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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0章
    第二十六章中军报捷
    平叛军中军大营的门外旌旗猎猎人头攒动,一排排的兵士顶盔贯甲,排成整齐的队伍肃容站立。队伍的前面,是军中诸多文臣武将。平叛军正副统帅张茂、陈世昌和监军吕芳站在正中间。两位爵帅身披锃亮的铠甲,吕芳也一改往日一身布衣荆袍的打扮,身穿崭新的正四品内官官服。
    张茂正在唾沫飞溅地和陈世昌说着当日率军随正德先帝出塞征讨鞑靼的旧事,一直凝神注视徐州方向的吕芳突然轻声说了一句:“来了!”
    张茂打住话头,顺着那边看去。果然,远远地有一队快马疾弛而来。他吩咐道:“鸣炮,奏乐。”
    中军指挥使刘鼎望忙转身大声发令:“鸣炮!奏乐!”
    队伍的旁侧,几十杆排成两列整齐的队伍的铳炮按照先后的时序相继开火,喷出了一团团连续不断的火光。
    与此同时,十面大鼓同时擂动了起来,长号齐鸣,唢呐笙笛奏响了一支军人最喜欢最熟悉也是最期待的曲牌——《得胜令》。
    炮声乐声之中,来人渐渐近了,能看见当先的两骑正是营团军监军杨博和指挥使戚继光。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雷鸣般的欢呼之声。巨大的声浪几乎完全压倒了隆隆的炮声和鼓乐之声。
    营团军只有五万之众,昨日首战又败阵而归,今日能否顺利攻克徐州,令平叛军正副统帅张茂、陈世昌和监军吕芳都为之捏了一把汗,不停地派出探马去前线查探。直到听到奏报,戚继光已率全军入城,三人才如释重负,便赶紧通知各军统领以上军官将佐和所有在军中任职的五品以上文官齐聚中军,准备欢迎前来缴令的大功臣。
    杨博和戚继光也未曾想到竟有如此盛大的恭迎凯旋的仪式在等着自己,既激动得不能自已,又觉得诚惶诚恐,离人群还有十丈开外便滚鞍下马,一边朝着人群拱手作揖,一边疾步而来。
    张茂和陈世昌抹去了眼角突然涌出的泪花,迎上前去,拱手回礼,大声贺道:“社稷之功!社稷之功!”
    吕芳也迎上前去,拱手回礼,大声贺道:“百战之身,万民之福!”
    杨博和戚继光两人先是拱手向天作揖,继而又躬身深施一礼:“上托圣上洪福、两位爵帅和吕公公并各位大人庙算有方,下赖全军将士效死用命!”
    不知是尊重吕芳,还是出于武将之间天生的亲近,走在前面的张茂和陈世昌撇下杨博,一左一右托住了戚继光的双臂:“力劈坚城,奠定平叛胜局,你二人及营团军诸位将士之功,功在社稷。不必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戚继光抱拳冲着四周施礼,大声说:“今日之战,首推两位爵帅和吕公公运筹帷幄,居中调度;二推中军炮营鼎力襄助,神炮扬威;三推各军护持得力,大壮声威,我营团军不过感怀圣恩,略尽人臣本分而已,岂能当得两位爵帅如此盛誉……”b8uhttp://www.bj-ibook.comiT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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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时,吕芳正伸手托住了杨博的双臂,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立刻明白过来,既然营团军攻克徐州这个天大的功劳谁也抢不走,不如将姿态放低,免得友军将士眼红。戚继光那个二十郎当岁的少年新贵能有这样的识见,不用说定是受了监军杨博的指点。看来,年长高拱近十岁,科名也较高拱早上九年的杨博毕竟要成熟一些,严阁老举荐、皇上擢升他接任营团军监军之职,真可谓是知人善任啊!
    想到这里,他用充满嘉许之意的目光冲着杨博微微一笑,轻声说了一句:“有心了!”
    列队欢迎的各位文臣武将也都听见了戚继光的话,虽说都觉得戚继光此说太过八面玲珑,更不免于心有愧,但也都对营团军居功不傲的作风深感钦佩,又同声发出了更响亮的欢呼声,原本笑容、声音和眼神里羡慕之中还带着的少许嫉妒之情如今也全然不见了
    欢呼声浪渐渐平息之后,吕芳扬声说道:“皇上正等着我军攻克徐州的消息,就请两位随我等入内,将战事详情仔细禀来。”
    说着,他向张茂、陈世昌和戚继光三人做了一个先请的手势,然后就不顾杨博辞谢,挽起杨博的手臂,与他相携入内。参加欢迎仪式的文武官员也紧随其后,一齐走进营中。
    几十杆的铳炮再次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金鼓长号、唢呐笙笛再次齐鸣,不过,曲牌已经换成了另外一首耳熟能详的《将军令》。
    偌大的中军帅帐里已经摆满了一排排的座椅,正中摆着三张大案,张茂既是平叛军主帅,又是未极人臣的正一品太师英国公,自然在正中就座,副帅陈世昌和监军吕芳分坐他的左右。其下,因为与会的人实在太多,便只给军需供应总署的两位堂官户部左侍郎陈文和兵部右侍郎邱锋,以及专司监督军需供应总署的右副都御史陶双城这三位既不属于平叛军系统,官秩为正三品的大员设了案。其他与会之人,包括那些挂着正二品总兵衔、京卫指挥使司正三品指挥使衔或从三品指挥同知衔的各军指挥使等人,就只有座椅没有案桌。
    杨博和戚继光的座位被安排在了紧挨着三位朝廷大员的案桌之后,这显然是职低位高了。两人怎能安然逾越众多资深望重的各军监军和指挥使坐在上首?连忙口称“不敢”辞谢不受。但所有人都认为他们该是今日的主角,不好意思抢他们的风头,帅帐里乱哄哄地折腾了许久,最后还是张茂板着面孔对杨博和戚继光说:“军情如火,俗礼不必多讲!你等坐在上首也好给我等禀报战况。”才结束了这场座位之争。
    听完了战情汇报,张茂、陈世昌和吕芳等人都是喜不自胜,当即表示要联名上奏朝廷,为营团军曹闻道、曾望等人请功。并要求营团军将其他有功之人也列名报来,一并叙功请赏。
    接着,张茂笑着对吕芳说:“吕公公,如此大捷,可否上呈露布报捷?”
    “张老公帅可是在说笑话?”吕芳笑道:“今日之战,营团军五万之师一鼓而破徐州坚城,八十万叛军望风披靡,乃是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罕有之大捷,岂有不可露布报捷之理?”
    张茂便点名叫道:“杨监军。”
    杨博忙应道:“下官在。”
    “你乃两榜进士出身,又亲历战阵,就由你草拟露布,待吕公公、陈帅及本帅审阅之后,即刻拜发朝廷。”
    捷报上达天听,皇上必定龙颜大悦,明发邸报予以褒奖,营团军的大名更能声震宇内,杨博作为起草人也能引起皇上的注意,这是天大的荣幸,也是张茂褒奖营团军功绩的一番好意。但是,杨博却大惊失色,忙说:“请两位爵帅、吕公公恕下官多言之罪。昔日王船山阳明公平定宸濠之乱,未曾上呈露布;皇上征讨江南逆贼也未曾使用露布。下官以为,是否待我军克复南都,将谋逆倡乱的乱臣贼子擒获之后再上呈露布?”
    正德年间,宁王朱宸濠谋反,正德皇帝钦点三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张茂也随扈从征。可是,大军尚未走出河北,阳明先生王守仁已率三千人平定了叛乱,连朱宸濠都被生擒,令正德皇帝和全军将士很是扫兴。多亏古今第一大顽主正德皇帝突发奇想,压着战报不公诸于众,继续挥师南下,才让三十万平叛大军圆了面子,可总归是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因此,听杨博提到宸濠之乱,张茂很是不快,但杨博是今日的一大功臣,他也不好发作,便耐着性子说:“宸濠之乱,宁逆号称拥兵十万,实不过八千,且多是盗寇游民,赣抚王守仁才能以三千之师胜之;今次江南叛乱,南都、中都驻军及江南数省军镇附逆,叛军足有八十万之众,声势浩大,举国惊恐,两者怎能相提并论?”
    陈世昌也附和张茂说:“杨监军所言皇上征讨江南逆贼的檄文未曾使用露布之事,本帅以为也不足为凭据。露布向来只用于征讨外寇,江南逆党不过一帮辜恩背主的家贼而已。尔等鼠辈还要皇上露布讨逆,他们配么?!”
    中军两位大帅都明确表态,显然是不想放过这个渲染战功的好机会,按说杨博该请罪并领命才对,可他还是一脸的惶恐,又躬身深揖在地,恳切地说:“下官恳请两位爵帅再斟酌思量……”
    见他如此不识抬举,张茂将脸沉了下来,正要呵斥,吕芳开口了:“杨监军所言确有一定道理,加之此战营团军居功甚伟,杨监军谦恭逊谢,不愿自表其功,也在情理之中……”
    张茂刚要插话,吕芳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加快了语速:“不过,依咱家看来,江南叛乱,数省附逆,实乃国朝前所未有之剧变,君父、朝臣并天下万民都深切关注王师平叛之役,此番徐州大捷可定人心、靖浮言,倒也不必拘泥旧例。这样吧,大战之后,杨监军与戚将军还有诸多军务要料理,草拟露布之事就委于他人好了。”
    杨博不好再说什么,便与戚继光一同起身施礼,声言营团军肃清城中残敌之后,除了派人守御四门及官署、仓廪等各处要地之外,其余各部已退出徐州城,恭请中军移师入驻城中。
    对于杨博和戚继光的建议,张茂等人正求之不得——今日移防入城,他们便能自认“亲冒矢石,率军破城”之功;此外,他们都年事已高,平日里养尊处优,如今住在郊外营帐之中确是很不舒服,巴不得早日移驻城中。但营团军刚刚经过一番恶战才攻克坚城,他们也不好意思立时便让营团军让出城池。见杨博和戚继光如此识趣,自然欣然同意。
    第二十七章违犯军规
    出了中军大营,见杨博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戚继光不解地问道:“露布报捷虽不常有,但军中也并非没有先例,依我营团军之战功,也能受得此殊荣,惟约兄为何坚辞不受?”
    “即便能享一时之盛名,却于日后埋下无穷之祸根。这等殊荣,还是不要为好。”杨博叹了口气:“元敬,你可曾想过,今日之战乃我营团军一力承担,露布报捷便是报我营团军一军之捷,难免为各军侧目。再者说来,江南逆贼号称八十万,据林将军所报,军卒实不足五十万,且多是强征从军的百姓,自征发之日起便相继逃亡,至朝廷誓师平叛,我军挥师南下,逃卒更是络绎不绝,甚至有整队整哨集体逃亡者。若是如张老公帅、吕公公所称的那样大肆渲染我军五万破敌八十万,一来贻笑大方,二来授人以柄,异日有人抓住此事大做文章,一个‘欺君罔上,冒功请赏’的罪名压下来,又岂能是你我二人并全军将士所能承受得?!”
    戚继光想想也觉得杨博说的有道理,便也沉默了下来,大胜之后的喜悦也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冲淡了不少。
    两人并辔缓行,朝着自家大营走出,远远地就看见营房门口聚集了一大群人,两人以为将士们正在欢庆胜利,也并未在意。谁知再行几步,就看见足足有十几名兵士在门口跪成一排,曹闻道正在厉声叱骂。两人心里一惊,赶紧催马上前,只见曹闻道手里拎着一根马鞭,鞭梢上还沾有许多血迹,而那一排兵士号衣的后背已被鞭子抽得稀烂,露出的光脊梁上横七竖八布满了鞭痕。杨博问道:“曹将军,营中发生何事?”
    曹闻道怒气冲冲地说:“这几个贼娘入的王八蛋违犯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末将将他们绑缚过来交由杨大人、戚军门惩治。”
    戚继光冷笑道:“他们违犯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那你呢?莫非皇上钦定的《三大军规八项铁律》之中,未曾勒令各级军官将佐不得随意打骂兵士?”
    禁军将士如今耳熟能详的钦定《三大军规八项铁律》是朱厚熜参照中国人民解放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制定的,其中的确有不许随意打骂兵士的规定。但是,军官抽鞭子、打耳光乃是军中寻常之事,别说是军官们对此不以为然,兵士们挨了打也不觉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因此这条律令在实际执行中不可避免地打了折扣。就拿戚继光来说,尽管他现在厉声斥责曹闻道,但在平时,若是气急了,也是说骂就骂,要打便打,至多只是将抽鞭子、打耳光换成了军前责打军棍而已。
    曹闻道悻悻然地扔掉了马鞭,嘴里却还在辩解道:“军门该是晓得的,这些个贼娘入的王八蛋最是欠管教,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戚继光把眼睛一瞪,正要责骂,杨博突然插话说:“戚将军说的对,已之不正,焉能正人?姑念你是初犯,今次暂且记下,倘若日后再犯,定责不饶!”接着,他着急地问道:“曹将军,你方才说他们违犯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可是私自动了仓廪?”
    杨博虽为监军,依国朝文官节制武将的规矩,职权在戚继光之上,但他平日很注重维护戚继光的威信,此前从未抢着发话,这次一反常态也是事出有因——叛军在徐州囤积了大量的军储,朝廷对此十分关注,适才在中军帅帐,署理军需供应总署的户部左侍郎陈文只客气地道了一声“大破敌军,两位并营团军将士功勋卓著”之后,便追问叛军溃逃之时可曾焚烧储粮,各处仓廪是否保全。多亏杨博和戚继光早有准备,命前军中军破城之后即刻派出精锐部曲分付各处仓廪,将之封存并妥善保护。如此苦心孤诣的部署,全是为了不给旁人留下攻讦营团军违犯《三大军规八项铁律》中的第三大军规“一切缴获要交公”的口实。可若是有人私自动了仓廪军储,无论拿了多少,可就是百口难辩的祸事了!
    曹闻道先是一愣,随即说:“回杨大人,那倒不曾。”
    杨博这才松了一口气,瞥见林健带着投诚的叛军兵士远远地列队就站在营区内的空地上,大概是已将城下战场清理完毕,前来缴令,便猜想是前军兵士自持有功,言行举止侮辱了叛军兵士,违犯了《三大军规八项铁律》中的第八条铁律“严禁虐杀俘虏”,便沉下脸来问道:“可是他们出言不逊,冲撞了林将军所部?”
    “那也不曾。”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杨博也不再猜测,径直追问道:“他们究竟所犯何罪?”
    “这些个贼娘入的王八蛋……唉!”曹闻道一脸的惭愧之色:“末将真真说不出口啊……”
    戚继光怒道:“曹闻道!你前军兵士违犯军规律法,全是你平素治军不严之过。杨大人有问,竟还卖起了关子!再不明白回话,军法不饶!”
    “是!”曹闻道狠狠地瞪了一眼跪在身后的那一排兵士,这才回头禀道:“回杨大人、戚军门,这几个贼娘入的王八蛋不知从何处弄来一个婊子,私自带入营区,藏匿于营帐之中白昼宣淫,被末将逮着了……”
    “啊!”杨博和戚继光同时惊呼一声:“竟有这种事!”
    营团军草创之初,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便谨遵皇上“大明军队乃是国家柱石,应拥政爱民,视仇寇如虎狼,待民众为父兄”的圣谕,参照前朝名将的治军之法,定下了不许奸淫掳掠的军规,时时晓谕全军“我等口中之食、身上之衣皆出自百姓,百姓实乃我等之衣食父母,杀一人如杀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营团军上下凛然奉命,不敢稍有违犯,得到了皇上多次嘉许,并手书“人民子弟兵”条幅,加盖宝玺颁赐营团军。此次南下平叛,皇上又钦定《三大军规八项铁律》,其中明明白白写着“严禁淫掠妇孺”的条款。天音尚且绕梁,圣谕墨迹未干,被皇上倚重若泰山的营团军居然发生了这等集体奸淫妇女之事,若是传了出去,别说是营团军数万将士颜面尽失,皇上想必也会雷霆震怒,全军力劈坚城,打开南下大门的卓绝战功也就大打折扣了!
    想到这里,戚继光怒不可遏,喝道:“来人!将这几个畜生推出营门,斩首示众!”
    曹闻道慌忙跪了下来:“军门,是末将没有禀报清楚,他们弄来的是一个婊子,并未淫辱良家妇女。”
    “婊子?”戚继光问道:“什么婊子?”
    原来,攻上城头之后,前军一哨兵士在一间箭楼之中俘获了三名抱在一起簌簌发抖的裸女,经查问,她们便是叛军用以作法厌胜神龙炮的妓女,大部分人都死于炮火之中,她们几个趁乱逃到那里躲避炮火。那些兵士对于昨日叛军妖法厌胜,导致前军折损近半之事深恶痛绝,当场就捅死了两个。剩下的那名妓女伏地痛哭,苦苦哀求众人饶她性命。哨长想起了“严禁虐杀俘虏”的军规,就阻止了手下弟兄,还从叛军兵士身上扒下了一套衣裤让她遮身。有人就动了歪脑筋,将那名妓女混在队伍之中悄悄带回大营。那一哨一十二名兵士正在轮番奸淫,被依照军中每逢大战之后要慰问幸存将士的惯例巡视营区的曹闻道逮个正着……
    听完之后,戚继光冷笑道:“你说这些做甚?可是要为他们推脱罪责?”
    曹闻道嗫嚅着说:“末将不敢……”
    “我谅你也不敢!”戚继光说:“《三大军规八项铁律》明文规定,严禁打骂百姓,严禁淫掠妇孺。就照你方才所说的,你前军这几个畜生不但淫辱妇女,还虐杀两人,哪一条都触犯了皇上钦定的律法军规,死都便宜这几个畜生了!”l&C北京_爱书5nf
    曹闻道说:“回军门的话,末将问过林将军,那些作法厌胜我军神炮的婊子不是徐州城中烟花妓馆里卖X的小娘,便是叛军营妓,确不是什么良家妇女。再者,死的那两个当时已受炮击,一个被炸断了左膀,一个被铁丸击中要害之处,都是血流如注,也是不能活了,一心只求速死而已。弟兄们了断了她们,也能让她们少受点罪,算是积了阴德……”
    见他如此振振有辞,戚继光大致也明白了,原来曹闻道将那一哨绑缚到营门口当众责打,用意便是施出“苦肉计”,好保全他们的性命,也不点破他,反而耐着性子问道:“那依你之见,这几名罪卒该如此处置?”
    曹闻道面露喜色:“这几个贼娘入的王八蛋确是不成器,违犯军规,罪在不赦。不过,他们刚刚经历一番血战,都有功于国家,末将已经责打了他们,他们也都知错了。依末将之意,不如就暂且饶他们的狗命,将他们编入死士营,许其戴罪立功……”
    “胡说!”戚继光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我营团军上下效死用命,人人奋勇争先,何曾有过什么死士营,又何需组建什么死士营!”
    曹闻道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建议犯了戚继光的忌讳,不禁懊恼地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连忙跪了下来,说:“末将愚钝,请军门责罚。”
    军中老规矩,犯了死罪的兵士也可以暂不处决,褫夺军职军籍编入死士营,执行一些诸如攻城拔寨、狙击敌军的危险任务,若侥幸活命,便能赦免其罪。被编入死士营的兵士为了换取一线活命的机会,无不奋力争先。营团军身为全军先锋,少不得有这种任务,组建死士营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戚继光一向认为,杀敌报国是大明军人的天职,更是大明军人的荣幸,何需以死惧之?用罪人充做死士,简直玷污了军人的荣誉!因此,听到这个建议,更是怒不可遏,喝道:“律令如山,军法无情,你休要多言!来人,将这几名罪卒速速推出营门,斩迄报来!”
    第二十八章严刑峻法
    曹闻道苦苦哀求说:“两日激战,我前军损伤很大,就拿他们这一哨来说,三十多人只活下了他们十三个,连哨长都换了三个,可算是再世为人。我前军愿以今日破城之功抵罪,恳请军门法外施恩啊……”
    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曾望犹豫了一下,也跟着曹闻道跪了下来,说:“今日之战,前军率先攻上城头,奠定全军胜局。中军也愿以破城之功为其抵罪,恳请军门法外施恩……”
    “呼啦啦”,所有看热闹的兵士都跪了下来:“恳请军门法外施恩!”
    听曹闻道说起前军伤亡情况,戚继光不禁为之动容,见曾望和众多兵士一起跪下求情,也有些踌躇了,转头看着一直阴沉着脸沉默不语的杨博,问道:“杨大人,你看——”
    杨博看看面前环绕四周的兵士,又看看那十几个面孔之上还带着被炮火硝烟熏黑灼烧痕迹的罪卒,似乎于心不忍地叹了口气:“造孽啊!他们都是朝廷的功臣,大明的英雄……”
    曹闻道等人心里刚刚泛起一线希望几分欣喜,就听到杨博咬咬牙,说道:“不过,律法军规岂是儿戏?什么都不必说了,就照戚军门方才说的办!”
    曹闻道闻言大怒,从地上跳了起来:“姓杨的!我手下的弟兄都在德胜门负过伤,在徐州城下流过血!”
    “住口!”戚继光厉声喝道:“我营团军全军将士哪个未曾在德胜门负过伤?哪个未曾在徐州城下流过血?岂能容你前军在此吹嘘功劳!”
    军中最重战功,曹闻道敢和未曾参加过北京保卫战的杨博抗辩,却不敢跟戚继光叫板,又是“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大声说:“请军门看在我前军连日激战,损伤过半的份上,暂留他们性命,下一战让他们拼死为朝廷尽忠罢了!”
    方才被曹闻道破口大骂,杨博也不恼怒,和颜悦色地说:“功是功,过是过,岂能混为一谈?不过,曹将军的意思本官明白,这几名弟兄触犯律法军规,理当正法,但念其确有战功,可按战殁呈报朝廷,请恩恤与两日来阵亡将士同例。”
    曹闻道也明白,这已经是杨博格外开恩了,但他还是不甘心地说:“他们弄的是一个婊子啊……”
    杨博摇头叹息道:“千里长堤,溃于蚁穴,今日淫掠烟花女子,明日便会淫掠良家妇孺,长此以往,本军如何对得起圣上‘人民子弟兵’的御评?此风断不可长,此例断不可开!”
    说着,他走到那一排罪卒的跟前,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并替他们整了整早已破烂不堪的号衣,说:“从来只有铁打的军规才能锤炼出铁打的雄师,为了不负我营团军数万将士血洒疆场铸就的赫赫威名,你等就莫怪军法无情。不过,圣恩浩荡,朝廷优抚恩恤十分周到妥帖,必不致你等家人受饥寒之苦,你等且安心去吧……”
    那一排兵士大多都哭得稀里哗啦,却有一名兵士嚷了起来:“人是我藏起来的,也是我第一个上的,都是我造的孽,不关弟兄们的事!”
    有人也跟着嚷道:“只我们四个干了那个婊子,为何要把全哨人都杀了?大人行事如此不公,小军心中不服!”
    有人替哨长叫屈道:“哨长王五哥跟我们一样,也有一两年没有碰过女人了。可他不但没有跟我们一起作孽,还劝说过我们,是我们没有遵他的命惹出的祸。没来由让他也跟我们一起担罪!”
    戚继光见杨博如此屈尊礼待,软语安慰,尚且难挡群情汹汹,不禁大怒道:“军中律法向来有连坐之罚,你等可是第一天入我营团军的?!”
    曹闻道也厉声骂道:“我前军没有孬种,死就死,多说什么废话!谁叫你们管不住下头,触犯了军规!有我营团军一日,就不会让你老娘没了吃穿!”
    这个时候,林健悄然走了过来,在曹闻道身边跪了下来:“杨大人、戚军门,罪将也是带兵之人,知道军令如山的道理,有些话本也不是罪将可以随意置喙的,但曹将军、曾将军他们不好说出口,罪将只好多嘴了。”
    林健毕竟不是本军下属,杨博和戚继光对他也就不能象对曹闻道、曾望等人那样随便,便客气地说:“林将军请起,有话但说无妨。”
    “谢杨大人,戚军门!”林健却不起身,说:“军中发生这等事固然可叹可恨,不过,饮食男女,人之所欲,非圣贤之人断无绝灭欲念之修为。贵军前年奉敕抽调各卫所精锐之师组建,将士们奉调进京,家眷却未曾搬到京城,这些兵士也有可怜可悯之处……”
    林健的话说到了要害之处。明朝军制为卫所军户制,军事要隘设卫,关津渡口设所,皆建有固定的营房。规模较大的卫都修筑有城墙,俨然一座城市一般,里面没有百姓,住的都是军户,无论官兵皆可娶妻生子,只要不打仗,平日里防守操练之余,军户们都在卫城中过着有妻有子的日子。加之明军实行军屯,边地七分屯田三分守备,内地八分屯田二分守备,不承担守备任务的军户除了比普通百姓多了一身戎装一柄军械之外,用“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来形容他们的家居生活也不过分。
    但是,营团军乃是朱厚熜钦命组建的新式军队,圣谕明明白白写着组建营团军就是“要准备打仗”。因此,从组建之日起,全军就一直进行严格的军事操练,没有从事屯田垦殖。在这种情况下,就没有人敢向皇上建议将全军将士的眷属迁至京师。朱厚熜倒是问过几次俞大猷和戚继光等人的眷属可曾搬来京城同住,却没有想到普通士兵也有同样的需要。
    不过,这也不能说是皇上寡恩无情,通常奉调守边或从征打仗的客军也照例不能携带眷属,当日户部有司便是因此而按客军之例,只给营团军拨付半额粮秣,被时任监军的高拱闹到了户部尚书马宪成那里。因他是天子近臣、首辅门生,马宪成悄悄给他开了方便之门,足额拨付了军需粮饷,也没有呈奏御前。
    俞大猷当日曾想到过这个问题,曾与高拱、戚继光商议要上奏朝廷。可是两人都不同意,理由也十分充分:朝廷财政吃紧,哪有这许多银钱用以迁移将士眷属?再者,古之名将,无不奉行“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原则,皇上有旨要迁徙军眷进京,那自然是浩荡天恩;既无旨意,便说明皇上并不愿意如此,怎能以此等小事扰烦圣心,亵渎圣听!
    不过,无论是昔日的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还是如今的杨博和戚继光,都不敢认为是皇上虑事不周,更不可能想到皇上其实来自另一个时空,并不知道还有此事。因此,对于林健的话,杨博和戚继光对视一眼,又都苦笑一声,谁也不好接腔。
    林健见他们都不说话,又说:“罪将以身家性命担保,那名女子确是徐州城中的乐户贱籍,并非良家女子。这一十二位兵士都是于家国社稷有功之人,杨大人、戚军门既能宽恕罪将这等无君无父弃国弃家之人,还请酌情豁免他们的死罪,如待罪将一般,许其留此有用之身,为朝廷再立新功!”
    “林将军不必再说什么了……”戚继光长叹一声:“其实我又何尝想如此啊!正如杨大人方才说的那样,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营团军既是奉敕讨逆的堂堂王师,又曾蒙圣上御赐‘人民子弟兵’,我不能为了怜惜这几个害群之马,就不顾全军将士鲜血铸就的赫赫威名!”
    林健愣了一下,突然喊道:“不愧是铁打的营团军!罪将恳请杨大人、戚军门恩准罪将加入贵军,为朝廷为百姓效死尽忠!”
    杨博伸手将林健搀扶起来,说:“林将军快快请起。朝廷如今正值用人之际,你之所请,本官和戚将军会联名上奏中军并转呈朝廷。”
    戚继光对一旁铁青着脸不说话的曹闻道说:“中军张老公帅和吕公公他们很快便要移防入城,此事若是张扬了出去,有损全军声名,快些执行军法吧!”
    曹闻道狠狠地瞪了杨博一眼,转头对曾望说:“老曾,老哥实在……唉!麻烦你让我这些不成器的弟兄们走得利索点,拜托了!”
    回到中军帅帐,杨博问道:“元敬,此事真的要隐瞒不报?”
    戚继光叹了口气:“既然要报战殁,当然不能让中军知晓。但皇上待我营团军恩重如山,于我戚继光更有再造之恩,瞒谁我也不能瞒皇上。我要密递一封奏疏向皇上请罪,惟约兄意下如何?”
    “既然要上奏疏,就将林健的话也写上。”杨博也叹了口气,说:“唉!当日组建营团军时,我便想到这个问题,可奏疏呈上去,被我兵部丁部堂呵斥了一顿,将我的奏疏退了回来。我当时人微言轻,不敢与堂官对抗,更不敢直接上书朝廷,却没想到时至今日,竟误了那一十二位军中健儿的性命……”
    “惟约兄不必如此自责,那些不成器的东西见着女人就象猫儿见着腥一样,能否与眷属团聚与此事并无关联。”
    “自然并无关联,不过眷属随军,倒也能解除我营团军全军将士的后顾之忧。若能如此,这一十二名弟兄也不算是白死了。”杨博沉吟着说:“奏疏之上可将举荐林健的话也一并写上。”
    这与他方才提出由中军大帅张茂等人举荐的建议自相矛盾,戚继光愣愣地看着杨博,问道:“这是何故?”
    “曹闻道那个蠢蛋!若是悄无声息逮住他们,再密报你我,事情总还有回旋的余地。偏还要自作聪明,施出这招苦肉计来大肆张扬。再不给他配个明白事理的副手,还不晓得要惹出多少祸事来!”杨博生气地说:“他那样嫉恨于我,其实说起来,倒是他害了那一十二名兵士的性命!”
    看着杨博那张因生气而略微有些涨红的脸,戚继光不禁默然了,一方面,他能理解并且感激杨博珍爱营团军声誉的殷切苦心;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这位“惟约兄”终归还是过于圆滑了一点,不如前任高拱那样嫉恶如仇而又心直口快、率性自然,能让人从心底里愿意与之亲近……
    第二十九章喜闻捷报
    一位内阁中书舍人气喘吁吁地闯进了首辅严嵩的值房:“恭喜阁老,贺喜阁老,露布……露布送来了……”
    端坐在两头高翘的大案后面,拈着那支专用来拟票,被官场中人称为“枢笔”的湖笔,正准备草拟批示的严嵩手一抖,枢笔跌在了公文之上,笔尖饱蘸的墨汁顿时污了一大块纸面。
    这是一份皇上阅后发至内阁票拟的奏疏,内阁拟票之后还要原折呈递御前,恭请皇上审阅之后发司礼监批红。可是,奏疏已被玷污,呈送进去便是不敬之罪。若在往日,这可是一个不小的过失,严嵩该手忙脚乱地予以补救并立时上呈请罪疏的。可他此刻却顾不得管这个,六十多岁的人了,竟双手一撑案桌几乎是跳了起来:“可是平叛军报捷的露布?”
    “是,是平叛军报捷的露布!”那位中书舍人已看了露布,当即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军一战攻克徐州坚城,逆贼余部弃城而逃,营团军衔尾追击,叛军伏尸三十余里,血可漂撸。此战总计歼敌五万八千四百余人,俘敌将二百七十三员、兵一十二万七千余人;缴获叛军囤于徐州的军储粮米五十四万七千三百余石,兵甲军械不计其数!”
    一口气说完之后,那位中书舍人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太过激动,竟忘记了该有的礼仪,忙跪下叩头请罪:“小吏情急之下违制失礼,请阁老恕罪……”
    既没有听到厉声的责骂,也没有听到温言的宽恕,那位中书舍人大着胆子,偷偷地抬起头,只见严嵩两眼微闭,双手扶着案沿,身子摇摇晃晃,象是要晕倒过去的样子,忙起身疾步上前,扶着了严嵩:“阁老,阁老!”
    严嵩睁开了眼睛,拍了拍那位中书舍人扶着自己的手背:“我没事,我没事!”接着,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天拱手作揖:“皇上洪福齐天啊!”
    见严嵩的眼眶之中已有泪光闪烁,那位中书舍人也激动地说:“皇上洪福,阁老也是有福之人,入阁拜相只半年,朝廷政清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军务农务井井有条,鞑靼怀恩就抚,逆贼望风披靡,我大明有忠勤敏达如阁老者,更是社稷之福、百官万民之福!”
    听到这样再明显不过的奉承话,严嵩猛然警醒过来,抹了一把眼角涌出的泪花,正色说道:“在内阁当差竟不会说话!这是巍巍圣德所致,本辅老朽不才,惟谨遵圣命,恪守臣职而已,安敢称什么‘社稷之福、百官万民之福’!”(M3北京_爱书l6!
    那位中书舍人马屁拍到了马胯之上,不由得羞愧难当,忙躬身告退。还未走出门口,又被严嵩唤住了:“若是本辅记得不差,你是翟阁老家的老三,名曰汉宁,嘉靖十八年翟阁老九年考满晋位从一品少师之时恩荫授官,到内阁任中书舍人的?”
    翟汉宁自然知道父亲翟銮与严嵩之间貌合神离的微妙关系,闻言一震,忙又跪了下来:“阁老睿智,明察秋毫……”
    严嵩打断了他的话:“同在内阁供职,朝夕相处,这种话也不必说了。翟阁老与本辅数度共事,既有同僚之谊,更于本辅有提携之恩,本辅视你也如自家子侄,有句话想要提醒你,翟阁老为官凡四十年,一向谨小慎微,深谙‘万言不当一默’之真谛,你且不要失了家风。”
    翟汉宁更是羞得涨红了脸,嗫嚅着说:“阁老责的是……”
    严嵩沉吟着说:“内阁乃朝廷机枢重地,供职于此需有处变不乱、宠辱不惊的风范,更要紧开口、慢开言。你在内阁当差也有五六年了,却一点长进也没有,就凭方才那样进退失据的表现,便不宜在此任职……”
    翟汉宁惊恐地抬起了头:“阁老要……要开下官的缺……”
    严嵩点点头:“不错!山东济南府尚缺一名同知,翟阁老日前已还乡颐养天年,你调任山东,就近也能承欢膝下!”
    内阁中书舍人虽说在朝廷机枢重地供职,表面上风光无限,可每天干的都是伺候笔墨端茶倒水上传下达等等跑腿的差使,官秩也只是从七品,朝廷通常只是用来恩荫,给那些不善读书,无法凭借自己的本事科举中式出仕为官的一二品大员的子侄提供一个跻身官场的台阶。因此,那些中书舍人的学识才干都不怎么出众,尽管日日与柄国大臣相处,时时也能见到皇上,前程终归也是有限。如眼前这位翟汉宁,虽说是相府三公子,可即便是他父亲翟銮代任首辅,执掌朝政之时,也未能给他谋个好位子。
    可济南府的同知却不同了,不但是正五品的官职,职权也仅次于正四品知府,虽说是佐贰,还不能称开府建衙、起居八座,但知府外出公干或因病不能理事,便由同知署理知府衙门,也可算得上是抚牧一方的地方大员,明里受人尊崇,暗里的油水更是不可估量,岂能是一个小小的内阁中书舍人所能比拟的!
    严嵩之所以要起意擢升翟汉宁,一因内阁已换了主人,翟汉宁身为故相的儿子,待在这里就显得不太合适,得找个机会远远地打发出去;二来翟汉宁任内阁中书舍人也有五六年了,夏言当国之时,认为他才疏学浅,不肯重用他;他的父亲翟銮两度暂代首辅,柄持朝政,却又担心招惹非议,也不好升他的官,如今严嵩正好卖个人情给翟銮,为日后两派联手抗衡夏言派系留下伏笔。
    不过,尽管有上面那两个原因,严嵩也不会白送这偌大一个人情给翟銮,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去年年末有大批官员自江南逃回京城,皇上开恩赦免了他们弃城失职之罪,都改任了新职。可是不知因何缘故,他的门生、前两淮盐运使司正四品巡盐御史鄢懋卿却被搁了下来,一直未授新职。起初严嵩还未曾放在心上,架不住鄢懋卿苦苦哀求和严世蕃的多次劝说,也曾与吏部打过招呼,可吏部支支吾吾就是拖着不办,托自己的姻亲、吏部右侍郎欧阳必进打听之后才知道,有人在皇上面前说鄢懋卿在两淮盐运使司任上有贪墨秽迹,皇上特给吏部颁下了“此人不可重用”的口谕。虽说皇上还是给严嵩留了一点面子,只说“不可重用”,并未断言“永不叙用”,但吏部怎敢为了一个小小的四品官去触皇上的霉头?索性就将鄢懋卿与其他几个人搁在了一边。时间久了,官场中人就难免有些闲话,风言风语越传越邪乎,许多谣言直接指向了鄢懋卿的座师严嵩,还有与鄢懋卿过从甚密的严世蕃,断言他们是鄢懋卿贪墨纳贿的一丘之貉,迟早也要被皇上一网打尽。严嵩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就想赶紧给鄢懋卿谋个差使来堵塞流言。这件事自然少不得要求分管吏部的徐阶施以援手,那么,在擢升徐阶恩师翟銮的儿子翟汉宁之后,徐阶大概也会投桃报李,在不忤逆圣意的前提下,为鄢懋卿大开方便之门。
    翟汉宁却不知道这些缘由,骤然得此厚赏,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顾礼仪地抬起了头,问道:“阁老此言当真?”
    “咄!真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严嵩笑骂道:“待你到济南府上任之后,得空回家问问你老子,本辅说话何曾不作数过!”
    接着,他又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贤侄啊!你久在内阁当差,也知道官员擢升罢黜,内阁只有建议之权,并无决定之权,还需吏部定夺并具文呈报内阁。如今分管吏部的徐阁老是令尊的门生,想必定不会反对本辅的这一建议,但碍于物议,他也不好出面为你说话。这样吧,本辅可着吏部右侍郎欧阳必进主办此事。”
    见严嵩考虑的如此周到,翟汉宁不再怀疑,一边将头在地上磕得“咚咚”直响,一边忙不迭声地说:“谢阁老爷,谢阁老爷!”因为激动,他的声音不禁颤抖了起来。
    “且安心等着,旬月之内必有好消息。不过,未成之前,切莫为外人道也!”严嵩说:“去吧,将其他几位阁老都请到议事厅,摆出香案,我等一同接受露布。”
    翟汉宁喜滋滋地又给严嵩磕了个响头,这才出了值房的门。
    看着他那乐不可支的样子,严嵩微笑着摇了摇头,心里说:如此德薄修浅,即便身为相门子弟,终归还是难成大器啊Q怨倌质隆Ⅶ谗胺副摺⒕┏悄蹦妫酥两鲜∨崖遥掖竺鞒挂惶煲裁挥邪采荒吃俅稳敫蟀菹嘀话肽晔奔洌阕龀闪巳绲院耗讲潘档哪羌讣笫拢缃裢跏Ψ铍纺舷绿帜妫轮冢挂压タ四嬖襞丫乇朗氐男熘葜卣颍蚩ㄍ系拿呕В徽郊叻丫颉S辛苏夥笫ぃ闲嘧芩憧梢愿嫖抗肆耍?
    想到这里,严嵩又是激动得难以自持,不禁又感到了一阵眩晕,慌忙再一次抓住了案桌边沿稳住了身子。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了李春芳那独有的大嗓门:“报捷的人在哪里?还不快快让他们进来,把露布呈上!”
    严嵩从眩晕中清醒过来,知道该是自己露面的时候了。不过,他自觉首辅应有首辅的渊深涵养和雍容气度,便尽量压抑着内心的激动,整了整衣冠,一边高声笑道:“我大明立国百七十年,何曾有过这般酣畅淋漓的大胜?真真要恭喜李阁老了!”一边迈步踱出了值房。
    第三十章天下英才
    东暖阁里,严嵩带头山呼:“臣等恭祝吾皇——”
    内阁学士李春芳、徐阶一起跟着叩下头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朱厚熜也是喜形于色:“几位阁老一起跑到朕这里来报喜,八成是惦记着朕的赏赐吧!”
    严嵩笑着说:“回皇上,王师一战克复徐州,逆贼望风披靡,此乃我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福,臣等岂敢不立时便启奏皇上!”
    “呵呵,怎不见马阁老?莫非他害怕朕要让他掏银子犒赏有功将士,竟吓得连面都不敢露了吗?”
    “回皇上,露布报捷乃是百年难遇之盛事,可惜马阁老昨日与臣等商议,言说要去通州督运军需粮秣,今日早朝之后便出京了。如若不然,他定会与臣等一同前来向皇上道贺!”说着,严嵩又跪了下来,双手将一卷帛书高高举过头顶:“平叛军攻克徐州,杀敌十数万,缴获兵甲粮秣不计其数,皇上洪福齐天,大明国柞永昌!”
    朱厚熜接过了那卷帛书却不打开,而是感慨地说:“自张老公帅率军誓师出征,朕就一直在等着这封捷报!朕就知道,我大明忠勇将士绝对不会让朕失望!”
    对于皇上的举动,严嵩等人毫不奇怪。他们都知道,或许是昨日,也或许是今天一大早,皇上便已经接到了徐州大捷的奏报,而且绝对比内阁接到的露布更为详尽确实,原因很简单——皇上最亲信的大伴吕公公随时会派出锦衣卫缇骑校尉,将军中发生的一切即时向皇上奏报。
    国朝初年,承宋朝公文传递制度,在全国两京一十三省设置了数百个速递铺。公文传递的方式有三种,一是人递,派人步行传递;二是马递,派驿卒骑专马送到指定地点;三是弛传,即指到站换马,日夜不停。这第三种速度最快,昼夜可达八百里,所谓八百里驰传或急递指的就是这一种。平叛军自徐州发出的报捷露布虽然也用的是八百里弛传,但因是举世瞩目的捷报,沿途各州县早早得了消息,怎么说也得摆出香案迎接,给报捷军校敬上一碗水酒再送上一封仪程,送抵京师之后还要被午门外的兵士再三盘查,仔细验看了腰牌凭信之后才能准其入午门,比之吕芳派出的锦衣卫缇骑校尉能畅通无阻地将密报直送大内,速度无论如此也要慢上一拍。
    发了一通感慨,朱厚熜突然转头问侍立一旁的一位穿着一身文官官服、胸前却没有标志官员品秩的补子的青年秀士:“张居正,朕考考你,何谓露布?语出何典?”
    此人便是名满江南的湖广才子、时为翰林院庶吉士的张居正。要说他为何能侍奉御前,还要从吕芳出任平叛军监军说起。
    以倾国之师南下平叛,监军一职十分重要,内阁两位阁臣严嵩和李春芳都见猎心喜,跃跃欲试。朱厚熜出于平衡朝中夏党严党两大派系的需要,更出于不放心外臣掌军的顾虑,命自己最信任的大伴吕芳出任监军。他原本以为,经过这么几年的磨砺,他应该能胜任皇帝的角色,不能也不应该过于倚重吕芳这个太监。可是吕芳走了之后,他立刻便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难题:看不懂朝臣的奏疏,或者更准确的说,他能读得懂朝臣奏疏的大致意思,却读不懂奏疏之中所引用的那些典故!
    说起来这简直是一个笑话,自打穿越到明朝那天起,朱厚熜就痛下苦功,刻苦钻研《皇明祖训》、《大明律》等国家律令,认真研读前朝皇帝的实录和嘉靖前期的起居注,文学造诣日渐精深,毛笔字也写得龙飞凤舞,时常还能给大臣赐副中堂题块匾额。可是,他终究只是个半路出家之人,古文功底怎能比得上那些自幼受教于孔孟、身历七场文战的朝臣?偏偏那些才华横溢学富五车的朝臣们最喜欢在呈上的奏疏里引经据典,一封不到千字的奏疏能从前三皇扯到后五帝,先回顾历史再展望未来,旁征博引,纵论古今,奏疏写得花团锦簇,读起来也琅琅上口,可经常让皇上不明白他们所引用的那些冷峭深沉的典故是什么意思,而他们奏疏之中一些不方便说出来的真实用意,往往就隐藏在那些冷峭深沉的典故之中!
    以往有吕芳在,这个问题还不是很严重。这倒不是说吕芳三坟五典无一不工,任何典故都能烂熟于心,而是他执掌东厂十多年,又当了近十年的司礼监掌印,对外面那些臣子的底细了如指掌,即便是闭着眼睛,单用鼻子一嗅,也能嗅出奏疏里的异味来!这个本事,无论是新近接任司礼监掌印的陈洪,还是刚刚兼掌东厂的黄锦,都不及吕芳远矣!
    吕芳走了之后,朱厚熜苦恼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从翰林院庶吉士中遴选几位博学多才的年轻士子轮班侍奉御前伺候笔墨,以查问他们学业的方式,替自己答疑解惑。
    对于皇上的这一非同寻常的举措,只有陈洪黄锦等太监内侍心里拈酸吃醋,满朝文武却都认为庶吉士既然是“储相”,皇上择其贤能之士放在身边亲自考察培养既在情理之中,更是皇上为家国社稷谋百年之治的一大善政。此外,皇上此举也是有意要限制内臣的权力,朝野上下因吕芳出任平叛军监军引起的关于内臣干涉朝政的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
    与其他那些经过会试、殿试和馆选的庶吉士多有不同,张居正是皇上钦点入翰林院的,更有资格称为“天子门生”,加之掌院学士徐阶十分欣赏他的才华,暗自默许他对自己持弟子礼,这种好事自然忘不了他,便力排众议将他也推荐给皇上。朱厚熜正中下怀,便将这个日后被称为“中国经济第一人”、“宰相之杰”的年轻人留在了身边,每逢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给庶吉士会讲授课之日才放他回去听讲,既是让他休息充电,时不时地换别的庶吉士轮值也能掩人耳目。
    对于张居正又获得的无上殊荣,官场中人在嫉妒之余也能勉强能接受得了——皇上龙兴之地在湖广,因生了皇九子晋位贵妃、日前正得宠的惠妃李氏更是江陵人氏,都与张居正有乡谊,即便不说皇上受了枕头风的蛊惑,时常想听到乡音也是人之常情嘛!
    难题迎刃而解,君臣相得益彰,朱厚熜也不免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得意。比如今日早朝之后,接到了吕芳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的奏疏,声称已上呈徐州大捷的露布,他知道这个“露布”大概就是报捷文书的意思,却不知道语出何典。这种小事自然不能下手谕让内阁阁员明白回话,就故技重施,要“查问”张居正的学识了!P9@http://www.bj-ibook.com0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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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每每被皇上这样“查问”,也只当是皇上考察自己的学识,于是倍加感怀浩荡天恩,下值出宫之后更加努力地钻研典籍史册,根本不敢有其他什么想法,今天也不例外,听皇上有问,忙垂手答道:“回皇上,所谓‘露布’,一曰不缄封的文书,亦谓公布文书。《东观汉记?李云传》曰‘白马令李云素刚,忧国,乃露布上书。’三国之魏曹操作《让县自明本志令》有云‘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宋代法常做《渔父词》有云‘此事《楞严》尝露布,梅华雪月交光处。’”
    张居正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二曰军旅文书。一用于征讨的檄文。《三国志?魏志?王肃传》曰‘后马超反,超劫洪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輟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二用于告捷文书。《周书?吕思礼传》曰‘沙苑之捷,命为露布,食顷便成。’唐代封演做《封氏闻见记?露布》曰‘露布,捷书之别名也。诸军破贼,则以帛书建诸竿上,兵部谓之露布。’王师以露布奏报徐州大捷,便是此意。”
    张居正一番侃侃而谈,听得朱厚熜暗自咋舌而又心花怒放:张居正所提到的那些典籍,他只听说过《三国志》和《世说新语》;提到的名人之中,大概也只有曹操比较熟悉,就凭这份无书不读的功夫,才子就是才子!
    朱厚熜有心要在内阁阁员面前替张居正扬名,便转头笑着问严嵩等人:“几位东阁大学士,朕请你们品评一下,张居正说的可对否?”
    严嵩说:“徐阁老,你是本朝首科三鼎甲之探花郎,如今又掌着翰林院,就请你替皇上品评如何?”
    “严阁老取笑属下了。”徐阶一脸的惶恐之色:“皇上在上,严阁老、李阁老在前,学识均远胜属下百倍,哪有属下随意置喙的份儿?”
    朱厚熜知道徐阶与张居正有师生之谊,不会在这种场合大加赞扬;李春芳又事不关己,评价未必中肯,便点名道:“严阁老,你是国朝当世有名的学问大家,就不必将此差使推于他人了。”
    严嵩起身应道:“皇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张居正博闻强记,说的已很是明白透彻了,这是皇上与徐阁老以身垂范、亲自提点指教之功。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露布还有一层含义,或许太过直白浅显,张居正不免有些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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