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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0章
    第二十六章荒淫苛政
    “哈哈哈!”柳媚娘姐妹的寒芳斋里,响起了何心隐豪放的笑声:“历来只有英雄救美,未曾想本朝本代本年本月本日,竟出了美救英雄之奇事,堪称一段千古佳话!此事若是传扬出去,定会被人编为戏文传唱一时,却不知要令多少名士美人羡杀、妒杀、愧杀呢!”
    “岂止侈美一时?”王翠翘凑趣说道:“奴家敢断言,今日这段佳话已是长存于天地之间,可以不朽了!”
    何心隐笑得更加开心了:“哈哈哈,翠娘说的是。其实非但是子美、太岳与媚娘姐妹,就连翠娘你与在下二人,也能名垂千古,欲‘朽’不能了!”
    王翠翘“哦”了一声,半信半疑地看着他,说:“这干奴家何事?”
    何心隐一本正经地说:“翠娘不妨想上一想,戏文不会于媚娘姐妹于花轿之上救下子美和太岳二人之时便完本,既然如此,便不能不书他们到这寒芳斋里置酒设席,答谢两位佳人救命之恩;若然戏已到此,自不能不书你我二人。故此他们朽则已,若是不朽,你我二人也无可奈何,惟有陪着他们一块不朽而已!”
    王翠翘听他说完,怔了一下,随即娇笑着说:“何老爷说的是。能与初公子、张公子及寒芳斋一对姐妹花一同不朽,奴家倒也不枉到这尘世之中走上一遭了!”
    柳媚娘佯装恼怒着伸手要去拧王翠翘的嘴:“死妮子,你没来由吃了醋,竟这般取笑姐姐!”
    何心隐端起面前的酒杯仰倒在嘴里,然后将酒杯顿在桌上,沉痛地说:“媚娘何需如此恼怒,说起来,我才是最委屈之人!”
    王翠翘冲着柳媚娘一挤眼睛:“真正拈酸吃醋的人就坐在你身边呢!却来找我的麻烦,莫不成要急着撇清自己?依我说,你当时就不该管他,让他被人抬了去,此刻或许已经被送入洞房,岂不正遂了他的心愿!”
    柳媚娘心中暗喜,却佯装恼怒地白了何心隐一眼:“你有何委屈之处?莫不成竟是遗憾自家未能遇到那样的美事!”
    “非也非也!”何心隐一跃而起,大叫道:“四大皆空,人身不过一具臭皮囊,名声也是身外浮云,都是骗人的玩意儿!我平生最大之愿,便是盼着一死即朽,不留一丝一毫影迹在这世上!如今被子美、太岳连累,竟也要欲朽不能,真是何等懊恼!不行不行,今日非要罚他们不可!”
    众人正在哄笑不已,却听到柳婉娘叹息一声:“不晓得那位谢员外可曾为女儿找到如意郎君……”
    “婉儿妹子莫不成是后悔救了张相公么?”王翠翘笑道:“便是你舍得将张相公让于他人,以他一人之力,又能救得几家几户?”
    柳婉娘却并不如往常一般害羞,反而点点头,说以一人之力确实救不得几家姐妹。今日之事不过是好笑而已,她还曾听说另一件惨事,城中有一个缙绅之家,家主还曾中过举人、选过官,可惜过世的早,只留下孀妻孤女相依为命。女儿闻说要选秀女,十分害怕,竟自刎而死,母亲伤心欲绝,也于同日自尽。大概此事传出之后,城中有女之家更加惶恐不安,这才发生当街强行拉青年男子拜堂成亲之事……
    王翠翘也收敛了笑容,叹息着说她还亲历了另一件更惨之事:旧院卖丝绢的刘老爸家中有个十三岁的女儿,三天前被内监得知,上门坐索,违抗不得,只得任他抬了去。刘老爸一家人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托人求情,知道她交游甚广,与朝廷的那些大老爷们也多有来往,求到她那里,愿倾家荡产赎回女儿。她刚刚应允了要去找主管此事的礼部蔡大老爷通融,还未曾寻得机会,谁知昨日官府便通知家人去领人。刘老爸与老伴儿兴冲冲地去了,却只领到了女儿的尸体,下面粘糊糊的全是血,竟是活活被糟蹋死的!
    初幼嘉乍一听闻也面露不忍之色,追问道:“竟有这等事?”
    何心隐是朝廷命官,自然知道监国益王喜好女色,将国事都委于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等一帮“从龙有功”的勋臣显贵,自己终日在新近整修的宫中饮酒作乐,很少过问政事,招惹了朝野上下一片腹诽,市井之中对于其荒淫失德之事也流传很多,但淫死童女一事却从未听说过,一是为尊者讳,二来也是担心她们祸从口出,忙用告诫的语气说:“事关宫闱机密,若无实据,可不能乱说!”
    王翠翘柳眉倒竖,杏眼圆睁,说道:“刘老爸家的看到女儿的惨相,当场就疯了,这几日在旧院一会子哭一会子笑,见着年轻闺女就叫亲亲乖女儿;刘老爸也是终日痛哭,茶饭不进,这都是奴家亲见,还能有假不成!”
    何心隐尴尬地笑笑,宽慰她说:“纵然真有此事,大抵也是偶然误伤……”
    旧院的这帮秦淮名妓开门迎客,结交之人多是达官显贵、富商豪客,向来是消息最为灵通之人,柳媚娘当即反驳道:“哼!才不是呢!奴家听说只这几日,便是第三起了,都是活生生会走会笑的女孩儿,送进去才两三日就断送了性命,连死法都是一模一样……”
    想到那些不知名的姐妹所受的苦楚,三位名妓都红了眼圈,神情颇为悲切。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但宫闱之事只要没有闹到专宠擅政、祸延家邦的地步,身为臣民也不好妄加指责,只得默然以对。
    何心隐虽有官身,但在自己人的圈子里,也并不刻意隐瞒什么,跟着她们叹道,令旨既下,江南各州县有女之家便是在劫难逃,发生这等可笑亦复可悲之事也是在所难免。尤为可恨的是那帮内监阉寺,到了地方便作威作福,逼令官府挨户严访淑女,有隐匿者街坊邻人皆连坐获罪,有的府县竟因此闹到枷锁络绎于道,牢狱人满为患;这还不算,那些内监乘机勒索钱财,随意指认富室之家隐匿,有女之家为了免祸,除了献女之外,更须输财贿赂,竟有因此而倾家荡产者……
    张居正再也忍不住了,大声说:“如此胡作非为,天理国法何在?”
    何心隐苦笑一声:“征选秀女之事本属礼部职责,姓蔡的忝为大宗伯,心思却全在借纳贡捐官之际中饱私囊,他不出面说话,他人岂能越俎代庖!”
    “都察院那么多的御史,还有六科廊的给事中,竟都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张居正越说声音越高,白净的脸上现出了红晕,显然今日之事对他的刺激颇大,一旦提起,他就忍不住内心的愤懑。
    何心隐也无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得摇头叹息道,眼下民生之苦,只恐还不只是进献秀女选侍宫闱而已……
    在众人错愕的眼光中,他解释说,堂堂南都之地遍布难民,的确有失官家体面,也容易招人诟病,他曾专为此事上疏监国,请求朝廷发赈。此前监国召见了他,嘉许了他公忠谋国之善,并说其实新明朝廷并非不察民间疾苦,可是要兴兵清君侧,军需耗费不可计数,眼下实在拿不出来钱粮赈济那些兵乱毁家的难民,只好等来年赋税征上来之后才能再做打算。谁知前日又颁下令旨,自今年起在江南各地加征三百万两的赋税用于靖难,是名“靖饷”。目前魏国公徐弘君、诚意伯刘计成已责成户部拟定方略,不数日便要颁行天下了。
    方才听说因挑选宫娥彩女一事,发生了那么多惨事,尽管令人闻之不胜骇然,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知道,眼下南北交煎,天下大乱,已死和即将要死的人难以计数,区区几个女子的死活还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她们还是因供奉天亲而死,做臣子的更不该对此说三道四,但加征赋税关乎江南数省数千万百姓的死活,作为慷慨以天下事为己任的士子,就不能再侧目而视,缄口不言了!他们当即责问道,往常即便是大熟之年,号称天下富庶之地的南直隶、浙江及湖广数省一年所能征收到的税银尚不到三百万两,如今又要加征什么“靖饷”,为数竟多达三百万,岂不是要竭尽民财么?只怕到时候江南的饥民更会壅塞四野,络绎于道!
    何心隐说,这样的顾虑朝廷也并非没有考虑,只是现在数十万靖难之军尚能用命,实赖有粮饷做支撑,一旦不济,战局便有立变之虞。江南虽为国朝财赋重地,可为了笼络官绅士子,新明朝廷已下令废弛新法,那些藩王宗室、勋贵大臣不但不用缴纳赋税,还趁乱霸占了大批官民之田,今年能征得多少赋税还很难说,若是要维持几十万大军的军需粮秣,只有向百姓加征赋税一个法子,故此才不得不加征靖饷。
    张居正反驳道,江南各州县赋税本就很重,再行加征只怕百姓万难承受,到那时只有抛田弃家逃于他乡。难道在那些藩王宗室、勋贵大臣的眼里,为了起兵靖难,则四方之劳扰,民生之苦难,亦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疥癣小疾吗?
    在那一瞬间,何心隐似乎也有些动摇了,话语之中流露出犹豫的语气,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说:为政者当然应该关注民生疾苦,但南都初定,诸事百废待兴,难免有欠周全之处。况且圣人有云“悠悠万事,惟此为大:克己复礼。”朝廷妄行新政,颠覆名教,凌虐士林,才是当前的致乱之源。
    “柱乾兄真以为那些藩王宗室、勋臣贵戚占据了留都及江南半壁江山,就能克己复礼,中兴家邦么?”张居正冷笑一声:“若说名教不行,士林蒙羞,只怕留都更甚于京师远矣!”
    这句话说的实在太大胆,何心隐、初幼嘉都被骇住了,怔怔看着张居正,不敢再应声了……
    第二十七章求教师长
    早春三月,正是郊外踏青的好时节,尽管如今时世不甚太平,总还有少数高人雅士、丽女名姝不肯辜负了这美好的春光,仍旧和往年一样兴致饽饽地相携出游。因此,从大清早起,秦淮河的各处码头上,就聚拢了各式各样的大小船只,有一篙一橹的浅帮乌篷船,有双橹的快船,还有重檐走舻、富丽堂皇的画舫,一只一只都收拾得雅致整洁,船身漆着彩纹图案。掌篙摇橹的,大都是中青年的船娘,她们的发髻梳得油光水滑,脸上薄薄地施着脂粉,鬓角边上插着珠翠,雪白的手腕上戴着明晃晃的镯子,娉娉婷婷地站在船头,用甜美动听的柔声软语招呼着游人,满心希望能象往年一样,趁着春时大赚上一把。
    三月初的一天清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自下关码头登上了一只乌篷船,顺水而下。不过,他们却不是去郊外踏青、寻芳赏景,而是要赶到与南京一水相连的应天府上元县,去拜会闲居于此的前湖广巡抚顾璘。
    说到顾璘,不得不重提他与张居正之间的一段佳话:嘉靖十七年,只有十三岁的张居正应湖广乡试,墨卷被房师取中,送到了主持此次乡试的湖广巡抚顾璘案上。顾璘对他的文章赞不绝口,但考虑到他的年龄实在太小,贸然登科恐遭天人所嫉而伤了阴鸷,便将他弃而不取,却亲自接见了他,将皇上御赐的一条玉带转赠给他,还对旁人说:“此子非是池中之物,他日成就当在老夫之上。”有了这段佳话,更将张居正的“神童”之名传得湖广通省皆知。因此,他虽不算是张居正的座师,张居正却一直将其视为前辈恩师。
    而初幼嘉与顾璘的关系更深了一层,他的父亲与顾璘是同年进士,两家情谊非同一般,加之他父亲亡故之后,更得到了时任湖广巡抚的顾璘多方关照。因此,他虽不曾拜在顾璘门下,却一直对顾璘持弟子之礼。
    由于都与顾璘有着特殊的关系,到了南都三个月之后,他们才启程前去拜谒近在咫尺的这位老前辈,实属失礼举动,但两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顾璘因是尊礼派官员,于嘉靖十八年受时任首辅的夏言排挤,被调任南京刑部尚书闲职,过不多时又被罢黜削职,致仕还乡,因此成为新明朝廷大力拉拢的对象,有意要将他起复,甚至许以内阁相位,但他似乎对于新明朝廷提出的“清君侧、正朝纲”的主张颇不以为然,对这样的令旨谦辞不受。这样的态度,与赵鼎、齐汉生等人如出一辙,令应诏进京候选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还真有些害怕无法面对这位老前辈。
    但在南都滞留的这三个多月里,两位青年士子心里郁积了太多的疑惑、太多的愤懑,尤其是加征“靖饷”盘剥百姓一事,让他们更是觉得新明朝廷与他们口口声声所说的“上承祖制、下安黎庶”的靖难初衷大相径庭,在这种迷惘之中,他们迫切需要一位德高望重且有多年治政经验的前辈老师为他们指点迷津。因此,两人匆匆备下了一份礼物,就坐船来到了上元县,一路打问着来到了顾府所在,将拜帖递给了顾府的门房,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门外,等候主人的传见。
    拜帖递进不多时,就听到一个久违了的声音自门厅响起:“子美、太岳,久违了!”接着,一个身材瘦高、须发皆白的六旬老者穿着出门拜客的大衣服,自大门走了出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以顾璘官位之尊、人望之高,对他们两位还未曾出仕的后辈小子,只需命人传见即可,没有想到竟屈尊亲自出迎!一种既激动而又惭愧的感觉油然而生,两人赶紧撩起前襟,双膝跪倒,叩下头去:“顾公在上,晚生给顾公请安!”
    顾璘满面春风地迎上前,一边拱手还礼,一边说:“病废之人,安敢劳动大驾光降。”
    两人心里更是无比惭愧,叩头行礼道:“晚生拜望来迟,望祈顾公恕罪!”
    顾璘趋前一步,一手一个将两人的胳膊托住,用一种不拘形迹的亲昵动作,将他们搀扶起来:“两位贤侄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被让到府中大堂之上,张居正和初幼嘉恭请顾璘上座,两人再次跪下行礼如仪,然后才遵顾璘之命坐在了下首的两张硬木如意椅上。
    初幼嘉毕竟要和顾璘关系更近一层,刚一坐定,不待寒暄便说:“世伯,小侄此次至南都,曾听闻世伯行将起复,入赞中枢,真乃令人惊喜不胜啊!”
    “噢?”顾璘收敛了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淡淡地说:“老夫起复之说,近来南都传闻确是不少。惟是凿空之言,皆无实据。其实,老夫如今年近古稀,但得优游林下,于愿已足,‘兼济’二字,倒也无复萦怀了!”
    “世伯安能做如此想!”初幼嘉热烈地说:“方今天下扰攘,社稷危倾,正是仁人志士用命之秋。世伯雄才峻望,四海共瞻。不独我湖广一省,整个江南士林列位君子,谁不期望世伯重出山林,入秉朝政,世伯焉能甘心独善?”
    顾璘似乎不愿意再谈论这个话题,端起茶碗,一边轻轻吹动着浮叶,一边问道:“子美、太岳,你二人可是奉益王令旨来南都候选的么?如今在哪个衙门高就啊?”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脸面微微一红,也不敢隐瞒什么,便把朝廷改候选任职为纳贡捐官,自己耻与那帮人并列朝班,因此拒绝出仕之事告知了顾璘。
    顾璘看着两位青年士子,微微点头,说道:“哦。以你二人才学清望,确乎不必纳捐得官。不过,你二人既然都深以为耻,又何必相劝于老夫?”
    初幼嘉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方才那一番本意是一片至诚的颂扬之话,听起来却象是为新明朝廷当说客来了,不由得深为窘迫,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张居正也觉得方才的交谈似乎已经背离了他们来此的初衷,便直截了当地将南都卖官鬻爵、大选秀女、加征赋税等事,以及自己到南都这几个月里,对新明朝廷行为的困惑和不满一股脑都倾诉了出来,然后说:“纲常紊乱,乾坤摧折,至于此极!学生如何应变,恳请先生示下明训。”
    顾璘脸色大变,不胜张皇地向四边望了望,挥手赶走了侍立门口的仆役,然后才压低嗓子训斥道:“太岳,你怎地如此荒唐!什么叫‘纲常紊乱’?什么叫‘乾坤摧折’?上元距南都不过一箭之遥,这种话也能随便说的?老夫已是病废之人,无论在京师还是在南都,说话都已没有半点分量,万一被南都锦衣卫侦知此事,叫我如何维护于你?”
    “先生责备的是。可是,”张居正突然爆发地高声说:“可是,留都的那帮藩王宗室、勋贵大臣们闹得实在太不成话,照此下去,还侈谈什么‘祖宗成法’、‘春秋大义’!还侈谈什么‘新明’!”
    如此激烈的言论,令初幼嘉也为之胆寒,顾璘也不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张居正许久,却突然笑了:“太岳,老夫当日断言你非是池中之物,果不其然,你虽身在江湖,却心忧国事,必不令老夫之言成为一句空谈了!”
    “先生的意思是——”
    “只是你的话,老夫不能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顾璘摆摆手,阻止了想要问话的张居正,用一种沉痛而缓慢的语调说:“老夫忝为人臣,待罪乡里,既不能竭力事君,贻误社稷至于如此;又不能身先讨贼,力挽狂澜以报国恩,本当自断此头以谢天下,至今尚苟活世间,已非君子所为,更有何颜面为你等谋划应变之策?”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原本以为,顾璘也如赵鼎、齐汉生一样,恪守“一臣不事二主”的君子气节,拒绝出仕新明朝廷,却没有想到他更比赵、齐等人更加激进,竟有一死殉国的打算!本来,作为身受国恩的一位大臣,面对这样的社稷之乱,既不知道是应该继续效忠朝廷,又不知道是应该参与靖难,两难之下,毅然结束自己的生命,未尝不是保全名节的一种选择;但是,这样的选择未免太悲观了。因此,对于顾璘这样的想法,两人都大惊失色,忙离座跪地,张居正痛心疾首地说:“先生此言差矣!先生身负天下苍生之厚望,岂不闻大丈夫处世,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顺逆,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时。一死本不难,惟须死得其所,死得其时。今上背离祖制,妄开新政;南都犯上作乱,妄动刀兵,是非之紊乱,顺逆之颠倒,虽圣贤复生亦不能明断。先生又安能以一时之迷惘悲愤,而轻弃有用之身。岂不畏百世之后,后人将视先生之重成、败、利、害,甚于是、非、顺、逆?”
    顾璘又沉默了一会儿,叹道:“能想到此节,更以大义相责,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张太岳!”他缓和了面容,温言对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说:“你们起来吧!,随老夫到书房来,老夫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跟着顾璘步出客厅走到书房,这短短的几十步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里又是诚惶诚恐,又是激动莫名:难道陶公竟奉有朝廷的敕书诏令,要他举王旗、兴义师,匡扶社稷,克复南都?
    第二十八章无所适从
    令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失望的是,顾璘从书房的一函书册之后取出来的,只是一叠刻印的字纸,看那样子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道辗转传递,字划都显得有些模糊了。
    初幼嘉接了过来,两个大字映入眼帘:“民报”。
    两人疑惑不解地问:“这是——”
    顾璘解释说:“这是一个商人自北边带来的。据说是朝廷奉了上谕,于今年起编印的一份公告,因仿照通政使司邸报及兵部塘报之例,钦定名为‘民报’,不定期编印并刊行天下。自从见到此民报,老夫就很感兴趣。幸有几个相熟的商人颇有能耐,总算是一期不拉地给老夫搜集到了。上面有编号,你们最好循序来看。”
    新明朝廷封锁了南北交通,唯一还能穿梭其间的,大概也只有那些神通广大的贩夫商贾,带来被隔断许久的朝廷消息。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再说话,忙打开编号为“第一期”的民报,只见上面除了照例必有的讨伐江南叛贼的檄文之外,还刊载了大量的诸如天子犒赏六军、巡视养济院之类的消息。
    南北路途遥远,又不可能象以前那样的邸报和内阁急递一样用驿马飞驰传送,最新的一期民报也是一个多月以前刊印的。因此,顾璘说是“一期不拉”,其实也只有七期,加之后面几期连篇累牍地刊登着朝廷大兴农务的各项政令,还连续选登了周定王朱橚所编《救荒本草》一书上的部分章节,并附以可食用野生植物的插图。两人对这些内容都不是很感兴趣,不一会儿就看完了,放下手上的民报,将征询的目光投向了顾璘。
    顾璘说:“此处无乱耳之人,你二人且说说看法。”
    初幼嘉客气地说:“小侄浅陋之见,只怕说出来更不足污世伯清听……”
    “哎!老夫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又闲居乡里,难得有人来说说话。贤侄不必顾虑太多,只管直抒所见即可。”
    “是。”初幼嘉应道,低下头,沉思了片刻,才说:“小侄冒昧胡言,请世伯指教。如今朝廷大兴农政,并以《救荒本草》指导农务,或许是因南北交煎,朝廷忧患失去江南粮源,不得已而为之。惟是粗鄙不雅之白话公然行于朝廷公文之上,倒令人颇为费解了……”
    顾璘点头又复摇头,道:“兴农政、固邦本是当今朝廷一大急务,这层意思自是有的,但请贤侄恕老夫直言,你之所言只及表象,未窥内里……”正要往下说,突然看见张居正欲言又止,便鼓励他说:“太岳有话但讲无妨。”
    “谢先生。”张居正起身,拱拱手道:“学生倒与子美兄所见略有不同。依学生陋见,用白话编印民报,用意是使寻常百姓也能看懂,以此指导农时则大有裨益,更可收揽民心,这正是朝廷高明之处。”
    “不错。太岳所言可谓一语中的!”顾璘颌首叹道:“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一方大行善政以安民,一方加征赋税以虐民,这一战不用打,胜负已分明了!”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对视一眼,试探着说:“先生的意思是我等该顺应天命……”
    “天命?”顾璘摇摇头:“若真天命有归,朝廷便不会倒行逆施,妄行凌辱士人、侮辱斯文的新政了!新政大行天下方一年,先有举子罢考,大闹科场;继而边将叛乱,引敌入寇;接着便是宗室勋贵接连生变,祸延家邦!我朝立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之大不幸之事接踵而至,这难道便是天命?”
    他越说越激动,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大声说:“士农工商,自有分野,如今朝廷竟让官绅士子与那些贱民、贩夫走卒一样纳粮当差,更是我朝立国百七十年来前所未有之名教祸变,这难道便是天命?”
    顾璘的话将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弄糊涂了,一方面拒不出任新明朝廷的官职,另一方面却对新政有如此强烈的不满,那么,他到底想怎么办?莫非在是否接受新政的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上,还能有第三条路可以走吗?他那样不看好新明朝廷的前途,未战之时便断言失败,难道他不知道,万一新明朝廷失败,王师南下之日,便是江南士林俯首帖耳,归顺朝廷之时,朝廷仍然会在江南强行推行他所说的那些“凌辱士人、侮辱斯文”的新政,那时侯又该怎么办?莫非象战国时期的那位齐人鲁仲连所说的那样“蹈东海而死”?士人最看重的是生前人望和身后清名,死于新明朝廷之手,尚可留一忠名;死于王师克复江南之后,又该如何论之?史家之笔如刀,建文窃国、成祖文皇帝起兵靖难之时,那些一意追随建文、不肯归顺的迂腐书生身死族灭,最后却还是在煌煌史册上落了个“乱臣贼子”的名声!若是落得那样的下场,死又有什么意义?!
    或许是看出了两位青年士子的困惑,顾璘义正词严地说:“南都那帮藩王宗室、勋贵大臣纵有千错万错,却有一点占了理:新政变祖宗之成法,乱春秋之大义!但凡我辈正人君子,断不能听之任之受之,皆应起而伐之,纵使破家灭身,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要“起而伐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似乎明白了一点:大概还是与南都的新明朝廷一样,要起兵靖难,“清君侧,正朝纲”吧!
    果然,顾璘坐回到了座位上,稍微平息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又接着说道:“目下国朝,君虽尧舜之君,臣非社稷之臣,圣上为宵小奸佞之徒所蒙蔽,遂致家国内忧外患频仍不休……”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顾璘自嘉靖初年讲起,说圣天子即位之初,在被称为“国家栋梁之才”的内阁首辅杨廷和等众位正人君子的辅佐之下,励精图治,革除前朝弊政,减轻漕粮和赋税,取消团练,重整边镇武备,遣返宫女乐人,裁汰冗兵冗员,诛杀佞臣钱宁、江彬等人,使朝政为之一新;惜乎不久之后,皇上受张璁张孚敬、桂萼、方献夫等一帮一意逢迎君上,不尊礼教更别有用心的佞臣小人所蒙蔽,开“礼仪之争”,十余年间贤良之臣尽去而奸佞之人独存,朝廷正气沦丧,邪风大渐。及至夏言当国,他与那帮“议礼派”之人同气连枝,实为一丘之貉,自然也不以正道事君,飞扬跋扈、党同伐异,为天下所共知,为清流所侧目。加之此人无才无德,秉政多年,未有尺寸建功于社稷,反以朝廷财用不足为由,挑唆君父推行祸国殃民之新政,家国方有今日之祸变……
    至于新近进入内阁的严嵩,顾璘则更为不齿,言称此人虽薄有才名,每每自诩为文坛祭酒、士林领袖,其实为人更是龌龊,早在为官之初,就不讲尊卑,勒索宗亲;取代夏言当国之后,贪赃受贿,较之夏言尤为放肆无耻,足见才非栋梁,只足败事,这样的人焉能膺君父社稷之托……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顾璘也不再顾虑什么,他坦言当世之时,国朝已进入中平守成之期,积弊之多,多如牛毛。若要兴利除弊,第一要务便在于亲贤臣,远小人。大厦将倾,一木已是难支,何况所举之才,又非是栋梁,才致使朝纲浊乱,政事皆废,内乱不止,边警迭至……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虽关心国事,但毕竟是远离朝政中枢的湖广荆州未曾出仕为官的青年学子,对朝局政争也不甚了了,更不用说是顾璘透露给他们的那些朝廷昔日和如今的机密之事,闻言不胜愤慨之至,誓言“汉贼不两立”,表示要坚持君子之气概,不因小人之奸而自堕报国之志,再次恳请顾璘示下明训,他们将竭力遵行,务必冲破奸人之罗网,开创大明中兴之伟业云云。
    顾璘对两位青年士子的节操赞不绝口:“两位贤侄适才之言,令老朽甚为感奋!古人云: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我辈士子能存此一段志气,致君尧舜,何难之有?中兴大业,何愁不成!若说明训,老朽倒愧不敢当了。二位贤侄如今乃是士林清望之人,当能砥柱中流,担当大任。如今当紧之务,乃是……”
    说到这里,顾璘突然话锋一转:“老夫竟糊涂了,两位贤侄到了这么久,竟还未请教如今下榻何处?”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不明白正说到关键之处,他怎么会突然问到这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长者有问,不敢不答,初幼嘉老老实实回答说:“回世伯的话,小侄与太岳如今借宿与朋友之处。此人想必世伯也有耳闻,便是去年年初,与小侄一起鼓动举子罢考的江西举子何心隐。”
    “哦!”顾璘先是一惊,随即平静下来,问道:“就是如今在南都翰林院任编修的那个何心隐吧?他是第一个蒙召就职的举子,南都那帮人为着此事,很是喧闹了一阵子呢!他竟没有向监国益王举荐你二人?”
    听出顾璘隐隐有不屑之意,初幼嘉忙说:“我与太岳同他交往,纯属意气之交,以文论友,不及其他。”
    “如此便好!”顾璘意味深长地说:“如今四海汹汹,人情昏乱,谣言纷起,往往真假难辨,两位贤侄须得自有主张,心明力定,勿为他人所蛊惑左右,这才是当今最要紧的!”
    满怀希望地来问计,却得到了这样不痛不痒的一句话,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免大失所望,正要再开口求示,就听顾璘又说:“老夫昔日供职南京翰林院,曾主持江西乡试,遭人构陷有受贿之事,赣人视老夫已如仇雠,如今老夫又拒绝了就藩江西的益王招揽,更为南都那帮人所侧目。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身自不足惜,两位贤侄方为春秋鼎盛之年,不能受老夫牵连。是故今日造访舍下一事,不可语于他人!”
    第二十九章王驾进京
    没有从顾璘之处得到明确的训示,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只得悻悻然自上元返回南京,张居正又闹着要回荆州,初幼嘉却因迷恋王翠翘,舍不得就此罢手,好说歹说才劝住了他。其间,何心隐又由翰林院编修改授礼部主事,品秩虽是一般,事权却加重了不少,也没有往日那样清闲,能整日陪着他们东游西逛。但自那天“美救英雄”之后,在何心隐、初幼嘉及柳媚娘、王翠翘等人的说合之下,张居正与柳婉娘也成其好事,日日厮混在一起,虽不能完全排解内心的苦闷,却也聊解客旅孤枕之寂寞。
    不知不觉就到了三月末,这天午后,无所事事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见天气大好,相约去街上闲逛。两人谢绝了何心隐安排给他们的长随同行伺候,便出了旧院。
    漫无目的地走到正阳门一带,突然迎面走来一队全副武装的军士,手持响鞭,一边驱赶着街上的行人,一边粗鲁地吆喝着:“散开,统统散开!他妈的,快点!”
    跟着其他行人赶紧钻进了街边店铺里,初幼嘉抹去了头上因紧张冒出的细汗,冲着张居正苦笑一声:“晦气!莫不成我们正赶上哪位达官显贵要出城了吧?”
    张居正摇摇头说:“不大对头!二品以上大员出入京城确是要净街,但照例该由五城兵马司派兵戒严。看这些兵士的服饰,却不象是五城兵马司的军校。你可曾注意到,他们是自城外进城的……”
    听他这么一说,初幼嘉也仔细看了看街上的情景,确实如张居正说的那样,那些戒严的兵士尽管顶盔披甲,跨刀持枪,但兵甲的规格制式都不大统一,的确不是因为要负责维持京城治安,因而至少要在表面上保持军容严整以维护朝廷颜面的五城兵马司军校;也没有巡城御史带着三班衙役维持秩序,将人群赶到街边的巷子里,并用木栅栏封闭街口。他点点头,说:“是啊,倒真是蹊跷……”
    容不得他们想个明白,就听到一阵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夏日的疾雨打在芭蕉叶上,踏破了难耐的寂静。众人伸长的脖子向外看去,只见一队手持旗帜的戎装甲士迅疾而来,当先的是两名手持红色令旗的骑士,紧随其后的是四名并排而行的骑士,手擎着清道旗。那些骑士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一个个都长得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看着煞是威风。
    毕竟是南都的居民,那些行人都知道,这样的排场至少是亲王的仪制,哪怕是位居一品的公侯卿相,都不能僭越使用这样的仪仗!于是,纷纷跪了下来,准备迎接王驾。
    初幼嘉也跟着要跪,却被张居正一把拉住了:“清道旗多至四面,这可是太子的仪制!”
    初幼嘉回过神来,心里也不禁犯起了疑惑:当今南北交煎,只有十二岁的庄敬太子怎么会移驾南都?
    接下来过去的仪仗更让两人大为疑惑:清道旗过后,若按太子仪制,就该是六面龙旗,接着是五色旗各一面,每面旗下还应有六名随旗军士护卫;若按亲王仪制,则只能有方色旗、青色白泽旗各两面,随旗军士也只能有四名。但在四面清道旗走过之后,跟着走过去的那队旗手,他们手中随风舒卷着的,既不是太子专用的龙旗,也不是亲王的用旗,而是按照五行方阵排列的黄、青、黑、赤、白的五色旗,每面旗下随行的六名弓弩手身上的战衣也是按本旗分为五种颜色。
    在礼仪制度森严的明朝,在太祖陵寝所在的南都,出现这样不合规制的仪仗,是多么荒谬的一件事情!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禁都皱起了眉头。
    接着,更为荒谬的事情出现了:无论是按太子的仪制,还是按亲王的仪制,在旗帜过去之后,都应是由随行校尉手持着引幡、戟氅、金瓜、节钺等名目繁多的器物作为引导,只是根据身份的差异以及出巡目的的不同,仪仗的繁简不一而已。但眼前络绎不绝地从宽敞的、可以并行五匹马的街道上走过去的,除了戎装的甲士,还是戎装的甲士……
    大队的兵士过去,街道上又出现了随行护驾的文武官员队伍,大概是因为无论是太子还是亲王,对他们来说都是君,按照朝廷规制,他们一律都不能坐轿,身后也不能擎伞张盖,而是骑马而行。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只看了一眼,就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他们都十分熟悉的一个人——前湖广巡抚顾璘,正神采飞扬地策马走在那些乌纱绯袍的官员队伍的最前面!
    而且,此刻的顾璘也不再是当日所见的那样方巾丝履,身着居家儒生常穿的素色直衲;而是头戴乌纱帽,脚下粉底皂靴。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那身用苎丝精心缝制的圆领官服,绯红色的官服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的鲜艳耀眼,连料子上的那精美的灵芝盘花暗纹也隐约可见;袍背上缀着的那块补子上,用彩色丝线绣着一道翻腾的波浪和几朵冉冉的浮云,而在耸立于波涛之中的那块山石之上,傲然屹立的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孔雀,这是三品官阶的标志,权力和地位的象征!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里同时泛起了一个疑问:先生是何时蒙诏起复的?
    他们昂然不跪,又不遵礼仪地发出惊呼引起了旁边人的注意,那些虎视眈眈地站在街道两旁的兵士也投过来恶狠狠的目光,两人心里一阵紧张,悄悄地退到人群之后,也跟着跪了下来。
    紧接着文武官员队伍,八名身穿红绸轿衣的舆夫合力扛着一乘步辇,缓缓走来。这是一乘亲王专用的巨型步辇,足有一丈多高、八尺多宽,共有四根轿辕,长的两根超过三丈,短的两根也有两丈多长。与那些开道旗帜一样,步辇也是崭新的,那些红髹立柱、装饰着金铜宝珠的辇顶、朱红色的遮帘和四周云状的雕饰,以及更多的叫不出名字的装饰,在三月的阳光照耀下熠熠生辉,发出炫目的光华。
    由于步辇的两扇门紧紧地关闭着,无法看清楚到底是谁驾临南都,但仅凭这乘布辇的尊贵仪制,以及它缓步行进时的威严气派,已令街边跪着的所有人强烈地感到了一股威压之势扑面盖顶而来,不由得都将头深深地俯在了地上,在步辇徐徐通过的整个期间,再也不敢抬头看上一眼。
    步辇之后,又是大队的兵士。但这些人又与前面的那些戎装甲士有所不同,一个个面膛黝黑,身材矮小,不但没有顶盔披甲,而且手持的也不是明军惯常所用的制式兵器,所拿的刀枪矛斧跟他们身上的服饰一样样式古怪,甚至还有竹枪木棒之类的简易得不成体统的武器,显然是在明军中被当作奴兵对待的苗、瑶、壮等南蛮各族的兵士!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他们也知道,为了拼凑起号称八十万大军的靖难之师,新明朝廷曾征发了为数众多的南蛮各族壮丁,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兵士也不应该出现在亲王随扈的护卫队伍之中,有碍观瞻不说,更有损天家体面!
    兵士走过之后,进城的仪式基本就应该结束了,戒严的兵士也收队集合,跟随在大队人马之后走了。一直跪在地上的人们轻松了起来,开始陆续地起身,有人更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迫不及待地与身旁的人交换着看法,并为了到底是那位藩王宗亲驾临南都而热烈地争论起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站了起来,一边拍打着直襟下摆上的灰尘,一边跟在入城的队伍之后,朝着城里走去——出游的兴致已被这突如其来的亲王进京之事所败,更令两人关切的是,压根就不看好南都靖难的顾璘怎么会突然冠戴齐全地出现在某位亲王随行护驾的队伍之中!这个问题,如果无法找到顾璘问个究竟的话,大概也能从身为礼部官员的何心隐处打听到什么消息。
    刚走了几步,前面突然人喊马嘶,象是发生了一阵骚乱,继而队伍停了下来。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正在张望,刚才走在他们前面的行人突然一起转身,潮水般向后退去,直将两人撞得东倒西歪,立脚不住,被一下子挤到了街边上。
    初幼嘉大怒,猛地将一个刚刚撞到他身上的人推了开去,喝骂道:“大胆狂徒,竟敢冲撞本相公!”
    那个一身粗衣短打的中年男子其实跟他们一样,都是被旁人挤到边上的,但见他是个衣着鲜亮、儒服方巾的公子哥儿,也不敢跟他争吵,忙低头告罪:“小人该死,冲撞了爷,求爷饶恕!”
    初幼嘉还欲喝骂,张居正忙拉住了他,问那位男子:“哎,前面发生什么事了?为何这般吵闹?”
    “小人……”那位中年男子眨巴着眼睛,又看了看前面闹哄哄的人群,说:“小人委实不知……”
    初幼嘉又来气了:“不知发生何事,你跟着瞎跑什么?竟冲撞了本相公!”
    那位男子委屈的说:“这位爷,非是小人存心故意,实在是前面的人都在往后挤,小人也是没办法……”
    身边急匆匆地朝后跑的一个儒服方巾打扮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冲他们拱拱手,说:“两位兄台,前边来了大队军马挡着路不让走,象是要开战!”
    第三十章兵乱再起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闻言一愣: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要在城中开战?谁和谁开战?诸多的疑问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他们对视一眼,举步就要往前走。
    “两位兄台不可卤莽!”那位儒生焦急地说:“兵乱一起,刀枪无眼,两位兄台切不可以身犯险!”
    “是啊!”听说要开战,先前撞到初幼嘉的那位中年男子也慌乱地说:“那些军爷一旦杀得性起,可不管两位爷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说打便打,要杀便杀,两位爷可万万去不得啊!”
    那位儒生点点头:“这位老哥说的不错,前番兵乱,许多缙绅之家也未能幸免,官绅士子死伤无算,惨象实难名状!前事不远,后世之师,我等既不幸置身此间,还是随众速速离开才是!”说完之后,又冲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拱了拱手,不待他们还礼,就赶紧跟着其他人一起朝街尾跑去。
    象是要证明他们所说的话似的,前面街口处突然响起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声,那是一种因行动受阻而感到愤怒的、充满血腥味的疯狂喊杀声,其中还夹杂着阵阵垂死的哀号。队伍最后面的那些苗、瑶、壮等南蛮各族的兵士原本停下了脚步,在等待着命令,听到这样的声音,也突然激动了起来,一齐举起了手中那各式各样的刀枪矛斧、竹枪木棒,发出狂野的“嗬!嗬!嗬!嗬!”的吼叫声,既象是在声援前面的伙伴,更象是在发泄心中压抑不住的愤怒。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一下子紧张起来,若说是前面的明军士卒在南都发生兵乱,他们还不大相信的话,这些南蛮各族的兵士向来不服教化,一旦乱了起来,局势就可能会一发而不可收拾。他们的双手紧紧地抓着街边店铺的门板,一颗心也在胸膛里“扑嗵扑嗵”地狂跳不已,尽管心里不停地念叨着:“完了,完了,这么下去,只怕真的要死在那帮下贱的、粗鲁的、无法无天的蛮族乱兵之手了!不,不能再留在这里,得走,得赶紧走!”两条腿却象是灌了铅一样,只一个劲儿地簌簌发抖,怎么也抬不起来。
    两人不禁又是惊恐又是着急,但是,越是这样,他们越是迈不开腿,都涨红了脸,挣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这要命的时候,一个老者的声音自他们身边响了起来:“两位……两位相公,小老儿要关门逃命去了,恳请相公准允。”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都是一愣:兵乱既起,商户为了避免被乱兵打砸哄抢而关门休市,也在情理之中,周围的店铺早已先行一步,将门紧紧地关了起来,为何惟独这一家店主,却要征得他们的恩准?正要出声询问,却顺着那位老者的目光,看见店铺的门板被自己死死在抓在手里!
    两人无比羞愧,赶紧松开了手,拱手作揖:“这位老爸,真是对不起……”
    那位老者一边上着门板,一边摇头叹息道:“唉!几个月前才来过这么一遭,才几个月工夫,又要闹起来了,这苦日子真不知道何时才是个了局……”颠三倒四地说了这么一句之后,他突然睁大了眼睛,用已因岁月的磨难而丧失了神色的目光看看那边喧闹不已的兵士,喃喃地说:“照这么乱下去,大明的江山就要亡了……”
    这句低沉的、象是喃喃自语的话犹如晴天之下的一记霹雳,在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耳边炸起,他们不禁哆嗦了一下,怔怔地看着这个一身粗布衣裳、脸上沟壑密布的老人,似乎想看清楚此时此地向他们发出这样可怕预言的老人,到底是一个疯子,还是秉承了上天的旨意,来向世人示警的神仙——要不然,他怎敢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等不顾死活,甚至可能要被诛灭九族的话!
    看到两位年轻士子不加掩饰地投来惊悚的目光,脸上更写满了错愕甚至恐惧的表情,那位老者似乎才想起自己方才说了怎样大逆不道的一句话,顿时被吓坏了,哆嗦着说:“小老儿老糊涂了,老糊涂了……”说着,竟连店门也顾不得再关,丢下手中的门板,飞也似的跑了。
    突然发生的这么一件事让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胜惊恐,但也在这个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先前不听使唤的两条腿终于可以动了。怀着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混乱不堪的心情,他们赶紧离开了那家店铺,甩开大步,跟着呼啸而去的人群,一齐向着街尾那边逃去。
    众人都不敢再走大街,只拣那僻静之处的小巷子钻进去,象是被追兵紧紧追赶着一样,没命似的朝前跑。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不知道该跑到何处,甚至也顾不得看清楚到底跑到了何处,周围的脚步声、喘息声越来越密集杂乱,身体也不时受到别人的碰撞,但此刻却再也顾不上停下脚步来追究这些枝节小事,只知道紧紧地跟着前面的人不停地往前跑,远远地逃离那或许已经变成修罗场的朝阳门……
    一直跑过了三条小巷,前面的人群因不停地有人钻到另一条岔路而渐渐稀疏了,初幼嘉停住了脚步,弯下腰来,一边干呕着,一边说:“不……不成了……愚兄再……再也跑不动了……”
    张居正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他如此,忙说:“这……这可怎么成?你难道未曾听那位兄台说的,乱兵目无法纪,连缙绅士子也不放过?”他伸手拉起初幼嘉的胳膊:“来,子美兄,愚弟拉着你一起走……”
    “不……不成了……”初幼嘉好不容易止住了干呕,剧烈地喘息着,摆摆手说:“太岳,你……你自家先走……”
    “这是什么话!”张居正发火了:“这等情势,愚弟岂能抛下子美兄独自逃生?”
    “你……你且听愚兄说……”
    张居正粗鲁地打断了初幼嘉的话:“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你欲置弟于不义之地么?”说着,强行拉起初幼嘉的胳膊,架在自己的脖颈处:“走!能逃则逃;若不能逃,就陪着你一起死罢了!”
    初幼嘉感动地说:“太岳,是愚兄连累了你……”
    张居正一边拼命地拉着他朝前走,一边喘息着说:“与你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阔少爷做朋友,愚弟也只好认命了。”
    相携着又跑出了一条巷子,两人发现无意之中竟转到了大街上,尤其令他们吃惊的是,这条街上竟然有熙熙攘攘的行人,浑然不觉城中已经大乱似的!
    这样勾肩搭背走在大街上甚是不雅,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慌忙分开了,拦住一个行人问,果然真不晓得正阳门一带发生的兵乱,而他们在慌乱之中,竟跑了小半个南京城,自正南边的正阳门,跑到了西北边的三山门!
    初幼嘉悄声说:“兴许,兵乱还未波及到此吧!”
    张居正想了一想,说:“或许也是我等草木皆兵而已!若是真的发生兵乱,朝廷肯定要调集兵马予以弹压,只怕这里也要戒严……”
    尽管觉得张居正的分析有道理,但想到自己方才仓皇逃窜的狼狈模样,初幼嘉怎么也不肯接受,嚷嚷着说:“怎么会!方才我分明听到了喊杀声……”
    看到周围的人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张居正忙说:“小声些个!风声鹤唳之时,只怕你这一声嚷嚷又要在此地掀起轩然大波了!”
    两人一边低声争论着方才发生的蹊跷之事,一边沿着大街往回走。路上,初幼嘉似乎接受了张居正的判断,摇头苦笑着承认自己竟是如此怯懦无能,非但不如那位儒生那样镇定自若,连那些贩夫走卒也比不上,平日还口口声声说什么“苟利国家,生死以之”说什么“虽万千人吾往矣!”事到临头却被谣言吓得仓皇逃窜,足见圣人所云“知易行难”诚不谬也……
    他这么一说,张居正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忙安慰他说市井有云“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遇到那些乱兵退避三舍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至于南都那些人之所以能临难不乱处变不惊,是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前次兵乱的经验,而他们之所以会跟着那些人一齐逃命,乃是垄中脱兔,群情汹汹,身不由己地被惊慌失措的人群裹挟而去而已……
    这样的说法尽管自相矛盾,却给两位青年士子以莫大的安慰,他们在慨叹了一番处身乱世之不易之后,便异口同声地谴责起了那位作出可怕预言的老者,认为那些不读孔孟不谙礼教的贱民贪生畏死,稍有风吹草动便惶惶不安,竟如此悖逆国法,危言耸听,妖言惑众;进而又痛恨国家承平日久,江南民风好文不武,不似北地民众之豪勇任侠,若国家有事,只怕难以寄之厚望……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何心隐赁居的丁家河房,远远的就看见何心隐的长随焦急不安地站在门口张望着,一见他们回来,赶紧迎上来:“两位相公,小的该死,该死!偷懒没有跟着两位相公出门,险些让两位相公遭遇不测……”
    刚刚恢复了平静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大惊失色:“你竟也知道城中发生了兵乱?”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虽借宿于何心隐之处,但初幼嘉出手阔绰,何心隐的长随平日得了他不少好处,因而对他们十分客气,见他们责问,忙应道:“回两位相公的话,两位相公刚刚出门,我家老爷便派人回来传话,言说南都可能有变,让两位相公且不要出门。小的赶紧带人去找,却未能找到,万幸两位相公吉人自有天象,若是发生什么小人不敢言之事,莫说是我家老爷饶不了小的,小的自家愧也愧死了……”
    顾不得听他絮絮叨叨的表白,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心里同时一凛:南都真的要大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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