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定策南下
按照朝廷原定的总体战略部署,江南游击军海运南下之后,应该再等一到两月,待游击军在江南登陆并取得一定战果,猬集徐州的叛军不得不分兵回援江南之后,朝廷平叛大军再倾师南下,与游击军及福建、广东两省的兵马南北夹击,一举剿灭首尾难以兼顾的江南叛军。
这本来也是朱厚熜做出让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沿海路南下,命高拱出使闽粤两省,协调两省平叛的初衷所在。可是,高拱、俞大猷衔命南下不到半月,朝廷就接到江南密报,南都那帮乱臣贼子已经平息了内讧,不但徐州叛军主力没有调动;反而增加了数万强悍的南蛮异族兵士,这无疑给江南游击军的军事行动增添了莫大的困难。
汪直的船队行于海上,与朝廷音讯不通,想要调整战略部署已来不及。想到那上万名大明健卒,尤其是“一将难求”的军事奇才俞大猷,朱厚熜不禁心如刀绞,但此战关系到大明国运,胜则万世之功,败则万劫不复,他也不敢独断专行,便于嘉靖二十四年五月初七,召集内阁、五府、六部诸位文武大臣商议整军南下之事。
内阁及兵部诸位大臣们的意见还是倾向于再等一等,等江南游击军和闽粤两省兵马出动之后再倾师南下。但中军都督府左都督、英国公张茂及前军都督府左都督、成国公朱至孝等军中硕勋和戚继光等将领却一致认为,朝廷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专为平叛组建的禁军早已军容严整、蓄势待发,此番南下定能将江南叛军一举荡平。加之禁军多为北方人氏,若是拖过了六月份再出征,南方澳热多雨的天气也会影响兵士战力的发挥,导致战事久拖不决,更有兵败垂成之虞。
就在文武大臣激烈地辩论了两天,仍是争执不下的时候,一名囚犯被朝廷先期派往徐州前沿监视叛军的河南卫所军钱文义所部押解进京。这一看似无关紧要的小事,竟成了促使朝廷下定最后决心的微妙因素。
此人便是去年年初曾带领会试举子大闹科场,今年更党附逆臣顾璘在南都拥立辽王图谋篡国的湖广才子张居正!
与何心隐、初幼嘉分手之后,张居正带着那些逃难的难民穿越了前线,来到北方。在当地官府的帮助下,那些难民陆续投亲靠友,无所依靠者也被安置在了官屯之中,只有张居正因言谈行止和他那身仆役打扮不大符合,被当作奸细抓了起来,严加拷问。五木之下,张居正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且不说张居正去年年初曾伙同他人煽动各地会试举子罢考,闹得天下沸沸扬扬;最近一段时期,南都拥“益”拥“辽”两派的争斗也被朝廷在《民报》之上大肆渲染,深入揭批那帮乱臣贼子打着维护祖制旗号,行谋权篡位之事的丑恶行径,他的大名更是声震宇内。对于这样的谋逆重犯,当地官府如获至宝,立刻将他槛送京师。为了防止在路途之中出什么意外,还特地恳请钱文义派了整整一队兵士押送。
此前听说张居正与江南那帮乱臣贼子搅在了一起,令朱厚熜深感遗憾,曾长吁短叹了许久,如今听说他自己送上门来,不禁喜出望外,当即召见了张居正。
一路北上,张居正亲眼见到了朝廷安置难民、大兴农务的诸多善政,亲耳听到了各地百姓交口颂圣之声,此刻又蒙皇上亲自召见,温言抚慰,更是感动莫名,遂俯身阙下,痛哭流涕地忏悔了自己附逆倡乱的错误,恳请皇上将自己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朱厚熜亲手将他搀扶而起:“年轻人哪能不犯错误?改了就是好同……”他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同志”二字,改口道:“哦,改了就是我大明的好臣子嘛!朕去年与你们有三年之约,朕绝不食言。不过,如今天下尚不太平,出外游学就不必了,你就安心去国子监去读书。下科大比,朕还想看你这名满天下的湖广才子蟾宫折桂、长街夸官呢!”
张居正感怀圣恩,几不自胜,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所知道的徐州叛军有关情况奏报给了皇上。
朱厚熜这才知道自己一点怜才之念,竟拣了一个天大的宝贝,张居正居然刚刚跟随新明朝廷钦差何心隐巡视过徐州!当即笑道:“真乃天助我也!看来读万卷书真不如行万里路,你这一年多来走南闯北,不但长了许多见识,更为朝廷立下了一大功劳。朕看你也不必到国子监去了,改去翰林院当庶吉士,你且好生读书储才,日后为朝廷效力。”
皇上如此厚待谋逆臣子,令满朝文武殊为不解,可当他们看到张居正写出的那样详实可靠的徐州叛军布防情况之后,谁也不说不出反对意见了——这么大的功劳,不亚于阵前斩将夺旗,别说是任庶吉士,就算是实授个五六品的官职也不过分!那些商贾贩夫之流不就是因乐输朝廷了些许银子,又给朝廷弄来了一点粮食,就被赏赐六品功名顶戴,虽是中官服饰,不算朝廷命官,但毕竟玷污官箴,张居正久负才名,位列朝堂只怕也比那些商贾更合适些!
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徐阶身为内阁辅臣,自然要比一般官员看得更深一层,能体会到皇上此举是为了笼络江南那帮心志摇摆不定的士子,但即便如此,谋逆是抄家灭族的大罪,皇上法外施恩不与他计较也就罢了,何必要许他跻身翰林院文苑清流之列,更许其任庶吉士?这可是被人目之以“储相”,寻常二甲进士不经馆选也难有此殊荣,怎能如此轻易让这个素怀异心更有谋逆情事的普通举子占据一席之地?因此,当张居正遵圣命前去翰林院报到的当日,他便召见了张居正,悉心考究了他的学问。具体考究情况旁人不得而知,只是在那之后,徐阶不再质疑张居正入翰林院的资格,却叮嘱他不必再驰骛古典,浸淫于秦文汉赋唐诗宋词,而是要下功夫钻研朝章国故,以备日后为朝廷所大用。张居正不但背负着“逆臣”之名,进翰林院也是蒙皇上特旨开恩,因而备受同僚的歧视,受到徐阶这样的关怀甚为感动,遂对徐阶持弟子之礼。徐阶虽在公开场合仍对他不假辞色,但也默许了他这种“私附门墙”的行为,时常指点他的学问,令翰林院一帮清流官员很是不齿,私下里多有议论。
不过,除了翰林院那帮无所事事,终日吟诗弄文的清流词臣之外,没有人对张居正这个悻进之臣感兴趣,满朝文武大臣感兴趣的是他关于徐州叛军的情报。得知猬集徐州的八十万叛军不过是一群外强中干的乌合之众,那些文臣们都打消了心中的疑虑,不再公然反对整军南下的决策;那些武将们更是口沫飞溅地在朝堂之上大声嚷嚷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有迟误,让徐州叛军有充裕的时间做出兵力部署调整,便是误国误军,罪莫大焉!
朝中大臣关于南下的意见趋于一致,朱厚熜便下定了决心,颁下了从速整军南下的诏命。
皇上乃是九五之尊,圣意不容违逆。朱厚熜的决心一定,整个国家机器便飞快地按照他的指示运转起来。诚如张茂等军中将领所言,禁军早已整训完毕,枕戈待旦以俟王命,在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共同努力下,不过数日,总计三十五万的平叛大军便迅速集结完毕,效率之高让朱厚熜也不禁啧啧称奇。
但是,朝廷新组建的禁军总计不过四十万之众,出动三十五万大军可谓孤注一掷,倾师南下,如此庞大的军事行动当然不能草率从事;而且,比之去年那场北京保卫战,朱厚熜更将眼下即将开始的平叛之役视为对自己最大的考验,一旦战败,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命人找来明朝开国以来历次重大军事行动的典籍史料,进行研究。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从明初开始,无论是北上灭元,还是南下平定藩王作乱,朝廷历次大举兴兵,既没有最高军事指挥机关确定作战原则制定相应的作战计划并进行局部动员,更谈不上建立完备的后勤保障体系,数十万大军便仓促出动。尤其是后勤保障问题,最典型的是明成祖朱棣的几次北伐和明英宗朱祁镇的那次北上抗击瓦刺,大军还未走出北直隶地界便已缺粮,军心不稳,群情汹汹,象这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简直是在拿军队甚至国家的命运在开玩笑——连军事冒险都算不上!明成祖朱棣几次北伐均取得了胜利,那是因为他刚刚取得了靖难之役的胜利,经过残酷战争的洗礼,明军拥有一大批能征善战的将领和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南征北战自然无往而不利,更创下了扫平漠北,勒石而还的赫赫武功;到了国家承平日久的英宗正统年间,将不知兵,兵不习战,如此草草兴军,就难免全军覆没于土木堡一战的悲惨结局了!
有鉴于此,朱厚熜不但一天几道上谕,严厉督导有司做好各项准备工作,还命令户、兵两部各自派出一名侍郎,抽调干练的职官司员,组建了明军前所未有的军需供应总署,随大军行动,协调、督办军需粮秣供应诸事;责令都察院派出一名副都御史,监督军需供应总署的工作;北直隶、山东、河南等省成立军需转运使衙门,由各省布政使和粮道分任正副转运使,并明确指示,军中但有一日缺粮,便要将户、兵两部,还有各省转运使衙门等一干负责军需供应的各级官员,从正二品的堂官、正三品的布政使到不入流的文员胥吏全部问罪,以慰奋勇杀敌、捍卫大明江山社稷的全军将士!
尽管对皇上如此严厉颇不以为然,但“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军无粮不稳,兵非粮不战”这些道理谁都明白,这一英明决策得到了满朝文武,尤其是平叛军全军将士的一致拥护。
第二章督师之争
吕芳轻手轻脚走进东暖阁,对眼睛怔怔地盯着火烛,却显然已经神游物外的朱厚熜轻声说:“请主子恕奴婢多嘴,已近子牌时分了,主子也该歇着了。明日卯时还要上朝呢……”
“哦,子时了吗?”朱厚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是吕芳,便叹了口气:“歇不了啊!明日朝会之时就要宣布平叛大军的将帅人选,朕还要再想上一想。内阁、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的议案你也看了,对此有什么想法?”
“主子心如明镜,谁该干什么谁能干什么,不是奴婢这种人能说的敢说的……”正在说着,吕芳就看到朱厚熜把眼睛瞪了起来,忙改口道:“但主子既然问到奴婢,奴婢也不敢不明白回话。虽说军国大事不可不慎,但内阁、五府和兵部有司各位大人们也知道分寸,已为此在内阁集议了两天,再三斟酌,反复商议,这才拿出议俺恭请圣裁。依奴婢看来,他们最后拟定的人选也算适当……”
朱厚熜也知道,吕芳这样说倒不是敷衍塞责,内阁、五府和兵部拟定平叛大军以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为帅,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少辅威远侯陈世昌副之,可谓煞费苦心。一来这两个人都是年高资深望重的军中硕勋,尽管也对新政颇有不满,曾到皇宫哭闹请愿,但都对朝廷忠心耿耿,在京城薛陈谋逆事变中立场坚定,经受住了考验;二来这两个人都是跟随成祖文皇帝靖难有功,受赐“奉天靖难”金书铁券的勋臣之后,打从祖上起,这些大多定居北京的靖难勋臣就与南都那帮跟随太祖高皇帝造反起家,受赐“开国辅运”金书铁券的开国功臣多有不睦,一南一北老死不相往来,由他们率军出征,不必担心有通敌之事。
在集议此事时,前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师成国公朱至孝却跳了出来,非要自请为帅,他和张茂官职、爵位几乎不相上下,也与张茂一样位列正一品的“三公”,自然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张茂独享平叛大功,两位老国公在内阁吵得一塌糊涂,还差点动了老拳,最后还是严嵩暗中支持了与自己关系较好的张茂,答应由与朱至孝有姻亲的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少辅威远侯陈世昌出任平叛军副帅,才平息了两位军中元老的争执。
兵部提出平叛军以京师营团军为先锋,倒没有引起任何争议。表面上的理由冠冕堂皇:营团军作为大明第一强兵,好钢就要用在刀刃上。其实背后还有更深一层原因:皇上对营团军偏心得很,从火枪、手榴弹到刺刀,兵工总署有什么新式武器都先尽着他们,早就令其他各军为之侧目,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象攻城夺路这样打头阵、啃骨头的事,营团军不做,谁做?
因此,营团军副指挥使戚继光也就理所当然地升任正三品指挥使,他将带着营团军先行一步,与河南卫所军钱文义所部汇合,在徐州城外安营扎寨,密切监视徐州叛军,防备敌人趁平叛军立足未稳便抢先发动进攻。
这样的安排与朱厚熜的想法大致不差,他也并无异议。但是,还有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职位人选,却让他踌躇了,在灯下枯坐了许久,也无法定夺。听吕芳这么说了之后,他便将面前的一份奏疏推给吕芳:“你看看这份奏疏。严嵩这个老东西,偏偏这个时候来凑热闹,给朕出了这么大的一个难题!”
吕芳接了过来,才看了两行,不禁失声叫道:“严阁老要自请外任督师?”
按照朝廷“以文统武”的规制,如此重要军事行动,朝廷应派一名文官担任督师,统帅全军。此职照理非兵部尚书曾铣莫属,可他去年还是个正三品的侍郎,因鞑靼犯境,前任兵部尚书丁大夔获罪被致仕,他才署理兵部正堂,北京保卫战之后升正二品,正位尚书,以这样的资历和人望,实在难以服众。此外,平叛军正副统帅张茂和陈世昌皆是公侯勋显,一个是正一品的太师,另一个从一品的少辅,于情于理,朝廷也应派一名内阁学士出任督师,才能驾驭得了那两位朝廷勋贵,军中硕勋。因此,他很客气地逊谢了,举荐内阁分管兵部的阁员李春芳出任督师。
此议得到了内阁学士、户部尚书马宪成的赞同。李春芳对此也是志在必得,慷慨表示自己身为内阁辅臣,又分管兵部,率军平叛责无旁贷。其他人都不好公开反对,就拟票呈送御览。
可是,没有公开反对并不等于没有异议,内阁首辅严嵩会后便上呈一封密疏,自请取代李春芳任督师,理由是李春芳久在内阁,又与夏言私交甚笃,官场中人有“夏李一体”的风评,是江南那帮乱臣贼子所指责的“奸党”重要成员,这当然是那帮逆贼的狂悖之语,不足为信,但以他为督师,江南叛军势必人心惊惧,万难招抚,不利于推行朝廷拟定的“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奏疏的最后,恳请皇上准许他退出内阁,将辅佐皇上推行新政,“有大功于家国社稷”的夏言复职,或由“久在内阁,通晓政务”的李春芳接任首辅。
严嵩奏疏中提到的“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乃是朱厚熜在听取了张居正关于南都那场闹剧般的“亲”、“贤”之争的汇报之后,做出的战略决策。一来江南数省虽因反对新政而起兵叛乱,但大明立国百七十年,在缙绅百姓中的根基不可小觑,也未必会有很多人敢公然造反对抗朝廷;二来嘉靖皇帝也即位大宝二十多年,是万民顶礼膜拜的君父,哪能是江南那帮养尊处优的藩王宗亲、勋臣贵戚说不认可就不认可的?当然还有更至关重要的一点:江南历来是朝廷赋税重地,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支柱,从今后复兴经济,重建国家的长远大计而言,也不能焚杀破毁于兵火之中,应该挟雷霆之势,恩威并用,震慑之,怀柔之,力争完完整整地将这片富庶之地收归朝廷。
朱厚熜一脸的苦恼之色:“两大阁员争相请缨,各有各的道理,让朕也左右为难。你对此怎么看?”
吕芳沉吟着说:“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两位阁老不辞艰险,甘冒矢石,此乃社稷之福,更是主子圣德巍巍……”
“连你也学会拍朕的马屁了吗?”朱厚熜没好气地说:“‘不辞艰险,甘冒矢石’,说的好听!若是十天半月之前他们这样争相挂帅出征,朕会明发邸报褒其忠勇,那时候都怯敌畏战,如今听说叛军不过是纸老虎,倒争先恐后起来了!分明是想抢功劳、摘桃子,莫非还要朕认可他们慷慨任事,勇担国难?”
吕芳听出主子话里有掩饰不住的欣喜,便笑着说:“奴婢斗胆驳主子一句,奴婢说这种话可不是要拍主子的马屁。我大明官员能慷慨任事、勇担国难的可不多,遇事推委,管他天下大乱,好官我自为之的人却大有人在,这是官场一大陋习,主子对此也是深恶痛绝,遂于前年颁发上谕,厉行考成法,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施行两年以来,大见成效,这才有两位阁老争相挂帅出征之事,这怎能不说是主子的巍巍圣德所致?再者,依奴婢愚见,抢着摘桃子也比撂挑子好啊!”
朱厚熜把嘴一撇:“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严嵩自请外任,举荐夏言复职或李春芳接任首辅,至少存了三个心思,与李春芳争功这层心思太过明显,就不说了;其二,窥探朕的心思,看看朕对他有几分信任几分倚重;再往深里说,他这也是以退为进。朝廷平定江南叛乱之后,新政更要大行于天下,夏言便是无过有功,势必要复出。论资历论人望,他都无法与夏言争一日之短长。既然如此,他就得给夏言腾位子。与其到了那个时候灰头土脸地退居次辅,不如现在就主动退位让贤,或许还能保得一世富贵安康。”
对于朝廷重臣之间的矛盾,吕芳心知肚明,只是他也不好随意置喙,只好说:“主子睿智天纵,鞭辟入里。奴婢太过愚钝,倒没有看出这许多意思……”
“掌了十几年司礼监的印,什么牛鬼蛇神没有见过?这几层意思你能看不出来?碍于祖宗家法,不敢说而已!”
“主子心如明镜,奴婢这点小心思当然瞒不过主子……”
“连你都降伏不了,怎么跟外面的那些臣子去斗?”朱厚熜感慨地说:“我们的这些阁老大人们,哪个不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两榜进士,这么多年官场倾轧,风风雨雨一路走来,都练就了一身刀枪不入的好本事,玩权谋斗机心,个个都是一等一的好手。若能把一半的心思放在朝政上,我大明朝何愁不海晏河清?朕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官场陋习积重难返,朝中朋党之祸更是由来已久,旦夕之间也不可能消除。可是,当此国难,朕都晓得以坦诚待百官,推腹心于臣民,以期天下大治,他们却仍不能和衷共济,实在让朕寒心啊!”
见吕芳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回话,朱厚熜摆了摆手:“不说这些烦心之事了。依你之见,督师之职当以何人出任较为相宜?”
吕芳斟酌再三,才缓缓地开口说:“按理李阁老分管兵部,出任督师责无旁贷,但严阁老所虑也不无道理。夏李一体,官场之中人尽皆知,以他为督师,率军南下立下平乱大功,夏阁老复职便是理所应当之事。可如今国朝之情势,却还不到夏阁老复出的时候……”
第三章灵光乍闪
这是严嵩奏疏中也不敢明说的话。对于夏言,朱厚熜和吕芳曾有过多次深谈,此人才能冠绝一时,政声卓著,为人既不贪财又不好色,堪称国朝第一等的清官能吏,惟有一点却犯了历代为人主者的大忌:为人刚直不阿,不但不肯曲意逢迎君上,甚至时有疏慢。当年几次被嘉靖皇帝斥退皆因如此,前年被起复之后,尽管他秉承圣意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但在具体实施过程中却多有自己的见解。朱厚熜虽明白夏言一心为公,并无异志,但也感到他不如严嵩那么听话。
此外,夏言威权过重,执掌朝政近十年,朝廷六部九卿,还有两京一十三省督抚多出其门下,国朝政令也多出于其手,即便他治国理政坦荡无私,下面的那些人却不见得就能象他那样凛然守法履职。奉旨停职回府休养这半年来,尽管他闭门谢客,不受私谒,可守在他府门外等候接见的官员仍有不少,不免让朱厚熜心里有些不快,更隐隐感到一丝威胁——这也不是因朱厚熜穿越之后,受到了帝王心术的太多不良影响的缘故,而是从古至今,权臣皆不为君主所容忍,尤其是在罢除相权,独尊皇权的明朝,更不为朝野清议所容忍,加之夏言柄国日久,深得皇上宠信,与同僚相处之时便难免骄横凌人,常有好事者上疏弹劾他“夺皇上的威福而自用”。朱厚熜虽将这些奏疏都留中不发,但也不得不考虑朝局安稳乃至整个官僚阶层的安定团结。
更为重要的是,既然已经决定要开放海禁,大力发展海外贸易,朱厚熜便酝酿着趁平定叛乱之际,在江南施行更大规模的改革,但他却担心包括夏言在内的一大批封建官僚碍于思想观念的束缚,不见得会全力支持,在这种情况下,刚直不阿的夏言就不如阴柔谄媚的严嵩更合乎他的需要……
不过,朱厚熜对此尚未考虑成熟,更担心重蹈子粒田征税、官绅士子一体纳粮等新政操之过急,引发国乱的覆辙,还不能与外人说,即便是自己最信任的大伴也不行,便说:“那你的意思是让严嵩去?”
吕芳赶紧说:“回主子的话,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依奴婢愚见,严阁老安靖宁一、熟悉政事,堪任居守;李阁老通晓兵事、果敢能战,最宜督师。出严入李,只怕两人都难展其才。一二大臣出入本不足为怪,惟是此战关乎大明国运、社稷安危,督师之任不可不慎……”
说到这里,吕芳犹豫了一下,但见朱厚熜沉默不语,只是将探究的眼神投向自己,便咬咬牙,说:“此外,严阁老与张老公帅私交颇深,一个任督师,一个任大帅,恐非社稷之福,故严阁老万万不可为督师!”
朱厚熜点点头:“这便是朕方才说的严嵩给朕出了个难题的缘故,更是他窥探朕对他有几分信任的要旨所在!你都能勘破此节,他严嵩能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朕若驳了他,显见的是朕对他还不放心,只怕接下来他就要给朕上疏恳请致仕,乞骸归里了。如今夏言暂不能复出,朝廷就不能少了他严嵩,朕不但要让他安心,更要让他铁心为朝廷效力,就不能让他做如斯之想!”
吕芳由衷地说:“主子圣明,综观满朝文武,能受主子社稷之托的人,眼下大概也只有夏阁老和严阁老两位,严阁老德行操守虽不及夏阁老,忠勤敏达却也非他人可比……”
“正是如此。可如今督师平叛,李春芳不能去,严嵩也不能去,剩下两位阁员,户部要为平叛军筹措粮饷,责任不比前线带兵打仗小,怎能少得了马宪成坐镇?徐阶资历人望比曾铣也强不到哪里去,未必能镇得住张茂、陈世昌等人,而且,他又从未掌过兵,军事上还不及曾铣得力,都不合适……”朱厚熜叹了口气:“说起来我大明人才济济,可真到了紧要之处,却是欲用乏人啊!朕方才一直在想,督师之任何其之重,所派之人若不适当,不但尸位素餐,无所作为,反而干扰兵事,误国误军,朝廷既然找不到合适的人,干脆就不派督师了……”
“请主子恕罪,”吕芳说:“依国朝规制,大军出动,不能任由武人专断,当派文官节制……”
“不单是为着这个,”朱厚熜将两份奏疏递给了吕芳:“你再看看这两份奏疏。今儿下午刚刚议定张茂、陈世昌出任正副统帅,不到两个时辰,两人的奏疏就呈了进来,一个恳请将上次大闹宫禁后被朕罚没的子粒田赏还给他,一个恳请给他庶出的第三子恩荫加官,这是在要挟朕呢?还是效法秦国大将王翦求田问舍,想让朕安心?”
“统率倾国之师南下,两位勋臣身上的担子委实重了些,此举也是防着有人在背地里嚼舌头……”
“朕都放心他们,他们自己却如此诚惶诚恐,看样子不给他们派个督师,只怕他们更是惊惧难安,遇事更不敢决断了,为将帅者尚且如此,朕又怎能指望三军效死用命,尽快为朝廷平定江南之乱?”朱厚熜说:“莫不如朕就效法宣宗先帝平定高煦之乱,武宗先帝平定宸濠之乱的旧例,御驾亲征!”
早在去年江南叛乱一起,朱厚熜便有此议,被朝臣俯阙痛哭,力谏而止。见皇上又重提旧话,吕芳大惊失色,赶紧跪了下来:“主子乃是九五之尊,如今北边不靖,朝局尚不安稳,且不可轻出九重。”ZLb北京爱书^q9
朱厚熜没好气地说:“你这话跟当日那帮朝臣言论如出一辙,是不是又要给朕玩一场哭谏的把戏?”
“奴婢不敢,”话虽如此,吕芳却一反常态地抗辩道:“但凡忠于主子的人,皆同此心,自然会如出一辙。”
“就是你们这帮忠臣让朕左右为难啊!算了,朕既当日便收回了成命,自然不会失信于百官万民,起来吧。”
待吕芳叩头起身之后,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可眼下又从哪里去找一个既深孚众望,又让严嵩和李春芳两人都无话可说的督师呢?”
吕芳无言以对——既要让皇上放心,又要让两位位高权重的阁老心服口服,更要让两位勋臣元老俯首帖耳,哪有这样合适的人?前朝倒是有太子或亲王代帝出狩之事,大明可没这个规矩!即便皇上想破这个先例,可庄敬太子还是幼冲之龄,去年薛陈二逆谋逆又受了惊吓,至今痴痴呆呆,成为皇上和内外诸人提都不愿意提起的一块心病;不肯附逆、千里报讯的荣王阿宝倒是忠心可嘉,但他又是一个酒色财气五毒俱全的荒唐王爷,怎堪督师之任?
见他沉默不语,朱厚熜突然笑道:“不过眼下朕倒有一个合适的人选了!你猜猜看,督师一职究竟花落谁家?”
吕芳闻言一震,但随即便将那个似乎有些荒谬的想法从自己脑海中赶了出去,躬身垂首说:“主子睿智天纵,奴婢怎能猜得出来……”
“你跟朕多少年了?”
毕竟是执掌司礼监十多年的“内相”,主子此话一出,吕芳已对圣意了然于心,但他还是竭力压抑住内心顿起的波澜,答道:“回主子,奴婢自正德六年就被显宗先帝爷派去伺候主子,如今已有三十五年了……”
“那时侯朕还不到五岁,你也刚刚十六岁吧?三十五年弹指一挥间,转眼朕就到了不惑之年,你也已过半百之年……”朱厚熜感慨地说:“三十五年了,朕已不把你看成什么左膀右臂、什么肱股腹心,而是看成朕身体的一部分。方才说到御驾亲征,朕突然想到,由你担任督师……哦,督师是朝廷官职,你是宫里的人,叫这个名目不大合适,就做监军太监吧!由你任监军,岂不等若朕亲率大军南下平叛?”
这确实是朱厚熜跟吕芳说了这半天的话之后才突然泛起的一个念头。他也知道,明朝宦官专权乱政之事在历史上臭名昭著,英宗正统年间权阉王振祸国乱军,导致明军数十万大军丧师土木堡便是前车之鉴。而明世宗嘉靖皇帝性好猜忌,多疑嗜杀,待人冷漠,对自己的妻儿、侍婢、臣僚无不无情无义,尤其看不起太监这样的“刑余之人”,即位之初,不但严厉惩处了武宗正德年间祸国乱政的“八虎”之流权阉巨宦,还将各军提督太监和各地镇守太监全部召回问罪,执政期间也一直对他们管束甚严,使嘉靖一朝成为明朝中后期少有的没有宦官专权乱政的时代,说起来也算是这位酒色昏君极其难得的一大德政。
但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朝中夏党、严党之争已初见端倪,在谁出任督师的问题上都见猎心喜,志在必得,无论偏向哪一派都不合适,偏偏又找不到个中间派大员来担当重任,只好遵循明朝的惯例,派出太监担任监军。虽然此举肯定会引起朝野上下关于“宦官干政”的非议,但无论严嵩、还是李春芳都无法与皇上最为信任的大伴吕芳争宠,朝廷朋党倾轧再激烈,也闹不到宫里来。此外,以吕芳谦卑忠勤、恭敬礼让的品行,至少不会随意对军事指手画脚,导致督帅不和,贻误三军。
尽管不见得能完全体会到皇上的良苦用心,但吕芳却深深地被皇上话语之中流露出的亲情所感动了,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主子折杀奴婢了,主子是天,奴婢怎敢与主子比拟……”
朱厚熜说:“你是朕的大伴,是朕最亲近最信任之人,朕想来想去,也只有你出任监军最为合适。”
“主子有命,奴婢万不敢辞。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怕死?”朱厚熜的声音骤然变得阴冷了起来:“又不是让你披坚持锐,亲冒矢石,莫非你还担心三十五万大军保护不了你这个监军?”
东暖阁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重了起来……
第四章公私兼顾
吕芳俯身在地,说:“奴婢不是怕死。这三十五年来,主子对奴婢的隆恩呵护,奴婢纵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难以报答。只是,只是奴婢跟了主子大半辈子了,实在舍不得离开主子……”
朱厚熜脸色缓和了下来,颇为伤感地说:“你舍不得离开朕,朕又何尝舍得让你离开?三十五年了,大概也就是宫变那年,朕昏昏沉沉之中迁怒于你,罚你到吉禳去搬了一个多月的砖石木料;还有便是去年鞑靼兵困京师,朕御驾亲征,将行在设在城外,与你分开了半个多月。除了那两次之外,朕都不记得何时有一天不见到你这个大伴。这三十五年来,进京即位大宝、礼仪之争……多少风风雨雨你都陪着朕,更不用说那年宫变,朕什么都记不得了,还责罚你,将你赶出宫去,你也丝毫没有埋怨朕……”
他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说句丧气话,不幸生于帝王家啊!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身居九重,垂治天下,可除了你,谁又能明白朕其实是高坐在紫禁城里的金銮殿那张龙椅之上的囚徒?除了你,还有谁能听朕说说心里话?说句心里话,你若走了,朕还真的不晓得日子该怎么过呢!”
吕芳心中百感交集,哽咽着说:“主子别说了……再说,奴婢的心都要碎了……”
“不说了就不说了,国事倥偬,变在俄顷,也容不得朕做儿女之态,更容不得朕怨天尤人!”朱厚熜提高了声调:“祖宗创业难,朕这个后世子孙守业更难,国朝立国百七十年,到了如今已是积弊重重,国库空空寅吃卯粮,吏贪官横日甚一日,内忧外患无时不有,朕不想祖宗基业就这样在朕的手上败了,不得已推行新政,竟惹出这么多的祸事。江南那帮乱臣贼子竟打起了朕那张龙椅的主意!你就替朕督率大军南下,把江南从那帮乱臣贼子的手中给朕夺回来!H#Fhttp://www.bj-ibook.cn27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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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帮天杀的逆贼竟敢窥测天位,奴婢就是拼了这半条身子,也不能让他们把主子的江山给乱了!只是,”吕芳小心翼翼地说:“请主子恕奴婢多嘴说上一句,内官出任监军一职虽是宣宗先帝定下的规矩,却是在主子手上废除的,若是以奴婢担此重任,只怕会招惹朝野非议,若是因此有损主子圣名,奴婢就是死一百次也难赎此大罪于万一……”
朱厚熜摆摆手:“朕在即位之初,为何要尽罢各军提督太监和各地镇守太监?乃是因他们多是逢迎武宗先帝的奸佞小人,还多有盘剥百姓,凌虐官吏将士的恶行,你一直恪守祖宗家法,循规蹈矩,又岂是那些人所能比的?再者说来,也只有你这个内相出马,他严嵩和李春芳才无话可说!此事朕意已决,不复多言。”
听皇上又带出了与朝臣议事之时的口头禅,吕芳也不敢多言,忙叩头说:“奴婢誓为主子平定江南叛乱!”
朱厚熜却沉吟着说:“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的确需要一个名目来堵那帮清流的嘴……”
毕竟明朝立国以来,宦官的名声都不大好,尤其是武宗正德年间,刘瑾专权,八虎作乱,引起了朝野上下多少非议。嘉靖即位之初严厉整肃内官,又赢得了满朝文武多少赞誉,如今改弦更辙,又让自己的大伴出任监军督率六军,朱厚熜思量再三,这个名目还真的不好找。
正在苦恼之间,他的眼光突然落到了御案上的那三份奏疏之上,顿时开怀大笑起来:“严嵩那个老东西会给朕出难题,朕就不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张茂往日写一封奏疏都得要幕客师爷代笔,怎么会有这样的机心学王翦求田问舍?必定是严嵩给他出的主意。朕就让他来给朕想出派你监军的名目来!”说着,他扬声叫道:“来人!”
却没有人应声,他不由得又提高了声调:“来人!”
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主子有何吩咐?”
吕芳恼怒地说:“天杀的狗奴才,没听到主子万岁爷叫吗?”
那名内侍赶紧跪了下来:“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又在打盹了!主子尚未安寝,你们就敢先睡了?”吕芳怒道:“下值之后自己去提刑司领二十篾片!”
“算了,年轻人瞌睡多,天天陪朕熬更守夜也委实难为了他们。”朱厚熜对那名内侍说:“你去内阁值房传朕的口谕,召严阁老即刻见驾。”
“这个时辰,宫门早已落锁,奴婢出……出不去啊……”
“朕往日看你挺机灵的,怎么是个榆木脑袋?你是乾清宫的值事,又奉了朕的口谕,莫非还有人敢不放你出宫不成?”
那名内侍偷眼看了看吕芳,躬身答道:“回主子的话,打从去年腊月起,吕公公就给宫里定下了规矩,未奉主子的旨,一律不得违犯宫禁……”
朱厚熜也知道,自从薛陈谋逆之后,吕芳为了严防宫中有人勾结外臣,加强了对宫人的管束,深夜出宫大概说一声“有口谕”也不顶用了,便说:“吕芳,把你的腰牌给他,让他出宫。”
吕芳不好意思地说:“回主子,奴婢已将腰牌上缴司礼监,如今宫里内侍,只有司礼监几位秉笔和提刑司掌印有出入宫禁的腰牌。再者,腰牌必须本人持有,胆敢借于他人者,两人一并领罪,杖责致死。”yGt北&京+爱#书s@
朱厚熜也没有办法,只好扯过御案上的御用笺纸,一边写着召严嵩进宫的手谕,一边嘟囔着:“瞧你定的这些个规矩,把宫里的人都当成了囚犯,还不得让人给恨死了!”
那名内侍叩头拜领圣谕之后,匆匆而去之后,朱厚熜接着方才的话题,说:“不过,朕也要提醒你一句,论行军打仗,你可比不得张茂、陈世昌他们,排兵布阵的事尽可放手让他们去做,你只需管好两件事:一是督办军需粮秣;虽成立了军需供应总署和军粮转运使衙门,但朕实在担心户兵两部之间、两部与各省之间却难免还有推委扯皮之事,军中真要断了粮,朕就算是把户、兵两部,还有各省军粮转运使衙门的官吏全部杀头,也换不回来粮食,还得靠你这个‘内相’时时盯着他们、督着他们,不要让我大明的好男儿、朕的忠勇将士为国流血牺牲,却还吃不到一顿饱饭!”
“奴婢怎能辜负了主子一片仁厚之心?”吕芳慨然应道:“军中但有缺粮一日以上者,奴婢就跳进锅里把自己煮了给将士们吃。”
朱厚熜不以为然地说:“话也不必说的那么满。有晋商、徽商弄回来的粮食,朝廷如今虽不缺粮,可若是战事推进到江南,从北直隶、山东、河南诸省转运路途遥远,那时大概也已快到中秋,秋汛一起,漕河风高浪大,行船多有危险,陆路运送又耗费人力,你的担子委实不轻,一定要统筹规划,未雨绸缪,切不能误了事。”
“主子睿智天纵,心细如发,奴婢谨遵圣谕。”
“军需供应是头等大事,还有一事也非同小可,便是平叛军的军纪!常言道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江南诸省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如今身受逆贼苛政盘剥,已是苦不堪言,若是再被朝廷官军篦上一遍再剃上一遍,只怕更难有活路,江南富庶之地便要十室九空、哀鸿遍野。所谓民为邦本,朕收回来一个满目创痍、百业凋敝的江南又有何用?因此,你这监军一大职责便是整饬军纪,督命各军切实推行朝廷拟定的‘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且不可有扰民虐民之事。”
“仁德宽厚无过主子,奴婢定让江南的百姓同沐浩荡圣恩!”
“如此最好,朕明日还要在朝会上好好说说此事,得要让所有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除了这两件要紧之事,还有一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朱厚熜说:“有一个人需要你多加关照……”
皇上说到了军需供应,说到了整饬军纪,惟独没有说到监视全军将士效死用命这一监军份内一大职责,足见皇上对自己的信任,认为此事不必多言,令吕芳不胜感动。此刻听到皇上说让他照顾一个人,立刻心领神会:“主子说的是那个被贬到营团军充为奴兵的海瑞?”
朱厚熜笑道:“好奴婢,真真与朕心意相通啊!”
“我大明朝生民亿兆,官吏生员也逾十万,能被主子挂在心上的人可不多,奴婢怎能不记住那个海瑞海刚峰?”
朱厚熜慨叹道:“一块荷叶米粑就令朝廷从去岁年初忙到今年,日后大兴农务缓解北方粮荒也得益于此,你就明白朕为何那样看重此人了!此外,他是个至刚至阳之人,堪称我大明朝一柄国之神剑,日后朕还要靠他廓清宇内,涤荡奸邪!但正所谓刚则易折,不经一番蹉跌磨砺,终难成大器。此前他因妄议国政、詈骂严嵩,你建议将他发配至营团军效力,朕也让高拱多留心训导他,闻说他已捐弃流品之俗念,与军中袍泽相处甚契,闲暇之时帮他们写家书,还教他们读书识字,颇得将士们的推崇礼敬,足见此人还是一个可造之才。此次南下平叛,已确定营团军为前锋,势必要与叛军连番恶战,你知道戚继光又是一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二愣子脾气。血火战场刀枪无眼,海瑞本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只怕有性命之虞,国之大才折于沙场,岂不可惜!还得由你想个法子,最好能将他调出营团军。”
“主子不必担忧,各军奉旨南下,照例要裁汰部分老弱病残看守军营。如海瑞这般书生,也在裁汰之列……”
朱厚熜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若要如此,朕跟戚继光说上一声便是,何必向你这个监军讨情?他是日后要为朝廷所大用之人,看守军营岂不浪费!”
第五章柔媚之臣
吕芳这才明白皇上的心思,既要让海瑞参战立功,又担心伤他性命,忙说:“奴婢愚钝,不能体念主子为国择贤之心。奴婢闻说海瑞虽是奴兵,但高大人和俞、戚两位将军怜惜其才,命其在中军帮着处理一些文牍杂事。奴婢就照此办理,将他调出营团军,留在奴婢身边帮办文案。”
朱厚熜沉吟着说:“调出营团军很有必要,但放在你的身边却不合适,毕竟他得罪了严嵩,太引人注目恐有伤严嵩颜面。朕身为天子,也要秉公持正,一碗水端平了……”
吕芳心中啧啧称奇:一边是柄国执政的内阁首辅,一边是未入流的举人,地位无异天渊之别,主子竟说要一碗水端平了,可见主子确实将那个海瑞认定是上天派下来辅佐他这个真命天子的忠臣能吏!便说:“如今主子责命有司成立军需供应总署,依奴婢看就让海瑞去那里当差。军需供应之事十分重要,战后叙功论赏,少不了他的一份。”
朱厚熜大喜:“此议甚好,既保全了严嵩的颜面,又能为国储才用贤。”接着,他意犹未尽地慨叹道:“依军功晋身只能任武职,他终究还是没有中进士的命啊……”
当日议定将海瑞褫夺功名,发配充军之时,皇上就曾说过这样的话,今日又旧话重提,吕芳自然要为君分忧:“论说赏还功名是主子一句话的事,但奴婢能体会主子抚慰严阁老的苦心。依奴婢愚见,军需供应总署及各省军粮转运使衙门官吏都为文员,海瑞也不必仍做奴兵,他曾有举人功名,又在国子监读过书,任个书办吏目绰绰有余,再循文员之例保举。至于科名,日后可参加贡考,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就有了……”
朱厚熜点点头:“如此就周全了。”接着,他狠狠地说:“这个海瑞,真不让朕省心!日后你再见到他,可要好好替朕训他一顿!”
听出皇上话语之中有掩饰不住的赏识和爱惜,吕芳便凑趣说:“请主子恕奴婢无能。奴婢曾与他谈过两次,训也训得不少,却每每都被他顶了回来,偏生奴婢读书不多,又拙于言辞,还真驳不倒他……”
“哈哈哈,若能被你轻易驳倒,只怕他就不是海瑞了!”朱厚熜说:“他就是那个倔脾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不必与他一般见识。”
“奴婢晓得此人虽憨直有余,但对主子的耿耿忠心却非常人可比,怎会与他计较。”
“说的好!所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就把他当成一碗苦口良药,皱着眉头捏着鼻子灌下去,只要能治病就行。”朱厚熜感慨地说:“我大明如今积弊横生,缺的就是这样的苦口良药啊!”
“主子圣明,奴婢……”
吕芳正要说些颂圣的话,就听到门外响起了严嵩的声音:“臣严嵩奉旨见驾。”
朱厚熜对吕芳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说:“严阁老快快请进。”
严嵩从门外走了进来,正要循礼跪拜,朱厚熜摆了摆手:“免礼。接到朕的手谕这么快就赶了过来,严阁老定是还没有歇息吧?”
严嵩躬身应道:“皇上尚未就寝,臣下岂能安睡……”
“唉!朕曾说过你多次,毕竟六十五岁的人了,哪能天天这么熬着……”朱厚熜说:“坐吧!朕这么晚把你召来,是有事要与你商议。”
“恳请皇上明示。”
“你恳请自任督师的奏疏朕看了,感触颇多,一乃你已年过花甲,尚且如此忠勇,朕不胜欣慰之至!文武百官若都能象你严阁老这般公忠体国,我大明何愁天下不靖、百姓难安?二乃你谦逊辞让,愿意让出首辅一职,更令朕不胜感慨之至!文武百官若都能象你严阁老这般高风亮节,我大明又何愁朝堂不睦,朋党为祸?”
严嵩闻言一震,莫非皇上就要借此机会让夏言复职了吗?顿时一股酸溜溜的感觉自心底涌出:皇上对夏言那个老东西的宠信终究还是不减当年啊!同时,他又感到了深深的懊悔,悔不该听从儿子的建议,使出这“以退为进”的计谋,给了皇上换马的借口,否则以自己这段时日尽心王命、操劳国事的功绩,朝野上下自有公论,皇上只怕等闲也难以下定决心将自己弃若蔽履……
尽管心中波澜狂起,毕竟浸淫理学几十年,浮沉宦海也几十年,严嵩的定力修为也非同寻常,当即起身应道:“尽忠履职是臣的本分,皇上如此称赞微臣,微臣愧不敢当。”
“好一句‘尽忠履职是臣的本分’,朕今日就跟你议一议这个本分。”朱厚熜冷冷地说:“严阁老,我大明有几个省?”
严嵩不明白皇上为何突然动怒,心中更是惊恐不安,忙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我大明有两京一十三省。”
“此次江南叛乱,波及几省?”
“回皇上,此次叛乱,自南直隶、浙江而起,其后湖广、江西两省附逆。此外,叛军北上,祸延河南、山东两省。”
“也就是说,连受其影响的河南、山东也算上,只有南直隶和五个省。朕再问你,内阁的职责,还有你这个首辅的职责都是什么?”
严嵩大致判断出皇上并没有将自己斥退的意思,又是激动又是惊惧,赶紧跪了下来:“臣只想到江南乃国朝财赋重地,朝廷开支,包括宫中用度、百官俸禄乃至九边粮饷,有一大半出于江南,故此才请缨出战……”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江南乃国朝财赋重地,朝廷开支,包括宫中用度、百官俸禄乃至九边粮饷,有一大半出于江南’,顶得好啊!江南乃国朝财赋重地,不可谓不重要,那么其他一京八省呢?还有北边虎视眈眈的鞑靼呢?这些都不在你严嵩的眼中吗?也不在他李春芳的眼中吗?朕把这九州国运、亿兆生民都托付给你们,你们却只盯着江南区区数省之地,内阁议定派出一名阁员担任督师还不够,你严嵩身为首辅,是内阁的当家人,竟也要自请担任督师。如此顾此失彼,舍大图小,怎能受朕社稷之托?!”
严嵩将纱帽摘下放在一边,叩头道:“臣颟顸昏聩,虑事不周,请皇上责罚……”
“以前只知请罪,如今除了请罪,还学会了跟朕撂挑子!”朱厚熜怒道:“朕一直拿你当肱股腹心,值此天下大乱之际,许你入阁拜相,更把朝局政务,还有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交给你去管,你却不思报效朝廷,还举荐夏言复职或李春芳接任首辅。朕问你,如今朝廷心腹大患是什么?”
“攘外必先安内”是朝廷既定的方略,但皇上如今却改口斥责内阁“顾此失彼,舍大图小”,如此反复无常实在令严嵩大伤脑筋,但他绝对不敢忤逆圣意,只得顺着皇上的意思说:“江南叛贼虽据有江南膏腴之地,但宵小作乱,逆天行事,必造天谴,不足为虑。我大明朝之心腹大患还在北虏南倭。”
果然不愧是明朝数一数二的柔媚谗佞之臣!朱厚熜心中偷笑,却仍板着脸说:“你竟也知道北虏南倭是朝廷心腹大患!南边的倭寇就不说了,让他们跟江南那帮乱臣贼子闹腾去,朕问你,北边的鞑靼可平定了?”
“回皇上,鞑靼虽再三恳请入贡通市,朝廷也许开市以示羁縻,但彼辈一向狡诈无信,不服教化,动辄降而复叛,朝廷不可不防。”
“如何防备?可是要兴兵进剿?”
严嵩大惊,心里说皇上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竟要在倾师南下的同时进攻北元!忙说:“臣冒死谏皇上一句,朝廷禁军要南下平叛,九边诸镇兵马又多疲敝,只堪凭城固守,不可轻出野战。臣以为如今之情势,对北虏诸部只宜取守势,以天威震慑之,以互市羁縻之,待朝廷平定江南之后,再徐图进兵。”
朱厚熜冷笑着说:“看来你还算是个明白人。既然知道朝廷如今兵力财力尚不足以两面用兵,那你为何要举荐夏言或是李春芳接任首辅?鞑靼犯边因朝廷议复河套而起,若是他二人秉政,重提旧论,朝廷该如何决断?激怒了俺答再度纠众犯境,朝廷又该如何处置?”
鞑靼进犯京师之日,严嵩已被赶去抄《永乐大典》,未曾与会商议战守之策,但他从邸报上得知,时任内阁学士、礼部尚书的高仪便是持这种观点,说曾铣轻开边战,触怒鞑靼犯境,结果被皇上厉声叱骂,并罚俸三月——若不是皇上为了平息党争,没有同意夏言一党对其穷追猛打,只怕罢官贬谪,甚或下狱论罪也在所难免。但皇上似乎已经把自己亲口说过的话都忘了,身为内阁辅臣,除了慨叹“天心难测”,还能怎么样呢?因此,他赶紧再次俯身在地:“臣愚钝,举荐夏阁老、李阁老,只因他二人久在中枢,通晓政务,未曾想到如此深远,请皇上治臣颟顸误国之罪。”
“念你自请督师,也算慷慨任事,尽忠报国,治罪就不必了,但你既身为内阁首辅,虑事行政便不可不慎重周密,否则便会上误国家,下误百姓,更辜负了朕对你的社稷之托。起来吧!”
待严嵩起身之后,朱厚熜说:“内阁四位阁员,论资历才干,也只你与李春芳两人堪当督师之任。可是,鞑靼虽多次求贡,但时下贡使尚未来朝,还不知他们要价如何,除了你,大概也没有人能对付的了他们,你应留在京师准备与他们谈判;此外,鞑靼一贯尚武好斗,骄横无礼,且不讲信用,无论马市开与不开,朝廷都要防备他们再度犯边入寇,李春芳分管兵部多年,通晓边情军务,也应留在京城。既然你二人都不宜督师南下,朕就决意不派督师,改以吕芳任监军,你意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