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生逢乱世
这天傍晚时分,他们来到一个照例也是房倒屋塌、人烟稀少的村子,何心隐正要吩咐随行护卫的军校进去号几间房子住宿,忽然听到前面路旁的树林子里传来一阵呐喊声,大家都吃了一惊,忙抬头望去,正见到一队人马从树林中奔了出来,看腾起的阵阵烟尘,显然队伍之中还有不少骑兵。
奉命带队保护“钦差何大人”安全的那位裨将慌乱地叫了一声:“糟糕,官军杀过来了,快跑!”说着,拨转马头率先逃跑了。
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还在惊诧之中,那几十名随行护卫已经跟着带队军官一起转身狂奔而逃,转眼就不见了影踪。
他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等回过神来也要逃跑之时,那大队的人马已经奔到了他们的跟前,原来奔在前面的,是一群衣衫褴褛的百姓,被绳子反绑着串在一起;后面还有十来个手持刀枪的骑兵,穿的尽管是明军的号衣,却在胸口缀着一块碗口大的“靖”字,显然是靖难军。他们一边嘻嘻哈哈地笑着,一边用鞭子驱赶着百姓向前奔跑。
或许是因为队伍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幼,也或许是因为已经跑得筋疲力尽,刚刚跑到何心隐、张居正和初幼嘉三人驻马站立的地方,有人支持不住,猛地扑倒在了地上,那一大串人被相互牵扯着跌倒了一大片。那些骑兵见了,顿时发起怒来,用最粗野下流的话高声叫骂着,扬起手中的鞭子刷刷地朝那些趴在地上的人劈头盖脸抽了过去,呻吟声和哭喊声响成了一片。
既不是朝廷兵马也不是强盗,何心隐已经镇静了下来,看到正发生在自己眼前的虐民行径,顿时怒不可遏,刚要开口阻止这样的暴行,就听到身旁的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几乎在同时大喊一声:“住手!”两匹马已经冲了过去。
何心隐知道,郁积在自己的这两位朋友心中的愤懑,终于要彻底爆发了。
一名骑兵气势汹汹地举起鞭子,正要向一名在地上挣扎的妇女抽打,突然发现眼前多了两位怒目圆睁的仆役,倒吃了一惊,手中的鞭子也停在半空。
“你!你不能这样打人!”初幼嘉指着那名军官说:“你是人,她也是人,你为何要这么打她?佛曰‘众生平等’,又曰‘众生以十事为善,亦以十事为恶。’杀、盗、淫即为十大恶行中身三恶罪。你这么行凶,已是犯了身三恶罪之首,就不怕日后身堕阿鼻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那名骑兵被他这样不顾一切的样子吓住了,眨巴了一下眼睛,疑惑地看看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发现不过是两个粗衣短打的下人,却搞不清楚这个人为何一冲上来就唧唧呱呱说了一大堆佛法,又看到他的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一位圆领皂袍、头戴乌纱的官员,倒生出了畏惧之心,不知所措地看看他,又回头看看自己的同伴,象是在向他们求援。
其他兵士也都看到了这边发生的事情,并且显然觉得他们的这位同伴被一个仆役呵斥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不但不过来帮他解围,反而站在旁边嘻嘻哈哈地笑着,看着他那副狼狈的模样。
张居正也冲了上来,申斥道:“你们身为社稷干城,受国之恩,食民之饷,该当对敌如仇雠,对民如父兄才是。这些百姓已受尽战乱流离之苦,憔悴不堪,纵然有罪,你们将他们绑缚押解到官府也就罢了,为何又将他们如此戏弄,滥施鞭挞?古人云,人皆有恻隐之心,莫非你们竟没有?再者,擅加非刑于百姓,就不怕干犯国朝律法吗?”
尽管这位仆役打扮的人说话也是酸气十足,但比之先前那位张口就是什么佛言偈语,显然是容易理解得多了,那些兵士都听懂了,哄笑声越发大了起来,间或还夹杂着两声花哨的呼哨声,既象是在给他们喝彩,更象是在嘲笑那个被两个下人呵斥的同伴。
那名骑兵被同伴的嘲笑激得恼羞成怒,也就顾不得有官员在场,大吼一声:“放你娘的狗屁!老子不懂什么恻隐之心,更不懂什么国朝律法,却要你这直贼娘多嘴!快滚开,要不老子的鞭子可不认人!”
张居正早就已经被气得头昏脑涨,根本忘记了自己一身仆役的打扮,自进学以来,他还从未受过任何人的当众羞辱,更不用说是一个下贱的、粗鲁的军汉,当即大叫道:“大胆贼配军,竟敢出言无状,侮辱本相公!”说着,不顾一切地策马冲向了那名骑兵。
“老子打的就是你这狗仗人势的篾片相公!”那名骑兵吼叫了一声,猛地扬起鞭子,朝着他头上抽了过来。
一直站在后面冷眼旁观的何心隐大吃一惊,高声叫道:“不得放肆!”和一旁气得浑身发抖的初幼嘉一拥而上,要去救援。
但是,显然已经来不及了,鞭子带着风声抽下来,眼看就要落在张居正的头上。张居正急忙往旁边一闪,总算是躲过了当头一击,但鞭梢还是抽在了他的脸上。顿时,一道鲜红的鞭痕出现在了他那张白净的脸上。他一把捂着了火辣辣的伤处,怔怔地看着那名骑兵,似乎不相信自己真的被一个下贱的、粗鲁的军汉当众殴打了。
那名骑兵仍不肯罢休,又一次举起了鞭子。何心隐和初幼嘉两人已经策马上前,齐声呵斥着,护住了张居正。
另外那些兵士也不再嬉笑,互相使了个眼色,一齐拔出刀剑,各自从不同方向围拢上来,将他们团团围住,一声不响地盯着这多管闲事的一官二仆三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这当儿,那群被绑缚押解的百姓已停止了哭喊,互相搀扶着陆陆续续爬了起来。他们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一幕,一个个的脸上露出了茫然而又不安的表情。象一群受惊的羔羊一样,紧紧地偎靠在一起,不少妇孺在簌簌地发着抖。
何心隐原本以为,自己是朝廷命官,更有着钦差巡按的身份,只要一发话,那些兵士一定会乖乖地听命。可是,看到眼前这样凶险的情势,也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初幼嘉也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脸色也有些发白。
只有张居正,仍在用一种愤恨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名骑兵,牙齿咬得“咯锃咯锃”作响。
那名骑兵被他那样怨毒的目光看得毛骨悚然,又大吼了一声:“看什么看!再看,老子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张居正一字一顿地说:“你们当真是没有王法了!”
听到张居正说到“王法”,何心隐顿时平添了莫大的勇气,大喝一声:“本官在此,休得放肆!”
那些兵士循声看去,只见他铁青着脸说:“带队将佐是谁,速速上前回话!”
那些兵士听他这么一说,似乎颇感意外,一齐向何心隐投去怀疑的目光,随后又低声商量起来,只有刚才打了张居正的那名骑兵还在嚷嚷着:“什么鸟大人,我瞧着不象!”
一个低级军官模样的兵士审视似的看了他一眼,说道:“我等奉命捉拿叛逆乱民,贵驾最好不要多事的好。”
“叛逆乱民?”何心隐一愣,随即将疑惑的眼神投向了那群簌簌发抖的百姓,可是,任凭他怎么看,也把眼前这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百姓与想象中的暴民匪类联系不到一起。
那些百姓也都知道,谋逆是诛灭九族的罪,一听被冠以这样的罪名,惊恐地回过神来,有人哀叫着说:“冤枉啊!冤枉啊!我们都是良民百姓呀!”
众人一起哭叫起来:“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我们真的是良民百姓,就是这徐州城的良民百姓……”
那些兵士听到他们哭闹,恶狠狠地呵斥道:“闭上你们的鸟嘴!什么良民?再敢呱噪,一个个全杀了!”一边骂,一边抡起皮鞭,劈头盖脸地乱打一气。
性命攸关,那些百姓尽管被打得嗷嗷乱叫,却始终不肯停止申辩,反而哭叫得更加大声了。
何心隐喝道:“住手!他们既说了是良民百姓,你等为何还要强认他们为叛逆乱民?也不报送官府审问,这般肆意殴打,成何体统!”
那个小头目斜着眼睛瞥着他,问道:“请问大人是哪个衙门的?”
何心隐大怒,大声吼道:“不要问我是谁,先回我的话。”
见那些兵士还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他更加生气,冷笑着说:“你等可知道,我《大明律》载有明文,不敬上宪者受杖三十,流三千里?便是未曾学过《大明律》,军规总该晓得,见长官不拜,甚或违抗长官之命者又该当何罪?”
见他态度如此强横,显然是有持无恐,那个小头目也摸不清他的底细,心里有点害怕,在马上一抱拳,说:“小军刘旺,不知大人在此,冒犯车驾,请大人恕罪。”
其他几个兵士见他如此,也跟着在马上抱拳欠身,却都不下马拜见。更过分的是,说完之后,那个自称“刘旺”的小头目竟兜转马头,对同伴招呼一声:“还愣着作甚,走啊!”
“且慢!”张居正气冲冲地挤上来,指着那群百姓,质问他说:“你等口口声声说他们是叛逆乱民,我且问你,他们究竟犯的是什么罪?你等竟如此折辱他们?”
刘旺斜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直到手下兵士将那群百姓重新驱赶着上路之后,才嘲弄似地说:“你想知道么?告诉你也无妨!他们犯的是——王法!”说完之后,双腿一夹,催马奔到那群百姓队列的旁边,“啪”地一鞭子,将走在队伍末尾的一个老者抽了一个趔趄,随即与手下兵士一起狂笑起来。
张居正气得浑身颤抖,一抖缰绳,就要冲上去,就听到远处传来一声大喊:“休得无礼!”
第五十二章民不聊生
众人回过头,只见先前逃跑的那些护卫又跑了回来。大概是刚才其实并未跑出多远,担心将“钦差何大人”丢下独自逃命无法回去交差,不得不硬着头皮又跑了回来,见不是朝廷的兵马,胆气更壮,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冲到近前,带队的那位裨将手中高举着一面号牌,傲慢地喝道:“中军帅府的人在此!是哪个贼囚攘的带队?上来回爷的话!”
刘旺见来了一位军中长官,赶紧跳下马来,单膝跪倒,媚笑着说:“小军刘旺给爷见礼了。敢问爷是……”
“啪”地一声,那位裨将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他的身上:“凭你也配问本将军是谁!”
刘旺被打得呲牙咧嘴,却不敢躲避,赔着笑脸说:“小军该死,小军该死……”
“我且问你,方才是你冲撞了钦差何大人的车驾?”
听到“钦差”二字,刘旺象是被马蜂蛰了一样,惊恐地跳了起来,随即又赶紧跪了下来,而且是将两条腿都跪了:“小军不知道这位大人是钦差大老爷……”说着,转头吆喝着手下的弟兄:“钦差大老爷在此,还不快快下马参拜!”
“没眼色的贼王八!”那位裨将跳下马来,劈头盖脸地朝着刘旺和他手下的兵士身上乱抽乱打:“这位钦差何大人乃是南京兵科给事中,奉监国令旨巡按徐州,你等竟敢如此无礼!”
那些“钦差何大人”的随行护卫或许是气愤这十来个兵士让自己虚惊一场,也纷纷掉转枪杆,朝着他们的头上身上乱打一气。刘旺和他手下的兵士跟刚才那群百姓一样,被打得嗷嗷直叫,不迭声地讨饶。
何心隐觉得十分解气,但见初幼嘉又面露不忍之色,便摆摆手说:“罢了。本官问你,这些百姓究竟犯的是什么罪?”
有中军帅府这些凶神恶煞的护卫在旁边监督,刘旺再也不敢拒不回话,老老实实地说:“回钦差大老爷的话,徐州大帅府传下令来,凡逃匿北方者,一律以叛逆乱民论罪。这些刁民本是徐州周边村镇的人,却要逃往北边,被小军拿获……”
听说这些百姓要逃往北方,何心隐立刻就想起了新明朝廷加征靖饷一事。当日颁行法令之时,他就很不赞同,曾上书监国恳请缓行,被监国益王斥责曰“不察时势,书生之见”,令他心里很不痛快,若是能搜集到加征靖饷导致百姓流离失所的证据,不但可以证明自己当日有先见之明,更有可能说服监国废弛这样的虐民之政,可算是为黎民百姓做了一大善事。于是,他吩咐随行护卫给那些百姓松绑,并将刘旺等人远远地赶到一边,然后跳下马来,态度和蔼地问那些百姓:“你们为何要逃往北边?”
那些百姓哆哆嗦嗦着不敢回话,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也上前好生劝说,终于有一位老者开口了:“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了,不定哪天就被老天爷收了去,小民也不想逃,实在是活不下去啊……”
话音刚落,那些百姓都“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吃的被抢光了,房子也被烧了,什么都没了……活不下去……活不下去……”
三人赶紧温言抚慰,好不容易才使那些百姓平静了下来。何心隐又诱导式地问道:“可是赋税过重,令你等无以为生,只能抛家弃田,远走他乡?”
那些百姓的回答令何心隐颇感失望,可能是因为徐州地处两军对峙的前线,一直由军事长官统管全局,并没有指派专门的民政官员负责抚牧百姓的缘故,那些人还不知道新明朝廷加征靖饷的政令。
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幸运之事——再重的赋税总还有个限度,实在缴纳不起还可以拖欠,尽管要被官府的衙役捉去吃板子、下大狱,但拖过一日算一日,总能勉强对付过去。而那些负责征粮的兵士却如蝗虫一般,所过之处寸草不留,翻箱捣柜、掘地三尺地也要将百姓最后一颗粮食全部抢光。胆敢不从,牵牛扒房都是小菜一碟,火气上来直接就是“咔嚓”一刀,比那些如狼似虎的衙役还要凶狠上十分!
失望归失望,何心隐也并没有忘记自己体察民情的巡按钦差职责,便查问他们出逃的详情。那些百姓告诉他,靖难大军回师徐州之后,强令当地居民迁往其他州县,他们这些没有亲友可以投靠的老弱妇孺只好滞留在城外,搭起了简陋的窝棚栖身,靠着挖掘野菜和乞讨度命……
在远离徐州城的村镇之中,何心隐等人也看到过零零星星散布着低矮的窝棚。这些窝棚大抵只是用几根木棍支成一个三角形的栖身之所,木棍之上覆盖着用以挡风遮雨的茅草,地上也铺着草,里面只有一些破烂的棉絮和几只残损的坛坛罐罐,简陋得简直不象样子。住在里面的,都是一些神情悲苦、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见到有官军到跟前来,只知道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瑟瑟发抖,任凭怎么发问,也不说一句话。
何心隐他们都知道,前任徐州知府并不赞同江南藩王宗室靖难之举,曾率府兵和衙役进行过抵抗,与靖难大军在徐州城下发生过一场不大不小的战斗,至今城墙上还留有被大炮轰出的坑坑洼洼和焦糊痕迹。这些百姓侥幸在兵火之中留得性命,景况已是甚为可怜。而靖难大军回师徐州,正是天寒地冻之时,骤然将百姓从城中驱赶出来,或者将百姓的房子焚烧,让他们无以栖身,只能于毫无遮蔽的野地之上搭建窝棚,许多人必定冻饿而死。说起来,靖难大军本为吊民伐罪而来,可称得上是仁义之师,本应爱民如父兄,方见本色,何必要先扰民害民,致使百姓流离失所,凄惨度命?
当日在徐州城中,他曾发出过这样的质问,但靖难军的将帅们解释说,他们也是为了休整将士及确保安全,才决定将部队驻扎在城中及周边村镇,因兵士众多,安顿不下,不得不将百姓迁出。他们曾行文各州县,命他们予以妥善安置。大部分百姓都欣然移居他乡安身立业,只有极少数冥顽不灵的百姓不肯离开家乡,他们总不能持武力强行迁徙,只好听之任之云云。木已成舟,何心隐也不好揪着陈年旧事横加指责,就将此事搁置不提。
但是,听出那些百姓的话只说了半句,何心隐又耐心地询问。费尽了口舌之后,才有人犹豫着说:“看您这位钦差大老爷这般怜惜小民,定不是那位钦差大老爷,草民就斗胆多嘴了……”
什么“这位钦差大老爷”、“那位钦差大老爷”?何心隐还在诧异,就听到那人说,他们原本栖身荒野已经够惨了,可是,日前军爷又传令下来,说是有位钦差驾临徐州巡察,他们以及他们所栖身的窝棚都是破败不堪,有碍观瞻,南都来的大老爷定不欢喜看到这些,让他们即刻搬走,随即就动手赶人。他们连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破衣烂被、碗碟家什都来不及带走,就被赶了出去,栖身的窝棚也被捣毁或焚烧。实在是活不下去了,这才不顾禁令,想逃到北方,听过往的商旅说那里开设了官屯,收容难民入屯垦殖,或许还能有条生路……
原来如此!
一种无地自容的羞耻感顿时盈满了何心隐的心头,他双膝一软,跪倒在了那些百姓的面前,嘴角抽搐着,想要开口说话,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些百姓都吓了一大跳,哆嗦着说:“大老爷,青天大老爷,折杀小民了,折杀小民了……”似乎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内心的惶恐,他们一边急促地磕头,一边放声大哭了起来。
张居正和初幼嘉两人赶紧将他扶了起来,悄声说了许多“不知者不罪”、“全是那帮粗鲁不文的武人作孽,与你无关”之内的话,何心隐才勉强平静了下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随行护卫已在临近村子号下了房子,敦请“钦差何大人”移步休憩。何心隐动员那些百姓与他们一齐暂时留宿于此地,明日再行上路。
由于此地已经相当靠近两军前沿,随行护卫按军中规矩放了警戒哨,当夜轮值的哨兵看见“钦差何大人”房间的灯火亮了一整夜,不知在和他的两位随从商议些什么。
次日一大早,“钦差何大人”命自己的那位年轻一点的随从带着加盖钦差关防的文书送那些百姓北上,然后立刻动身返回徐州城。
匆匆赶回徐州城,何心隐却连城门都没有进,而是直奔码头,等到高得功等人得到消息赶到码头来送行之时,官船早已扬帆而去。高得功等人既庆幸终于送走了这个瘟神,更对他为何不告而别大为不满,在码头上跳着脚将那个“得意忘形、不懂礼数的黄口小儿”大骂了一顿。
随后,高得功等人仔细盘问了随行护卫并负有监视之责的带队军官,得知那天所发生的事情之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当日,徐州帅府传下命来,将不敬上宪、冒犯钦差的某军哨长刘旺斩首示众,他所带的那一哨兵士也被处以责打军棍之刑,高得功将以上处罚公文封函,派人乘轻舟追赶钦差官船,并叮嘱使者一定要代他向“钦差何大人”赔罪。
与此同时,一封写给魏国公徐、诚意伯刘的密信也以六百里加紧的快马送往南都,其上罗列着兵科给事中、巡按徐州何心隐干扰兵事、凌辱军将、索取贿赂、勾结叛民、私通北方,以及嫖娼宿妓等多项罪状。
第五十三章贡使来朝
南都那些勋臣贵戚和驻扎在徐州的靖难军统帅部三位正副统帅是典型的悲观主义者,他们对于战略态势的判断就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朝廷之所以没有急于倾师南下,不是象他们以为的那样“有阴谋”,而是实在腾不出手。究其根源,还是因为明朝有个从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好邻居——鞑靼。
这还要从嘉靖二十四年年初鞑靼求贡一事说起。
过了一个君臣和睦其乐融融的春节,正月下旬,朝廷接到大同军镇急报:鞑靼酋首俺答递交了求贡书,并派其次子黄台吉为使,带着总人数三百多人的使团要入朝纳贡。
由于明朝以天朝上国自居,长期坚持“薄来厚往”的外交政策,蒙古各部随便赶上百十来匹赢瘦病马送到北京都能换到一大堆的东西。因此,在双边关系正常化的那些年份里,蒙古各部朝贡的积极性都很高,每年总要来上一两次,而且每次朝贡总是拖家带口一来就是几百上千人,白吃白住几个月也乐不思蜀,往往前使未去,后使又来。摊上这样热情的战略合作伙伴,明朝也没有办法,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临走还送上丰厚的回赠礼物,象这种掏钱买和平的“金援外交”、“凯子外交”,还美其名曰“优抚远人以示羁縻”。正统年间,因招待费、差旅费过高,搞得朝廷苦不堪言,权阉王振下令核查贡使人数,并违反惯例削减马价和回赠的礼物,双边关系急剧恶化,还引发了差点令大明王朝“GAMEOVER”的“土木堡之变”。
不过,往年蒙古各部朝贡总在四、五月份,这次突然提前到正月里,自然不会是因为俺答虽然生在茫茫的大草原,却和元太祖忽必烈一样,对中原文化有着浓厚的兴趣和孜孜不倦的学习精神,因而很懂礼貌,并且知道春节是中原人最注重的一个节日,所以就热情地派出使团给明朝道贺送礼——要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再讲礼节也没有这么殷勤,十冬腊月,关外滴水成冰,黄台吉贵为王子,怎么可能为了送上百十来匹马就冒着严寒,千里迢迢地出使明朝呢?
去年十一月,鞑靼军队久攻北京未克,大同又被明军收复,担心后路被断导致全军覆没,就向明朝求贡议和。斯时明朝京城刚刚发生了薛陈谋逆之乱,朝局动荡,人心惶惶,既无力也无法专心抗敌,朱厚熜想答应议和却拉不下面子,就让内阁商议。内阁那几位比猴还精的阁老哪敢在这比天还大的事情上帮皇上拿主意?纷纷上疏恭请圣裁。就在君臣玩心眼相互推卸责任的时候,荣王阿宝突然入朝,带来了江南叛乱的消息,明朝上下迅速确立了“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方针,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奉命出使鞑靼军营,各有苦衷的双方很快就达成了和议。
依约退出塞外之后,俺答没有了生命之忧就开始算账,发现得到的那点赏赐还不够支付这次纠结各部出动二十万大军大举进攻的军费开支,觉得被明朝忽悠了,这时又得知了明朝江南叛乱的消息,也就不忙着解散各部联军,而是屯兵于关外,随时准备趁火打劫。嘉靖二十三年十二月月底,俺答率领休整了还不到一月的大军进抵大同城下。大同守军坚城不出,并利用天寒汲水浇城,整个城墙蒙上了厚厚的一层冰,不但坚固无比,更滑溜溜的无法攀登,俺答一看就傻眼了,连试探性的进攻都没有做直接撤军走人了。)
尽管最终没有爆发边境冲突,但此事还是引起了朱厚熜及满朝文武的高度重视,更在朝野上下引起了一片恐慌——大同城中目前只有原属李玉亭的部众,不足四万兵马,难以抵挡蒙古大军的大举入侵;而自大同至北京沿途各处城池关隘已在鞑靼南侵之时被焚烧或捣毁,一旦大同不保,蒙古铁骑将会长驱直入,再次进犯京师。因此,许多大臣纷纷上疏朝廷,建议将新近编练成军的禁军一部调往大同,补充边境守备力量。
在一片恐慌声中,只有兵部尚书曾铣对此不以为然。他曾在三边驻守多年,经常与蒙古各部交手,因而熟知敌人用兵习惯,给朱厚熜分析说,鞑靼快熬不住了——时值隆冬,关外飘着鹅毛大雪,道路上都结了厚厚的冰,马蹄踏在上面都打滑,还怎么保证机动性?通常这个时候鞑靼各部军民都应该窝在帐篷里煮茶越冬,俺答却强令他们屯兵在异域,并违反常规于冬季用兵,肯定是内部战、和两派整日在俺答面前争吵不休,俺答不胜其烦,也有了回军之意,但他还想再试一次,能捞一把当然最好,若是捞不到什么好处,他们自然会罢兵求和。因此没有必要调动禁军增援大同,以免打乱了整军操练的全盘计划。大同重镇兵力稍嫌过少也是实情,可就近以各边镇兵马补充,也可自行招募流民投军……
经过深思熟虑和反复权衡,朱厚熜采纳了曾铣的意见,一方面抽调宣府、蓟辽等镇少量兵马加强大同镇,严令各边镇加强戒备,各处军镇卫所加紧督率军民百姓整修城池关隘,一方面继续有条不紊地加紧编练禁军。果然不出曾铣所料,刚过完春节,俺答就装做没有大同那回事似的,按照此前和严嵩的约定,派人向大同军镇递交了求贡书,还迫不及待地派出了贡使。
此事让朱厚熜及满朝文武再一次警觉起来:鞑靼酋首俺答是个有雄才大略的人物,很会审时度势、随机应变,他清楚地知道蒙古松散的政治体制和薄弱的经济基础决定了他们不可能与明朝这么庞大的一个国家长期处于战争状态,所以会主动议和封贡。但是,如果朝廷倾师南下,他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所以就屯兵塞外待机而动,还派出了贡使来窥探虚实。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好好地”接待贡使就是一门学问了。
论斗心眼玩计谋,目前还处在半封建半原始社会的蒙古人怎么可能和已经搞了一千多年封建主义建设的明朝人相比?内阁几位阁老与兵部尚书曾铣一合计,想出的点子令朱厚熜也不禁叹为观止。但他认为上门都是客,不能失了天朝上国、礼仪之邦的风度,明确指示专门负责接待各国使节的礼部远人司按照外国藩王的最高标准接待,赏赐物品由户部直接从抄没薛陈逆党集团的浮财中挑选,列出祥单报内阁签批。
一系列的准备工作做好就到了二月初,黄台吉也带着鞑靼使团到了京师,礼部远人司郎中郊迎于丰台,并在馆驿中设宴为他们接风洗尘;第二天又由内阁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代表朱厚熜以鸿胪寺的国宴招待了他们。
上次严嵩出使鞑靼军营之时,是黄台吉将他迎至军营,两人也算是熟人了,酒过三巡之后,严嵩便用眼神示意陪侍左右的随从退了出去,从外面关紧了房门,然后直截了当地问他:“二殿下此次出使朝贡,除了求贡,可还有事?”
蒙古汉子都很直率和坦诚,黄台吉也不跟严嵩兜圈子,很干脆地回答:“当然有。我父汗让我问贵国大皇帝和严阁老,可否将那神龙炮卖与我们?”
德胜门一战,御制神龙炮大放异彩,那山崩地裂震耳欲聋的轰鸣声,那无坚不摧的强大冲击力,还有那方圆十丈人马俱亡的威力,给蒙古军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更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心理阴影。退出塞外之后,他们总结了此次南侵大战的成败得失,觉得第一大失利原因便是明军拥有了威力巨大的新式火器。因此,对于神龙炮,自俺答以下,鞑靼各部酋首、将领既恨得牙痒,又爱得心痒,必欲得之而后快。
不过这个要求实在是过分到了极点,厚颜无耻到了极点。即便俺答不明白出口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不仅危及国家安全,而且影响地区间军事平衡,引发新一轮的军备竞争等等诸如此类的道理,他也该明白,神龙炮是明军用以克制蒙古铁骑的一大利器,别看明朝刚刚跟鞑靼结束了战争,缔结了和约,即便是在双方关系最融洽的时代,明朝对于铁器流入蒙古也是严格控制的,蒙古民众想买口锅都得交旧换新,怎么可能自废武功,将克敌制胜的一大法宝拱手送人?俺答也算是个枭雄一级的大人物,怎么会这么不长眼色,竟然开出这样的天价?
严嵩当日与俺答巧妙周旋,软硬兼施,仨瓜两枣儿的就把俺答给忽悠了,老子都不是对手,何况这一个乳臭未干的儿子?当即微微一笑,说:“二殿下,令尊还有什么话,请一并说于我。”
黄台吉脸色一红,说:“难怪我父汗说你严阁老是大明朝第一等聪明人,我一定瞒不过你。瓦刺一向桀骜不逊,不服朝廷教化,也时常与我部争抢牧场水源,是贵国和我部共同的敌人。我父汗想请贵国与我部共同出兵,讨伐瓦刺。”
严嵩将手中一直把玩的酒杯放在桌上,站了起来,冷冷地说:“若是二殿下还信不过我,不愿对我说实话,我就先行告退了。”
第五十四章大斗演技
自元朝灭亡,退出中原之后,蒙古便分裂为西部瓦刺、东部鞑靼与东北部兀良哈三部。瓦刺与鞑靼有世仇,相互攻杀不休,兀良哈则时而与鞑靼联手共拒瓦刺,时而与瓦刺联手抗衡鞑靼,在瓦刺和鞑靼争夺草原霸主的长期战争中扮演着一个微妙的平衡角色。俺答要统一蒙古各部,重现成吉思汗荣光,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瓦刺和兀良哈。而蒙古两大部族若是掀起争霸之战,势必旷日持久,不但无暇再南下剽掠,反而会因为内斗而元气大伤,明朝可以坐收渔翁之利。因此,乍一听这个建议,严嵩也不禁怦然心动。
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又得出结论:这个建议比要买神龙炮的想法更荒谬,分明是想试探明朝有没有染指蒙古草原的野心。
要知道,蒙古诸部争霸草原,历来靠的都是自己的实力,俺答怎么会想到要邀请明朝出兵帮他?且不说明朝插手草原内斗会引起其他部落的反感,甚至联合起来对抗明朝与鞑靼的联军,就算那些小部落坐山观虎斗,任凭鞑靼和明朝联手灭了瓦刺和兀良哈,俺答当上了草原霸主,也肯定不会得到他们的衷心拥护,还会落下“勾结外族,屠戮同胞”的万世骂名,他这又是何苦呢!
此外,俺答的爷爷,身为成吉思汗后裔的黄金家族正统传人的达延汗统一了蒙古东部即左翼诸部后,又进而征服了西部地区的右翼三万户,重新建立起黄金家族的统治,并分封他的子孙分别统领左右翼诸部,俺答分到了右翼中的土默特部。虽然在这些年里,他以河套地区为据点,实力日益强盛,并与统领右翼阿尔秃斯部的哥哥吉囊联手四处征战,相继征服了乌梁海、永谢布等部,势力远至东北和青海,但达延汗的基本部属——鞑靼左翼察哈尔、喀尔喀等部还不归他统领,哥哥吉囊不但活着,手里更掌握着鞑靼部落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也就是说俺答连鞑靼内部都还没有统一或完全控制在手中,怎么可能倾全族之力对仍然占据蒙古西北地区,势力还相当之大的瓦刺用兵?
当然,还有一个最最关键的原因:明军在北京保卫战之中损失了近十万人,目前禁军刚刚组建,三年五载之内还无法成为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对付江南叛军尚且差强人意,要与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在浩瀚的大草原上野战,只怕徐达、常遇春复生也无法避免惨败的结局。因此,对于明朝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迅速平定江南叛乱,收回国朝财赋重地南直隶、浙江和湖广等省。在这期间,只要鞑靼不来趁火打劫就已经是万幸了,哪里有能力和胆量去插手蒙古内部的斗争!
见严嵩突然翻脸,作势要走,黄台吉赶紧拉住严嵩的袍袖:“严……严阁老,塞外野人不懂礼数,冒犯了阁老大人,请阁老大人千万莫要生气才是啊!”
“冒犯我倒不要紧,你等辜负了浩荡圣恩才是天大的罪过!”严嵩正色说道:“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民风淳厚,待人接物最讲诚、信二字。我朝圣天子更是推赤心于天下,施恩泽以化远人,其心不可谓不诚,其情不可谓不殷。俺答汗和王子殿下却一直心存疑虑,屡屡以不实之语加以试探,实令老夫大失所望。”
听严嵩言辞之中毫不客气地自称“老夫”,黄台吉知道他已经动了真怒,刚张开嘴准备狡辩,却又被严嵩抬手阻止,更加重了语气:“你们也该知道,当日与你鞑靼各部议和封贡一事,在我大明朝野上下掀起了何等的轩然大波!老夫又担了何等之大的干系!幸好皇上睿智,力排众议接受了你等纳贡称臣之请,老夫也不顾老迈年高,亲往贵部军营与你父汗和谈,缔结兄弟之盟,许以大量钱粮布帛以示朝廷恩赏羁縻之意。但你等却不思归顺天朝,报效皇恩,反而屯兵塞上,意欲再犯我国。大同急报上达天听之日,皇上震怒,下旨切责老夫颟顸误国,玩敌养寇;朝中重臣更是群情激愤,交章弹劾老夫姑息养奸,卖国求荣,请旨将老夫身送东市以谢天下。虽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但老夫自弘治十八年科举出仕,历弘治、正德、嘉靖三朝,浮沉宦海整四十年,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命悬一线之险境,这全是拜你父汗所赐!”
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严嵩拱手向天作揖,感慨地说:“幸好吾皇仁德宽厚,免了老夫死罪,只略施薄惩,罚去一年俸禄。今次你来朝纳贡,老夫存了戴罪立功,报效天恩之念,才不避嫌疑与你晤谈,你若还是如此虚与委蛇,令老夫如何回奏圣上,更如何面对天下哓哓众口?罢罢罢,老夫这就回去写请罪疏,恳请皇上念及老夫为官四十年不无微劳的份上,给老夫留下百年送终之人……”
黄台吉很不好意思地说:“是是是,严阁老的恩情,我父汗以下,全族近百万之众无时敢忘……”他将眼睛滴溜溜地一转,接着说:“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屡屡兴师侵犯贵国边境,冒犯天朝上国威严,我父汗既向贵国纳贡称臣,就该为朝廷效力,愿倾全族之力讨伐兀良哈三卫,请贵国蓟辽各镇出兵配合,与我部东西夹击,一举荡平三卫。”
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长期占据辽东,勾结当地土蛮屡屡侵犯边境,往来剽掠,是明朝一大心腹之患,明朝不得不设置了蓟镇、辽东两大军镇,屯兵二十余万防守东北边境,若能平定三卫,倒也算是不小的一份战功。因此,黄台吉将身子仰靠在椅背上,洋洋得意地看着严嵩,笑着说:“我们蒙古人最重朋友,阁老有恩于我们,我们也不会让阁老难以向你们皇上交代。嘿嘿,阁老立此大功,就不怕那些人再攻讦你卖国求荣了!”
严嵩心里冷笑一声,以你俺答部纵横草原的强大实力,征服兀良哈三卫即便不能说是易如反掌,也算不上什么难事,何必要画蛇添足请我们出兵协助?哼!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敢在老夫面前耍花招!既然如此,就休怪老夫不仗义了!他看着黄台吉,缓缓地说:“平定兀良哈三卫,确是对贵我双方都有利之事。不过此事却不是那么简单……”
见严嵩欲言又止,只是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自己,黄台吉忙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说:“阁老方才说因我部之事被罚去了一年的俸禄,所受损失自然该由我部承担。些许心意,不成敬意,还请阁老笑纳。”
严嵩作势要推辞,黄台吉硬将银票塞在了他的手中,恳切地说:“塞外虽说贫瘠苦寒,我们蒙古人却没有让朋友代我们吃苦受累的道理。阁老若是愿拿我部当朋友,就莫要推辞才是。”
严嵩呵呵笑道:“既然二殿下这么说,老夫若再推辞,就失礼了。”说着,将银票塞进了袍袖之中,然后才压低了嗓子说:“贵部此议若早上十天半月提出,当可为朝廷立一大功,可惜如今……”他长叹一声:“唉!如今三卫已向我朝纳贡称臣,怎能再兴兵伐之?”
黄台吉大惊失色,忙问道:“什么?三卫竟单独向贵国求贡?”
严嵩吓得脸色发白,忙厉声阻止了他:“二殿下慎言,提防隔墙有耳!”说着,他向着门外的方向看了看,见门窗紧闭如初,才低声说:“这是我朝机密之事,若被旁人知晓是老夫泄露于你,只怕老夫命不久矣!”
“是是是,阁老说的是……”黄台吉随口应着,心里已是纷乱如麻。
俺答此次南侵,不但调集了鞑靼各部兵马,还邀请朵颜、福余、泰宁等兀良哈三卫共同出兵。作为回报,在他们的《求贡书》所开列的第二个条件“息边争”,要求明朝割让辽东沈阳中卫、广宁卫、兰万卫三卫,拆除蓟镇、辽东各处堡台,约束建州、海西、野人女真三部不得随意劫掠各部牧民等等条款,就是长期受到明朝蓟镇、辽东两大军镇及女真各部钳制和夹击的兀良哈三卫的要求。后来俺答担心后路被断,也顾不上和明朝讨价还价,匆匆退兵而回。鞑靼各部倒无所谓,时刻被明朝两大军镇和女真各部威胁的兀良哈三卫就不乐意了,认为俺答只顾本部族的利益,出卖了他们,终日吵闹不休。心烦意乱的俺答没有耐心抚慰他们的雅兴,本就各怀鬼胎的两族之间矛盾日渐加深。
退军塞上之后,俺答要求各部兵马暂时驻扎大同城外休整,等待再次南下趁火打劫的机会。其他各部对此没有异议,只有兀良哈三卫坚决反对——他们倾兵随俺答南下之后,明朝蓟镇、辽东两大军镇趁机兴兵进剿,俘虏了许多民众牲畜,还大举在新占之地修筑堡垒,摆出了要长期驻守的架势;明朝藩属女真各部也趁机西进,大肆烧杀抢掠,部民损失惨重。三卫担心老窝被端,就带着本部兵马自行撤回了辽东。俺答气得暴跳如雷,但因三卫并不归他统属,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只好随他们去了。
但是,对于鞑靼来说,兀良哈三卫是牵制明朝的一枚很重要的棋子。明朝解决了东北边境的威胁之后,就可以调集驻守蓟辽的兵力加强西北方向的防务,继续进兵河套地区,逐步蚕食俺答部的大本营。因此,听说三卫已向明朝纳贡称臣,怎能不让黄台吉心惊胆战?
第五十五章信口开河
好不容易平息了纷乱的思绪,黄台吉急切地问道:“贵国可曾应允他们的求贡之请?”
严嵩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我大明乃是天朝上国,向来施仁德以化远人,厚恩赏以示羁縻,对各部议封求贡之请自然无不应允。不过,蓟辽总督陈敬然好大喜功,建议朝廷应当借三卫主动求和之机,自三卫手中收回独石八镇,将蓟镇与辽东两大军镇连为一体,正在跟三卫使者为此扯皮呢!”
黄台吉心中暗暗寻思起来:独石八镇是明军抗击兀良哈三卫南侵的前哨关隘,位置十分重要。占据八镇,不但可将明军东北防线连为一体,利于蓟镇与辽东两大军镇协同作战;而且从东面和西南对三卫形成包围之势,再加上东北方向的女真各部和南面固有的防线,明军随时可以从几个方向挤压过去,三卫除了西窜蒙古草原,别无出路。看来明朝与兀良哈三卫议和,根本就是想趁火打劫,一劳永逸解决东北边患,而不是专门针对我们鞑靼。
想到这里,他松了一口气,说:“这么苛刻的条件,想必三卫断不会答应。”
严嵩收去了笑脸,现出了愁苦之色:“陈敬然一心要成万世之功,已调集蓟镇、辽东两大军镇数十万兵马整装待命,还传令女真各部协同出兵,一旦谈判不成就要兵戎相见,三卫刚刚自大同返回辽东,鞍马劳顿,军将疲乏,怎能抵挡得住我朝大军?只怕此次是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
黄台吉顺着严嵩的意思,安慰他说:“如此大举兴兵,只怕他一个蓟辽总督还不能做主吧。”
严嵩气哼哼地说:“换做是旁人或许不敢,但陈敬然却非同寻常,他既与分管兵部的李阁老有乡谊,又与兵部尚书曾铣那个疯子是同年。你也晓得,李阁老那种滑头之人历来不会自己拿主意,曾疯子又是一个惟恐天下不乱之人,这两个老东西怎经得起陈敬然的一再窜唆?唉!说起来鹤蚌相争,竟是让陈敬然那个老匹夫捡了这偌大的一个便宜!”
见严嵩已经不再打官腔,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对其他大臣的不满暴露在了自己这个异族人面前,黄台吉认为火候已到,便试探着问道:“请阁老恕塞外野人直言,八镇位置前出,地形险峻,可攻可守,进退自如。贵国若能趁此良机收回八镇,必能使得三卫自顾尚且不暇,更无力南下剽掠。贵国便可腾出手来专力围剿土蛮部,东北边患指日可消。不知阁老为何对此颇不以为然?”
“呵呵,二殿下的看法与陈敬然那个老匹夫如出一辙,若非老夫知晓二殿下的身份,还以为二殿下是陈敬然那个老匹夫派来的说客呢!”严嵩摆出了一副长者和上司的架势,说:“老夫虽从未掌军,却也颇知兵事。须知大军一动,糜费钱粮不计其数,去年一场大战,已将国朝几年存粮消耗大半,朝廷如今还要整军备武、安置流民,哪有财力用兵东北?那些边镇督抚、总兵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只谋一域而不谋全局,只谋一时而不谋万世,但老夫既蒙圣恩,以礼部本职忝列台阁,更膺首辅之寄,便不能如此目光短浅,误国误军!”
黄台吉点头叹道:“阁老此虑确实是老成谋国之言!塞外野人孤陋寡闻,却也听闻贵国江南发生了偌大一场叛乱,如今尚未平息。既然内乱未定,怎能轻启边争?”
“对啊!”严嵩象是遇到了知音一样,义愤填膺地说道:“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内乱不息,何以御外?连贵部都能看到此节,偏偏我朝那帮好大喜功的内外重臣却不晓得如此浅显的道理,说什么内忧不足虑,外患不可不除。哼,说到底只是为自家升官发财、封妻荫子,一味穷兵黩武、嗜血好杀,全然不顾国朝军力财力能否支撑两向作战,如此颟顸误国,焉能受皇上及百官万民社稷之托、封疆之寄!”
见严嵩越说越激动,黄台吉立刻摆出一副“与子同仇”的样子,气愤不已地说:“象这样不能公忠谋国之臣,贵国皇上怎么就不管上一管,莫非就任凭他们胡作非为?”
严嵩摇头叹息道:“贵部撤军之后,皇上原本俯允老夫所请,欲与贵部修好,开互市以利汉蒙两族交往,并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与民休养生息。可开年之后,却经不住那帮人的一再呱噪,似乎心志有所动摇……”
黄台吉心里又是一惊:“莫非贵国皇上竟有北征之意?”
严嵩苦笑道:“唉!皇上乃是睿智天纵的一代英主,又怎能不想效法成祖文皇帝开疆拓土,勒石而还?再者说来,当日贵部纵兵南下,围困京师,皇上御驾亲征并诏告天下,誓倾全国之力与贵部决一死战。天音尚且绕梁,圣旨墨迹未干,京城却发生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之事,连皇宫都给烧了一半,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这才应允你部求贡之请。尽管事出有因,情非得以,但临城受贡毕竟让皇上大失颜面,更招致朝野颇多非议,加之贵部一直屯兵塞上,时刻窥视边庭,更让皇上大为恼火。所谓天子一怒,流血千里,再有一帮好大喜功之人终日挑唆煽动,皇上难免受其所惑……”
严嵩正在说着,突然见到黄台吉已勃然变色,忙改口道:“殿下不必过虑,皇上也知道如今大战初定,民心思安,故此还在犹豫之中。依老夫愚见,我朝乃是天朝上国,礼仪之邦,既已与贵部达成和议,当不会轻易背信弃约……”
黄台吉怒火顿生,冷笑道:“真是好笑,自家的牧场还没有安顿好,竟打起了别人家羊群的主意!”
严嵩忙阻止他说:“不可如此腹诽圣上!说起来,此事也要怪贵部不遵盟约,授人以柄啊……”
黄台吉嚷嚷着说:“莫非贵国皇上竟也不把江南叛乱放在心上,到如今还未发兵平叛?”
“发兵平叛?”严嵩摇头笑道:“些许蟊贼逆天作乱,又何足挂齿,皇上连各省勤王卫所军都未曾敕命班师,怎会发兵平叛?”
黄台吉听得瞠目结舌,说:“不是听说江南叛军集结八十万大军,屯兵徐州,随时准备倾师北上靖难么?”
“呵呵,贵部好耳报,这个消息朝廷也曾有所闻。只是传言难免有诈,却不可不察也!”严嵩轻松地摆摆手,轻蔑地说:“八十万?我儿仇鸾时下正在贵部做客,你们就没有问问他,江南何曾有过八十万兵士?即便不吃空额,南直隶驻军也不过十二万,中都凤阳驻军只有三万,再加上五万江防军和各省均不足万人的卫所军,满打满算不过三十万之众,那些乱臣贼子又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从哪里拼凑起八十万大军?”
黄台吉不说话了。当日鞑靼内部也曾质疑这一情报的真实性,曾为明军高级将领的仇鸾更是对此嗤之以鼻——他身处边防第一线,尚且要吃近两成的空额,南直隶那些勋臣将帅驻守长期承平无事的江南,还能如此客气?兵员数能达到定额的一半只怕就能称得上是奉公守法的忠臣良将了!当然,他们也都知道江南叛军一定会强拉壮丁从征,但在俺答及鞑靼众多将领的眼中,除了营团军等为数极少的精锐之外,明军正规军的战力都不值一提,更不用说那草草成军的乌合之众。
严嵩见黄台吉沉默不语,又说:“公允地说,那帮好大喜功的大臣倒没有说错,江南叛乱诚不足虑。二殿下精通汉学,熟知我朝掌故,必定知道我朝自成祖文皇帝起便着手削藩,将各位藩王手中兵权尽数夺去;至宣德先帝平定汉王朱高煦之乱后,连王府的护卫都一并撤除,那些藩王宗亲哪有实力窥测天位,问鼎九五之尊?说句非人臣所敢言的话,各地藩王名曰之国,大抵与圈禁也差不多,想要反叛造逆,无异于赤手搏虎。远的不说,当年正德先帝优游倦政,又重用‘八虎’、江彬、钱宁等一干奸佞之人,朝政浊乱,朝野多有怨言,宁王朱宸濠便起了取而代之之心,纠结草寇起兵叛乱。正德先帝御驾亲征,大军才行至涿州,副都御史、汀赣巡抚阳明先生王守仁已带三千兵马平定了叛乱,连朱宸濠都被生擒活捉。如今皇上宵衣旰食,勤勉爱民,治政清平,野无遗贤,就凭江南区区几位藩王宗亲,还有南都那几位有位无权的勋臣贵戚,手底下要人没人,要兵没兵,能搞出多大的事儿?不过是趁着各省卫所军进京勤王之际,瞎闹腾一阵子而已。朝廷如今已传檄四方,号令江南诸省起兵平叛,如此部署大致也就够了,何需劳师南下!”
黄台吉眨巴了一下眼睛,装做漫不经心地说:“阁老肯担着天大的干系,将这等机密之事告知于我,实在令人感激不尽……”
听出他话语之中流露出的一丝疑惑,严嵩心中暗笑,这个憨直的蒙古王子终于开窍了,想到问这个问题!便正色说道:“老夫既力主与贵部议和,并与令尊俺答汗定有盟约,自该为汉蒙两族和平尽心竭力。”
黄台吉虽然已经被严嵩搅得头昏脑涨,但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自然不能让他信服。
不过,还未等他把不满表露出来,严嵩已将身子微微倾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二殿下是明白人,老夫也不好瞒你。你要知道,蓟辽总督陈敬然和兵部那个曾疯子一样,都是夏言的党羽!若让他立此大功,皇上势必会起复夏言。到了那时,莫说是位列朝班,中原之大,只怕也没有老夫立锥之地了!”
对明朝官场斗争知之甚详的黄台吉立刻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份功劳,的确不该让旁人得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