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攻心为上
严嵩恍然大悟:皇上一番雷霆震怒的背后,竟埋着这样一篇大文章!看来如今朝局不稳,迭生变乱,皇上已经不放心他们这些外臣,而改以自己最信任的大伴督率倾国之师南下平叛!仔细想来,皇上方才那样小题大做,或许便是此刻正垂首站在皇上身后不声不响的那个吕公公在背后进的谗言!
尽管心里着实恼怒,但他断然没有与皇上最为信任的大伴争宠的胆量,赶紧说:“皇上圣明!吕公公忠勤敏达,德高望重,远胜臣与李阁老百倍,以他监军,必能使六军上下效死用命,江南逆贼望风披靡……”
严嵩既然已经表态,朱厚熜就不再和他多费口舌:“既然严阁老赞同此议,明日朝议,就由你上奏朝廷。”
严嵩自然知道,内官提督京营或任各军镇监军之例,起于宣宗宣德年间而废于嘉靖初年,当初废弛之时,朝野上下无不拍手称快,也算是当今皇上顺应人心革除旧弊的一大德政;如今皇上要自食其言,委派自己的大伴任平叛军监军,还真有点说不出口,就象当初与鞑靼议和一样,将这件棘手的事抛给了自己,让自己来承担朝野上下的非议与诘难,但一来内阁辅臣本就应该查缺补漏,为皇上分忧解难,内阁首辅则更要甘当替罪羊,为皇上分谤免讥;二来这何尝又不是讨好吕芳以及吕芳背后的皇上的大好机会?因此,他欣欣然地说:“臣谨领圣谕。”
朱厚熜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大概已近丑时了,明日早朝还要议事,有些事你们内阁还要先通通气,严阁老早点歇息吧!”
严嵩明白皇上想必知道李春芳对督师一职志在必得,让他于早朝之前将此事告知李春芳,省得他在朝堂之上公然反对,闹得皇上和内阁都下不了台,当即躬身说:“皇上也请尽早就寝,臣告退!”?
“吕芳,代朕送送严阁老。”朱厚熜说:“以后也赐给严阁老一面出入宫禁的腰牌,求见朕就不必请旨了。”
次日朝会之上,严嵩代表内阁上奏朝廷,建议平叛军以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太师英国公张茂为帅,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少辅威远侯陈世昌副之;以京师营团军为先锋,营团军副指挥使戚继光为前军指挥使;其他各军指挥使及以下将佐由两位正副帅会商酌定。朱厚熜准其所奏,敕令诸位将帅戮力同心,督率六军共赴国难。张茂等人出班,慨然奏曰愿为朝廷效死用命,此番南下,定能将江南逆贼一鼓擒获,献俘阙下。
参加朝会的五府及各部院司寺所有官员都明白,这是早已议定之事,不过走个过场而已。但接下来严嵩所奏之事,却令绝大多数的人大吃一惊:“江南叛乱,波及南都、中都及皇上龙兴之地湖广安陆,太祖文皇帝与睿宗先帝陵寝更不知能否保全,令皇上及臣等百官万民夙夜忧叹、寝食难安。兹事体大,臣恳请皇上择派亲信内官代帝巡视两都及安陆,谒孝、显两陵,并监平叛军事。”
满朝文武尚在惊愕之中,御座上的朱厚熜开口了:“严阁老所奏深契朕心。朕躬德薄,御极二十四年来未成大治,致使两都沦陷、太祖及朕的皇考皇妣陵寝皆落入贼手,每每思之,不胜激愤之至,恨不能亲率六军南下平叛,克复两都,祭告太祖及睿宗先帝,却为诸位爱卿以家国大事所阻,实在愧对列祖列宗!如今派遣内官代为成行,也算聊尽后嗣子孙之责了。只不知当派何人为使,严阁老可有合适人选?”
“臣以为乾清宫管事吕芳久侍皇上,又曾侍从于睿宗先帝左右,以其为使最为相宜。”
乍一听严嵩方才的奏议,满朝文武多有不满:内官监军之旧制已被废止,何必要再让那帮阉寺重掌兵权,祸国乱军。此刻听了这一番君臣奏对,大多数人都释然了:皇上挂念太祖,尤其是本生皇考、皇妣的陵寝,派出自己的大伴拜祭,这也是尽人子的本分,外臣可不好横加干涉啊!
当然还有另外一些人就想得更为深远一层:薛陈谋逆,司礼监掌印吕芳担罪被贬,但皇上还是想让他继续担任“内相”,就要给他立功的机会。既然如此,谁还敢在这个时候触皇上和吕公公的霉头?
属于夏言一党的几个六科给事中昨日已知道内阁原定以李春芳为督师,但严嵩如今却又举荐吕芳出任监军,想必是不愿让李阁老独揽大功,抬出吕芳来抢位子,便有心要出班谏争,弹劾奸臣弄权,却看到站在第一排内阁辅臣队伍之中的李春芳纹丝不动,安若泰山,也就不好强行出头了。
既然没有人公开反对,朱厚熜便说:“此事就准严阁老所奏。江南乃朝廷财政之源泉,处置得当与否,于国家未来得失甚大,不可不慎重斟酌。朕今日想与诸位爱卿议一议江南叛党乱民处置一事。”
这个题目实在太大太敏感,无论是已经受命执掌平叛军的各位将帅,还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法司的官员,乃至那些与江南有着这样那样关系的官员,都把耳朵竖了起来,谁也没有心思去探究内官担任监军妥当与否了。
朱厚熜缓缓地说:“朕以为江南之于国家,譬如仓廪库藏之于人家,纵有二三强梁之徒鼠窃窜据其中,若非迫不得已,必先尽力设法抚而出之,诱而缚之,断无骤然举火焚仓,纵兵毁库,自败其才之理。如今些许宵小占据江南,逆天作乱,便等同此例。朝廷此前曾拟定‘政治宣传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总体方略,进而又为平叛军定下‘抚剿并举,以抚为主’的平叛方略,一以贯之便是要力避焚杀破毁,保全库藏,以利国家振兴富强之大计。但方略难免空泛无当,需具体细化为各项政策措施,诸位爱卿若有良谟在胸,自当坦陈建言。甚或具体到一人一事,但凡是出于公心,有利国家,也不妨道来。”
见满朝文武左顾右盼,窃窃私语,却还是没有一个人敢率先出班陈奏,朱厚熜又说:“江南不只是朝廷财赋重地,更是国朝斯文元气之地,江南士子如何处置便关乎国朝文昌教化。朕以为,寻常士子,只要未受伪朝官职,无论有无附逆之情事,也应网开一面,不予追究。朕还闻说那些乱臣贼子为了聚敛民财以逞私欲,竟卖官鬻爵,准许士子纳贡捐官。如此亵渎国家名器,朕闻之不胜骇然之至!对于那些自愿买官、侮辱斯文的士子,朕委实痛心不已,但上天有好生之德,朕也念其求学不易、上进有心,只要他们不附和那帮乱臣贼子负隅顽抗,且能真心悔过,朕也一个不杀,大部不抓!”
皇上的话如同向平静的池塘中扔了一块石头,朝堂之上顿时沸腾起来:谋逆是十大不赦大罪之首,为首的自不待言要抄家灭族,那些接受伪明政权封授的官职的人,等若自愿加入逆党,贬谪充军、甚至身送东市明正典刑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皇上竟说“一个不杀,大部不抓”,显见得是有意要赦免其附逆之罪,如此心量气度,古之贤君也不过如此啊!
此外,皇上推行嘉靖新政,要求官绅士子一体纳粮当差,被全天下的读书人视为凌辱士人之乱政,朝廷命官虽说碍于忠君思想的束缚,没有多少人参与谋逆作乱,但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满,这道恩旨一出,足见皇上并非不尊礼教,而是迫于国朝财政难局,不得已才颁行新法。满朝文武立刻跪了下来,齐声高呼:“仁德宽厚无过皇上!”包括严嵩在内的全体江南籍官员更是禁不住热泪盈眶,不迭声地喊道:“吾皇圣明,圣明啊!”
看着满朝文武十个人中少说也有六、七个眼中有泪光闪烁,朱厚熜心里苦笑一声:即便朕不知道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的重要性,就凭你们江南籍官员占了大明官场一大半的人数优势,朕也不敢轻易对全江南的士子动刀子啊!他谦逊地一笑:“也说不上圣明不圣明。朕是天子,是万民的君父,就要为江南,更为国朝保存一点斯文种子!”
接着,他进一步启发说:“朕以为平叛是大事,战后重建也不容忽视。诸位爱卿有江南人氏,也有曾在江南为官者,贵亲谊、同乡、同窗或当年治下子民,若有真才实学者,可将姓名开列清单,能保全的朕都保全,有愿意为国家效力者,朝廷也大开方便之门,我大明朝要国运昌盛,长治久安,人才总是多多益善的好!你们可修书于他们,让他们安心保全性命,王师不日即可南下,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若有传送军情、捐资助军者,朝廷从厚论赏。”!
皇上把优抚江南士子百姓的调子定了下来,满朝文武就寻着这个思路开始建言献策,并为之展开了激烈的争论,最后定下来处置江南叛乱诸人的总原则仍遵照皇上平定京城薛陈二逆谋逆之事颁布的圣谕“首恶必除,胁从不问”,对于江南逆天作乱的那帮藩王宗亲、勋臣贵戚,自然绝不姑息,要严惩不怠以正国法、儆效尤。但对于附逆的各级官吏、将士、士人、百姓,则有许多恩抚之策,比如鼓励叛军将士及各地百姓在王师到来之际杀官起事或助军杀敌破贼;鼓励江南豪绅富户大力捐助军粮;鼓励叛军各级将佐率军投诚或战场起事,以及各地官员献城投降,以上人等不但赦免附逆之罪,还可论功行赏。同时,各地官吏若格于叛军势大,不能起事或献城,只要恪守臣职,保境安民,并妥善保管典籍、黄册、仓廪,也可酌情减免其罪等等。
对于这些建议,朱厚熜无不准奏,指令翰林院、国子监将这些优抚政策撰文,刊登于《民报》之上,通过各种渠道送到江南广为分发,并明确指示,各级官府衙门务必要将各项恩抚之策落到实处,日后但有朝廷官吏不照此办理者,江南士子百姓可持《民报》到上司衙门直至京城告状。
第七章誓师出征
钦天监择的吉时总是上合天象!朝廷平叛大军誓师南下的时辰定在嘉靖二十四年五月十八日午时整。当日早晨,天还是阴沉沉的;辰时许,当朱厚熜率内阁、五府、六部诸位文武大臣祭拜了太庙之后,天便放了晴;到了午时,更是艳阳高照,灿烂的阳光笼罩着偌大的军校场,数十万将士身上的衣甲,还有那如林的刀枪上泛出点点耀眼的寒光,好一派威武雄壮的气势!
看到此情此景,无论是六军将士,还是奉旨前来送行的五府、六部等京城各大衙门的职官司员和京城的缙绅百姓,所有的人都在心中慨叹:皇上不愧为真命天子,如此吉兆,岂不正应着王师衔命南下平叛,乱臣贼子望风披靡之天意!
送行的人群之中,正五品的钦天监监正周云逸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三日前皇上命钦天监挑选吉时之时明确说了,若有违天和,发生大风吹折纂旗等不祥之兆,便要将钦天监所有职官全部处斩。今日早起看着天色不好,他已提前与妻儿诀别。还好老天爷体恤,就凭眼前这风和日丽的天气,不但身家性命可保,皇上的恩赏也断不会菲薄。
在旌旗如簇、刀枪如林的平叛大军队列中,还站着数百个文官,即使远远地看不清他们胸前的补子,单看身上那或红或紫或青的官服,就能知道这些人既有二、三四品的大员,也有七八品的小官。这其中,自然少不了军需供应总署的官员,但更多的,则是吏部遵圣谕从各部院寺司衙门和候选官员当中遴选卓有才干且为官清廉者,为江南诸省搭配的行政班子,其中大部分是年初派往各地宣传国家各项仁政、鼓励大兴农务的翰林院翰林和国子监监生。这些江南各省府州县未来的父母官将跟随大军行动,到了自己的治下,便要秉承“政治宣传为主,军事打击为辅”的总体战原则,抚政安民,鼓励农桑,并尽全力为平叛军征集、转运军需粮秣。
整军完毕之后,一身戎装的平叛军正副帅太师英国公张茂、少傅威远侯陈世昌率各军指挥使以上军官来到军校场门口,恭迎圣驾。
巳时三刻,一队手持旗帜的戎装甲士迅疾而来,当先的是六名手持红色令旗的骑士,紧随其后的是十六名并排而行的骑士,手擎着清道旗。接着,九面龙旗黄赤蓝绿紫黑白七色旗各一面呼啸而来,每面旗帜下各有六名随旗军士护卫。
在大明朝,只有一个人可以使用这样的仪仗,那便是当今天子!龙旗一到,如天子亲临,也预示着圣驾已不远了,张茂等人赶紧跪了下来。
旗帜之后,是上千名衣甲鲜明的大内禁军,身穿各色品级内官服饰的太监手持着引幡、戟氅、金瓜、节钺等名目繁多的器物作为引导,朝廷三品以上文武百官随行护驾。天子出行,即便是内阁学士、六部九卿也只能弃轿骑马,身后也不能擎伞张盖,浩浩荡荡一大队身穿苎丝圆领官服、腰系玉带的朝廷重臣,绯红色的官服在阳光下显得分外的鲜艳耀眼。
三十二名身穿红绸轿衣的舆夫合力扛着一乘足有一丈多高、二丈多宽的巨型步辇,缓缓朝着军校场走来,四周还有上百名身着崭新官服的锦衣卫缇骑校尉环卫左右。
张茂等人一齐俯身在地:“臣等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同时都在心中暗暗称奇:今上性节俭,厌恶奢华排场,往日出行,哪怕是夏至、冬至两日祭祀天地,也从未用过这样正规的天子仪仗,今年元日阅武,干脆弃乘舆而骑马,看来皇上对今日誓师可谓是十分看重啊!
身穿御用皮弁服、披着一件明黄色披风的朱厚熜下了乘舆,亲手将白发苍苍的张茂和陈世昌搀扶起来,携着两人的手,步入军校场。
所有的将士和送行官民都跪了下来,三呼万岁,声震云霄。
举行誓师典礼的阅武厅已被装饰一新,在它的旁边,支起了一顶巨大的明黄色帐篷,这是供皇上在典礼开始之前稍事休息之用。此刻尚未到午时,朱厚熜便带着文武百官来到这里,等待吉时。
一进帐篷,朱厚熜便解下身上的披风,吕芳习惯性地就要伸手去接,朱厚熜却将披风披到了张茂的身上。
张茂手足无措地说:“皇上,这——”
“披上吧。”朱厚熜温言说道:“此番南下,天气会越来越热,披风的用处确是不大,可你毕竟七十多岁的人了,可不比他们这些年轻人,骑马时挡个风,省得受了风寒。再者,这件披风是去年鞑靼犯境,朕御驾亲征之日曾穿过的,朕把它送给你,便有若朕也伴着你南下杀贼了!”
张茂为难地说:“这……这是御用之物,老臣安敢僭越违制……”
“你受得起!”朱厚熜感慨地对张茂说:“一百五十年前,成祖文皇帝在此誓师,带着你先祖故老国丈张英南下靖难,我大明永乐盛世由此发端;今日倾国王师南下平叛,朕却不能与你同行,真是遗憾啊!”%HIbj-ibook.comZ+A
但凡统军大将,最烦最怕皇上御驾亲征,王驾在军中,于军旅行战并无半点裨益,反多方擎肘,哪有自家督率大军行事便宜、逍遥自在!但皇上近来在内外诸臣面前一再提起御驾亲征的话题,跃跃欲试之心已昭然若揭,张茂实在担心他在这最后的一刻改变了主意,忙说:“些许宵小逆天作乱,无需皇上以天威亲临。请皇上放心,老臣定能替皇上灭了他们。”
朱厚熜环视诸位将帅,笑道:“哈哈,你与陈少傅两位都是世代忠良、满门英烈的军中硕勋,挑选的这些将领个个精通兵法战略,又兼弓马娴熟,都是一时之选,朕又怎会担心?倒是你们,”他看着张茂和陈世昌两人:“张老公帅和陈侯帅,朕为你们二位统军大帅的胡子担心啊!”
胡子?张茂怔怔地看看皇上,随即又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跟随在皇上身后的严嵩。严嵩有心要提示他,可是,皇上是指名与张茂与陈世昌两人说话,他又怎敢随意插嘴!
陈世昌虽与张茂一样,都是世代簪缨之家,也不好读书,但他却爱附庸风雅,府上养着一大群清客相公,平常听那些人纵谈古今,倒也长了一点学问,想了一想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忙对张茂说:“老公帅,皇上是说让我们从严整肃军纪,莫要纵兵扰民啊!”
张茂还是不明就里,问道:“江南百姓都是我大明的百姓、皇上的子民,我平叛军衔命南下,自然要遵行‘剿抚并举,以抚为重’的圣谕,加强军纪安定百姓。可这跟你我二人的胡子有什么关系?”
朱厚熜和文武大臣都笑了起来,陈世昌也笑着对他说:“当年曹操率军出征,严令兵士不得扰民,违令者斩。可他的马受惊踏了民田,就自请受军法,被左右劝阻,割须代首。皇上的意思是要我们也要象曹操那样正军规、肃军纪、严军法啊!”
“曹操?”张茂勃然大怒:“老夫知道,就是评话里的大奸臣!好你个陈世昌,你小子才要学曹操呢!”
陈世昌刚要解释,却见张茂跪了下来:“皇上三令五申提到军纪,老臣绝不敢违犯。但老臣世代都是大明的臣子,我张家的人一落地就只知道忠于皇上、忠于朝廷,绝不学曹操!”
朱厚熜将张茂扶了起来:“张老公帅耿忠之心可昭日月啊!不过,曹操既能如此,我平叛大军乃是吊民伐罪的威武之师、仁义之师,就更应如此了!”
“老臣谨遵圣谕!”张茂起身之后,却瞪着皇上身后那些蟒袍玉带的内阁辅臣,示威似的扬起了拳头:“评话上说曹操‘托名汉相,实为汉贼’,我大明朝没有宰相,更不能出曹操这样的奸贼!谁要想当曹操,我张茂拼了这把老骨头,也要替皇上将他诛灭!”
几位内阁学士都尴尬地干笑着,严嵩忙说:“吉时已到,请皇上移驾阅武厅,拜将出征。”
朱厚熜又拉起了张茂的手:“走,张老公帅,朕为你誓师以壮行色!”
作为今日誓师仪式理所当然的主角,朱厚熜被诸位文武大员簇拥着,笑容满面地登上了阅武厅。其实,在他的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遗憾——这么重要的历史时刻,若是能象北京保卫战之时在德胜门下向营团军晓谕春秋大义、昭示抗战到底的决心那样,发表一番激动人心、鼓舞士气的精彩演说,无论是日后为自己修《实录》,还是记诸史册,肯定能流芳千古。可是,那偌大的军校场里聚集了数十万将士和送行的官绅百姓,尽管没有人敢随意喧嚣,但因一俟誓师仪式完毕,平叛军就要从军校场直接开拔,每一位将士都是兵甲齐备,为了以防有人谋刺王驾,锦衣卫将阅武厅方圆十丈划为禁区,不许任何人接近。在没有麦克风的明朝,只怕他喊破了喉咙,站在最前排的平叛军将士也听不见皇上在说些什么,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这个有点天真的作秀想法。
按照礼部官员拟定的各项礼仪典范,朱厚熜赐给平叛军监军吕芳天子剑和节钺;赐给平叛军主帅张茂虎符;赐给平叛军各军主将铠甲兵器。随后,随行的内侍送上一坛坛的美酒,君臣酌酒祭祀天地之后,朱厚熜向张茂等平叛军将帅举起了手中的酒碗:“以倾国之师敌一隅,又有你们这些军中豪杰统兵,朕就不多说什么了,去吧!给朕把江南夺回来,朕等着你们回来过年!”
说完之后,他将碗中美酒一饮而尽,劈手摔碎了手中的酒碗——这可不是官窑特为大内烧制的御用器皿,为了合乎壮怀激烈的誓师气氛,朱厚熜命人换用了军中常见的粗瓷大碗,摔起来一点也不心疼,更象是当年看过的那些电影电视上敢死队出发时送行的固定模式。
张茂也学着皇上的样子,将手中的酒碗掼在地上,豪情万丈地说:“区区蟊贼,何用等到过年!皇上且安心等着,老臣定能带着儿郎们回京城过中秋!”
“好气魄!”朱厚熜说:“一言为定!中秋佳节,朕与满朝文武一边赏月,一边听你张老公帅的报捷奏疏!”
第八章攻城受阻
嘉靖二十四年六月十日,先期出发的营团军抵达徐州城下,与河南卫所军钱文义所部兵合一处。根据平叛军主帅张茂原定的作战计划,两军休整一两日之后,便要协同作战,突破徐州城外的叛军外围防线,拔除各处据点,扫清大军攻城的障碍。营团军与河南卫所军举行了有各军营官以上的军官参加的军事联席会议,商议分工。会上,钱文义以“杀鸡焉用牛刀”和营团军长途跋涉尚需休整为由,将作战任务抢了去,还仗着当日曾与营团军在德胜门下并肩血战结下的生死之交,厚着脸皮要求监军杨博和戚继光将营团军神机营划归他指挥,为河南卫所军提供火力支援。都是大明的军队,都为着皇上的平叛大计,杨博和戚继光也不好拒绝他。
营团军是皇上钦命组建的新式军队,神机营有大大小小火炮数百门,此次作为平叛军前锋南下,皇上咬牙拨给他们十门在北京保卫战中大放异彩的御制神龙炮,装备了整整一队炮兵。早已见识过神龙炮威力的钱文义如获至宝,每次开战之前,先命火炮对着叛军的工事齐射一遍,兵工总署新研制的专用于攻城的炮弹果然不同凡响,叛军的土城木城在炮火下根本不堪一击,顷刻间便被轰塌。叛军都是江南各省兵士,哪见过这样威力巨大的火器,苦心经营近半年的防线顿时土崩瓦解,将佐兵士四散逃窜,钱文义督率河南卫所军以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伤亡代价,轻松地将徐州城外的叛军据点一扫而光,立下了平叛第一功。
六月二十三日,平叛大军主力抵达徐州城下,主帅张茂见徐州外围据点已被完全清除,便不再耽搁,即刻召开了军事会议商议攻打徐州诸事。杨博和戚继光在会上慷慨请命,声言已休整多日的营团军愿承担首攻之任。其他各军一则远道而来,尚需休整;二则也不好抢营团军的先锋之功,便议定由营团军承担首攻任务。
会后,钱文义让营团军神机营归建。杨博和戚继光才知道,几天时间,神机营已将弹药消耗大半,尤其是神龙炮队,攻城专用的新式炮弹一发也没有剩下。
“这个老钱,真他娘的是个败家子,我听兵工总署的胡大人说,一发炮弹合十两银子呢!”戚继光嘟囔了一声,也没有太往心里去——年初皇上便视察了兵工总署下属的各大兵工厂,勉励官吏工匠加紧生产,鼓励技术革新。军器局也禀承“优化工艺流程,定额生产,计件付酬”的圣谕,实行了被皇上称为“标准化管理”的管理模式,大大提高了劳动生产率,使滑膛枪和神龙炮实现了批量化生产。尽管受限于优质钢材的数量不足,还是不能完全满足全军之需,但平叛军优先装备了大量新式武器,中军炮营光御制神龙炮就有五十门,也不在乎少个十门八门的。他索性就让营团军神机营回营休整,与杨博两人恭请张茂将中军炮营暂时划归营团军指挥。
中军炮营责无旁贷应为主攻各军提供火力支援,营团军的这一要求十分合理。张茂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中军炮营休整一整天之后,于次日午夜时分抵进前沿。看到那五十门威武雄壮的大炮一字排开,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徐州城,营团军上下无不欢呼雀跃。
可是,中军炮营毕竟不是营团军自家的神机营,在协同作战上存在着很大问题。次日清晨,攻城之役正式打响,中军炮营一开始倒是狠狠地放了一阵炮,将高高的徐州城头的城楼、垛堞炸得砖石乱飞。震耳欲聋的炮声中,已运动到城下前沿阵地的营团军前军将士也能听到城头上的叛军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可是,当将士们扛着云梯冲过护城河,准备一鼓作气攻上城头之时,大炮竟突然停息了下来。原本被炮火压制得根本不敢还击的叛军抓住时机,大将军炮、佛朗机、火铳、滚木擂石和箭矢一起向着刚刚冲过护城河,正要越过护城河与城墙之间那片阔约二十丈的空地的营团军将士们一股脑砸下来,第一波冲锋的几百名士兵全部牺牲,无一幸免。
看到进攻受阻,前军统领曹闻道气得眼眶几欲迸裂。在前一天营团军的军事会议上,为了争夺这个首攻任务,几乎与中军统领曾望等其他各军统领打起来。戚继光考虑到营团军两大主力,一是中军,一是前军,去年营团军奉命护送圣驾返回京城平定薛陈谋逆,中军有夺取皇城、救出太子等赫赫之功,前军却只捞到了一些小鱼小虾,脾气火暴的曹闻道为此气得大闹了一场,有整整一个多月没有和曾望说话,为了安抚曹闻道,并使中军前军不至于因争功而心生芥蒂,便与监军杨博商议,将首攻任务交给了前军。当时,曾望阴阳怪气地说:“老曹,你们前军先攻一攻,打不下来兄弟自会帮你!”曹闻道怒骂道:“混帐!你曹爷爷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何曾让旁人帮过!要么你在城里给哥哥庆功,要么就给城外哥哥收尸!”既然把话说到了绝处,因此,当第一波攻击受阻之后,他便不顾亲兵的劝阻,穿上双重铠甲,身佩战斧,手持长枪,就带人又冲了上去。
徐州是南下的门户,一旦有失,江南诸省万难保全;加之苦心经营了近半年的外围防线和各处据点被轻而易举地拔除,更让叛军将士见识到了朝廷兵马的强悍战力,也深知若不能固守坚城,野战更无任何胜机。因此,困兽犹斗的叛军将士进行了疯狂地抵抗,凭借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又一次用火器打退了前军的进攻。若不是三四个亲兵强行拖着曹闻道撤到护城河的对岸,只怕前军统领便要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曹闻道踢翻了拼死阻挠的亲兵,组织了第三次的进攻。依然是前两次的翻版,前军将士攻到城下之后,被城上的火炮箭石打退了,曹闻道头上也被不知是填塞在火炮中的石子还是火铳的碎片擦了一下,顿时血流如注……
亲兵为曹闻道包扎伤口之时,前军副统领肖剑锋痛心疾首地说:“不能再冲了,将军!我前军统共不到万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死伤了三千人,照这样的打法,今日之后,世间再无我营团军前军这一锐健之师了!”
肖剑锋虽为副统领,但他十分年轻,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岁,营团军组建之初,他才是一个刚刚袭了百户之职的新兵蛋子。其后,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遵从“强军之道,重在选将;选而教之,优而用之。”的圣谕,在军中开办了讲武堂,有意识地选拔了一批年轻有文化的低级军官进行培养,传授兵法战策及骑射之术。肖剑锋因学业出众,便被委任为营官。北京保卫战中,肖剑锋手刃鞑靼千夫长一名,百夫长三名,普通军卒十数名,被破格拔擢为前军副统领。可是,军中最讲资历,十六岁袭副千户之职从军入伍,至今已穿了二十多年戎装的曹闻道还不把他这个毛头小伙子放在眼里,听他这么说之后,当即破口大骂道:“你个狗娘养的怕死!”
肖剑锋尽管一直在曹闻道麾下任职,从来都是口称“属下”,不敢以副职自居,但被他这样当着众多将士的面厉声叱骂,也实在受不了,当即愤然反驳道:“属下不怕死!当日德胜门一战,将军带队伏击鞑靼先锋,带的三个营中,有一个就是属下所掌的第二营……”
曹闻道见他还敢顶撞自己,更为恼怒,骂道:“跟老子打过伏击、阻击过数万鞑靼虏贼的人,竟会怕城上那些贼娘入的土鳖龟孙?!”
“属下更不是怕!”肖剑锋说:“只是徐州城高沟深,护城河与城墙之间还有那么宽的开阔地,没有炮营火器压制城头的敌人,我军难以抵进城下,更难搭云梯攻城!”
几个营官七嘴八舌地说道:“是啊!肖将军说的对,炮营火器不用,全靠我们拿弟兄们的血肉之躯去挡敌人的炮子箭石,这个仗,难打啊!”
“二十来丈的开阔地、近十丈高的城墙,没有火炮,把我们前军一万人全填进去也不够……”
“放你娘的狗屁!”曹闻道跳了起来,却因身上铠甲过重,不禁打了一个趔趄。亲兵赶紧将他搀扶着,他抬起脚踹在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营官身上:“没有火炮就不会打仗了?皇上发给你个龟孙的刀是让你砍柴的?给老子整队,今天就是把前军全填在这里,老子也要拿下徐州城!”
一个营官不敢和他顶嘴,把气都撒在了配合不力的中军炮营的身上:“他娘的!炮营那帮鬼孙为什么不开炮?留着炮弹下崽子啊!”
曹闻道怒视着他,恶狠狠地说:“老子告诉你,炮营不归老子官,杀你们可是老子一句话的事儿!谁他娘的再敢废话,休怪老子军法无情!”
几位营官都是曹闻道一手调教出来的下属,见他凶神恶煞一副要吃人的架势,谁也不敢再去触他的眉头,赶紧吆喝着手下的队官哨长收拢队伍。
与统领、营官们的想法有所不同,看着多年来一直在一个锅里抢饭吃的袍泽弟兄相继牺牲在自己的面前,兵士们早就被激起了内心的仇恨,不待各队、哨官催促,就开始做再次冲锋的各项准备。他们一边整理着身上的衣甲,一边用喷火的眼神恨恨地盯着不远处那巍然耸立的徐州城,似乎要用自己凌厉的目光将它击为齑粉。
“将军三思啊!”肖剑锋焦急地喊道:“弟兄们的性命要紧,不能白白葬送在……”
曹闻道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扯JB淡!当兵吃粮,为的就是以身许国,慷慨捐躯!前军没有孬种,就是死,也要给老子死在城头!”说着,他瞥了肖剑锋一眼:“肖副统领既然不愿带弟兄们冲锋杀敌,就请在后队收容伤员。你是高大人和俞军门、戚军门看重的人,等老子战死在徐州城下,等着接任统领便是!”
肖剑锋顿时涨红了脸:“曹将军!论年齿论资历,属下都不敢和将军争一日之短长,但也请将军相信,属下为国效死之心绝不敢人后!属下这就带人冲锋,不拿下城头,当殉国于此!”)
第九章死不瞑目
见肖剑锋主动请缨,曹闻道也不好意思起来,拍了拍肖剑锋的肩膀,说:“肖老弟,你跟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知道你曹大哥就是这牛脾气,急起来谁的面子也不给,你可千万莫要往心里去。你尚未娶妻吧?这冲锋陷阵的事,怎能让你来干?好好在这里收拢队伍,等我带人抢上城头之后,你们务必迅疾跟进,不让那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再把弟兄们赶下城。要知道,曾望那小子早早把话放了出来,前军若是不行,就要调他们中军上。他娘的,莫非他中军是大娘生的,我们前军就是小娘生的?凭什么处处占老子的便宜!”
肖剑锋昨日也曾与会,听见了曹闻道与曾望的那场对话,知道如今再说什么都无济于事,他的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将军已经负伤,就让属下愿带弟兄们再冲一次!”
“我说了,你还未曾娶亲,我老曹已有了三个儿子,要死也论不到你抢在我前面!”曹闻道吆喝一声:“弟兄们,是男人就把卵子给老子夹紧了,跟老子杀那帮贼娘入的土鳖龟孙去!”说着,推开一直搀扶着自己的亲兵,转身就要往队伍的前面走。
曹闻道刚走出了两步,就听到身后响起肖剑锋的一声怒吼:“将军!”他回头看去,只见肖剑锋跪在地上,横刀搭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
曹闻道诧异地说:“肖老弟,你这是做甚?”
肖剑锋哽咽着说:“当日德胜门下一战,属下带着二营随将军伏击鞑靼虏贼,被虏贼砍了一刀,十停命已去了七、八停,是将军带人把属下抬了回来,属下这条命是将军救的,也该还给将军!属下愿代将军出阵!”
“有这样的事吗?”曹闻道皱着眉头想了一想,似乎想了起来,说:“你这人,把那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记得那么清楚做甚!你是我老曹手下的兵,还有口气不抬回来,莫非将你扔在那里等死不成?亏你小子命大,浑身血葫芦似的,抬到医营,那些贼娘入的医官不晓得你是营官,还不愿收,让老子径自把你埋了。老子一个耳光甩过去,这不就把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他感慨地说:“到底是青壮小子啊!才两个月功夫,就活蹦乱跳地回来了,嘿,还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下子就成了老子的副手了。老子当年在蓟镇跟着刘军门打土蛮,半条命都没了,也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算了,各人有各人的命,说这些没意思。日后你当了大帅军门,若还念着老曹的好,就平日对手下的弟兄好一点,打仗时也别拉下一个弟兄就是了……”
“属下愿代将军出阵!”说着,肖剑锋将刀在脖子上一拉,顿时有血珠子渗了出来:“请将军恩准!”
曹闻道慌了神:“你……你把刀放开……”
肖剑锋说:“当日属下一营之众有六百五十二名弟兄,活下来的不到三十人,多活了这大半年,属下已知足了!将军若不答应,属下就自己了断,给那些弟兄们做伴去!”
曹闻道已激动得嘴角抽搐,却厉声骂道:“他娘的你个肖剑锋,竟然敢威胁老子!去,给老子把城头拿下来!若是拿不下来,看老子不大耳刮子抽你!”
“谢将军!”肖剑锋从地上一跃而起:“整队出击。”
“你,你,你,还有你!”曹闻道指点着自己的几名身手最好的亲兵:“跟着肖将军,他若有事,你们也就别回来见老子!”
肖剑锋喊道:“弟兄们,成败在此一战,营团军前军威名在此一战,随我冲啊!”
营团军前军将士怒吼着,如暴烈的巨浪一般冲向了徐州城。可是,徐州城就象是横亘在大海中的礁石一样,巍然不动,却将任何冲向它的浪头击得粉碎……
不到一刻,肖剑锋就回来了,不过,是被曹闻道的亲兵背回来的,他的胸前被火炮炸出了一个大洞,肠子自腹腔中流了出来,眼见是活不了了。他身负重伤之后,将士群龙无首,这一波的进攻又功败垂成。
不过,曹闻道却顾不得生气,抱着肖剑锋喊着:“肖老弟,肖老弟……”不知不觉中,这个粗鲁豪爽的军中大汉已是泪流满面。
肖剑锋艰难地睁开眼睛,叫道:“将……将军……”
曹闻道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在,在。老弟,你挺住,你一定给老哥挺住!老哥这就把你送到后方医营去……”
肖剑锋气若游丝地说:“不必了,德胜门下走的弟兄们在召唤我了……”他奋力抬起了一只手。
曹闻道明白他的意思,慌忙伸出手与他紧紧相握:“你给老哥挺住,挺住!老哥命令你,挺住,挺住啊……”
象是有一股力量从曹闻道的手传递到肖剑锋的身上一般,他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话言尽管还是那样有气无力,却比刚才流畅多了:“将军,敌人炮火太猛,弟兄们伤亡太大了。为将者,不可以怒兴师,你是军中前辈,是前军全体将士的大哥,不能让弟兄们就这样去送死,他们……他们都是我们前军,也是我们营团军的种子……种子啊……”
“你别……别说了……老哥听你的,先把弟兄们撤下来休整……”
突然,回光返照的肖剑锋高叫一声:“火炮……火炮在哪里……为什么不开……开炮……”说着,头一歪,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狗日的炮营,怎么不开炮啊!”曹闻道抱着肖剑锋逐渐冷下去的身子,哇哇大哭起来……
不远处的营团军本阵中,戚继光愤怒地扔掉了手中的望远镜,大骂着:“曹闻道你个王八蛋,连着冲了四次,连城墙也没有爬上去,倒折损了那么多弟兄!曾望,整队!”
站在他身旁的中军统领曾望犹豫着说:“军门,敌人的炮火太猛,弟兄们伤亡太大,不能再这么冲,得另想个办法!”
“你说什么?”戚继光“呛锒”一声抽出腰间的宝剑:“你再说一遍!”
曾望咬牙说:“军门今日就算杀了末将,末将也要说,这些弟兄都是跟着军门在德胜门下浴血奋战、九死一生的勇士,是我营团军的种子,不能就这么白白折损在这狗日的徐州城下!”
“住口!亏你还有脸提起德胜门!自德胜门一战,我营团军英雄壮烈之名便传颂天下,却没想到今日竟出了你这样怯敌畏战的败类!”戚继光厉声喊道:“来人!给我将这个败类绑了,待我亲率中军拿下城门之后,禀明中军大帅,将他军法从事!”
“戚将军万万不可!”一旁的监军杨博赶紧说:“临阵斩将有伤士气,且曾将军说的也是实情,徐州城高沟深,叛军炮火又实在太猛,让将士们以血肉之躯抵挡炮石,徒增伤亡也难以奏效,前军前车之鉴,不可不察。依下官看来,古人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前军已经连续冲锋四次未果,锐气已折,如今该让他们撤下来休整,再做论处……”
杨博虽是初来乍到,但他身为监军,是戚继光的上司,戚继光也不能不给他面子,便压抑着怒火,说:“前军既然不中用,是该撤下来。但叛军火炮已发射多次,想必炮管已红,装药即喷,威力已然大减,此时不调中军继续攻城,更待何时?”
“不可如此!”杨博说:“一来徐州城高逾数丈,敌人居高临下,即便没有火器,以箭石挡之,将士们也不易攻上城头;二来以曹将军的脾气,若将他们撤下来换中军上,他未必会听命,但前军将士已疲,士气不振,只怕伤亡会更大;三来炮营为何不开炮,倒蹊跷得很……”
戚继光听他提到炮营,立刻又暴跳如雷:“再派人去传我的将令,让他们即刻给我开炮!告诉他们,炮营虽隶属中军统御,可今日却是配属我营团军,若再如此消极避战,休怪我军法无情!”
“不用去了。今日就算是张老公帅亲自下令,只怕他们也不会听命……”杨博长叹一声,用手指着硝烟渐渐散去的徐州城头,说:“关口在那里……”“
戚继光又举起望远镜看过去,只见城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处方型高台,其上设有大案,一个身穿道袍、头发散乱的人手握一把宝剑,正在那里做狂魔乱舞状。
戚继光疑惑地说:“这是在做甚?打醮招魂也不应急于这一时啊!”
杨博摇头苦笑道:“这可不是叛军为祭奠亡魂而设法坛做法事,将军可曾看见,法坛下还站有诸多裸女?打醮招魂之事何其隆重,怎能容这等不洁之物亵渎天道?这是叛军专为压制我军火炮用的厌胜之术啊!”
戚继光知道,所谓厌胜,乃是上古流传下来的一种方术,以诅咒或邪恶之物来压制敌人,可这与火炮能不能放有什么关系?
见他还是一脸疑惑,杨博心中慨叹一声,皇上爱其有才,将他骤然拔擢,许他独掌一军,可说到底,还是个年轻人啊!但戚继光文韬武略,又忠勤果敢,他也颇为赞赏,便对他解释说:“戚将军以前世戎登州,又复掌营团军,对其他兵营诸多陋事不大熟悉,下官曾为职方主事,到过多处军营巡视,倒也略知一二。炮营故老相传一种说法,遇不洁之物便不能操炮施放,若要强放便会炸膛。此说虽荒诞不经,但炮手却深信不疑……”
杨博话还未说完,戚继光就跳了起来:“他娘的,老子还以为他们炮弹运送不济,谁曾想这帮直贼娘竟是为着这个!曾望!调一营跟老子走,去找炮营要个说法!”
见戚继光带着曾望等人朝本阵一侧的炮营阵地走去,杨博忙说:“戚将军,不可卤莽……”
戚继光停住了脚步,冷冷地说:“监军大人,我营团军几千弟兄就这么白死了吗?”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第十章厉行军法
平叛军中军炮营装备的神龙炮射程较叛军所用的佛朗机要远上一倍不止,因此,火炮的阵地也设在城头火炮的射程之外,任凭阵前打得热火朝天,他们竟还或坐或依着炮弹箱讲古扯闲篇。戚继光看到他们如此悠闲,再想起前军数千将士此刻伏尸城下的惨状,更是怒不可遏,厉声高叫到:“田东何在?”
见戚继光带着营团军的人杀气腾腾地奔过来,中军炮营虽不明就里,却也都不敢怠慢,纷纷单腿跪了下来:“参见戚军门。”
一个队官象是受命暂代指挥,听戚继光问起炮营统领,忙解释说:“田将军回中军了。”
“报上姓名、职级。”
“小军马忠,中军炮营一队队官。”
戚继光怒视着他:“我问你,为什么不开炮?”
马忠愁眉苦脸地说:“回戚军门,弟兄们也知道营团军的弟兄们仗打得很辛苦,可敌人卑劣狡诈,施出那样下作的法子,我们也没有办法啊!这不,我们田将军也急得不行,专程赶回中军请张老公帅的示去了……”
戚继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下作的法子?一个臭道士、几个裸女就把你们胆子吓破了?”
曾望也愤怒地说:“扯JB淡!鞑子是夷蛮异族、化外野民,连人都不算是,莫非不比那个臭道士更奸邪?大炮轰过一片一片的死,怎不见有什么厌胜不厌胜的说法!”
中军照例要比其他各军高一级,炮营的营官田东就挂的是统领衔,队官的品秩也等若其他各军的营官,因此,马忠尽管不敢跟戚继光叫板,却也未必把曾望这个统领放在眼里,斜着眼睛瞥着他,说:“这位将爷,话也不能这么说,弟兄们都信这个,我们这些做官的也不能为着自家的功劳,便强令自家弟兄舍出性命不要吧……”
尽管那个马忠话语之中隐含的嘲讽之意令戚继光十分恼火,但战事正酣,他懒得跟一个小小的队官多费口舌,直截了当地说:“奉张老公帅之命,中军炮营归我营团军暂掌。我命令你开炮!就瞄着城头的那个臭道士,给我开炮!”
“军门!”马忠“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小军上有老,下有小,你就饶了小军吧!”
戚继光将宝剑抽了出来,指着他说:“营团军的几万弟兄都知道,我戚继光的将令只说一次,念你们此前并不归我营团军,我就破例再说一次——就瞄着城头的那个臭道士,给我开炮!”
“军门,就算是小军敢,那些弟兄们也不愿意啊……啊!”正在辩白的马忠突然发出了一声惨叫,人头滚落,腔子里的鲜血飞起了一尺多高,跪在地上的无头身子摇摇晃晃了一阵子才轰然倒地。
戚继光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鲜血,冷冷地说:“不遵将令者何罪?”
中军炮营的那些炮手早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骇得魂飞魄散,哪里敢出声回话?营团军的兵士齐声怒吼道:“死罪!”
“该如何处置?”
“杀无赦!”
戚继光用还滴着鲜血的宝剑,指着那些面色惨白、簌簌发抖的炮手,冷笑道:“开炮!”
营团军的兵士也一起举起了手中的刀枪:“开炮!”
那些炮手犹豫着从地上爬了起来,畏畏缩缩地朝炮位上走去。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队官突然瞥见一个穿着五品文官服饰的人匆匆朝这边走来,知道他定是营团军监军杨博,忙高喊一声:“杨大人救我!”其他炮手也如梦初醒,一齐冲着来人跪了下来:“大老爷救命啊……”
来人正是杨博。戚继光怒气冲冲走了之后,杨博吩咐人鸣金,让前军撤回来休整待命。但他担心戚继光与中军炮营发生冲突,匆匆赶了过来。见到阵地上一片混乱,还有一具头身分离的尸体倒在血泊之中,心里已是全然明白,不禁恼怒地跺跺脚,却正色说道:“胡言乱语!炮营归我营团军指挥,便要听从号令,戚将军已将不遵将令的骄兵就地正法,此事不必多言。我已命人鸣金收兵,你等整队下去歇息去吧!曾将军,带着你的人回营。”
炮营众人如蒙大赦,纷纷叩头谢恩。曾望偷眼看看戚继光,见他铁青着脸不说话,也就遵从监军之命,收队回营。
一干将士走了之后,杨博对戚继光抱怨说:“戚将军,你行事太过操切孟浪,中军炮营毕竟只是配属我营团军指挥,即便要处斩兵士官佐,也该通禀张老公帅,或知会中军刘将军一声,至少也应征得炮营田统领的同意,他如今不在阵前,怎能随意斩他手下的队官?”
戚继光不服气地说:“军情如火,我营团军的弟兄们每时每刻都在为国捐躯,他们却袖手旁观,坐视友军将士葬身于敌人炮火之下,我将他就地正法,有什么错!”
“那也不能越俎代庖,乱了规矩!”杨博说:“此番南下,不比当日驻守京师,少不得与其他各军协同作战,此事传了出去,只怕他们日后就不愿再配合我军了。”
“我大明有律法,军中更有军规,谁敢懈怠不法,三尺冰胪饶他不得!”
杨博摇头叹道:“律法军规高悬于顶,当然谁也不敢明着抗命,可暗地里使坏,出工不出力,却不是什么难事。就拿今日之事来说,你用剑逼着他们放炮,他们摄于你的军威不敢不从,给你乱放一气,你又能怎样?算了,来不及说这些闲话了。你且随我去往中军大营,将此事面禀张老公帅。”
见戚继光不情愿,杨博说:“我曾任武选主事,知道田东其人来头不小,曾是张老公帅的亲兵小校。他既然已去中军,此事还是当着张老公帅的面说清楚为好,省得他在背后嚼舌头,坏我营团军大事。”
两人策马匆匆来到中军大营,通禀姓名之后进了帅帐,见监军吕芳和主帅张茂两人都在这里,杨博跪下,道:“下官监营团军事杨博叩见张老公帅、吕公公。”戚继光却抱拳行礼:“甲胄在身,请恕末将不能行参见大礼。”
吕芳虽为监军,论职权比张茂这个主帅还大,但他毕竟是内官,依律不能受外臣大礼参拜,便侧身避让一旁。张茂说:“杨大人、戚将军免礼。何事要见吕公公与本帅?”
杨博说:“下官与戚将军此来,一是向张老公帅、吕公公请罪,今日攻城,敌军炮火甚烈,我军伤亡很大,不得已收兵休整;二来有一事,中军炮营配属我营团军指挥,却不遵号令……”
炮营统领田东也正在里面,听见杨博提到炮营不遵号令之事,心中有愧的他忙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了张茂。
张茂果然与田东关系非同一般,笑着打断了杨博的话:“今日之事我都清楚了,胜败乃兵家常事,且徐州城坚沟深,本就不是朝夕可以拿下的,两位不必耿耿于此。营团军将士们今日打得很辛苦,虽未破城,忠勇着实可嘉。我已命医营全力施救伤者,并责军需供应总署自中军口粮中拨出猪二十口、羊五口送往贵军以示犒劳,让弟兄们好生休整歇息,养精蓄锐,再图攻战。至于炮营不遵号令之事嘛……”他喝道:“田东!还不快快向杨大人、戚将军请罪!”
田东吓了一哆嗦,忙上前,冲杨博和戚继光躬身抱拳,戚继光阴沉着脸不说话,杨博却一把扶着了他的胳膊,不让他施礼下去,说:“田将军不必多礼……”
“杨大人、戚将军不必和他客气,”张茂气哼哼地说“这个贼配军最不守规矩,本帅既已将他炮营配属给贵军,他就该谨遵两位的号令,遇事也该请示两位,怎能自行跑回中军请令?贻误军机是一大罪;越级请令,坏了军中规矩更是一大罪。本帅方才已斥责了他,两位可依律处置,以正军规!”
既然说“已斥责了他”,却又说什么“依律处置,以正军规”,戚继光心中气苦;再联想到张茂方才对攻城未克的营团军不但没有责罚,反而大加慰问,其袒护中军炮营之心已溢于言表,更是不忿,刚想说话,却听杨博说:“张老公帅且不可这么说,原该下官与戚将军给田将军赔罪的。方才我军将士被敌人炮火压制在城下撤不下来,戚将军心急如焚,便多次派人去敦请炮营开炮援助,炮营队官有名马忠者,轻慢将令,侮辱军使,戚将军亲身前往催促,他更出言不逊,顶撞戚将军。下官便与戚将军商议,将之于阵前正法,以严军纪。战事甚急,未能及时通禀张老公帅,也未能知会田将军,还请田将军恕我等不告之罪。”
田东仗着自己有张茂撑腰,本就没有把各军指挥放在眼里,听说杨博和戚继光不打招呼就将自己的手下正法,当即大怒,道:“什么?你们竟敢未经我的同意,便杀了我的人?!”RSv北京爱书xO
杨博正色说道:“我大明律法军规载有明文,不遵将令者当斩,更何况在战场之上!不到一个时辰,我营团军前军已有数千将士殒命殉国,伤者无算,还有近千人受困于城下,炮营却坐视不救,我军将士无不激愤莫名,下官和戚将军斩之,也是情非得已……”接着,他直视田东,缓缓地说:“再者,马忠是中军炮营的一名队官,不是哪家哪姓的私兵!”
田东怒极:“你——”却说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转身跪在了张茂的帅案前:“大帅,营团军将悍兵骄,侮慢友军,未经请令便妄杀我营队官,恳请大帅为我炮营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