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惊弓之鸟
徐弘君和刘计成立刻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汤正中,他却缄口不言,反而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块汗巾,一边擦着头上本不存在的汗水,一边嘴里还说:“这狗日的天,也太热了,打从五月份起,就没怎么下过雨……”他摇头晃脑地说:“朝有奸佞,天道报应啊!”
见他如此,徐弘君把眼睛一瞪,说:“好你个老汤,事情都到了火烧眉毛的份上,还跟我们卖关子,怀里揣着宝还不肯拿出来示人!”
刘计成毕竟是文臣之后,再笨也要比徐弘君多个心眼,忙说:“老徐说的对,黄定国那个奴才确是不中用,我已打发他到船厂刷甲板去了,把原先的副将龚延平提拔起来做副都督。一圈儿推磨转下来,就空出了个参将的位子。听说你家老二还算机灵,可愿屈就我江防军?”
汤正中喜出望外,嘴上却故意矜持道:“你老刘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犬子尚不到而立之年,一直没有在军中任职,骤然拔擢到参将这样的高位,可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刘计成说:“北京的那位重用的那个戚继光,不也才是个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吗?再说了,徐州一战我算是看出来了,奴才也不中用,国难当头,还是自家子侄让人放心啊!这事儿就这么说定了,再敢推辞,就是你老汤瞧不起我江防军,不给我面子啊!”
“我代犬子谢过诚意刘伯了!”汤正中躬身做了一揖,然后才说:“其实想撤军,理由也是现成的。愚弟试问两位哥哥一句,如今江南最闹心的是什么?”
“哦——”徐弘君和刘计成恍然大悟,眉宇之间的愁云顿时一解,相互礼让着就走进了端门。
三位勋臣位高权重,且有拥立之大功,守御宫门的兵士都不敢阻拦,他们径直走到了乾清宫的殿门外,才停下脚步,吩咐正在给他们行叩拜大礼的黄门内侍:“起来,快快通报殿下,就说我等有要事禀报。”
“真不好给三位爵爷回话,”那位黄门内侍小心翼翼地说:“昨儿个殿下召教坊司唱了全本的《西厢记》,又留下饰演莺莺的芳倌人陪坐宴饮,到了半夜才歇了,此刻八成还未曾起身……”
徐弘君一听就来气了,倒不是因为国难当头,监国益王朱厚烨还如此优游倦政令他不满,而是教坊司的礼乐班子里头,就数那个《西厢记》饰演莺莺的芳倌人长得最为可人,他一直想弄到手,只因前线军情紧张,一时就将这“寡人之疾”给搁下了,没想到却被朱厚烨那个酒色之徒先下手为强,将美人夺走,怎能不让他怒火中烧!当即破口大骂:“他娘的!北兵都打到了南京城下了,他还如此安逸享乐!去,给我把他叫起来!”
刘计成和汤正中来不及劝阻,那位黄门内侍已经面色大变,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殿门,带着哭腔喊道:“殿下,大事不好了,殿下!北兵……北兵杀进来了……”
如此激烈的反应令三位勋臣也是面面相觑,刘计成和汤正中正要说几句抱怨的话,就听到大殿里传出芳倌人尖利的叫声:“啊——”,接着,又听到了监国益王朱厚烨的哭叫声:“北兵……北兵杀进来了……护驾!护驾!!!”
担心他可能会采取什么横刀自刎触柱自尽等过激的举动,三位勋臣不得不违背人臣之礼闯进了大殿,直入寝宫。只见朱厚烨披头散发,身上穿着一套白色的薄绸睡衫,左脚光着,正在寝宫里东奔西窜;而那张宽大的龙床之上,芳倌人紧紧地裹着锦被缩在床脚簌簌发抖,只有那张因为受到惊吓而显得格外白皙的俊脸和那一头长长的秀发露在外面,徐弘君的眼睛立刻直了。
见到三位勋臣直闯进来,朱厚烨腿脚一软,瘫了下来:“你们……你们可是要拿小王献给朝廷吗?”
刘计成和汤正中大为惊诧,问:“殿下,这……这可怎么说?”
朱厚烨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天理良心啊,小王是你们请来南京的,什么监国也是你们让做的,你们不能就这样把小王给抛出去顶罪啊……”
自从一进寝宫,徐弘君的注意力就完全被薄薄的锦被之下,芳倌人那凹凸有致、曼妙无双的躯体吸引住了,一刻也不想挪开视线,但听到朱厚烨这样哭述,又忍不住生气了,厉声喝道:“住口!谁说要把你抛出去顶罪!北兵还未杀来,自家就先乱了分寸,如此怯懦无能,怎堪监国之任!”
“是是是,”朱厚烨如蒙大赦,忙不迭声地说:“小王德才两疏,本不堪诸位勋臣社稷之托,你们就把小王给废了吧!”
徐弘君大怒,恶狠狠地说:“当初请你来南京之时,你怎么不说这话?当初‘辽逆’夺位之时,你怎么不说这话?如今想撂挑子,没门!”
朱厚烨瘫坐在地上,嘴一咧又要哭出来,却被徐弘君那红眉毛绿眼睛一副要吃人的模样给骇住了,抽噎起来。
刘计成和汤正中两人心里也十分恼怒,更鄙视这个天湟贵胄却百无一用的狗屁王爷,但正如他们方才在端门外所议的那样,朱明皇家享国两百年,恩泽自在人心,想要改朝换代,只怕附和他们靖难的那些官员缙绅会带头起来反对,如此说来,还真不能少了这个宗亲轮序最为靠前的窝囊废来充当门面,两人对视一眼,都跪了下来。徐弘君先是一愣,开口想要说什么,汤正中偷偷扯了一下他朝服的下摆,他会过意来,也不情不愿地跪了。
刘计成说:“殿下方才所言差矣!须知推举殿下监国,乃是经群臣集议,公推拥戴,可不是谁想废就能废的。”
“诚意伯说的对!”汤正中说:“辽逆诸人凭借武力,妄图强行迎立辽藩,祸乱纲常伦理,背弃祖宗家法,遂顷刻而亡。前事历历在目,谁还有那样大的胆子敢逆天行事?不过,请殿下恕微臣冒死直言,如今社稷危倾,强寇压境,殿下受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社稷之托,更须力持坚定,以备不虞,且不可自乱分寸,否则便有亡国亡身之祸……”
见朱厚烨还是一脸惊恐之色,显然心有疑虑,徐弘君没好气地说:“被北兵袭破南京,殿下是太祖血脉、宪宗先帝爷嫡嫡亲亲的孙子,兴许北边的那位戾君还能念在同宗的份上许你留下性命,可我们这些人将身家性命都押上,拥立你监国继统,到头来别说是自身,就算九族十族也万难保全,你还怕甚!”
尽管徐弘君这句话说的绝非人臣之礼,但给朱厚烨吃了一颗实实在在的定心丸,他面色缓和下来,说:“既然如此,北兵已经兵临城下,诸位爱卿还是赶紧布置守城事宜吧!拱卫京师、护卫王驾的重任就拜托诸位爱卿了。该怎么办由你们拿主意,不必请旨,不必请旨。”
徐弘君狠狠地剜了那个手里拿着一只鞋,尴尬地站在寝宫角落里的黄门内侍一眼,说:“这个奴才不会奏事!谁说北兵已经兵临城下?”
那个黄门内侍当然不敢强辩,朱厚烨却质问道:“不是你们说的,北兵都打到了南京城下了吗?怎么……”
见三位勋臣都阴沉着脸不说话,他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厉声叱骂道:“该死的狗奴婢,竟敢危言耸听,惊扰王驾!自去提刑司领四十大板!”
那个黄门内侍“扑嗵”一声跪了下来:“奴婢冤枉……冤枉啊……确是三位大人说的,北兵都打到了南京城下了……”
朱厚烨更是怒不可遏:“来人!把这个狗奴婢拖出去,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喊了几声却不见有人进来,想必其他内侍早就被这惊天的假消息吓得作鸟兽散了,说起来那个倒霉的内侍还是最忠心的。
众叛亲离竟至于斯,三位勋臣心里都是一凉,立刻想到了自己日后或许会遭遇比这还要悲惨的境地,不禁突然产生了一种要行善积德的古怪念头。汤正中便说:“殿下,微臣想替这个奴才讨个情。兴许是这个奴才值夜宿困乏就犯了糊涂,以致传话有错,打几板子略施薄惩也就算了。殿下万乘之尊,且不必跟这个只有半条身子的下贱奴才计较!”
朱厚烨这才安下心来,惊喜交加地追问道:“北兵真……真的没有打过来?”
汤正中见徐弘君方才说话咄咄逼人,非人臣之礼,怕他再说出什么过头的话,冒犯忙抢先说:“回殿下,北朝虽说已誓师南下,然则鞑靼虏贼还雄据塞外蠢蠢欲动,肘腋之患尚且未消,自顾尚且不暇,,他又岂能大举纵兵南下?况且我朝国势强盛,百万雄兵驻屯徐州,正枕戈待旦寻机北上靖难,北兵纵然南下,又何足惧哉!”
“列祖列宗有德啊!”朱厚烨眼噙泪花,激动地说:“本王这不肖子孙总算不负天下官绅百姓社稷之托……”
接着,他又疑惑起来:“那……那你们为何这样匆匆闯进本王寝宫?”
汤正中说:“回殿下,臣等进宫晋见殿下,乃是有军国大事要即时奏报殿下。”
一听“军国大事”四个字,朱厚烨又紧张起来:“莫非……莫非哪里又出了乱子?可是闽粤两省的兵马打过来了?”
“回殿下,闽粤两省官员冥顽不化,纠结所部进犯江南,意欲为北朝戾君殉葬,确是我朝一大祸端。不过上托我大明列祖列宗及殿下的洪福,又有魏国徐公周全庙算并居中调度,已委派镇南侯安思达、靖远侯杨士冲率部将其挡在郴州、漳州、广信、温州一线,那些蛮族兵士战力强悍,闽粤两省兵马已连番败绩,断然打不过来!”
朱厚烨疑惑地问道:“那……那诸位爱卿所说军国大事所指为何?”
不等徐弘君等人回话,他又说:“本王已将朝廷诸般政务都委于诸位爱卿,军国之事无论大小,都由诸位爱卿商议酌定就是,不必请示。诸位爱卿跪安吧!”
第五十七章危言耸听
我欲扬明第五十七章危言耸听
还没当上皇上,就把皇上的口吻学了个十足!徐弘君心里很不痛快,有心要给他个难堪,让他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当家人,便冷冷地对朱厚烨说:“王爷信任臣等,委以朝中诸事,为了我大明列祖列宗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臣等万死也不敢推辞。但话又说回来,乾坤还得王爷自个来掌,臣等的肩上可担不起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
曲意逢迎臣下却遭了一番抢白,朱厚烨心里也不痛快,但他不敢与这些手握重兵、把持朝政的勋臣计较君臣礼数,苦笑着说:“那……那就请说与本王知道吧……”
徐弘君又贪婪地看了看此刻也松了口气,将锦被稍稍拉低了一点,露出了小半个白腻如玉的香肩的芳倌人一眼,然后狠下心转过了头,说:“此处非是议事决事之地。军情如火,请王爷尽快更衣升座,由臣等从容奏对!”
听出徐弘君话语中的不善,朱厚烨忙说:“徐国公说的是,且请先到偏殿歇息,本王这就更衣,这就更衣。杀千刀的狗奴婢,三位勋臣想必还未曾用过早点,还不快叫人传膳!”
新明朝廷要争正统,自然处处都要与朝廷比肩,甚至因有从富庶的江南各省征收到的赋税和加征的“靖饷”为财力支持,监国益王的日常宴饮起居的奢华程度比身居九重的皇上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赐给三位勋臣的早膳也是琳琅满目不下好几十样,将偌大的一张条案摆得满满登登的。但事关重大,徐弘君等人谁也无心享用美食,只略略用了三两样点心便吩咐撤了下去,坐等朱厚烨接见。
说是“这就更衣”,可是都过了小半个时辰了,朱厚烨却还是没有出来,三位勋臣心急如焚。趁着内侍忙着收拾碗碟之时,刘计成悄悄地俯过头去,说:“里面的那位该不会耍什么花样吧?”
徐弘君也紧张了起来:“那个窝囊废该不会是偷偷溜了吧?”
汤正中摇摇头:“溜?他能溜到哪里去?且不说南京如今都是我们的人,就算逃出城,天下之大,可有他的容身之处?与我们同舟共济守住江南半壁或可一生,想独自逃命……哼哼!”他冷笑道:“必定死无葬身之地!他没那么蠢,真以为皇上念及天亲之情能饶他不死,别说是堂兄弟,亲兄弟也不行!”
正所谓成王败寇,历来窥测天位的失败者皆没有好下场,明朝历代皇帝对敢于起兵作乱的藩王宗亲从来都不手软,正德年间的宁王朱宸濠被赐自尽已是天大的幸运,宣德年间的汉王朱高煦被盖在三百斤的铜鼎之中架上木炭,火灼铜溶,连个骨头渣子都没能剩下,几个儿子也被全部处死便是明证。
徐弘君说:“既然如此,他为何迟迟不出?莫非有意怠慢我等?”
汤正中点点头说:“我估摸着经这么一折腾,他该是没有再拥着美人睡个回笼觉的雅兴了,大概便是如此。”
徐弘君低声骂道:“他娘的!事情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想着他是君我们是臣!照我说,当初就不该远天远地把他从江西接来!”
刘计成倒说了句公道话:“里面的那位虽说不中用,倒还听我们的话。老徐你也莫要生气,丢了这么大的丑在我们面前,又被你呼来喝去吓唬了好一阵子,让我们多等一会儿把面子找补回来,也在情理之中嘛!有求于人便要礼贤下士,我等且安心等着吧!”
又过了一会儿,冠冕齐整的朱厚烨才现身出见。不过,他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昔日益王府长史、如今挂礼部尚书衔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
三位勋臣心里同时怒骂一声:还真小觑了这个窝囊废,趁这个功夫,竟把自己的亲信谋臣急召进宫来了,摆明是不信任我们啊!
不过大事当头,他们也顾不得和朱厚烨计较,一如往常一样走过勋臣跪拜见礼、监国免礼赐坐这一套君臣礼数之后,徐弘君就按三人议定的方略,起身奏道:“王爷,自从北兵海运所谓‘江南游击军’自宁波登陆以来,已袭破数十州县,并与啸聚四明山中之南直隶锦衣卫叛卒合兵一处,声势更为浩大。臣等商议再三,不调回驻屯徐州之靖难军万难剿灭,恳请王爷恩准臣等所奏。”
朱厚烨大概已跟史梦泽商议过,不再象刚才那样惊恐不安,说:“前些日子浙江巡抚郭万象奏报,说北兵势大,依浙江一省现有兵力不能挡之,恳请朝廷调南直隶卫所守备之兵入援。徐国公曾对本王说这正是地方官员精明狡狯之处,即便不是无病呻吟,也是他们惯常用以要挟朝廷的伎俩,动辄便寻个题目虚张声势一番,好向朝廷催粮请饷,慌报军情,摇动人心,惟恐天下不乱而已。江南游击军只不过是北朝所派的一支偏师,意在扰乱我朝总体战略,牵制我军北上靖难……”
朱厚烨人虽怯懦无能,但记性倒也不坏,这确是当日徐弘君亲口说过的话。甚至他当日还曾说过,浙江巡抚郭万象虚报军情,危言耸听,岂止单单是为了要挟朝廷催粮请饷,八成还想倚敌自重,谋夺兵权。为保江南之安,他建议监国下令旨将其逮问,消弭大患于先机云云。
对于徐弘君那样激烈的主张,朝野上下看得分明,无非是因浙江巡抚郭万象是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向来与他们这些靠祖上恩荫的勋臣贵戚多有不睦,徐弘君便想趁机褫夺他的民政之权,将富甲天下的浙江一省抢到自己荷包里而已,遂有多位朝臣纷纷上疏,声言“浙抚夸大其辞,危耸人心,自是不对;但若说其已萌异志,至今尚无形迹,朝廷仁治天下,不可以‘莫须有’加罪封疆”。勋臣集团内部也觉得此举太过明目张胆,恐招致天怒人怨,力劝徐弘君稍安勿躁,如今辽逆刚平,朝中初定,南北两边战火蜂起,局势已是危在旦夕;郭万象又是海内理学大家,抚浙多年卓有劳绩,贸然动之势必导致人心惊怖,变乱复生,只要他能为朝廷把守南边门户,就不要同他多做计较。碍于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徐弘君也不好强持此议,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出得己口,入得人耳,徐弘君也不好矢口否认,恼羞成怒之下,厉声打断了朱厚烨的话,说:“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也!江南游击军和锦衣卫叛匪勾连作乱,已使浙江全省糜烂,目前贼兵更已进抵南直隶腹地,局势几近不可收拾之情势,岂能以前日之言一概而论!”
刘计成也摆出了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痛切地说:“这且不说,可恨那些贼兵竟践踏太祖高皇帝钦定之大明律令,打出‘打土豪,分田地’的旗号掠夺官田民田分发刁民,诱使贪利忘义之刁民赢粮影从,遂有浙江全省糜烂、贼兵进犯南直隶之事。更可恨的是,受了他们鼓惑,南直隶、湖广各州县刁民抗捐抗税,闹事作乱,非但今年夏秋两赋及靖饷万难足额征收,更已动摇我大明立国之基,岂能等闲视之!”
一听说供自己享乐和支撑军队争夺天下的赋税受到冲击,朱厚烨也紧张起来,问道:“既然如此,诸位爱卿可有定国安邦之策?”
徐弘君就等着他说这句话,立刻回答道:“回王爷,经我等反复商议,依如今之情势,非调回靖难军不足以平乱。”
“啊?”朱厚烨大惊失色:“莫非……莫非情势真已到了这步田地么?”
徐弘君蛮横地说:“回王爷,臣已说过,这是我与信国汤公、诚意刘伯等人集议之方略。好教王爷知道,非独我等勋臣力持此议,朝廷辅弼重臣之中,赞同者也为数甚多,如吏部杨士聪、户部刘泌、礼部蔡益……”
徐弘君一口气举出七、八位大小九卿的名字,都是他们勋臣贵戚“夹袋中的人物”,朱厚烨听出了他话语之中隐含的威胁之意,不敢明着反对,但因兹事体大,一时也无法决断,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一直皱着眉头沉默不语的史梦泽。
谁曾想,或许也是忌惮勋臣们的权势,史梦泽竟有意无意地闪躲着他的目光,仍不开口说话,朱厚烨心中气苦,便将头低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坐着,象是沉思了起来。
尽管已采取了诸多措施防止靖难军兵败徐州的消息泄露出去,但三位勋臣都知道,溃军正星夜逃回江南,若是不赶紧请得监国益王的令旨,一旦溃军撤到江南地面,兵败消息就再也没有继续隐瞒的可能,势必会引起灾难性的恐慌,以致据守长江防线的救难之策功败垂成,这才不顾礼数闯宫见驾。如今见朱厚烨如此优柔寡断,徐弘君和刘计成都十分恼怒,沉下脸来刚想说话,汤正中忙递了一个眼色过去阻止了他们,自己起身说:“王爷,臣有话要启奏王爷。”
朱厚烨微微抬起了头,看着他,声调里带着一点苦涩:“信国公有何诲教还请明言。”
趁着南都兵乱,解决了一心想把持朝政的楚藩之后,勋臣集团为了扶持哪位藩王入继大统争吵了好久,汤正中是最早提议迎立益藩之人,并为此费尽口舌说服了徐弘君和刘计成等人,定下了拥益大计。也许是因此自己一手把他扶上宝座的缘故,每当看到朱厚烨那张年轻却显得迟疑、怯懦的脸,他总是情不自禁地涌出一种慈父般的骄傲之情,这种感情使他觉得自己必须竭尽全力扶持这个人,忠心耿耿地维护这个人的尊严和地位,绝不允许任何人来伤害他,就象自己的祖上汤和几十年如一日地忠于他的祖上明太祖朱元璋,至死而不改初衷一样。同时,也因这种复杂的感情,使他在与朱厚烨奏对之时,还能勉强保持臣子应有的礼数,而不象徐弘君和刘计成等人那样颐指气使、咄咄逼人。此刻听到朱厚烨说出“诲教”二字,他不由得一阵心酸,索性离开座椅跪了下来,哽咽着说:“臣无德无能,愧不敢当王爷‘诲教’二字。江南局势日非,全因臣治军不严更颟顸误国,导致南直隶锦衣卫部众反出南京,与贼兵勾连为祸之故。上误朝廷,下误黎庶,臣之罪已非昏聩可以名之,恳请王爷革去臣职,交付有司依律治罪。”
第五十八章救难之策
同样的,在如今把持朝政,把自己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诸位勋臣之中,朱厚烨就觉得眼前这位信国公汤正中尚能谨守礼法恪守臣职,比之一贯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咄咄逼人的徐弘君和刘计成等人要强逾百倍,当然不能接受他的请辞请罪,更不敢坦然受他跪拜,立刻离开御座,双手将他搀扶起来,说:“信国公且不可如此自责。本王德才两疏,本难当社稷之任,勉为其难忝为监国,不过是俯允天下官绅百姓之请,一力维护国家法统、祖宗基业而已。如今正值北兵肆虐、南兵压境之时,本王正欲与诸位国公勋臣同赴国难、共谋靖难,信国公如何能说出这等轻言见弃的话?”
汤正中心情激荡,反手抓住了朱厚烨的手,哽咽着说:“王爷,老臣非敢轻率求去,惟是江南局势已危在旦夕,若不尽快妥善处置,大势已不可为啊!”
尽管自从江南游击军自宁波登陆以来,攻城陷地,浙江省的军情急报和告急文书雪片一样地飞到南京,但因为徐弘君等人耍奸弄权,一直压下不报,并且将之用以攻讦浙江巡抚郭万象倚敌自重、危言耸听,朱厚烨受其蒙蔽,一直以来只担心朝廷和闽粤两省的兵马杀至江南,还未将区区万余人的江南游击军放在眼里,此刻听汤正中说的这么严重,面色又一下子变得惨白:“局势真……真已败坏到了这步田地了吗?”
汤正中此刻也顾不得是否会吓坏监国,言辞确凿地说:“回王爷,魏国徐公、诚意刘伯所言之策,是臣等反复商议过的唯一济时救难之法。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此为万世不移之法,依臣之愚见,南北之兵虽来势汹汹,却还远在千里之外,皆是手足之癣,目前尚不足虑。惟是江南游击军却是插在我朝腹心之地的一柄利刃,不从速剿除,便会酿成大祸!所为者何?概因江南游击军所部,皆是北兵精锐之师;统军大将更是去年于京师城下率军抗击北虏鞑靼的营团军俞大猷,平心而论,此人虽贪权恋位,一意逢迎暴戾之君,但精通韬略,多谋善断,沉勇卓绝,深孚众望,实为我大明不世出之将才。有此良将率虎狼之师为祸东南,已成为我朝心腹大患,而以浙省及南直隶守备之兵万难御之。故臣等商议再三,要想早日根除此祸,惟有将驻屯徐州之靖难大军调回江南加紧征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王爷三思复三思啊!”
兹事体大,朱厚烨又习惯性地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史梦泽。可是,史梦泽却已经微闭双眼,仿佛没有听见一样。朱厚烨无可奈何,只得亲持坚锐,赤膊上阵,问道:“如此一来,倘若北兵乘虚南下,非但靖难大业万难功成,江南也难以自安,又如之奈何?”
听他语气有所松动,汤正中忙说:“王爷不必过虑,待剿灭贼兵、安定江南之后,再徐图谋划靖难大业即可。值此内忧外患,祸乱频仍之际,当坚定心志,并力一向,否则便会顾此失彼,左右失据,祸在不测!”
朱厚烨默然点头,象是听进去了他的话,却还是不肯明确表态,显然是因兹事体大,一时难以下定决心。汤正中灵机一动,又说:“非但要调军回援,从速征剿,更要将浙江、南直隶被贼兵袭扰之州县官绅百姓迁至别处安置,涸其渊而掘其源,断其援而绝其粮,才能收取全功。”
朱厚烨说:“前番论及北朝得失,诸位勋臣都曰当于北虏犯境之时,北朝戾君所行‘坚壁清野’之法乃是祸乱家邦、扰民虐民之举,并说历来只有练军修武保境安民之说,不闻有驱民就军偏安一隅之事。怎么如今却要迁徙官绅百姓以避兵祸?”6brbeijing爱书83d
汤正中正要说话,徐弘君却嫌他罗嗦,厉声说:“这又是此一时彼一时也!诚意刘伯方才已说过,贼兵藐视国法祖制,以‘打土豪,分田地’这样狂悖不经的致乱之法鼓惑刁民。那些刁民贪利忘义,纷纷附从为乱,以致兵事糜烂,不可收拾。若不从速迁徙,任凭他们都入了贼兵之营,南京便有破城之危。到时候别说是宗庙社稷、太祖陵寝陷落贼人之手,王爷及臣等身家性命都万难保全。这个罪,谁来担?”说到这里,他冷笑着更加提高了声调:“啊,谁来担!”
朱厚烨被他突然暴起的怒喝声吓得一哆嗦,又瞥见了他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更是惊恐,忙说:“本王初御朝政,于战守、用人诸事俱不习熟,卿等所言,无一不从,各位国公勋臣勿疑有他。”
见徐弘君还是阴沉着脸不应声,朱厚烨咬咬牙,索性从御案之上拿过了一个锦盒,双手捧在徐弘君的面前:“此事就照你们说的办。事势紧急,变生肘腋,烦请诸位爱卿拟出令旨,直接用印便是。”
前些日子,前湖广总督顾璘率军拥戴辽王进京入继大统,在南都官绅士子中引起了一场关于立“亲”还是立“贤”的激烈争论,南京勋臣集团收买了湖广军镇及西南土司,持武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平定了内乱,许多支持拥辽之议或骑墙观望的官绅士子,如与顾璘有年谊或乡谊的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张履丁、吏部尚书许子将、户部尚书韩赞周和礼部侍郎冯石麟等诸多朝廷大员,或被打成“辽逆”一网打尽,或被勒令致仕,或心灰意冷拜疏求去,朝政大权已经完全掌握在勋臣集团和攀附他们的朝臣手中。但无论如何,人臣之礼不可偏废,诸多军政要务还是得按朝廷规制拟出令旨,恭请监国益王过目之后加盖印信。朱厚烨如今将印信拱手相让,无疑是将这最后一块遮羞布也不要了,诸多朝政和军国要务任凭他们如何处置,自己连听都不想再听。
刘计成和汤正中还想客气两句,徐弘君已伸手将印盒接了过来,躬身说:“此固非人臣可受之礼,但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确也是迫不得已。请王爷放心,王爷既然如此寄腹心托社稷于臣等,为了我大明江山永固、社稷久安,更为了王爷能早日一统宇内、正位大宝,臣等愿殚精竭虑、万死不辞!”
交出了印盒,朱厚烨仿佛卸下了重担一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那就有劳诸位爱卿了。本王乏了,诸位爱卿跪安吧!”
三位勋臣躬身告退之后,史梦泽也起身跪奏道:“老臣告退。”
跌坐在御座上的朱厚烨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史梦泽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去。
就在他即将跨出偏殿之时,突然听到朱厚烨伤感地说:“史师傅,你是不是觉得本王这个监国当得太窝囊了?”
史梦泽闻言一震,站住了脚,却不回头,而是怅然长叹一声:“得失从来两难。如今之情势,大抵也只能如此了。”
“本王又何尝不知道他们自矜跋扈,夺天家威福而自用?”朱厚烨叹道:“可是,朝廷兵权尽在他们之手,本王便是想有所作为,也是有心无力啊!原本指望你们这些理学名臣为我大明保有一分正气,能与他们争上一争,可朝廷正臣大多挂冠求去,朝堂之上君子凋敝,奸佞小人啸聚,如今连你史师傅也缄口不言了……”
史梦泽这才回过头来,看着垂头丧气的朱厚烨,缓缓地说:“前日宰冢张履丁等朝廷正臣、士林君子。如今朝堂之上正风阻滞,邪气横生,且四处弥散,上下交征,致使官贪吏横、兵疲将骄。就拿今日所议之事而论,老朽方才曾与王爷明言,有传闻说靖难军大败于徐州,那些勋臣方寸大乱,不得已想出了这个撤军掩败之计。只要王爷坚辞不允,待三五日后徐州兵败消息传至南京,朝野上下势必群情激愤,王爷便可凭借清议之力,将那些卖官鬻爵、误国误军的奸佞之臣逐出朝廷,甚或杀之以谢国人。可是……”他长叹道:“王爷一退再退,至今更无周旋转圜之余地,老朽自然无话可说了。”
“本王何尝不想遵从史师傅所言,将那帮不尊礼法、淆乱纲常的逐出朝廷,亲操权柄,清平治政,更克成靖难大业,使祖宗成法复行于天下。可是,”朱厚烨又是长叹一声:“靖难军兵败徐州的消息不论是真是假,朝廷兵马已誓师南下,江南半壁江山终究还要靠他们来守,真要骤兴大狱,势必天下大乱,若是逼反了他们,顷刻便有杀身之祸啊!”
史梦泽道:“王爷所虑也确有道理。但靠他们,就真能守得住江南吗?老朽虽是文弱书生,不晓兵事,但也知道自古兵家有云:守江必守淮,靖难军舍黄淮不守,焉能守住江南?三国之吴、东晋、南唐,及至南宋,无不想凭借长江天堑偏安一时,可最终还是难逃亡国灭种之祸。”
朱厚烨咽了口唾沫,艰难地说:“照史师傅这么说,我大明的气数真的已要尽了吗?”
史梦泽长叹一声:“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请恕老朽直言,王爷还是想想如何为益藩留下一点血脉吧……”
第五十九章釜底抽薪
出了端门,徐弘君得意地拍着紧紧抱在怀中的锦盒,说:“多亏老汤足智多谋,一番话吓得他乖乖地俯首听命,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废话了。”
“惭愧!”汤正中说:“本是为议定撤军回江南之事,却不曾想他竟如此睿智,屡屡以我等前日之言诘问责难,逼得我不得不想出那个法子。撤军之事总算是定了下来,只是如此一来,却不知道浙直两省有多少官绅百姓要遭受流离之苦啊!”
“这是什么话!”刘计成热烈地反驳道:“说实话,乍一听你的建议,我也觉得有点过头了,旁的不说,势必影响浙直两省今年夏秋两季的赋税和靖饷的征缴,明年朝廷的日子就难过了。不过仔细一想,才知道你老汤的建议真是老成谋国之论,反正有江南游击军这么折腾,那些州县的赋税是没指望了,把他们迁徙到长江沿岸,还可扩充兵力,加强江防。一举两得,简直妙不可言啊!”
“对啊!”徐弘君也说:“‘涸其渊而掘其源,断其援而绝其粮’,看他江南游击军还能如何闹腾!如此妙计,大概也只有你老汤能想得出来,这叫什么计谋来者?”
刘计成寻思着说:“为渊驱鱼?”
经他们劝说,汤正中也不再矜持,一哂道:“老刘,为渊驱鱼说的是将百姓赶到他们那边去一网打尽,如今朝廷可有这个能力吗?我这条计该叫做‘釜底抽薪’才对!”
“对对对,釜底抽薪,釜底抽薪!”徐弘君和刘计成说:“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此计一出,何愁贼兵不灭!”
果然,随着各地百姓陆续被迁徙至长江沿线,江南游击军便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按照原定部署,俞大猷率江南游击军奉敕海运南下,自宁波登陆之后,本该折向东南,会合闽粤两省兵马,与朝廷平叛大军南北夹击,一举平定江南之乱。可是,攻克宁波之后,俞大猷得到情报,年初之时,前湖广总督顾璘为了拥戴辽王争夺大位,自西南诸省请得安、杨、奢三家土司的异族家兵以壮声势,那些异族兵士军纪败坏,一路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沿途州县不堪其苦,纷纷组建民团结境保民,早已蓄势待发的闽粤两省便趁乱兴兵进击。不过两省事先并未妥善沟通,协调一致,而是各自为战,粤军进击湖广,闽军进击浙江,新明朝廷南线两省上千里防线同时告急。把持朝政的勋臣集团不得不加封安家土司安思达为镇南侯、杨家土司杨士冲为靖远侯,许以重金厚赏,派两家土司率所部驰援南线。那些异族兵士战力强悍,闽粤两省卫所军被挡在郴州、漳州、广信、温州一线,战局一时陷入僵持状态。
俞大猷判断,江南游击军由漕军及山东备倭军组建而成,在多崇山峻岭的湖广、浙江、广东、福建四省边界作战,未必是擅长钻山爬坡又悍不畏死的南蛮异族兵士的对手,既不能协助闽粤两省兵马突破防线,打开北上的通道,更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便与奉旨南下的高拱商议,改变原定南下的战略部署为北进,趁着新明朝廷兵马据守南北两道防线,腹地空虚之际,率军自宁波出发,沿途连克十数州县,还打着“打下杭州府,活捉郭万象”的旗号,直扑浙省治所杭州。
浙江巡抚郭万象被横扫浙东南的江南游击军吓破了胆,一边飞骑向新明朝廷告急求援,一边赶紧收缩兵力,调集通省兵马全力拱卫杭州。可是,前锋已经进抵至杭州近郊富阳的江南游击军只是虚晃一枪而已,全军主力突然折道东南,避开重兵防守的杭州城,撇下已形若空城的浙江各州县,直趋南直隶。
江南富甲天下,但大明开国以来一直对江南各省课以重税,百姓早已苦不堪言。江南叛乱之后,新明朝廷为了聚敛民财用以整修宫殿、装备军队及北上靖难诸事,又在江南各省加征了总计高达三百万两白银的“靖饷”,各级贪官污吏又趁机层层加码,肆意盘剥,江南百姓更是身陷水火之中,许多人家不堪重赋纷纷弃田而逃,江南富庶之地十室九空,甚至还有一乡一里无一人丁者。江南游击军打出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旗号,不但废除了一应苛捐杂税,还打开官仓赈济饥民,将豪强地主的田地家产分发百姓。各地深受新明朝廷苛政之苦的百姓如久旱逢甘露,纷纷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更有许多青壮男丁赢粮影从以为前驱,引导江南游击军与不肯附逆作乱,反出南京的南直隶锦衣卫会合。1Fl北+京&爱=书EC^
两军兵合一处,军威更盛,加之南直隶锦衣卫大多出身本乡本土,干得又是监视侦缉官民的差事,谁是逆党谁是豪绅了如指掌,如今奉有“打土豪、分田地”的圣谕,只需按图索骥即可,自然得心应手,无往不利。两军得民众之助,一路势如破竹打到南直隶腹地,前锋已逼近南京郊县。
但是,由于孤军深入新明朝廷腹心之地作战,江南游击军在此前的连番激战之中也遭受了不小的损失。加之京畿震动,一向对其不以为然的新明朝廷对这支偏师也不得不重视了起来,把持新明朝廷军政大权的勋臣集团一方面调集拱卫南直隶的守备兵力加紧围剿,另一方面又采纳了汤正中的“釜底抽薪”之计,此计甚为毒辣,很快就收到了汤正中所言“涸其渊而掘其源,断其援而绝其粮”的奇效,江南游击军很快就陷入了困境之中,被十几万叛军包围在浙直边界的常州府。6mq北.bj-ibook.com*.b
江南游击军原本有一万兵马,南直隶锦衣卫也有五千多人,再加上义勇投军的青壮百姓,如今已拥兵三万余众。依俞大猷统军之才,又得了皇上“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驻我扰,敌疲我打”的游击战十六字真诀,论说不该落到这步田地,最不济也能沿原路返回浙江,皇上有“事可为则为,若不可为,当引军退回双屿休整待命。”的圣谕,并嘱咐汪直敦请徽州海商集团与江南游击军保持密切联系,随时准备派出船队接应他们撤退,已达到袭扰江南叛军深远后方战略目的的江南游击军没有必要滞留南直隶孤军奋战。可是,随同南直隶锦衣卫反出南京的有因新政之争被罢官贬谪还乡的前都察院御史岳林和不少苟全性命于兵祸的南京六部职官司员,如今合兵一处,军中骤然多了许多官位显赫的文官,出于礼貌,俞大猷遇事就不得不与他们商议。结果,撤回浙江之议遭到了这些文官的坚决反对,他们声称为国捐躯,尸骨余香;苟且偷生,遗臭万年,因此,自己宁可战死沙场,也不能仓皇逃窜,更不能接受不法海商的援助。俞大猷一时也无法说服他们,只得率军与十几万叛军在南直隶腹地周旋。
战局瞬息万变,南京那帮勋臣集团决议将驻屯徐州的靖难军撤回江南固然是为了掩盖败绩,但对已危在旦夕的江南局势也看得很清楚,调集南京守备各军围追堵截,俞大猷稍一犹豫,全军就被缠住,无法脱身。经过几番恶战,江南游击军终究不敌数倍于己的敌人,且战且退,于七月二十八日撤到了常州。
到了此时,那帮文官总算是明白了再在南直隶纠缠下去,就有全军覆没之虞,同意俞大猷撤回浙江,或向东南撤至宁波,或向西南进天目山游击的动议。但是,战机稍纵即势,因浙江巡抚郭万象担心祸水再次被引向本省,也调集通省兵马在南直隶与浙江交界的湖州一线部署重兵防堵,久战兵疲、伤亡惨重的江南游击军无法突破浙省防线,不得不返回常州,选择了在常州驻守。
一撤入常州,俞大猷便命人清点城中人丁仓储,征集军需粮草,紧急部署城防诸事。江南游击军、南直隶锦衣卫、义勇乡民,以及所有能被动员起来的青壮男丁都被武装了起来,编队分组,划分防御地段,日夜轮班值守;城中的老幼妇孺也都被动员了起来,在城下烧煮食宿,也是日夜轮换。岳林等文官都分派了任务,或率民众搬运木石、抢救伤员,或率工匠赶制兵器、铸造炮弹。俞大猷、宋子端等各级军官将佐更是长居城上,与全军兵士军卒同甘共苦,摆出了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这半个多月来,新明朝廷的十几万大军轮番攻城,死伤近万人,都被江南游击军奋力击退,至今也未能攻陷城池。
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因此,新明朝廷除了一日数次发出严令,催促各部加紧围剿之外,还将刚刚撤回江南的靖难军一部调至前线,将常州城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现已全面主持新明朝廷军务的魏国公徐弘君也轻装简从,赶到了前线督战,驱赶着十几万叛军兵士或两三日一次,或一日数次地猛烈攻城。
困守孤城的江南游击军外无强援,内乏粮草,在叛军这半个多月的疯狂进攻之下,已是疲惫不堪,形势日趋恶化。尤其是八月十三日这天,从清晨开始,叛军就投入数万兵力,从东、南、北三面猛烈进攻,恶战持续了整整一天,城头数次告急,幸亏守城军民抱定了宁死不屈的决心,拼尽全力坚守,才打退了叛军的疯狂进攻。
晚霞渐渐散去,天空渐渐幽暗下来,先是近处城墙上随风飘扬的那一杆“明”字大旗,然后是城外远处那黑压压的一片敌军营帐,都次第消融在苍茫的暮色之中。阵阵秋风吹过,带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守城军卒都将那身单薄的夏衣又紧了一紧。不过,每个人都在心中暗自庆幸,充满了紧张和危险的一天终于又过去了。
夜暮时分,率军激战竟日,刚刚洗去了铠甲上的硝烟和血污的俞大猷还是如往常一般迈着平稳的步伐,登上了城垣,开始每日必行的巡城。城上守军都恭恭敬敬地行礼,他一一点头致意算是还礼,态度十分温和,神情十分恬静。
但是,没有人知道,当俞大猷的视线滑过他们的身躯,看见了城外那密密层层、已经亮起了点点号灯的叛军营帐之时,他那平静的面容之下,突然泛起了何等的忧郁……
第六十章困守孤城
常州城毕竟是一府治所,也照例筑有城墙。但是,因其既不是军事要冲之地,又处于南直隶腹地,城墙就是应景之作了。那不到两丈高的城垣别说是与南京相比,就算是与毗邻的苏州城也无法相比。经过半个多月的激战,城墙表面布满了被炮弹砸出的坑坑洼洼,好些地方都残留着发生过惨烈战斗的焦糊痕迹,城头的垛堞几乎已全被炸平,有好几处还程度不同的坍塌过,只是用土包和砖木临时填塞起来。有一两处,便是今日午间叛军强攻到城下,掘洞放药炸塌的,幸亏城中百姓都被动员起来分守各处,冒着炮火赶紧抢修封堵,才避免了城破之危。
守御工事的险峻形势倒还在其次,关键是粮弹两缺,已成为扼住这支困守孤城的军队喉咙的两道绳索。
相对来说,粮食还好一点。常州城尽管仓廪不丰,可也有不少地主老财和殷实富户。进城当日,江南游击军就按以前的作法,四处张贴告示征集军粮,声明照价买卖,打出收条,在来年赋税中加倍冲抵。可是,等来等去,也只有些许百姓挑来一点粮食敬献王师,那些豪强富户却都无动于衷,俞大猷和副将、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对此束手无策。幸好如今军中有南直隶锦衣卫,该部头领、北镇抚司从五品镇抚洪天照认为,王师征讨逆贼,那些土豪劣绅竟不愿捐资纳粮以助军用,分明是对朝廷怀有贰心,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立刻带人封门抄家,并以“谋逆通敌”之罪狠狠办了几个稍有微词的大户,不到半日便征得二十余万两白银和四万一千余石粮食。此举有违“不得扰民”的圣谕,但事急从权,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但是,即便有了这四万一千余石粮食,城中军民合计近二十万,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不到四十斤。因此,从进城第一日开始,全军便将口粮减了一半,但若是战事旷日持久,迟早有一天会有绝粮之虞……
若说粮食危机还是远虑,武器弹药严重匮乏便是近忧了。由于游击战的特点,江南游击军只能装备少量佛朗机轻炮而无法携带重火器,如今凭城固守,只能依靠城中守备之军所藏的那几门充充门面的火炮抵御叛军的疯狂进攻。而军中原本装备的明军目前最为先进的新式火枪子弹和手榴弹,都在此前的转战之中消耗殆尽,连火枪上那精钢锻制的刺刀也禁不起连日的激战而折断,那两千名火枪队将士和五百名掷弹兵不得不重新装备起了缴获的大刀长矛。而即便是大刀长矛也是为数有限,那些新近投军的义勇乡民便只能靠菜刀、木棒,甚至只能靠随手抓起的砖头石块迎敌……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将士们的士气不堕、斗志昂扬。尽管经过了连日不息的激战,所有的人看上去都是那样的疲惫不堪,许多人还或轻或重地受了伤。但是,每当叛军攻上来的时候,军令一下,金鼓一响,仿佛是奇迹一般的,这支半死不活的军队马上就焕发出了新的活力,那些步伐蹒跚的兵士们,每一个人眼睛里都喷着火,猛扑向刚刚爬上城头的叛军兵士,那抄刀持枪的狠劲,那高亢的喊杀声,哪里象是一支被困守孤城粮弹两缺的疲惫之师?人多势众的叛军兵士哪里见过这样悍不畏死的敌手,每每都被吓得魂飞魄散,被杀得屁滚尿流,每次攻城都是气势汹汹而来,却又狼狈不堪地败退下去……
常州确是一个弹丸小城,沿着城垣由东向南再向西缓步行来,不到两个时辰,俞大猷已巡视到了城北。这里是江南游击军副指挥使、前山东备倭军都指挥同知宋子端的防区。Ntbj-ibook.com*Fr
常州城四面临敌,尤其是朝向南京的西、北两面地势最为开阔,利于兵马的进退驰骋,所以多数时候,叛军都从这两面进攻,防守任务相对较重。当日入城分派任务,俞大猷和宋子端就自行承担了城西、城北的防务,将城东、城南交给了战力较弱的南直隶锦衣卫。尽管他是出于一片好意,南直隶锦衣卫仍不免有大材小用的怨言,随同南直隶锦衣卫反出南京的那些文官也多有微词。好在当日两家合兵一处之时,洪天照就信誓旦旦地表示南直隶锦衣卫不亮旗号,唯江南游击军马首是瞻,也就不能不遵俞大猷的将令。
还未走到近前,就听到前面灯火明亮之处发出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灯影之下人头簇动,象是聚拢了许多人。俞大猷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赶紧加快了脚步向前走去,同时喝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宋将军可在?”
“哦,军门!”人群之中传来宋子端的声音。接着,众人一起跪了下来,宋子端上前抱拳施礼:“不知军门驾到,职等有失远迎,不胜惶恐!甲胄在身,不能为礼,万望恕罪!”
或许是因为来自孔圣人的故里,受过太多礼教的熏陶,宋子端虽是武人,却也如文官一般持礼甚谨,一日数次见面,礼数一点也不缺,在军中倒是一大另类,被同僚诸人引为笑谈。但此刻见他还是如往常一般多礼,却令俞大猷轻松了下来,笑着说:“老宋何必如此假惺惺的客气。我日日都要巡来,你也从未远迎啊!”开了一句玩笑之后,他便问道:“方才为何喧哗?”
“回军门,适才职部巡至此处,见这个兵士竟在哨位打盹,便命人将之以利箭穿耳,并召全军前来领受训示。”
军中律法甚严,尤其是困守孤城的江南游击军,若有丝毫大意,被城外叛军夜袭得手,就有全军覆没之险。因此,各门守军都颁下严令,有因疲倦而昏昏欲睡的兵士,便要以利箭穿耳示众;有心志动摇怯敌畏战者,更要立时军前正法,以此严刑峻法肃然军令维系军心。俞大猷默然点头,说:“告诉弟兄们,战情如此紧迫,惟有全军拼力死守方可支撑下去,一旦松懈,疏于防范,便会被敌乘隙而进,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职部已经如此训示全军了。”说完之后,宋子端挥手命守军各安其位,随即问道:“今日城南战况如何?”
俞大猷紧走几步,避开了兵士,然后才低声说:“情势堪忧啊!前些日子敌军连番攻击,大致已判断出城南由南直隶锦衣卫分兵把守,战力不强,今日就出动了万人从南边主攻,并在东西两面分别派出数千人佯攻,意图牵制我军。南直隶锦衣卫力不可支,几有溃散之势,幸有岳大人等几位大人率民众奋力杀敌,我也带着中军亲卫至城南增援,并将一名作战不力,还有鼓惑兵士哗变投敌之嫌的经历即时正法,这才止住了败势。”
月光下,俞大猷的表情并不显得颓丧,声音也很平和,仿佛在述说着一件平常之事。但宋子端却分明地看见,说话的时候,俞大猷的眉头深锁,目光一直忧郁地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同时,宋子端虽然未曾亲身经历白天的战斗,但以他的久经沙场,完全能够想象那场恶战的艰苦与惨烈,不禁沉默了下来,过了片刻,才感慨地说:“军门又亲冒矢石,一线临敌了……”
说完之后,宋子端才意识到自己这句话不但有阿谀奉承之嫌,更说得毫无意义——自率军南下以来,哪次战斗俞大猷未曾“亲冒矢石,一线临敌”?也正因如此,自己麾下的山东备倭军和那些此前从未上过战场的漕军将士们才会如此敬重如此钦佩俞大猷,全军号令森严,战力也陡然增强了许多……
俞大猷平淡地说:“将有必死之心,士无偷生之念。身奉王命,我俞大猷安敢人后!”
宋子端说:“大明军规,临战退缩者立斩。我在德胜门外和河南的老钱也这么干过。不过,那些南直隶锦衣卫一向自视天子近卫,你斩了他们的经历官,他们可会服你?”
“这个倒不必过虑,”俞大猷说:“事态紧急,如此处置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况且斩首一事是他们的镇抚洪将军和岳大人一力主之,我并未多加置喙。”
宋子端说:“洪将军也是武将出身,自然深知军令如山的道理,难得的是岳大人一介文官也能如此杀伐果断,倒是一位文武全才……”说到这里,他突然“扑哧”笑了一声:“就是人忒迂腐了一点。当日决议回师浙江之时,他那声泪俱下的模样,一想起来仍令人好笑……”
俞大猷摇摇头,说:“且不能这么说。岳大人乃圣人门徒,两榜进士,不屑与商贾贩夫之流来往也在情理之中。要怪,只能怪我不能谨遵圣谕,坚持己见……”他长叹一声:“一念之差,不但有辱圣望,更累及全军陷入困守孤城之境地,几有丧师败亡之虞,我万死难辞其咎!”
宋子端忙安慰他说:“这怎能是军门一人之过!说起来回师浙江之议,职部也不甚赞同,故在帅帐之中一言不发,累及军门孤立无援。若非我首鼠两端,军门有圣谕在手,怎能无法说服那些迂腐文官?”接着,他又自嘲似的一笑:“或许我们还真是拿那些迂腐文官没有办法。旁人倒也罢了,岳大人可是宁可身受廷杖也敢批龙鳞的铮铮铁臣,他若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都道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如今的世道竟全反了过来,那些个文官个个引经据典义正词严,倒是你我无话可说了。或许有河南的老钱在,劈头盖脸骂他一顿,只怕还好些。”
见他话语之中涉及国朝最敏感的文武争端,俞大猷忙将话题岔开,说:“其实不说是你老宋,便是我,一想到堂堂朝廷官军竟要靠海商救援,心里也是老大不痛快……”他摆了摆手:“算了,事已至此,如今再说这些也都无济于事。还是安心守城吧!我等奉敕讨逆,上合天意,下顺民心,皇上也必不会弃我而不救的……”
兴许是俞大猷恰恰说中了内心深处的希冀,宋子端热烈地应道:“那是!就凭江南这帮乱臣贼子和他们手下的那帮废物,还能抵挡堂堂王师!哎,老俞,你说,如今戚老弟和老钱他们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