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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70章
    第六十六章事出有因
    谋定了千秋大计,朱厚熜十分高兴,看看已到了下午时分,便吩咐赐宴,招待这几位臣子。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以前曾多次有过这样的荣幸,倒也罢了,汪直却激动得无以复加,可他见着席面上不过十道菜,还不及徽州商人招呼重要客人的筵席排场,不禁愕然。高拱对他解释说,这还是皇上饷客的规制,平日皇上用膳,食不过三品,菜不过五味,如此俭省只为给国家节省一点银子,却每每从内库中拨下大笔的银子用于赈济鳏寡孤独的老人以及孤儿,惹得汪直喉头哽咽,几乎泣然泪下。幸好俞大猷拉着他商议海运部队之事,并与他研讨海战之法,才避免了他在君前失仪。
    看他们相谈甚欢的样子,朱厚熜心里无比感慨:谁能想到,在另一个时空,他们是恶斗了近十年,不死不休的敌手啊!
    其实,论朱厚熜的本意,应该尊重历史,由胡宗宪来笼络汪直,完成平定倭乱的大业,但一来目前任大兴县令的胡宗宪正在组织百姓引种玉米,这也是一件关乎国计民生之大事,不能半途而废;二来在那个时空,身为浙直总督的胡宗宪虽招安了汪直,可朝廷不准允他为汪直求情的奏议,他最后还是不得不杀了汪直。尽管是奉了圣命,情非得已,毕竟很不吉利。朱厚熜犹豫再三,还是没有让胡宗宪参与此事。
    朱厚熜自信地认为,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一事注定要在煌煌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让高拱主持此事,却不是出于对高拱的偏爱,想让他名标青史万古流芳,而是纯粹的即兴之举——他原本打算派遣营团军乘船南下实施两栖登陆作战,怎能少得了高拱这个监军?可俞大猷如同后世的粟裕一样,出于谨慎起见,将他这样豪情万丈的战略部署进行了大幅度的删改,最后改为万人规模的部队南下开展游击战。虽然也十分重要,但毕竟只是一场小规模的军事行动,既然已经确定了明朝中期两大军事奇才之一的俞大猷率部出征,再派遣日后会成为大明王朝内阁首辅的高拱同去,就未免大材小用了!
    不过这样也好,一来高拱是注定要大用的社稷之臣,让他从一开始便接触海外贸易,有助于日后更好地推行国策;二来高拱毕竟是天子近臣,更是柄国近十年的内阁首辅夏言的门生,夏言虽说如今一直闲居在家,但毕竟还是奉旨休养,还顶着内阁首辅的名分,虎老威还在,任谁都得卖几分面子给他,敢对高拱说三道四、指手画脚的人大概还不多;三来也可以堵住严嵩的嘴……
    想起了严嵩,朱厚熜不禁在心里苦笑一声:这个老家伙,实在是太精明太会讨人喜欢了,要不是老子是穿越的,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大贪官是明朝第一大奸臣,八成也会被他所迷惑!
    嘉靖二十四年元日,朱厚熜带着满朝文武重臣莅临营团军犒军阅武,满朝文武都对军容严整、操练得法的营团军赞不绝口,称颂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公忠体国,堪称朝廷栋梁,家国一柱。惟独严嵩上了一道密疏,建议将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调离营团军。他的理由还真不少:高拱在江南为官的同年多有附逆者,尤其是他同科的状元赵鼎、探花齐汉生等人,不但联名攻讦新政,被皇上廷杖罢黜,削籍还乡之后更投靠了江南叛贼,据说还要为叛贼写诽谤朝廷攻讦新政的檄文;俞大猷是福建人氏,曾举荐过他的广东兵备道朱纨是否附逆虽尚未可知,但他的同乡、南京兵部侍郎张经附逆却是不争的事实;而高拱和俞大猷去职之后,戚继光太过年轻,独掌一军恐不能服众,因此也应一并调离。
    在奏疏的最后,严嵩说,三人在营团军任职,多以小恩小惠笼络将佐兵士,使朝廷第一强兵营团军上下数万精兵健卒“只知有高、俞、戚,而不知有皇上”,而且这三人“出则同行,入则同食,私交甚笃,情同手足”,“倘若此三人有不臣之心,策动营团军谋逆作乱,则皇上危矣,朝廷危矣,我大明列祖列宗之基业危矣!为求百官万民千秋福祉,为求家国社稷万世治安,臣沥血上奏,恳请皇上俯允臣之所请,将此三人改授要职,分置各地,则臣之大幸,朝廷之大幸,社稷之大幸也!”
    说真的,前面那些理由朱厚熜都认为是扯淡——江南叛乱,波及南京六部各大衙门,那些人都与北京这边的官员有年谊、乡谊,同僚之谊,象严嵩那样牵强附会地搞株连,只怕全天下的衙门都要人去衙空,皇上就成了光杆司令了。但严嵩最后的那段话,却让朱厚熜想到了阅兵当日之事:他这个九五之尊,出口便是金科玉律的皇上,让那些跪迎圣驾的兵士起身,那些兵士只叩头谢恩,却一动也不敢动,非要等到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下令才肯起身。当时他虽口口声声地称赞营团军军令如山,有周亚夫细柳营之风,但心中却颇为不快。严嵩这么一说,更让他觉得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信号,因为枪杆子里能出政权,所以历来只能是党指挥枪,若是枪指挥了党,大概离亡国灭种也就不远了……
    不过,想起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那坦荡的眼神,还有那飒爽的英姿,他实在不忍心以这连莫须有的罪名都算不上的猜疑,就将他们调离他们一手组建起来的,倾注了无限心血和感情的营团军;再者说了,这三个人都是朝廷栋梁之才,即便要调开,也得要为他们找个更能用其所长的地方,更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不能伤了这几个能臣干员的心……
    还在犹豫之时,俺答派黄台吉来朝贡,重建的锦衣卫江南情报网也陆续送回来江南叛乱的详情。据报,赵鼎、齐汉生等人并未附逆;张经已遁出南都,潜回福建家乡,正在调集福建各州县兵马准备平叛;朱纨也在广东公开声讨江南谋逆的乱臣贼子,并集结军队,守土保境,所谓高拱、俞大猷涉嫌谋逆的理由全是捕风捉影之事。朱厚熜立刻醒悟了过来:TMD,差点上了严嵩那个老不死的东西的当了!他哪里是在替老子着想,分明是在嫉贤妒能,排斥忠良嘛!下一步,大概就是要挑唆着老子上演一出“风波亭”了吧!
    越想越气愤,朱厚熜当即召严嵩进宫,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人臣事君之道,惟有秉公据实,无私无党,可综观满朝文武,会做官的不会做事,会做事的做不成官,对外做战,无论文斗还是武斗,屁也不是;植党营私、互相拆台的水平倒是一流!还毫不客气地敲打严嵩说,害怕周亚夫细柳营的是什么人?是谋逆作乱的七国之君,乱臣贼子!如今内忧外患,变乱频仍,社稷之危,已是危在旦夕,就冲着北边的虎视眈眈鞑靼,江南蠢蠢欲动的叛军,还有东南海面上日渐猖獗的倭寇,朕也不能自毁长城!
    谁知严嵩竟一改往日的恭顺,抗辩道他并不是怀疑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有谋逆之心,但人心叵测,旁人不论,薛林义七代簪缨,屡蒙浩荡天恩;陈以勤世第书香,更为圣人门徒,怎么就做出了那等骇人听闻的阴谋弑君夺位之事?为人主者以坦诚之心待臣子,这当然没错,却不能没有戒备之心。太祖高皇帝《皇明祖训》有云,凡帝王居安之时,应该常怀警备之心,日夜时刻不可松懈,这样才不至于被人所窥测,国必不失;每天都要当成是在战场上一样,白天注意观察周围人的言语举动,晚上要严密巡查,搞好宫内安全保障;即使是朝夕相见的心腹之人,也要提高警惕,所谓有备无患也;如果有机密之事要与亲信商量,需要屏退旁人,也不能令护卫们退得过远,最多十丈,不可再远;兵器、甲胄不离左右,更要选择数匹良马,置于宫门及各处城门,鞍鞯俱全,以防意外……
    而且,在严嵩看来,盛唐之乱,起于藩镇割据;前宋代周,事因陈桥兵变。历朝历代,武人不尊君上,祸乱家邦之事史不绝书,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有周亚夫细柳营也非社稷之福——大明的军队都是朝廷的军队皇上的军队,不是哪一家一姓的私产,怎能容忍“军中但闻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的现象发生?尤其是这样一支军队为关系甚为密切的三位文武官员所掌并长期驻守京畿重地,一旦有事,后果不堪设想……
    朱厚熜也知道,别看自己前知三千年,后知五百年,动不动就能摆出仙人托梦的把戏,将手下的这帮大臣唬得一愣一愣的,打心眼里认定自己是天命有归的万民之主,可要说到治国理政的才能,根本无法与这些经过残酷的官场斗争爬到高位的大臣相提并论。严嵩自从取代翟銮,成为内阁次辅并暂代首辅以来,尽心王命,勤勉任事,尤其是在安置难民、发行国债、大兴农务等诸多当前重要政务上更是殚精竭虑,悉心谋划;此次又与黄台吉唇枪舌剑,据理力争,不但顺利地与鞑靼缔结了和约,缓解了北方边患,更最大限度地维护了国家利益,将几乎是屈膝求和的马市变成了正常的对外贸易,可以说是有大功于社稷,他这么说,大概也有些道理……
    说起来,高拱这两年也确实擢升得太快了一些,已经招来了许多人的侧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放到下面去历练历练的好……
    第六十七章师言耸听
    君臣尽欢而散,已到了酉时初刻。为了把礼贤下士的戏做足了,更为了使他们消除隔阂,在日后平倭时能密切配合,朱厚熜命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将汪直送回他下榻的徽州会馆,并吩咐高拱即刻到夏言府上走一趟,一是将今日议定的各项军国政务通报给夏言;二来前不久,朝廷接到了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唐枢上呈的一份《请开海禁以靖海平倭疏》,朱厚熜派人缮录一份送到夏言府上,有何意见让他尽快明白回奏。
    高拱这才知道,恩师虽说奉旨停职休养,但朝中大事皇上还是时时垂询他的意见。看来,恩师蒙恩起复重掌朝政已是指日可待了!遂辞谢了皇上,立即扬鞭催马,向着夏言府邸赶去。
    走到夏府的巷口,高拱便下了马,命令亲兵就在这里等候,自己一个人走着过去,叩响了府门。
    夏府的门打开了一条缝,门房的头探了出来,见敲门的人是高拱,脸上立刻堆满了笑容:“哦,是高大人啊!好久不见了。”
    门房的言语之中流露出久违的惊喜,却让高拱不禁感到一丝愧疚:自从年初奉旨来府上看望了恩师夏言之后,已经四个多月了,自己竟一次也未来过这里,虽说军务缠身,恩师为避嫌疑也不许自己登门拜访,但这么长时间也不来拜望请安,毕竟不合门生尊师之道……
    不过,想到圣命在身,高拱也顾不上多惭愧,问道:“师相他老人家还未曾歇息吧?”
    “歇息倒是还未曾歇息,不过……”门房为难地说:“不是小的有意怠慢高大人,上次小的就跟高大人说过,太老爷和老爷都吩咐过,太老爷是奉旨休养,不受私谒……”
    “我是奉皇上口谕特来看望他老人家的,烦请代为通禀一声。”
    门房也知道自家太老爷夏言待高拱等若子侄,他又自称奉了圣谕,当然不敢再老老实实地自己先进去请示而让高拱在门外等候,忙将半扇大门完全打开,躬身说:“小的不敢。高大人快快请进吧!您是知道的,这时辰,太老爷一准还在书房里,高大人自去便是。”
    “谢了。”高拱拱了拱手,进门就朝着府内走去。
    自嘉靖二十年被夏言点为进士,第一次在府上召见他而始,高拱就成为夏府的常客,既见过这里高堂满座,宾朋如云的盛境;也见过这里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的凄凉,如此天壤之别,全因主人的官秩荣衰而起——有道是伴君如伴虎,昔日威权赫赫的内阁首辅,一道诏命被敕令致仕,立刻就能显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真可谓是人心似水,官场无故交!
    不过此次却多有不同。嘉靖二十三年,鞑靼犯边,围困京师,皇上决意御驾亲征,将国事委于内阁首辅夏言和司礼监掌印吕芳,不到半个月,京城竟出了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之事,连皇宫都烧了一小半,怎能不让皇上雷霆震怒?一番电闪雷鸣,满朝文武胆战心惊,可尘埃落定之后,皇上最宠信的大伴吕芳都丢了司礼监掌印的位子,夏言却只是暂时停职,奉旨回府休养,显示出皇上对夏言十几年的宠信一以贯之,并未有半分的衰减。谁敢在这个时候改换门庭,甚或落井下石?因此,夏言府门外还是时常停满了绿呢大轿,上至六部九卿,下到外省县令,有事没事都想来拜一拜当朝首辅。
    可是,夏府的门始终紧闭着。自从奉旨回府即日起,夏言就闭门谢客,断绝了与官场中人的一切来往,摆出了一副不问世事的架势。这样的做派让高拱颇为不解,甚至认为恩师有点小题大做:皇上虽责令夏言回府养病,却未曾免去他内阁首辅的职位,无论翟銮主政,还是严嵩掌权,上谕都只是说“暂代首辅”,说明圣意还未决断,甚至更可算是对夏言的一种保护。即便是出于维护朝廷稳定,促进新政推行的全局考虑,这样的处置也算是浩荡圣恩了!恩师何必如此谨小慎微,过犹不及,以不正示人心虚,授人以柄啊!
    正在想着,抬头已到了书房门口,高拱整理了衣冠,恭恭敬敬地对虚掩着的房门躬身下揖,朗声说:“受业高拱拜见师相。”
    “进来吧。”房中响起夏言平静的声音。
    听得出来,夏言对他深夜来访竟没有一丝惊诧之意,浸淫理学几十年,浮沉宦海几十年,那份“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内敛养气功夫让人不得不佩服。
    高拱进了书房,行了跪拜大礼,并遵夏言的吩咐坐定之后,夏言缓缓地问:“是奉了皇上的旨来的吧?”
    高拱慌忙起身应道:“是。”接着,他很不好意思地说:“学生久疏拜望,恳请师相恕罪。”
    “年初你来时为师就曾告诉你,好好为皇上当差,为朝廷效命,来与不来都无甚打紧,”夏言说:“听我的话才是我的好学生,为师又怎会怪你?有些人整日赖在门口,赶也不走,实在令为师不胜其烦啊。”
    听不出夏言的话是真是假,高拱只得继续顺着刚才的话往下说:“师相待学生恩重如山,于公于私,学生都该时时拜望,领受训示才是……”
    夏言打断了他的话:“为师如今闲居在家,你却重任在肩,哪有功夫扯这些闲话!我问你,今日皇上是召你一个人觐见,还是将你营团军三位主将都一并召了去?”
    “回师相的话,皇上召学生与俞、戚两位将军一起进宫面圣。”
    夏言突然加快了语速:“是命俞大猷率军从海路南下,还是戚继光?”
    高拱先是一惊,继而大为折服:恩师不愧是柄国多年的内阁首辅,未曾与会,竟也能如亲历亲见一般一语中的!忙说:“回师相,最后定下是俞大猷。”
    “哦!”夏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圣恩浩荡啊!”
    这是皇上天纵睿智的深远圣心,更是察纳雅言的巍巍圣德,和圣恩不圣恩的可没有关系,但高拱却不敢直言恩师说错了话,便顺着夏言的话说道:“是啊!俞将军为当世一大将才,有他率部南下,与朝廷南北夹击,定可一举荡平江南逆贼,救江南千万百姓于水火之中。”
    夏言明白高拱没有听出自己的弦外之音,便轻笑一声,说:“更救了你,甚或救了为师。”
    高拱一愣:“师相何出此言?”
    夏言却不正面回答,而是说:“年初你来看我,说起皇上元日阅兵之事,还说皇上嘉许你营团军有周亚夫细柳营之风,为师就想让你赶紧奏请皇上调离营团军,但一因新正年节,说那些也不大合适;二来皇上于你有再造之恩,皇上又对你营团军倚若泰山,于情于理,你也断然没有自请他任的道理,就忍住了没说。不过,为师曾与李阁老谈过此事,他以为也该当如此,但你是皇上钦点的监军,若无圣旨,等闲也不好将你改调,又恰逢鞑靼来贡,北边还不大安宁,更无临战易将的道理。一来二去,就将此事搁下了。”
    说完这些之后,夏言端起书案旁的茶碗,一边用碗盖慢慢地抹去浮叶,一边将探究的眼神投向了高拱。
    高拱知道这是恩师在考验自己的悟性,沉吟着说:“学生明白师相关爱学生,希望学生韬光养晦,隐藏锋芒的道理,可学生愚钝,不明白此事和方才师相说的那……那件事有何关联……”
    “还不明白为师方才为何要说皇上命俞大猷为将,率军南下是浩荡圣恩,不明白皇上此举其实也是救了你吗?”夏言似乎生气了,柄国多年的内阁首辅的威势立刻就显示了出来:“糊涂至斯,何堪大用!为师真不明白皇上究竟看中你什么了?!”
    夏言将手中的茶碗重重地放到桌子上,发出刺耳的叮当声响,高拱慌忙站了起来,躬身说:“学生愚钝,恳请恩师明示。”
    “俞大猷本是南方人氏,又久在南方为官,此次江南叛乱,他就没有一点牵连吗?”
    夏言的话如炸雷般在耳边轰鸣,高拱猛地将头抬了起来,不顾礼仪地直视着恩师,抗辩道:“师相,俞将军忠勇报国,舍生忘死,岂能以这等莫须有之罪加诸其身?”
    “皇上当然不是宋高宗那样的昏聩之君,不会演出风波亭之事。但你要知道,自古以来,为人主者可不只是昏君会杀忠臣!以魏征之刚直,尚不免身后扑碑之祸;以韩信之英武,更难逃赐死未央之灾,汉高祖、唐太宗又何尝是昏君了?”夏言冷笑道:“就以俞大猷而论,虽说以他一个小小的千户,与江南那帮乱臣贼子也不可能有什么来往,可你要知道,一部《二十一史》都只有诛灭九族,唯有我大明朝可以诛灭十族!牵扯到谋逆大案,即便是亲若兄弟,谁能给他打这个保票?谁又敢给他打这个保票?又焉知没有小人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说起来,摊上这么大的事情,只要皇上稍起疑心,莫说是罢官闲置,打入诏狱甚或身送东市也未为不可!皇上非但没有将之改调闲职,反而命其率军南下,这焉能不说是浩荡圣恩?”
    高拱顿时哑口无言,垂下了头不敢再顶嘴。
    夏言看着高拱,痛心疾首地说:“再来说说你高拱!皇上信任你重用你,不但委你为营团军监军,还将你举荐的戚继光擢升为副将。你自己却不知韬光养晦,收敛自省,竟又和俞大猷打成一片,一文两武,三位主将出则同行,入则同食,情同手足,过从甚密,还自夸什么‘爱兵如子,有古大将之风’。哼!真要如此,营团军干脆改名叫你‘高家军’好了!我问你,宋太祖当初为何要杯酒释兵权?我朝太祖高皇帝当初为何要定下‘以文统武’的规制?薛林义陈以勤谋逆,仰仗的不就是他们的家兵吗?有这些事,哪一条你都犯了国朝之大忌,即便皇上不疑你,旁人会怎么想?”
    高拱委屈地说:“学生自束发便受圣贤教诲,又屡蒙圣恩,何尝敢有丝毫不臣之心……”
    “两榜进士,翰林出身,为官数年,历任要职,竟还是如此迂腐,说出这等可笑的话!不是你说没有就没有,别人当你有没有,尤其是皇上当你有没有才是要紧之处!”
    第六十八章尽一份忠心酬圣主
    夏言的一番话,令高拱心里顿生狂澜。他是嘉靖二十年的进士,刚刚由庶吉士转授编修,两年之内蒙皇上不次简拔,先是委任为秘书,参与机枢要务;继而擢升为正五品监军,执掌钦命重建的京营营团军;薛陈谋逆之后,又兼了正四品的巡城御史,将拱卫皇城的重任也交给了自己。这样的恩宠信任,在国朝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着实为官场一大异数。因此,每每当官场同僚盛赞他御下有方,治军得力之时,他都曾深自内省,但他惟独没有想过竟然有人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更没有想到,自己尽心王事,与俞大猷、戚继光戮力同心,默契协作,将营团军打造成大明第一强兵,竟也成了别人怀疑自己的罪状!
    见他还是一副激愤难平的样子,夏言没好气地说:“你当皇上嘉许你营团军有周亚夫细柳营之风是件好事?你莫非未曾读过史书?竟不知道周亚夫平定七国之乱,匡扶大汉社稷,可谓不世之功,到头来尚且难免绝食而亡!你明不明白‘军中但知将军之命,不闻天子之诏’绝非社稷之福的道理?人主或因有所偏爱而不察,柄国大臣却不可不为社稷做万世之谋,否则便会误国误君!也就是严嵩那样的人不以家国社稷之大局为重,曲意逢迎君上,一味装聋作哑,倘若为师秉政,别说你是天子近臣、为师的学生,也要即刻将你调任他职!”
    一通教训之后,夏言见高拱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沉默不语,这才缓和了语气:“天幸皇上睿智,不但不疑你等三人有异心,反而命身为南方人氏的俞大猷率军南下,留与你关系更为密切的戚继光执掌营团军,圣恩浩荡,感人肺腑!不过,肃卿啊,楚人何辜,怀璧其罪。如今营团军是我大明第一强兵,是皇上爱若珍宝的和氏璧,你便是那楚人卞和,有人要打营团军的主意,就要拿你开刀;你又是为师的门生,要打为师的主意,更要拿你开刀。你等三人又都是皇上一手简拔的干才,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听为师一句话,文臣结交武将乃是国朝之大忌,你且不能再与他二人来往过密,免得授人以柄!”
    高拱虽然还是不能理解,但恩师一片呵护之心关照之意还是让他十分感激,便躬身施礼,说:“学生谨遵师相教诲。”
    “你尽管有大才,毕竟出仕为官时日不多,为师对你说的这些话未必能听得懂,或许日后栽的跟头多了你才能明白,或许到死的那天也还是不明白。如今就当是为师杞人忧天,危言耸听吧!”夏言叹道:“两年之内,你由一个小小的翰林院编修擢升为正五品的监军,掌着我大明朝第一强兵,如今又兼了正四品的巡城御史,竟还是懵懵懂懂,一点长进都没有。早知如此,为师当初就不该不俟散馆就将你实授编修之职,该让你好生在翰林院多读几年书才是。”H%V北京_爱书w5T
    “师相教训的是。”高拱腆着脸说:“学生本就才学两疏,如今又终日混迹军营,别说是师相,就连学生自己,也觉得自己粗鄙不文、面目可憎。不过请师相放心,学生尚有一点自知之明,向学求知之心也从未搁下,早已立下了百战归来再读书之志。”
    见他说的如此郑重其事,夏言也忍不住笑了:“好你个高肃卿,油嘴滑舌,哪有一点大臣之风!百战归来再读书固然是好事,可为师猜测,你大概是没有百战的机会了。皇上要你远赴闽粤吧?”
    高拱立刻动容了:“师相真乃神人也!皇上命学生出使闽粤,协调两省出兵平叛,并主持开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
    夏言自得地一笑:“为师虽说闲居在家,毕竟柄国近十年,朝局大势还是知道的。以徽商海运之力,朝廷大抵也只能派出一两万兵马先行从海路南下,既已派了俞大猷为将,就不必再派你同去,此其一;其二,通商互市事关财政大局,由闽粤两省自办,皇上一是不放心,二来也担心推行不力,势必要派一位得力的心腹之臣一力主之,综观满朝文武,舍你其谁?其三,你是皇上悉心栽培,日后更要大用之人,既然营团军万不能再待下去了,皇上怎么也要给你找个位子。”g*J北&京+爱#书(HK
    说到这里,夏言略微停顿了一下,望着高拱恳切地说:“肃卿啊,南京兵部侍郎张经、广东兵备道朱纨资深望重又熟知兵事,有他二人一个在福建,一个在广东主持大局,朝廷当可放心。故此,协调两省出兵平叛之事,你宣了圣谕即可,不必对两省军务指手画脚,应专注于开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拼了命也要把它办成,更要办好。皇上如今最看重财政,你早已简在帝心,只要再办成办好了这件大事,不出十年,别说是升任封疆大吏,入阁拜相也不在话下。”
    “功过向来结伴而行,学生断不敢做如此想。”高拱叹了口气:“兹事体大,又关乎太祖高皇帝遗训,真不知两省官员对此事是何态度。皇上对此也颇为担忧,加之薛陈谋逆、江南叛乱诸事已令皇上十分头疼,如今也不想再给那帮逆天作乱的藩王勋贵攻讦朝廷的口实,不得不谨慎从事,特意叮嘱学生不可勉强两省官员……”
    “厉行新政,不知已废弛了多少祖宗成法,只要于国于民有利,又何必顾虑太多?”夏言笑道:“不勉强两省官员,莫非要你高拱从自家掏银子垫付本钱?你家中穷得叮当响,即便敲骨吸髓,又能换得几文钱?”
    高拱解释说:“皇上睿智,对此早已未雨绸缪,命学生以支付海商运费为由,着两省筹办丝绸、瓷器、茶叶等物,用于与西洋诸番互市,可谓圣心深远,两难自解。”
    夏言叹道:“两难自解,又谈何容易啊!闽粤两省素来不产丝绸瓷器,得从藩库中拿银子从江南客商手中去买。如今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诸省叛乱,交通隔断,物价必然飞腾,两省官员能否愿意掏出偌大一笔银子为你筹办货物?”
    高拱犹豫着说:“皇上虽不能明发上谕,却要命由内阁拟出廷寄。内阁廷寄经司礼监批红便是诏命,学生诏命在手,他们或许不敢如此大胆……”
    夏言摇摇头,说:“你从未任过外官,大概还不知道那些地方官员的胆量。闽粤两省与北京有万里之遥,可谓山高皇帝远,历来圣旨行于两省尚且难免打了折扣,更遑论内阁廷寄?加之两省出兵平叛也是奉了上谕,到时候,一句‘藩库钱粮要用于军国大事’,就能将你驳得哑口无言!”
    高拱顿时着急了:“那学生该如何行事,方能不负圣望,恳请师相指点迷津。”
    “既然蒙你叫我一声老师,为师也该助你一臂之力。两省巡抚、布政使多与为师有故交,为师可修书于他们,请他们看在为师薄面之上,尽力协助你。”夏言沉吟着说:“不过,此事关键还在于张经、朱纨两人。他二人一个在南京主持军务,身负江南诸省抗倭御寇之大任;一个在广东与西番佛朗机人交恶,多次兴兵进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佛朗机人赶出了辖区,两人未必就愿意与番人化干戈为玉帛。可两省如今正处于战中,他们握有兵权,说话地方官府也不敢不从,这才是为师方才说的不让你插手军务的要旨所在。张经与为师有年谊,就任南京兵部侍郎也是为师举荐,只要你持弟子礼待之,想必也不会为难于你。惟是朱纨不大好对付,此人自负才高,目中无人,又是个倔驴子,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未必会卖为师的账,为师会给张经说明此事,请他将朱纨请到军中与他共同主持平叛诸事。你当奏请皇上为张经加南京兵部尚书衔,实授闽粤总督;为朱纨加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实授南京兵部侍郎,将东南军务尽委于他二人。大敌当前,军务繁忙,两人或许就不会掣你的肘了。”
    恩师执掌朝政近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有他出面为自己牵线搭桥,自然无往而不利,高拱当即喜出望外,忙躬身一揖在地:“师相诲教提携之情,学生无时敢忘……”
    “呵呵,为师如此尽心竭虑,不惜豁出老脸来向那些方面大员讨情,可不是单为了你这门生,即便此次是严嵩那个老贼奉旨南下,为师也会如此。所为者何?一来为我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二来也是尽一份忠心酬圣主!”夏言感慨地说:“皇上于你恩同再造,于为师又何尝没有?当年张熜张孚敬构陷为师,将为师下狱论死,若非皇上睿智天纵,明断是非,为师早已不在人世;其后数年,更将为师不次拔擢,以礼部尚书膺首辅之寄,托之以家国社稷。如此浩荡圣恩,为师才是无时敢忘呢!”
    说到这里,他从桌上拿起一份已经拟好的奏疏:“这是为师奏请废弛海禁,准许西洋诸番通商互市的奏疏,就由你代为师转呈皇上,请皇上于江南平叛大局即定之时,明发邸报。到了那时,为师就可以安心告老还乡,寄情山水林泉了!”
    高拱慌忙说道:“师相且不可做如斯之想。如今内忧外患,变乱频仍,皇上心忧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伟业,师相为朝廷砥柱中流,更身负天下之望,且不可萌生归隐之心。皇上曾亲口对学生说过,请师相好生将息身子,日后还要让师相为朝廷效力二十年呢!更何况,皇上如今多以军国大事咨询师相,依学生陋见,师相再度出山,辅佐皇上执掌朝政已为时不远矣!”
    夏言笑道:“借用你方才的话,为师也‘断不敢做如此想’。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日后大明的朝堂,必是如你这般后起之秀的天下,为师老喽……”
    他将目光投向了窗外深邃的夜空:“为师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已被天下之人骂成了一意逢迎君恶的奸佞之臣。有道是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为师既然已是将死之人,也就不怕再多替皇上担一点罪名。这也是为师能为我大明,为圣主明君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第六十九章试探权奸
    夜已经很深了,大明朝的机枢重地——内阁的值房里还隐约透出一丝光亮,严嵩端坐在宽敞的书案前,正在批阅奏折。突然,值房的门被推开了,他抬起头,寻声看去,但不知是因为门口并未掌灯,还是因为毕竟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尽管他努力睁大了眼睛,却还是看不真切来人的模样。
    还未等他出声询问,就听到皇上的叹息声自门口传来:“朕就知道你严阁老还未歇息!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哪能天天这么熬着!”
    严嵩慌忙离开座椅,跪了下来:“臣严嵩恭请圣安。”
    朱厚熜温言说道:“快快起来吧!每次看到你值房的灯火彻夜不熄,朕就想来看看你,可就烦你这么多礼。吕芳!”
    须臾不离皇上左右的吕芳立刻从皇上身后转出,躬身应道:“奴婢在。”
    “从即日起,若是严阁老在内阁值夜,着尚膳监循朕之例,给严阁老送夜宵来!”
    “是。”
    严嵩慌忙说:“臣安敢僭越受此厚赐?且请皇上收回成命!”
    “不就是一碗夜宵吗?朕如今穷,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款待你,一点心意而已,可算不上什么厚赐。”
    严嵩更加惶恐:“国事蜩螳如斯,皆是臣等之过,皇上宵衣旰食……”
    朱厚熜笑道:“罢了罢了,大概在你严阁老的眼里,朕比之尧舜之君也差不了多少,若真如此,我大明也就不会内外不靖,野有饿殍了!”
    正在说着,朱厚熜见严嵩已经跪了下来,知道他肯定又要请罪,心里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便佯装恼怒,说:“朕自说自话,你何必如此惶恐?若你还是如此,朕心里纵然有话,也就不敢和你说了!”
    这句话显然很有分量,严嵩赶紧起身,说:“臣不敢……”
    朱厚熜说:“你都六十五了吧?天天熬更守夜,朕也实在于心不忍啊!”
    经过这番君臣晤谈,严嵩已料定皇上心情不错,便大着胆子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说:“皇上一再言及臣之年齿,想必是嫌臣老了。臣该写奏疏恳请致仕回乡了。”
    “哈哈哈!”朱厚熜开心地笑道:“总算是不必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跟你严阁老说话了,不过你想告老还乡只怕还早了点,就冲着朝廷还有那么大一摊子难事烂事,朕还不能轻易放过你。不过,朕记得曾有一位先哲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你毕竟不比当年青壮之时,一日两日这样还可以,日子久了,身子骨如何打熬得住?且要注意劳逸结合,累垮了累病了,朕又该把九州国运、亿兆民生托付何人?”
    严嵩当然不知道是什么先哲曾说过这样粗俗直白的话,但皇上的宽慰之情还是溢于言表,当即激动地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是臣的本分!”
    尽管也不免被严嵩这真也罢假也罢的忘我工作精神所感动,但朱厚熜明白,和严嵩这样老奸巨滑的家伙打交道无论如何也得多个心眼,摆出圣主明君体贴臣下的架势,说上几句暖心的话以示抚慰即可,不可能象和高拱那样的青年官员倾心交谈,便说:“谋国之臣,知道本分就好。闲话少叙,还是言归正传,朕今日到此是有要事要与你商议。”
    严嵩这才知道皇上并非是闲极无聊转悠到了内阁,更觉得惶恐不安:“皇上有事,只管吩咐臣进宫见驾即可,怎敢劳动玉趾……”
    “严阁老客气了,国事倥偬,变在俄顷,这样的客套话也不必多说,我们就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吧!”朱厚熜说:“朕今日召见了海商汪直,询问了江浙一带商人违犯海禁,与西番诸国通商互市之详情,私商海外、偷逃国税之情势触目惊心啊!严阁老对此有什么看法?”
    这其实是朱厚熜对严嵩的一种考验。以前的历史书上都说,严嵩这个坏东西本无治国之才,全靠写的一手好青词才赢得嘉靖皇帝的宠信,并且靠收买太监通风报信,还有他那个宝贝儿子严世蕃善于揣摩圣意,才得以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尸位素餐二十年;而且,把持朝政二十年间,这个坏东西除了贪污受贿就没干过什么好事。但回到明朝之后,他才知道也不是这么回事,从举报薛陈谋逆到与鞑靼谈判,再到安置流民、大兴农务,严嵩表现出的治国理政之才比之夏言也不遑多让。这一次,他密召汪直进宫,并以担心招惹朝野非议为由,叮嘱吕芳绝对不能泄露半点风声,除了吕芳和大太保杨尚贤等几个御前侍卫之外,大概也只有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知道皇上与汪直晤谈的详情;严世蕃也被派到通州调查整修军粮库时的营私舞弊之案,他便有心要试一试严嵩的真本事了!
    不过,这也是朱厚熜小看了浮沉宦海几十年的严嵩。骤然抛出这么大一个题目,而且隐约之中还流露出不满,看似已经龙颜大怒,要严厉惩治那些“私商海外、偷逃国税”的海商了,但此前晋商、徽商出面包销国债,皇上颇多嘉许,在他们为朝廷运来粮食之后,更不食前言赏其功名顶戴,今次又亲自召见了那个名叫“汪直”的海商,大明立国百七十年,这样的恤商抚商之事即便不是绝无仅有,也是少之又少。如此种种匪夷所思之事联系在一起,圣意已是昭然若揭。因此,严嵩毫不犹豫地说:“将我天朝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货与海外诸番,便有数倍之利,运抵满刺加、印度、波斯一带,获利更大,有人便不顾朝廷海禁之令,私商海外,更有江浙闽粤等沿海诸省官绅豪强之家多有参与,上下其手,左右勾结,遂使朝廷禁令不得大行。不过,依臣之愚见,这也是商贾逐利,天性使然,厉行禁之恐伤天道,堵不如疏,若朝廷以善法良策引而导之,或能坐收实效……”
    皇上还未表态,这个老滑头竟然能说出这样明确的倾向性意见,倒让朱厚熜不禁一愣,便直截了当地说:“看来严阁老也知道朝廷有令不行,禁而不止,既然如此,朕索性就不管了。严阁老意下如何?”
    严嵩躬身答道:“皇上圣明!依臣之愚见,开放海禁,准许西番诸国通商互市,一来有利于争取沿海诸省官绅豪强归顺朝廷,于朝廷平定江南叛乱大有裨益;二来倭乱起于海禁,罢设宁波市舶司,停止倭人朝贡勘合贸易之后,便有愈演愈烈之势。朝廷许其朝贡互市,并敕令倭人诸藩大名、国主约束部众,当可收羁縻之功;此外,货殖海外,其利不菲,更可缓解国朝财政难局。”
    “严阁老此话言不由衷啊!”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既然开放海禁有诸多好处,朕当日将户部浙江清吏司主事唐枢那份《请开海禁以靖海平倭疏》转给你内阁,过了近半个月了,怎不见你有片纸只言呈上?”#CR北京_爱书n。-
    “回皇上,海禁之令乃是国朝律法,更是太祖遗训,非人臣可以妄议废弛……”
    朱厚熜把眼睛一瞪:“那你的意思是,管它是否有利于兴社稷、安黎民,只要是太祖遗训,一概不能逾之越之?”
    听出皇上不加掩饰地流露出不悦,严嵩慌忙跪了下来,说:“回皇上,太祖高皇帝定海禁之法时,乃是天下初定,四海不靖,陈友谅、张士诚等人残部滞留海上,窥测天朝,为安定家国社稷之计,太祖尽迁沿海居民,并曰‘寸板片帆不得下海’。但所谓时移世异,变法亦宜,祖宗成法当用则守之,不合则易之,此为贤明之君审时度势,不拘泥成法之圣德……”
    阿谀奉承的话说过了头,又让朱厚熜心中的警惕性提高了许多,他冷笑道:“严阁老,你的意思,朕总算是听明白了。你何不直说坏事都让朕来做,骂名都让朕来担,你就安心当你的太平官!”
    严嵩大惊失色,立刻取下头上的纱帽,俯地叩头道:“臣从未有这等大逆不道之心,请皇上明察……”
    见皇上板着脸不说话,他又说:“请皇上容臣上呈奏疏,以示臣耿耿是心!”说着,他膝行两步,走到大案前,从堆积如山的奏疏、公文下面取出一份手本,双手呈上:“此乃臣奏请开海禁之奏疏,已成本具名,请皇上拨冗一阅。”
    朱厚熜一愣,这个老滑头不是不敢担责任吗?怎么连奏疏都写好了?示意吕芳接了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严嵩具名上奏的恳请朝廷开海禁,准许西洋诸番通商互市的奏疏。奏疏上不但有方才说过的那些好处,还建议朝廷,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获利甚巨,不能将之全部委于海商,还应效法前元之例,大力发展官营贸易,一是选择有经验且忠厚老实的商人代办,由官家具本给船,命其出海货殖,与朝廷分润;二是效法成祖文皇帝遣三宝太监下西洋之旧例,由朝廷遣人出使西番诸国,一来耀兵域外,示天朝之威;二来宣敕诸国,招人来朝。为此,朝廷应整修北直隶、福建等地船场,征调工匠民夫,大力修造海船,并加紧训练水军。至于造海船所用木料,可由辽东女真各部取之兴安岭,进贡朝廷;或命云贵诸省于深山之中伐木,运送至福建等南方诸省的船场……
    看到这样详尽可行的奏疏,朱厚熜默然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难得你还能替朕想的这么周到,起来吧!”
    “谢皇上!”严嵩叩头谢恩之后便要起身。但不知是刚才太过惊恐,还是因为年纪大了,他手撑着地却一时站不起来。
    “吕……”朱厚熜刚想招呼吕芳帮他一把,随即又改变了主意,自己上前一步,将严嵩扶了起来:“毕竟六十多的人了,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出来,不要动不动就请罪!朕要的是你们这些柄国大臣尽心朝廷之事,不要终日只听你们请罪!朕非刻薄寡恩之人,更知道请罪可请不来谋国之策!”
    严嵩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臣谢皇上浩荡圣恩!”
    朱厚熜拍着那厚厚的一份奏疏,疑惑地说:“既然你已有成见,更考虑得如此周全,为何不及时呈给朕看?非要朕逼问到你才肯作答,这可不是你严阁老的做派啊!”
    严嵩低下了头:“回皇上,臣不敢欺瞒皇上,臣之所为皆因臣有私心。”
    第七十章出人意料
    私心?
    朱厚熜更是疑惑,严嵩这样的大奸臣老滑头居然还敢在皇上面前坦然承认自己有私心?真是奇哉怪也!当即皱着眉头问道:“严阁老,你有何私心不妨说出来,让朕听听。”
    “请皇上恕老臣冒死直言。皇上方才所言废弛海禁之祖制乃是‘坏事’,会担‘骂名’,臣万难苟同。”严嵩说:“开海禁与皇上推行的嘉靖新政诸多国策一样,皆是于富国强兵有大利之仁政、善政,甚或比之子粒田征税、官绅士子一体纳粮等法,更有百利而无一害,即便一时尚有些许贪婪成性、不思国步之艰的宗室豪强,以及一帮迂直陈腐、清流习气严重的官绅士子难以体会圣心之深谋远虑,以哓哓无谓之言、狂悖不经之论非议朝政,甚或攻讦君父,谋逆倡乱。但只要皇上以大明江山社稷、天下苍生为念,行谋苟利家邦万民,迂腐书生之见,宵小逆天之行诚不足虑,更不必畏。千秋万代之后,世人必将铭记皇上奋万世雄心之弥天大勇,创大明中兴之丰功伟业。这等功绩若由人臣受之,恐有伤阴鸷,祸沿家室子孙,故臣万不敢当之受之。”
    严嵩一番侃侃而谈,最后落脚竟是这层意思,尽管一再告诫自己要警惕这个老东西,但听到如此不露痕迹的阿谀奉承,朱厚熜也不禁有些飘飘然了:“如此说来,你是要将这注定要载入史册的功绩留给朕了?难道你就不曾想过煌煌史册上也写下你严阁老的大名?”
    严嵩说:“臣本不才,不敢有青史留名之奢望。但有幸得逢盛世,更遇明君圣主浩荡天恩,荣膺首辅,托之以家国社稷,辅佐圣皇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料想也能有此殊荣,这皆是皇上所赐,臣不胜感激之至。”&p2北。bj-ibook。comT:?
    听到严嵩说自己要青史留名,朱厚熜立刻从自我陶醉之中警醒过来,你青史留名倒是不假,可留下的是万世骂名!随即又故意说:“夏阁老秉政之日,辅佐朕推行新政,将天下骂名都一肩担之,朕原以为他是爱护朕,谁曾想竟埋伏了偌大的私心,可见他也不是个忠臣!”
    “请皇上恕老臣冒死直言。”严嵩正色说道:“皇上方才所言非君臣之正论,臣恳请皇上收回!”
    今天还真是见鬼了,历史上的大汉奸汪直哭着喊着要为国效命,平定倭乱;历史上的大奸臣严嵩竟然也摆出一副耿直忠臣的架势,皇上说一句,他反驳一句,还帮着政敌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把老子搞糊涂了!朱厚熜佯装恼怒道:“大胆!你才当了几天的首辅,竟敢这样跟朕说话!你可是想与夏言一样回府养病?或是与翟銮一样致仕还乡?”
    和以前一样,见皇上发怒,严嵩赶紧跪了下来,但此次他却没有请罪,而是恳切地说:“回皇上,正因臣身为首辅,才恳请皇上收回方才所言。依臣之愚见,皇上为求我大明万世治安、百姓安居乐业,以移山心力推行新政,各项国策固然是富国强兵之仁政、善政,但难免触犯许多人之私利,招致诸多非议,于皇上圣名不免有损。而开海禁兴互市之法当无此虞,故臣不敢贪天之功。此乃时虽不同而势同;行虽不同而心同。夏阁老忠勤敏达,慷慨任事,为国朝之楷模,更为臣之榜样,皇上责其‘不是忠臣’,恕臣万难苟同!”
    尽管严嵩的话含混晦涩,但大致意思朱厚熜还是听明白了,嘉靖新政这样暴风骤雨的改革,不亚于在明朝实行一场翻天覆地的革命,遭到许多被损害了既得利益的宗室豪强、官绅士子的反对和抵制,批评的声浪从未停息,譬如子粒田征税,就被人骂为“刻薄天亲”;官绅士子一体纳粮,更被天下读书人视为侮辱斯文的虐民苛政。反弹之强烈,后果之严重,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想,更给大明王朝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幸好有夏言带着内阁及六部九卿顶在前面,才保得朝局大势不乱,他这个皇上也有进退回旋的余地——江南叛军打出“清君侧,正朝纲”的旗帜起兵靖难,一旦形势到了万不得已之时,皇上还可以下一道罪己诏,废弛新政,再将夏言等人抛出来顶罪,那帮谋逆的乱臣贼子未必就真的敢弑君篡位。
    而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不但能使江南沿海诸省官绅豪强之家受益匪浅,随着经济的发展,也能使其他各省获利,这一点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大概也只有一些死抱着朱元璋牌位不放的迂腐书生反对。看来在这一点上,严嵩和他倒是不谋而合了。
    沉默了一会儿,朱厚熜才开口说:“严阁老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朕不认可也不行。其实朕也明白,你们都是忠臣,只不过是为人处世、事君行政的方式略有不同而已。起来吧!”
    待严嵩起身之后,他又说:“不过,你既已有成见,为何不及时奏报于朕?若是朕想不到此节,岂不贻误国事?在这一点上,你便不如夏阁老那样能慷慨任事,敢为天下先。”
    严嵩躬身道:“回皇上,皇上睿智天纵,臣之才略万难及之于万一,臣能想到之事,皇上早已圣心决断,臣身为辅臣,只需遵旨执行,并于执行之中查缺补漏即可,不必以管窥之见亵渎圣听,干扰圣断,此其一;其二,海禁毕竟是太祖高皇帝所定之制,以今时今日之情势,朝廷也不能即时便废弛海禁,给江南谋逆之乱臣贼子以攻讦朝廷、诽谤君父之口实;其三,即便江南叛贼不足为虑,如今鞑靼已屡次向朝廷求贡,依朝廷与之前约,迟不过今秋,便要应允与其开市,方彰显我朝重信守诺之上国之风。可户部库存的丝绸、棉帛、茶叶等物已不充裕,开通马市之后,一时也难以再筹措若干可供海市之需。故臣以为,此事宜缓不宜速,至多可在闽粤两省试行,待王师南定江南之后再议全面开放海禁方为上策。”
    又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朱厚熜再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责难于严嵩,便叹道:“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严阁老,就请你将在闽粤两省试行开放海禁之事拟出廷寄,由司礼监批红,着两省去办。”
    “臣遵旨。”
    “开海禁乃是关乎国朝财政之大事,由两省去办难免顾此失彼,朝廷当派一得力之人衔命南下主持大局。”朱厚熜说:“朕闻说你的门生鄢懋卿久任巡盐御史,常与商贾之流打交道,就以他为使如何?”
    严嵩闻言大震:“回皇上,钦使实掌国库之锁钥,其任何其之重。鄢懋卿才德两疏,且有贪墨之风评,难堪大用,臣以为万不可以之为使。”
    再次试探又得到了这个结果,朱厚熜已是见怪不惊,反问道:“那依你之见,以谁为使更为合适?”
    “回皇上,臣以为巡城御史兼营团军监军高拱可当此大任。”
    “哦?”朱厚熜说:“可还是你与朕说起过的细柳营非社稷之福的缘故?”
    “回皇上,臣虽仍有此虑,但万不敢拿国事做意气之争。”严嵩正色说道:“臣举荐高拱,一因其人乃理学后进,重义轻利,且不近女色,惟此等人方可为朝廷掌国库之锁钥;其二,江南叛乱,闽粤两省虽未附逆,但也不免有人心存异志,首鼠两端,高拱既有机敏通达之大才,又素怀忠义,且屡蒙圣恩,为国朝难得的忠能皆备之臣,可当大任;其三,高拱乃天子近臣,又是夏阁老的门生,闽粤两省官员多出于夏阁老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于情于理也不会掣他的肘,由他主持两省开海禁之事,于推行国策大有裨益。有此三点,臣以为,衔命南下,舍高拱不做第二人之想。”
    尽管能听得出来严嵩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即是在皇上的面前阴刺首辅夏言柄国日久,威权过重,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说话办事比皇上还管用,但这也正是朱厚熜委派高拱出使的一大理由,他便顺坡下驴,说:“你既说的这么透彻,朕也没有理由不准你的奏。惟是高拱身兼营团军监军一职至关重要,你以为当以何人补之为宜?”
    严嵩沉吟着说:“回皇上,臣以为兵部职方司郎中杨博才干卓异,通晓军事,可由其改任或兼任营团军监军。”
    对于杨博这个名字,朱厚熜并不陌生。年前鞑靼围困京师,时任兵部职方司正五品员外郎的杨博奉命驻守德胜门。京城发生薛林义、陈以勤叛乱之事,锦衣卫奉上谕先行入城控制各处城门,在进入德胜门时与守军因误会而发生了冲突,锦衣卫校尉也多有死伤。其后,杨博被三太保张明远擒下,勒令他打开城门,他竟要以死殉国,让锦衣卫众多校尉愤慨之余也不胜骇然。朱厚熜闻知此事,遂将杨博擢升为正四品郎中,以嘉其忠勇,也在心中记下了这个名字。
    但是,从严嵩嘴里说出来这个名字,就让他觉得诧异了——杨博是前任内阁次辅、代首辅翟銮于嘉靖八年取中的门生,由县令升任兵部武库司主事、后升职方司员外郎都是翟銮一手提拔。若说夏言并未被皇上斥退,还算虎老威还在,高拱又正是得宠之时,严嵩举荐高拱出使东南既是情非得已,更是为了讨好皇上的话,翟銮一派已成为不折不扣的死老虎,连被皇上钦点为内阁学士的吏部左侍郎徐阶都担心受到其师的牵连而终日惴惴不安,严嵩又何必将营团军这么大一块肥肉卖个人情给已被致仕还乡的翟銮?
    朱厚熜看着面前躬身垂首的严嵩,缓缓地说:“朕若是记得不错,杨博是翟銮的门生,你为何要举荐他?”
    “回皇上,杨博于嘉靖八年中式,座师虽是翟阁老,但他是皇上殿试之时御笔钦点的进士,可称天子门生。此外,”严嵩勇敢地迎接着皇上质疑的目光,说:“臣只知杨博之才可堪营团军监军之任,并不知其他。”
    沉默了一会儿,朱厚熜说:“高拱、杨博任职之事就照你说的办,着吏部拟文呈报内阁,尽快拟旨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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