹妹争风头,不得不把我家婉儿也带了来,”
    “请我是请我,他满心满眼想着的,可就只有你啊!”王翠翘狡黠地一笑:“你带婉儿妹妹来,只怕是已猜到何老爷今日有两位贵客到,要带她来挑个妹夫吧!你就不怕何老爷吃醋?奴家可知道,他去你家媚楼,大半心思自然在你这楼主身上,还有一小半的心思嘛……奴家可就不晓得了!”
    两位女史当着别人的面拿他打趣,何心隐也有些不好意思,忙说:“翠娘,我这两位好友今日才莅临南都,正好借贵宝宅给他们接风洗尘,你可命人开席了。”
    待王翠翘吩咐丫鬟下去摆布酒菜之后,柳媚娘却嗔怪地白了何心隐一眼,说:“何老爷诚心要让奴家姐妹出丑么?”
    何心隐一愣:“媚娘何出此言啊?”
    柳媚娘翘起兰花指遥遥一点何心隐,眼风却瞟到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身上,说:“今日翠翘妹妹着人去叫奴家之时,可说的是齐老爷做东要请你何老爷一人,奴家想着两位老爷都是极相熟的贵人,带着婉儿上石城门内的关帝庙进香还愿之后才来这里,却不曾想你竟还有两位贵客,岂不令两位相公责怪奴家姐妹没个规矩?”
    “哦,原来如此!”何心隐大笑起来:“是我的错,我虽算得两位好友这一两日便能到南都,却不曾想就在今日,故不曾想到要知会你们一声。不过他两位都是我极相熟的好友,自不会怪你们。”
    柳媚娘撒娇似地跺跺脚,说:“那也不行!便是两位相公宽宏大度,饶了奴家姐妹怠慢失迎之罪,奴家姐妹既不曾换件能见客的衣裳,也不曾整妆修容,就径直到此来见两位贵客,这不是生生要出奴家姐妹的丑么?”
    家境一般的张居正还则罢了,初幼嘉是荆州城有数的世家子弟,对勾栏瓦舍的风月之地并不陌生,自然十分清楚这种娇声软语的嗔怪,不过是要制造一种骨酥意荡的气氛来笼络住客人而已,便笑着为何心隐解围道:“两位小娘子天资国色、才艺双绝,艳名冠绝江南,在下二人于鄙乡也早有耳闻,又何必如此过谦,倒让在下二人无地自容了。”
    有这么一个台阶,何心隐赶紧接着说:“慧树兄说的不错,媚娘不必过于自谦。我这两位好友你还未曾见过,不过我早就对你说起过他们的大名,他们便是顶顶有名的湖广才子初慧树初公子和张太岳张公子。”
    柳媚娘娇笑着向两人下拜,说:“奴家多次听何老爷说起两位相公的高姓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是奴家天大的福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赶紧起身还礼,正要说上两句客气话,就听到柳媚娘又说:“两位相公今次来南都,可也是纳贡捐官的吧?”
    纳贡捐官?两人都是一愣,不是说让举子进京候选任职吗?怎么却成了纳贡捐官了?
    第二十二章纳贡捐官
    正在错愕间,又听到柳媚娘娇笑着说:“奴家今日在蔡大宗伯府上也见着了许多,都是要讨顶乌纱帽的相公。听说如今朝廷已开下单子,一个武英殿中书九百两,一个文华殿中书一千五百两,内阁中书两千两,只要肯纳银子,哪怕你目不识丁,也照样能入学选贡,才子不才子的倒无甚打紧了!”
    听她话中有掩饰不住的嘲讽之意,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却又听到齐汉生笑道:“也只有媚娘这样兰心慧质之人,才能说的如此一针见血。在下在夫子庙前摆摊之时,还曾听到一首民谣,说如今是‘中书随地有,都督满街走。监纪多如羊,职方贱如狗。荫起千年尘,拔贡一呈首。扫尽江南钱,填入官家口!’哈哈,也算是新明朝廷一大逸闻趣事。”
    初幼嘉还在发愣,张居正已将恼怒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何心隐。何心隐不好再隐瞒,只得尴尬地笑笑,一五一十地向他们道出了实情。
    原来,当初监国的益王朱厚烨的确是下令旨,召各省举子贡生进京候选任职,但南都主事的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和信国公汤正中等众多勋臣却极力反对,迫使朝廷将候选任职改为纳贡捐官。
    对于纳贡捐官一事,何心隐解释说自然是那些勋臣显贵不愿意放过这个发财的好机会,都想趁机大捞一把,但朝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自成祖文皇帝定鼎燕京之后,南京降为大明王朝的留都,虽保留了一整套的政府班底,但都是闲职,原有的宫阙衙属大多年久失修;后又经历前些日子的兵乱战火,更是残破不堪,急需整修完造。怎奈新明初定,为了笼络官绅士子,将当年秋赋尽数豁免,府库钱粮枯竭,不得已才开此例。其上者如府部堂官、郎中寺丞,须纳四五千两银子才能授给;次一等的如翰林待诏、知府县令,亦要二三千两银子。虽则如此,纳捐者仍蜂拥而至,各寻门路,争抢不休。方才柳媚娘提到的蔡大宗伯,亦即如今南京礼部尚书蔡益因受命主管此事,自然成为来京纳捐士子引颈翘首,争相巴结的对象……
    王翠翘插话说,她在筵席觥筹交错之时也听人说了,那几位自持拥立有功的勋臣虽碍于国朝祖制,不能出任内阁辅臣与六部尚书等文官要职,但他们已联名上书,要求今后朝廷一应大小事务,无论是吏部用人,还是户部拨钱,都必须与他们商议,征得他们同意之后才能施行。因此,依她看来,那些士子钻营蔡益的门路其实也是枉然,倒不如直接投到徐、刘、汤等人的门下,几千两银子换一封荐书,直接拿到吏部,还怕吏部不赶紧把官服乌纱双手奉上?兴许官缺肥瘦还有得挑,如今新明朝廷已将火耗归公用以养廉之法废弛,若是祖上无德,被分到一个贫瘠的县份,不晓得要多少年才能捞回本钱……
    何心隐反驳道,来求官的士子毕竟都是些个读书人,皓首穷经也挣不到一个出身,纳贡捐官讨顶乌纱也是为了光宗耀祖,未必就存了搜刮民财以偿得官之资的心思;再者说来,那几位勋臣闹得实在太不象话,将这关乎士人名节之事等同于商贾之流的一桩“生意”,在门房明目张胆地公开发卖,寻常之人若是只求六品以下的官职,连封荐书也不愿意写,只派个家奴持着片子径直带人到吏部,强令吏部即刻授予官职。尤其可恶的是那个兵权在握的魏国公徐弘君,为人最是贪婪无比,四五百两银子送上去,哪怕是未曾进学之人,也能讨得把总、游击,如今南都的各级武职,已被他发卖出去了一大半,还不算他们私家重建的南都锦衣卫,故此民间才有“都督满街走”之讥!
    见他们说的兴起,齐汉生也加入了进来,帮着王翠翘反驳何心隐说,在他看来,魏国公徐弘君还不算是最贪婪之人,那个诚意伯刘计成不愧是神机军师刘基刘伯温的后人,最会算计,他不但公开发卖自家掌管的江防水军的武职,还厚着脸皮使横耍蛮,从吏部强讨来已加盖印信的空白官牒,任你想要五品的知府还是七品的县令,只要奉上银子,他家的师爷大笔一挥,只管填了就是,听说他家师爷凭此所得的润笔之资每日都不下千金。武人本就粗鲁不文,花银子买官职倒还罢了,文职竟也如此,真是让全天下的读书人蒙羞……
    柳媚娘与何心隐的情分非同一般,见齐汉生和王翠翘两人一起反驳何心隐,便帮腔说,照她看那些文官也不见得就比勋臣显贵干净多少,以受命主管此事的南京礼部尚书蔡益为例,举子贡生们给朝廷如数缴纳银子还不够,还要打通他的关节。那些纳捐的举子都知道,给他这个大宗伯送银子的花样也有讲究,不能照直送上,因他自诩是圣人门徒、两榜进士,嫌瞧着不雅气,辱没了斯文,眼下最时兴的是送“文房四宝”。读书人拜会座师,送文房四宝是情理之中之事,可那“文房四宝”非同寻常,不打开不知道,原来那砚台是银子铸的,笔管是金子打的,一块块的墨也非是寻常香墨,都是一整块的银子。要么就是送“书”,那书自是非宋即元的珍版,价值已然不菲,但那些求官心切的举子还是担心入不得蔡大宗伯法眼,还要在书里夹上“书帕”,也是非金即银,一函一函这样的书,健仆搬动起来都很吃力……
    齐汉生笑着问众人,可曾听过还有一首专论此事的民谣?见众人懵懂不知,便说,民谣嘲讽蔡益这个大宗伯曰“不识孔子,只取公子;不认曾子,只识银子。”据说此人本已致仕还乡,南都变乱之后,凭借家中那位曾是秦淮名妓的如夫人当年在旧院开门迎客之时,与魏国公徐弘君等勋贵结下的关系,从中牵线搭桥,赔上了夫人之后终于得以起复,然而几乎将家中的底子抖落一空,急需填补,因此他身为礼部尚书,却很起劲地鼓动朝廷改候选任职为纳贡捐官,想必定是要借这个美差大捞一把,以偿当日买官之资……
    正在说话间,张居正突然站了起来,铁青着脸向在座诸人拱手道:“在下就此告退,怠慢之罪,请各位宽恕。”
    在座诸人都是一愣,还未反应过来,张居正已经径直推开座椅,向外走去。
    何心隐和初幼嘉对视一眼,立即明白过来,齐声叫着:“太岳,太岳!”赶紧跟了出去。
    听到他们的叫唤,张居正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住脚步,相反,他咬紧牙关,走得更急了。
    眼见他就要出了外轩的月洞门,何心隐和初幼嘉终于赶上了他,一左一右拉住了他的袍袖,有愧于心的何心隐不好说话,忙施了个眼色给初幼嘉。初幼嘉会意,假装不解地问道:“太岳,你这、这是做什么?”
    张居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挣脱了他们的拉扯,扭头又走。
    “嘿,站了!”初幼嘉着急了,跺跺脚,大声喊道:“你到底意欲何往?不说个明白,那就别走!”
    张居正终于站住了,却连头也不回,说道:“回荆州!”
    “回荆州?”初幼嘉慌了神,问道:“这,这是为何?”
    这会儿,张居正终于肯将头稍稍转向了他,冷冷地说:“愚弟家贫,拿不出许多银子来纳贡捐官,留在南都也是徒劳无功,自然只有回荆州。”
    初幼嘉语塞,他知道张居正家中并不宽裕,让他一次拿出几百几千两银子确实不容易,而他自己,虽然出身豪富之家,几千两银子倒也拿得出来,但这样花银子买官之事,却又如何能做的出来!他不禁也将嗔怪的目光投向了尴尬地站在一旁的何心隐。
    “太岳何出此言啊!”何心隐绕到张居正面前站定,深深地给他施了一礼,说:“此事都怪为兄,当日监国确是颁下令旨,让各省举荐贤能之士充掖朝班,为兄才作书强要两位贤弟赴京候选,至于其后改为纳捐,为兄也是并不知情。”
    道歉之后,何心隐又安慰他说,其实此事也并不尽然如此,朝廷的本意还是广开门路,接纳贤才,比如他们两位,是监国益王早已属意的人才,则勿需如那些蝇营狗苟之辈一样走权贵的门路纳贡捐官,凭他们在士林中的名声,只需他得个机会向朝廷举荐二人,朝廷定会予以重用云云。
    张居正厌恶地打断了他的话:“柱乾兄不必说了,照各位方才所说之情形,新明朝廷如此公然卖官鬻爵,那么国家还有什么指望?我辈士子还应什么选,出什么仕?干脆趁早卷铺盖回家,岂不更好?”
    何心隐毕竟是有官身之人,听他如此非议朝政攻讦当道,忙正色说道:“太岳,话也不能这么说。当此社稷危倾,纲常倒置,名教不行,士林蒙羞之际,我辈身为仁人君子,又岂能袖手旁观,自弃所求?”
    “自弃所求?”张居正紧紧地盯着他,问道:“莫非我等当日大闹科场,就是为着今日这样吗?”
    何心隐闻言一震,喃喃地说:“当然不是……”
    在那一瞬间,他似乎也有些动摇了,话语之中流露出犹豫的语气,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南都初定,诸事百废待兴,难免有欠周全之处。惟是如此,更需进贤才,正纲纪。太岳,你素有澄清天下、廓清宇内之志,且要坚定心志,不可徒生颓废……”
    “澄清天下、廓清宇内?”张居正苦笑一声:“如今这天下,可有我辈士子一展宏图之处吗?”
    第二十三章求职受拒
    江南毕竟是国朝斯文元气之地,尽管经历了那场百年不遇的兵祸,但新正年节过后,各处书坊还是一如既往地开门营业,尤其是书坊汇聚之地的三山街,更是一家紧挨着一家,每一家书坊都是门面宽敞,品类丰盈,靠墙放置的几排高大书架上,分类摆放着经史子集、闱墨房稿、话本、医书画谱、酒录茶经,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这天午后,位于三山街上的惠来堂书坊里,来了两位儒生服饰的年轻人。柜台后面坐着的那个店主模样的老人见来了客人,忙堆起了殷勤的笑脸,离座相迎,行着礼说:“啊,不知两位相公光临,失迎,失迎!快请坐,请坐!”
    等两位儒生坐到椅子上之后,他又毕恭毕敬地问道:“不敢请教两位相公高姓?”
    一个年轻一点的儒生说:“不敢称高姓。这位姓初,小生姓张,皆是湖广荆州人氏。不知店家如何称呼?”
    “不敢劳两位相公耻问,小老贱姓王,排行老三,相公只叫王三即可。”
    那两位儒生便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听店主通报姓名之后,张居正拱一拱手,说:“哦,原来是王老爸,幸会!”
    “啊,不敢,幸会幸会!”王三忙不迭地再度行礼,随即赶紧吩咐小厮奉茶,然后试探着问:“不知两位相公光临,有何吩咐?小店虽说门面浅窄,不过也还藏有不少好书,宋版元刻自不在话下,唐人墨本也有几部,两位相公可要小人奉上一观?”
    张居正把手一摆:“小生今日来此,非为买书。实是——”说到这里,他似乎又犹豫了,打住了话头。
    “哦,两位相公是要刻书吧?”王三恍然大悟,却在心里鄙夷地一哼,果然是“南人发达刻稿,北人发达讨小”!看这两位儒生年岁不大,八成是刚刚纳捐得了官,就狂妄得不知天高地厚,竟也要学旁人的样儿刻印书稿了!但这是难得的一笔大买卖,他的脸上露出了更加欣喜的笑容:“小店自有工场,不用小的自夸,小店刻印手艺是坊间顶顶有名的,刻工精美自是不用说了,最最难得的是小店采用如今坊间罕有的朱墨两色套印和线装装祯,管保两位相公的宝籍可传习天下并留诸子孙……”
    张居正的脸突然红了,嗫嚅着说:“小生也不是为着刻印自家文章……”
    “哦——”王三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明白,明白。两位相公只需将那位大人的名讳告知小人,小店自会印出书匣,至于书中夹带的书帕,这条街上就有几家银楼,都是几十上百年的老字号,信誉卓著,童叟无欺……”
    初幼嘉实在是不耐烦了,打断了店家的话:“我等今日前来,非是买书,也不为刻书,乃是意欲请问,贵宝号可打算聘人选批制艺时文么?只要报酬从优,我等愿主其事!”
    那店主王三满心指望着招揽到一笔生意,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原来这两位穷措大是要选批时文混碗饭吃!便“哦”了一声,赔笑道:“两位相公文名卓著,小的心仪已久,今日肯慧然下顾,小店真是求之不得。可是不巧得很,小店今年并无选文的打算……”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自有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起,就一直是抽取《四书》、《五经》这几部圣贤书其中的章句作为题目。但是《四书》、《五经》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即便再是微言大义,翻来覆去考了几百年,也早就被考得七零八碎,起承转接之间若无精妙之处,就很难入得考官法眼。那些学子生员为了能金榜题名,不得不拼命揣摩研习名家批点的制艺时文,在如何于题前盘旋,如何抉发题中神理,如何于关键之处画龙点睛等方面下功夫。因此,各大书坊除了贩售古籍今文之外,大都还兼营出版和编书,店内附设有刻字和印刷的工场,每年都要聘请若干学者名流来坊里选批八股文集,卖于应试的举子,而且每年刻印的闱墨房稿总是供不应求,成为一个很能赚钱的生意。那些学者名流也靠选批文章,赚了不少银子。手头拮据的张居正就是动了这个心思。
    那日在王家河房,张居正因恼怒新明朝廷纳贡捐官之举有辱斯文,声言要回荆州,经过何心隐百般赔罪,初幼嘉也从旁好生劝说,总算是答应再盘桓数日,但他觉得与那帮靠纳捐得官之人并列朝班,是对他人格的极大侮辱,坚决拒绝了何心隐要举荐他出仕为官的好意,初幼嘉也正有此意,何心隐拗不过他们,只得作罢。两人终日无所事事,便东游西逛,遍访南都名胜,倒也乐得逍遥自在。
    这样逍遥的日子才过了一个来月,张居正就陷入了囊空如洗的尴尬境地。他家中虽不算豪富,也是个中产之家,来南都时带了一百两银子,照理说,他不该弄成这个样子。可谁知碰上了何心隐、初幼嘉这样阔气的公子哥儿做朋友,每日不是饮酒,就是访妓,虽说总是两人抢着做东,可他也不好意思天天白吃,偶尔也要还上一席,这么一松手,转眼就把银子花个精光。心高气傲的他不愿意接受朋友的馈赠与恩惠,可他既不工书画,也实在拉不下面子学齐汉生的样子卖字为生,就想出了选批时文的主意。
    初幼嘉对张居正的清高孤傲颇不以为然,但对这个主意却很是感兴趣,兴冲冲地陪着他来到了这家书坊,见张居正碍于颜面,说话吞吞吐吐,也不爽利,自己就直截了当地挑明了来意。谁知道刚一开口,就被店家断然拒绝,让他很是扫兴,以为店家是看他们太过年轻,有意轻慢,当即怒气冲冲地说:“你道我等是那文墨不通,装幌子骗饭吃的秋风钝秀才?我告诉你,我等虽不常在你南都诸多书坊中走动,但都是正经的举人出身,湖广省上科桂榜之上前十位就有我初幼嘉的名字,这位张居正张太岳的大名更在三甲之内!哼!若不是去岁朝廷停了科举,琼林宴少不得我等一席之地!莫非我等竟不能坐你这个书坊的选席?”
    张居正神童之名早已传遍江南诸省,去年年初的大闹科场之举更将他们的名气传诸大江南北、两河上下,店主王三听了之后也不禁为之动容,惊奇地说:“噢,请恕小的眼拙,原来竟是名满天下的初相公、张相公!”说着,又赶紧施礼下拜:“两位在南都可谓大名鼎鼎,无人不识。小的时时听来坊间的各位相公提说起两位呢!今日得见,果然风采神异……”
    “亏你还有点识见!”初幼嘉气哼哼地说:“你说,你这坊里的选席,我等到底坐得坐不得?”
    王三赔着笑脸,忙不迭声地说:“以两位相公之大名,莫说是受聘于一家,便是受聘十家,也是赏我们这些坊主的几分薄面,只是……只是小店本小力薄,请不起两位高才啊!”
    见他以酬金为由婉言谢绝,初幼嘉更为生气,便又冷哼一声,说:“你道我等是缺银子花用么?不过闲来无事,欲为南都斯文尽一点绵薄之力而已!”
    如此吹牛大气的话也没有引起王三的不满,他越发恭顺地说:“不敢……不敢劳烦两位……”
    “本相公虽是湖广人氏,却也知道你们南都坊间的选文,历来都是包于国子监那帮的生员批点。哼,他们自家尚且未曾着鞭,还能指望他们批出什么好文章来!”初幼嘉傲然说道:“若是不信,你马上拿一部时文出来,我当场批给你看!你若挑得出纰漏,本相公马上就走;若是挑不出来,你这坊间的选席,本相公就坐定了!啊?怎么样,你敢不敢?”
    王三也没有想到这两位一心求职的书生竟然如此执拗,非要强人所难地坐他坊中的选席,倒被初幼嘉给吓住了,忙摇着手,连声说:“相公息怒,相公息怒!有话慢慢说,有话……”
    本是图好玩的事儿,初幼嘉却觉得受了店主的挖苦和戏谑,就发起了公子哥儿的脾气:“不!你拿出来!什么了不起的选家,我等自问绝不会输给他们,你马上拿出来!要不,你把你坊中聘下的相公请出来,我等与他会会文,见个高下!”
    “不敢……不敢……”还在正月里,王三头上竟冒出了一层冷汗,咬咬牙说:“小店今年并无要请人来批点时文的打算,还请两位相公见谅。”
    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的张居正开口了:“小生看你店里陈列之书,并无几本闱墨选本,想必存货也并不多,为何不请人来批点?虽说明年才开秋闱,可选稿、批文、刻印总要耗费数月时日。再者说来,每年的岁考总是要有的,那些秀才竟也不买上两本钻研制艺么?”
    按照明朝的科举取士制度,进学之后的秀才每年都要参加本省学政巡回各州府主持的岁考,岁考分等,末等要被褫夺功名,累计优等可录取为选贡生,选贡也同举人、进士一样,算是正途出身,可以不用参加乡试和会试,只需要与会试中式举子一起参加廷试,合格之后即可正式授予官职。因此,对于诸生来说,每年的岁考也是十分重要的,需要长年累月地潜心帏下,精研制艺时文,不可有丝毫懈怠,自然要买上几本名家批点的闱墨选本揣摩研习——俗话说的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吟,照猫画虎总好过自家盲人摸象。
    谁知道,这样很简单的一句问话竟惹得店家王三长叹一声:“唉!张相公也到南都来了些许时日了吧?竟不知道如今的士人诸生,谁还有工夫钻研制艺啊!”
    发了一通脾气,刚刚缓和下来的初幼嘉闻言一愣:“这……这是为何?”
    张居正顿时恍然大悟,咬牙切齿地说:“还用问么!这时日,还有谁会去埋头读书做学问!”
    第二十四章拉郎配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悻悻然地离开了惠来堂书坊,低着头,闷不做声地往回走。
    诚如店家和张居正方才所言,新明朝廷开了纳捐之门,有门路有银子的,目不识丁也能出仕为官;没有门路没有银子的,即便是皓首穷经,精勤猛进,也是枉然!这时日,谁还有工夫钻研制艺?谁还会去读书做学问?书坊刻那些闱墨选本还有什么用?!长此以往,圣贤之道、程朱理学也就没人理会了,江南的斯文元气将要受到多么大的损伤!
    想到这里,两位自束发就受教于孔孟,一心要以圣贤之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青年士子心里都是无比的痛惜,无比的愤懑!
    即将要出三山街之时,一个不留神,走在前头的张居正撞在了一个过路人的身上。正在想心事的他警醒过来,见被他撞到的那个人是一个身穿云字花锦袍、年过五旬的老者,幸喜未曾摔倒,忙躬身下揖:“对不起,小生避让不及,冲撞贵驾,还请见谅。”
    那位老者紧紧地盯着张居正看了又看,将张居正看得心里直发毛,正要再次作揖道歉,却听那位老者欣喜地说:“好好好!”
    张居正和紧跟上来的初幼嘉两人心里都是一紧:莫非这位衣着光鲜、看着象是个财主模样的老者竟是何心隐曾说的那帮俗称“撞六市”的泼皮闲汉,终日在街市上游荡,专瞅着老实可欺的外乡人故意撞上去,然后便要死要活的讹人钱财?
    他们赶紧四下里看看,果然,街边不远处站了七、八位家丁打扮的壮汉,正斜着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瞟,旁边还停着两顶小轿,却不知道做什么用。
    两人心里更加紧张起来,忙又一齐躬身作揖,道:“小生并非存心所为,还请——”
    不等他们说完,那位老者又将目光投向了初幼嘉,脸上越发笑的开心了:“还有你?好好好!”冲那边待命的壮汉一招手:“来啊!把这两位相公请到家去。”那些家丁立刻抬着那两顶小轿来到了他们身边。
    自己真成了自投缳套的待宰肥羊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哪见过这种阵势,慌忙问道:“不知老先生请小生去贵府上,意欲何为?”
    “好事,当然是好事!”那位老者一伸手:“请上轿。”
    两人越发确信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但尚未撕破脸皮,也不好发作,便又说:“还请先生明示,否则请恕小生万难从命!”
    那位老者岂能不知他们在故意拖延时间,立刻将脸沉了下来:“老朽看你二人知书达礼,有心要请两位光临陋舍做客,莫非两位竟不肯赏老朽几分薄面么?”
    一个头戴瓦楞帽,身穿闪亮绸衣的中年汉子,象是个管事头儿,也跟着帮腔说:“你们冲撞了我家老爷,不去我家说道说道,竟想这样就走么?”
    此话一出,愈加证实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起初的判断,初幼嘉拉下了脸:“不就是走路之时未加留意,不慎撞着了贵驾么?我等已三番五次向你赔罪,你还要怎地?”
    那位老者和管家还未说话,轿子边上那几个仆役打扮的壮汉已经哇哇乱叫起来:“哈!瞧他说的那般轻巧!”
    “这么宽的街道,并排走五头驴都够,竟走不下他那么一个人!”
    “我家老爷走的好好的,偏要往我家老爷身上撞,还如此强词夺理,真真没有王法了!”
    “这些篾片相公最是不遵王法不讲规矩,不让他们吃些苦头,断然不会长进!”
    这个当儿,周围已经聚拢了好些看热闹的闲汉,那位老者冲管家施了个眼色,管家忙摆了摆手,阻止了手下的哄笑:“休要多言!快请两位相公上轿。”
    那几个家丁立刻抓住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袍袖,就要把他们往轿子里塞,看这样子,不单是要行抢,竟要绑架!
    听方才有人说到王法,张居正突然想到何心隐曾提醒过他们,遇到这种泼皮无赖,一定不能慌张,好说不行就要把事情闹大,闹大之后自有巡街军士和应天府的衙役出面解救。于是他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大叫着说:“堂堂留都之地,有官有法,尔等竟要当街行抢不成!”
    初幼嘉也回过神来,大声说:“撞了你自是我们的不对,我们跟着你去见官便是。若是强拉硬扯,意欲讹诈,本相公定不与你们罢休!”
    见他们大声嚷嚷起来,那位老者有些慌乱,眼珠子四下里转了转,压低了嗓子说:“这里非是说话之处,还请两位相公移步僻静之地,容小老儿解释几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知道他是怕事情闹大了惊动官府,想把他们诓骗到无人之处行抢或绑架,岂能上他的当,大声说:“有话在此处说便是,到衙门里去说也成。要让我等跟你们走,却是休想!”
    那位老者犹豫了一下子,压低嗓子说:“小老儿无法与两位相公细说,但请两位相公施以援手,救小老儿一家性命!”
    初幼嘉刚要说话,张居正便开口了:“学生看老先生模样,不似贫苦之人,为何要做这等事?”
    那位老者闻言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两位相公误会了,误会了。小老儿并非是要讹诈钱财,实是想请两位相公屈尊到鄙舍做客。”
    哪有这样强拉硬扯请人做客之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更是哭笑不得:“先生盛情,学生却之不恭。但学生确有要事在身,还请先生见谅。”
    见两人还是不依,那位老者突然给他们跪下了:“两位相公救小老儿一家性命!”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忙说:“老人家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那位老者抬起头来,两行浑浊的老泪已流了下来:“两位相公若是不答应,小老儿就是跪死也不起来!”
    真是泼皮无赖,硬的不行就来了软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中气苦,正要出声叱骂,却听到人群之中有人喊了一嗓子:“你们这两位呆头鹅,这位谢老爷是要招你们做女婿呢!”
    人群之中哄笑起来,有人也笑着说:“谢老爷家财万贯,两位小姐更是貌美如花,若非是时下急着嫁人,你们便是求上门去,也难得有这等美事啊!”
    “谢员外舍不得两个宝贝女儿,否则你们两位外乡人,纵是有功名在身,也难以入他的法眼,做他谢家的乘龙快婿!”
    那位被人称为“谢员外”的老者吓得赶紧站了起来,转身团团作揖:“列位街坊高邻,还请口下留情,口下留情!若是让衙门的人听了去,小老儿一家性命难保啊!”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言一震,异口同声地说:“你是要躲……”下面的话却再也不敢说出口了。
    谢员外转过身来,泪痕未干的脸上露出了凄苦地一笑:“正是!”
    原来,嘉靖二十四年春节年假刚过,监国益王朱厚烨就颁下令旨,要在民间挑选淑女充实宫闱。南京礼部为了讨好虽名为监国,实则无异于皇帝的新主子,就遵循历朝为皇上选宫嫔之例,下公文于江南各州县,限数额、定年岁,责令各地挑选贤德淑良的女子,上报朝廷,用香车送到南都,再由礼部会同内监遴选。或许是觉得毕竟还未登基建元,这样的程序未免有僭越之嫌,当然也有可能是嫌这样的程序太耗费时日,这些天来,大内之中突然派出许多内监,抬着小轿,领着军校,持枪拿棒,穿街过巷地搜查,但凡有女之家,都命唤出审视,一经相中,便用黄纸贴了额,即时抬去。
    中使私自搜采宫女,与朝廷规制法纪不符,甚至那些内监还公然带兵闯入民家,只要见着是女子,不拘长幼,说声“抬!”便抬去,声称“长者选侍宫闱,幼者教司唱曲”。如此不成体统,闹得市井骚动,群情汹汹,但地方官府都知道他们奉有监国的令旨,也不敢过问。
    选侍宫闱,若是能当上皇后贵妃,固然是无上荣耀,家中父兄更能一跃成为皇亲国戚,立时封爵得官,但有这种幸运的,毕竟只是两三家,绝大多数的少女都要成为普通宫女,在与世隔绝的深宫大内,寂寞凄凉地渡过一生。因此,南都各位有女之家闻说此事都不寒而栗,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象中了疯魔一样,一齐赶着嫁女儿,惟恐嫁的迟了,被内监一张黄纸抬了去,从此亲情永绝,死生不知。有的未曾许配人家,父母既不经媒人,也不需花红彩礼,竟自行连夜说合,第二天便吹吹打打送过门去,一时间婚嫁之乐响彻全城,竟好似全城喜气扬扬在大办婚庆盛典一般。
    那位谢员外见两人都知晓此事,也不再隐瞒,悄声对两人说明了自己的用意。原来他是这南京城中的富户,膝下无子,只得了两个女儿,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平日爱若珍宝,等闲的怕委屈了女儿,一直未曾许配人家。遇到这种事情,也不肯苟且从事,便带着家丁守在这士子儒生时常出没的三山街,想挑个知书达理的人,将女儿许配给他,守了半日,恰好就碰到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禁瞠目结舌:挑选秀女一事闹得民间鸡犬不宁,在以往历朝历代也多有发生,已不算稀奇,而且这种事情毕竟是礼制所需要的,似乎也难以指责,惟是这谢员外居然如此惶惶不安,竟带着家人,见到青年男子便当街拦住,强行婚配,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第二十五章拉郎配
    见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默不作声,谢员外又说他家中殷实,城里有数十家商号铺面,城外还有几千亩良田,只要两位相公应允此事,不需他们花费分文,一俟成亲,即刻就将万贯家产分给两人,若有意入赘,则更感激不尽……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哭笑不得,忙说自古婚姻之事都要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需携三牲六礼下聘定约,挑选吉日方可成礼,哪有这样草率从事!
    谢员外摆摆手,说事急从权,一应礼数待拜堂成亲之后再论不迟,若因未奉父母之命,两位相公便不敢自行决断,那也无妨,待成亲之后,他可携夫人前往贤婿故里,亲自向亲家翁赔罪……
    张居正和初幼嘉只好坦诚相告:老人家雅爱令我等受宠若惊,只是我等早已有家室,万难从命……
    谢员外眼中闪出一丝遗憾,随即咬咬牙说,看两位相公知书达理,想必是好人家的子弟,只要能善待他家女儿,便是委身做妾也无妨!
    见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还是坚辞不受,谢员外也急了,从袖中抽出两张帖子往两人手中一塞,两人也不知道是什么,只好接了过来。谢员外面色一喜,当即就命人将他们拉到轿子里抬走。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忙连声辞谢,谢员外冷笑一声:我女儿的生辰八字都给了你们,你们若还要推辞,便是要背约悔婚,那就休怪老夫不客气了!几个家丁立刻围了上来,扯住他们的衣衫就要往轿子里塞。两人连忙高声求救,街边看热闹的闲人却哄笑不已,谁也不肯施以援手,反而高声叫道:“送娇客!”还纷纷伸手向谢老爷讨喜钱。
    眼看着两人就要被强行塞到轿子里,忽然听到人群之外响起了一声脆生生的娇嗔之声:“你们要拉我家相公往何处去?”
    谢员外及家丁只好住了手,看热闹的闲汉们也闪开了一条道,从人群外面走来两个女子,一个约莫二十上下,一个不过十六七岁,长得皆是貌美如花,正是他们熟识的秦淮名妓柳媚娘、柳婉娘两姐妹。
    不知道为什么,张居正每次见到她们,尤其是柳婉娘,总觉得手足无措,心乱如麻,更不用说是在这种尴尬的情形之下,更让他窘迫不已。初幼嘉灵机一动,忙高声叫道:“娘子救我!”
    见谢府的几个家丁还扯着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袍袖不肯放手,年岁稍长的柳媚娘当即就沉下脸来:“我家相公有何得罪贵驾之处,还请明示。但我家相公是举人之身,见官也不拜,你们怎能这般待他?”
    原以为这两人只是普通的生员、秀才,没想到竟是举人大老爷,那些家丁都慌了神,但主人尚未发话,他们还是犹豫着不敢放手。
    柳媚娘生气地说:“大胆刁奴,还不快快放开我家相公!可是欺我家相公是外乡人?须知我家相公在衙门里有好些个朋友,莫非真要奴家拉着你们去见官不成?”
    柳婉娘也娇声说:“若不放开我家相公,奴家就要去报官了!”
    张居正闻言一震,又见她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瞟了自己一眼,顿时心里怦然大动,竟有一种神明出窍、浑然物外的感觉……
    见她二人打扮得雍容华贵,不象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又是一口一个相公地叫着,谢员外心中暗道一声:“晦气!”好不容易看上的人竟是别人家的女婿!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当着人家夫人的面,将他们拉去与自己的女儿拜堂成亲;加之两人口口声声说要报官,这种事闹到衙门,只怕全家性命难保,只得悻悻然地说了一声:“罢了!”那些家丁赶紧放开了手。
    柳媚娘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张居正,轻笑一声,用手肘捣了一下妹妹,率先走过去拉着了初幼嘉的袍袖:“相公,到底发生了何事?”
    周围人发出一阵狂笑,初幼嘉涨红了脸刚要说话,猛然警醒过来的张居正忙说:“嫂夫人莫要担忧,适才小弟走路之时不当心,撞着了这位谢员外,谢员外要拉我们去官府理论,这才闹将起来。”
    谢员外知道他是在给自己留脸面,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拱手说:“得罪,得罪!”接着长叹一声,转身带着家丁挤出了人群。
    看热闹的闲汉也哄笑着散了,初幼嘉才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多谢两位小娘子救命之恩,否则今日当真还不好脱身呢!”
    方才那些闲汉又是“送娇客”又是讨喜钱,惊动了柳媚娘姐妹,她们听到那湖广口音的呼救声,断定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这才赶了过来,此刻柳媚娘却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故意打趣道:“不就是撞了他一下么?有什么要紧的!”
    “他们……”初幼嘉正要说,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叹了一口气:“唉!事情已了,不提也罢!两位小娘子今日怎到这里来了?”
    “我家婉儿想到坊间寻几本新出的话本,就拉着奴家来了。”柳媚娘看看一直羞红了脸不说话的妹妹,再看看一旁强自收敛心神,却还是忍不住不时拿眼睛瞟柳婉娘的张居正,笑着对初幼嘉说:“古人云,一饭之恩必酬,奴家姐妹今日既然救了两位公子,两位公子可如何报答奴家姐妹?”
    初幼嘉乃是一介贵公子,专一爱闹会玩,如今跟素有“狂生”之名的何心隐日日泡在一起,更是将江南士子流连风月场所,一掷千金地逞豪斗富的脾性学了个十足,当即笑道:“如何报答?当然是置酒设席,以此给两位小娘子道谢了!”
    柳媚娘娇笑着说:“那敢情好!不知初公子何时莅临鄙处?”
    今日出来,原本就是为了寻一家书坊谋个选席,谁知竟被人断然拒绝;其后又遇到这样的事情,令初幼嘉觉得非常扫兴,此刻正需要有一些刺激的游戏来排解心中的郁闷,当即便说:“小娘子有命,在下安敢迟误?当然是即时就去,也正好送送两位小娘子。”
    张居正却说:“三四个人冷冷清清地喝酒,又什么兴味!既然两位小娘子有兴致,不如我们回去把柱乾兄也请来,再请媚娘邀上王翠翘,六个人热热闹闹地喝它个一醉方休,岂不更加痛快!”
    “对啊!”柳媚娘一拍手中的团扇,对初幼嘉说:“你要置酒设席,竟不请翠翘妹子,真真是在讨打!亏她那般待你,恨不能把心肝儿都给了你!”
    初幼嘉不好意思地一笑:“是在下疏忽了,万望媚娘替在下遮掩过去,莫要让翠娘晓得了。”
    风月场中打滚征逐,虽说都是逢场作戏,但所谓“嫖情赌义”,他们自视不是那种饥不择食的皮肤滥淫之俗物,即便逢场作戏也要假戏真做,讲一个“情”字,因此,他们自然不会去招惹别人的相好之人。好在何心隐钟情于柳媚娘,而初幼嘉似乎对娇媚艳丽的王翠翘更感兴趣,张居正却对清丽柔弱的柳婉娘有不加掩饰的好感,三位好友这些日子厮混于青楼楚馆,倒没有闹出什么不愉快,更没有发生争风吃醋的龌龊之事!
    看着两人乘坐的小轿转过了街角,张居正又沉下了脸,初幼嘉忙安慰他说:“此事好在有惊无险,倒不失为一个笑话,你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张居正转过头来,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看着他,沉痛地说:“子美兄,你当这真是一个笑话吗?”
    初幼嘉自然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但何心隐一再提醒他们,南都如今尚不太平,重新组建的锦衣卫对官军百姓监控甚严,在家中放言高论倒没什么,但在外面务必要小心谨慎,检点言行,切不可率情任性,自干法网。因此,他压低了嗓子说:“此处人多嘴杂,不是说话之地,当心祸从口出。”
    “莫非子美兄当小弟是高谈阔论,肆口诋讥吗?”张居正沉痛地说:“今日之事你是亲身感受,你倒说说,这合不合朝廷规制?合不合祖宗成法?”
    初幼嘉知道他最近心情不佳,也不与他计较,忙开玩笑说:“是你走路之时不当心撞着人家,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倒怪起我来了!若非媚娘姐妹出手搭救,我等此刻只怕要被人捆绑着拜堂呢!”说到这里,他突然想到,若真是那样,又该是怎么一种滑稽可笑的情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一直板着脸的张居正也被那荒谬绝伦的事情逗笑了,两人越笑声音越大,到了最后,竟笑弯了腰,更笑出了眼泪,惹得街上行人纷纷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
    笑了好久,两人终于平静了下来,张居正又沉下脸要说话,初幼嘉忙阻止了他:“闲话少叙。我等既已答应了媚娘姐妹要去彼处宴饮,若再耽搁便是失礼了,她们还要以为我等想逃席呢!”
    张居正叹了口气:“我正要说这件事。论说今日之事的确多亏了媚娘姐妹,我等该好生谢她们才是,可你也知道,愚弟最近……”
    “说什么废话!”初幼嘉把眼睛一瞪:“朋友有通财之谊,莫非你竟不拿我初幼嘉当朋友么?!”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求职受拒,张居正也说不出什么硬气话了,又长叹一声:“算我借你的吧!”
    “借什么借!”初幼嘉真的生气了:“你若再说这等羞辱人的话,我即刻与你割袍断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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