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逆贼遁形
嘉靖二十四年十月一日,大明王朝嘉靖皇帝朱厚熜正式颁布诏书,接受江南伪明政权呈上的降表,着令平叛军即刻开赴南京受降,并将该日定为“国庆日”。
十月五日,休整半月有余的平叛大军雄赳赳、气昂昂开赴南京,一路秋毫无犯。犯官罪员及叛军将士去冠卸甲,手捧请罪疏,整整齐齐地跪在道途两旁。而沿途百姓则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十月十日,平叛军抵近南京,于城外立下大营;率部举事反正、归顺朝廷的前江防军左军指挥使、现江防军副都督、暂署江防军事何勇率舟师进抵浦口,封锁长江,形成三面包围南京之势。南京官绅士民惊惧不已。幸而应天府早早就将盖有平叛军关防的安民告示张贴于四门通衢,并按照史梦泽与张茂、吕芳等人议定的受降章程,命临街各家各户摆出拜迎香案,准备明日迎候王师。众人心中遂定,便按照衙门里的吩咐关门闭户,并于门楣之上贴一黄纸,上书“大明顺民”四字。
十一日晨,益王朱厚烨率诸位藩王宗室、文武百官出正阳门,郊迎王师进城。按《皇明祖训》的规定,藩王宗亲只低天子一等,公卿大臣皆以臣礼事之,但因张茂奉天子节钺专事征伐,等若代帝亲征,自益王朱厚烨以下,诸位藩王宗室、文武百官都俯身在地,口称“罪臣”。监军吕芳因是家奴,不能受藩王宗室及朝廷命官的跪拜之礼,只得退回中军队列之中。
这个时候,坐镇南京重建江南情报网的锦衣卫四太保高振东匆匆而来,向他禀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等三位谋逆首犯已于十日前逃离南京,不知所踪。
吕芳闻之惊惧不已,急如星火地将正洋洋得意接受益王朱厚烨敬献降书谢表的张茂、陈世昌叫了出来。
闻知此事的张茂、陈世昌两人更是骇然无人色,紧张地追问道:“此事……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吕芳说:“据锦衣卫线报,早在十日前,这三位狗贼借口要整肃靖难军各部迎候王师进京,带着自己亲信家兵五千余众出了南都,自此再未露面。据说随行还有五百多辆大车,想必是携带家眷,卷着多年搜刮来的民脂民膏逃了。”
张茂、陈世昌两人都是面无人色,喃喃地说:“祸事来了!祸事来了!他娘的!这些天杀的狗贼,可把我们害苦了!”
方才他二人曾在迎候队列之中着意找寻过徐、汤、刘三人,可他们这些“奉天靖难”的勋臣之后与徐、汤、刘等“开国辅运”的勋臣之后一北一南,老死不相往来,此前也从未谋面,并不认识其人。加之徐、汤、刘等三位逆臣虽身居一品,位列公侯,依照朝廷规制也得跪在那几百个藩王宗室的身后。两位勋帅老眼昏花,在黑压压一片跪着的人群之中看不清楚有谁穿着一品朝服,不免引以为憾,还打算着日后见了面,好生戏谑耍笑他们一番,谁知道他们竟脚底板抹油,逃之夭夭。不能遂心所愿倒在其次,问题是,徐、汤、刘三位逆贼是江南叛乱的主谋、逆案首犯,皇上必欲得之而后快,如今他们逃了,可如何向皇上交代?
吕芳痛心不已地说:“鞑靼寇犯国门,京城又出了谋逆夺宫之变。余波未了,江南复又叛乱,社稷倾覆已是危不可测。幸有皇上亲率满朝文武定人心、御敌寇、卫家国、保社稷,于千难万险中咬牙挺了过来,并举全国之兵、倾全国之力讨逆平乱。上托列祖列宗英灵护佑、明君圣主齐天洪福,下赖六全军将士效死用命,士人百姓也都毁家弃业身赴国难,眼看着就要将那些乱臣贼子一网打尽了,为首的谋逆要犯却逃之夭夭。咱家愧对列祖列宗,愧对皇上啊……”tjM北+京&爱=书KsU
吕芳已是自责地喉头哽咽,几不成声,陈世昌却忍不住抱怨道:“如此异常之举动,本该十日前就报知我等,怎么现在才报?”
吕芳收住悲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汤逆正中为人甚是精明,又曾任南直隶锦衣卫都督,素知我镇抚司之能,因而在定策行款,派出史梦泽前来议款之时,便已下令全城戒严,各门守将皆换上了他们的心腹,非有他们亲笔签发的文书手札,无论官民一律不准出入,稍有违抗者立时处死。只为了送出这份密报,镇抚司已有七八位暗线身死国难,也终未功成。若是陈侯帅仍要以此诘难镇抚司,将罪责都推给镇抚司,咱家也无话可说。咱家这就给皇上写本请罪,有什么罪过咱家一个人担了,不牵连你与张老公帅便是!”
听吕芳如此说,陈世昌才想起来,镇抚司是吕芳一手调教出来的,质疑他们的办差能力便是打吕芳的脸,忙尴尬地说:“老军糊涂了,糊涂了。此事也只能怪我等太过大意,都以为徐、汤、刘等三位逆臣已然分寸大乱,一心求款只为保命而已……”
陈世昌说的也是实情。乍一听说南都那些乱臣贼子,尤其是徐、汤、刘等勋臣贵戚决议行款,他们也都不相信。可据前来议款的史梦泽说,徐、汤、刘等三位逆臣声称他们是从龙有功,受赐“开国辅运”丹书铁券的勋臣之后,世系忠良,丝毫未有谋夺朱明天下的桀骜之志,只是不忿于朝廷背弃祖制,妄行凌虐宗亲勋贵的新政,这才起兵靖难。如今事败也是无话可说,还请朝廷念在他们祖上从龙有功的份上,给他们留点香火后嗣;至于他们本人,可以认罪自裁以谢君恩,但显戮弃市则不行。若朝廷不答应他们这两点最起码的要求,便要阖城坚守,拼个玉碎云云。如此强硬的姿态,倒让所有人,包括皇上都相信他们是真心投降。谁曾想,他们竟然如此狡诈,使出了这招瞒天过海,金蝉脱壳之计!
见吕芳还是阴沉着脸不说话,张茂也出来打圆场:“老吕,老陈不是那个意思,我更没有让你独自领罪的意思。你是监军,我和老陈是正副帅,要说请罪,也该是我等三人一同向皇上请罪才是。”
接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依我《大明律》,十大不赦之罪第一便是谋逆,抄家灭族都是理所当然。皇上如天之仁,已宽免其罪,许其不死,这三个天杀的狗贼却不思顺天应命,甘心伏罪以尽人臣之道。老吕,你放心,我这就派人彻查,上天入地,也要抓到这三个狗贼,活剐了他们!”
原来,史梦泽将南都勋臣贵戚的投降条件转达朝廷之后,让朱厚熜颇为踌躇了一番。
按国家律法、朝廷规制,当然要将他们明正典刑,抄家灭族,以儆效尤。但是,徐、汤、刘等三位逆臣的祖上,信国公汤和是跟着明太祖朱元璋光屁股放牛的伙伴,早早自请解除兵权,躲过了朱元璋疯狂屠戮开国功臣的几次大狱,得以颐养天年,政治智慧让人佩服,倒没听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战功;但中山王徐达和诚意伯刘基刘伯温两人就不同了,徐达有“大明开国第一武将”之称,南征北战,东讨西伐,大明王朝有一大半的江山都是他打下来的,而且是那种“出则能将,入则能相”的文武全才,武将做到了天下兵马大元帅、文官做到了丞相,都是人臣顶尖的职务;诚意伯刘基刘伯温更是被老百姓传说成神乎其神的“神机军师”,尽管并不真的会什么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但一直辅佐朱元璋左右,为其出谋划策,参赞机枢,也为大明王朝立下了卓著功勋。这两位都是朱厚熜小时候就耳熟能详的人物,他实在不忍心让这些名标青史的开国元勋断子绝孙。
此外,古人评说汉高祖刘邦诛灭功臣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而朱元璋屡兴大狱屠戮开国元勋,远胜刘邦百倍,已在历史上留下了很不好的名声,后世史家有云“藉诸功臣以取天下,及天下既定,即尽举取天下之人而尽杀之。其残忍实千古未有。”自己虽说只是一个冒牌的子孙,但既然决心致力大明中兴,就不能不顾及明朝在历史上的影响。
思虑再三,朱厚熜还是决定对徐、汤、刘等三位逆臣网开一面,接受了他们的投降条件,密下手谕,答应不将他们处死,议罪之后追夺爵位及太祖高皇帝所赐“开国辅运”丹书铁券,只将家中成年有官职的男丁贬谪戍边,家产抄没入官,太祖高皇帝赐给三位开国元勋的家庙祭田依律不夺,留做奉养。这道密谕和接受江南伪明政权投降的诏书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到江南,由吕芳交由史梦泽带回南京晓谕诸人。可惜,那些早已打定主意要逃跑的勋臣贵戚不待朝廷答复,便已经溜之大吉了!
“我方才也已安排镇抚司的几位太保爷一起追踪南下,寻访三位逆贼的行踪,定要将他们缉拿归案。不过,他们已潜逃十日之久,片刻之间定然找不到。”吕芳长叹一声:“转战千里,半载辛劳,眼看着就要收取全功,却不曾想竟出了这样的事!你我的罪过实在是太大了,咱家也不晓得能不能过了这个坎儿,只能各安天命,自求多福了……”
皇上的大伴尚且如此担忧,张茂和陈世昌更是沮丧地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八十七章龙颜大怒
兹事体大,张茂、陈世昌和吕芳再是惊恐难安也不敢隐瞒不报,便一面按照原定计划,分付各军迅即入城分占城中各处要地,查封官衙及罪员府邸;一面赶紧拜疏奏陈徐、汤、刘三位逆臣遁逃一事,并向皇上请罪。南都诸位藩王宗室和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也被即刻羁押,派人槛送京师——闻说京城将午门献俘大典诸事都安顿好了,总不成让皇上再下旨取消吧?若不从中找出几只够分量的替罪羊,风风光光地把这场庆典活动的场面给圆下来,朝廷丢得起这个脸吗?皇上丢得起这个脸吗?
朱厚熜龙颜大怒,在平叛军张茂、陈世昌和吕芳联名上呈的奏疏上奋笔疾书了两句批示:“益逆厚烨等若高煦;其他人等无类宸濠!”
内阁接到皇上发下来命拟旨的奏疏,严嵩、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四人都大为震惊:宣宗宣德皇帝平定汉王朱高煦之乱,将自己的亲叔父朱高煦塞入铜鼎之中,四周架起木炭,活活烤死;武宗正德皇帝平定宁王朱宸濠之乱,在南京举行了盛大的献俘仪式之后,将朱宸濠解送京师,至通州便赐自尽,挫骨扬灰。皇上这样比类,竟是要将伪明政权监国益王朱厚烨及一干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全部处死啊!
身为朝廷肱股、内阁辅弼重臣,他们自然要愤君父之慨;但一次诛灭数百位皇室宗亲,实乃千古未闻之天家祸变,载诸史册,更大损朝廷颜面及皇上圣名,诸位阁员身为人臣,谁敢拟这道旨?就连严嵩那个时常被人讥讽为“柔媚事君”之人,也是第一次觉得手中那支能判定无数人死生,更关乎社稷兴衰的“枢笔”有千斤之重,恨不得立时拜疏求去,将自己为之奋斗了一生,历经艰辛,排除万难才爬上的首辅之位拱手让给别人!
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三位阁员都建议严嵩行封驳之权,将奏疏退回大内。严嵩思虑再三,终究还是不敢触怒正在气头上的皇上,呈上拜帖恳请造膝面陈。
不一刻,内侍来传皇上口谕,召严嵩于云台奏对。四大阁员闻之更是心惊胆战:云台固然是皇上召见大臣的法定地点,但如今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政,从来不讲那些繁文絮节的俗礼,往常召见内阁辅臣都是命其直去东暖阁,今日却改在云台,不想也知已对内阁的拖延态度心生不满了。
严嵩想请其他阁员与自己一起面君,可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三人都不愿淌这汪浑水,李春芳推说要与兵部会商平叛军分兵两路,一路南下浙江、湖广,一路西进收复中都凤阳,全面剿平江南叛乱的诸般紧急军务。马宪成的理由则更充分:南都即定,百废待兴,还有数百万难民需要抚恤安置,数百位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伪明朝廷文武百官的家产都要抄没入官,不只今日,恐怕最近两三个月他都得坐镇户部,不能在内阁理事。惟独徐阶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但他却为难的说上谕只说召严阁老入觐奏对,他人未蒙宣召私自随行便是违旨僭越,于国朝法度不合,因此就不能恭与了……
内阁首辅上承圣意,下领百官,自然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无限风光,但遇到棘手之事也就无法推脱,严嵩也不好责怪其他阁员畏首畏尾,长叹一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云台。
果然,今日的召见非同寻常,偌大的云台之内空无一人,只有朱厚熜身着御服,面色冷峻地高坐在御座上。待严嵩战战兢兢地行完陛见大礼之后,朱厚熜更是一反常态地并不命他起身赐座,说:“严阁老写帖要求见朕,朕恰好也有事要征询于你。你是江南人氏,又久在江南为官,可曾到过杭州?”
看今天这样的架势,严嵩以为一番雷霆震怒必不可少,正在寻思如何应付,谁知道皇上突然问到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心中十分惊诧,但他身居部院大臣已多年,更几度位列台阁,早就知道御座上的这位皇上那神鬼难测的天心圣意和乱石铺街的语言风格,也不敢妄加猜测,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回皇上,臣曾到过杭州。”XT_北京_爱书8NY
朱厚熜面无表情点点头,又问道:“那你可曾到过杭州灵隐寺?”
“回皇上,臣也曾到过。”
“据说灵隐寺弥勒佛前有一副对联,写得尤其之好。你可记得?”
“回皇上,上联曰‘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下联曰‘开口常笑,笑世间可笑之事’。”
说到这里,严嵩猛然醒悟了皇上突然问出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的原因,正在惊恐之间,就听见朱厚熜从唇齿之间挤出了阴冷的一笑:“朕非弥勒,却正在容天下难容之事!益逆口口声声说他被徐、汤、刘等逆贼胁迫,身陷樊笼如处水火之中,指望着朕着速发兵去救他。朕忧心如焚,不待平叛军准备停当便急令挥师渡江,将士伤亡数以万计,好不容易才打过了长江,还得忍气吞声接受他们通款之议。如今到了南都,徐、汤、刘等逆贼仓皇逃窜,他这个自称被囚于深宫之中的‘监国殿下’倒毫发无损,还能优哉游哉地带着文武百官来迎接王师!他当朕是三岁小孩吗?还有那些说是被胁持到江南的藩王宗室,都是连根毫毛也没有伤到,一个个养得又白又胖,还有不少人竟还在江南采买或强抢民女以逞淫欲。莫非徐、汤、刘等逆贼能如此谨守礼法,以臣礼事之?在朕看来,他们不是确乎参与谋逆,便是有意在欺骗朕!其罪之大,天理难容!严阁老以为然否?”
严嵩知道,这可不是皇上为了“削藩”而给那些藩王宗室罗织罪名,而是平叛军张茂、陈世昌两位勋帅和监军吕芳联名上呈的奏疏中的原话。
当初朝廷虽将益王朱厚烨的求救血书刊载于邸报及《民报》之上,公诸天下,朱厚熜也特下恩旨将他们的姓名从钦定逆案名单中勾去。但无论皇上,还是朝廷上下其实并未确信他们谋逆是受南都的勋臣贵戚胁迫,只说要待王师克复南都之后,再交由宗人府甄别,确属受乱臣贼子武力胁迫者免罪,参与谋逆者依律定谳。如今徐、汤、刘三人逃匿遁形,不知所踪,那些藩王宗室是否确系被胁持从逆便无从证实,甚或根据此前一干犯官叛将的供词,他们确有参与谋逆之情事。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为了推卸责任,就持有此议,甚或还在奏疏中含沙射影地指控益王朱厚烨早就知晓徐、汤、刘等三位逆贼遁逃一事,不但隐瞒不报,还派出自己的师傅、伪明朝廷挂礼部尚书衔南京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虚托通款,实则为他们遁逃打掩护,“上托皇上齐天洪福、下赖将士效死用命,王师进兵神速,一鼓而克南都”,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才未能逃脱云云。
不过,既然皇上已经信了他们的说辞,再若是质疑此说,不但会忤逆了圣意,更会得罪了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张茂、陈世昌两位粗鲁军汉倒不足为虑,可是吕芳那个阉寺岂能随便得罪?因此,严嵩躬身说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拿话将严嵩逼到了墙角,朱厚熜便直截了当地问道:“惩处叛逆诸人的圣旨可拟好?”
对于这个要命的问题,若是刚直强项如夏言者,定是直言“此乃乱命,臣万死不敢奉诏。”严嵩却不敢如此,而是俯身在地,说:“回皇上,兹事体大,臣需与诸位阁员集议之后才敢拟票。”
朱厚熜冷冷地说:“你们内阁不是已经商议好了,要将奏疏封驳退回给朕吗?”
严嵩将身子俯的更低了:“回皇上,臣不敢欺君。适才内阁集议之时,其他阁员确是持有此议。但臣以为不妥,还要与其他阁员重新议定。”
“知道不妥就好!”朱厚熜冷笑道:“杨廷和去后,还未有人行过封驳之权,朕还真忘了该怎么处置被封驳退回的奏疏呢!”
听到皇上提到了因对抗皇权拒绝议礼,被勒令致仕其后更被追夺一切官职禄位的嘉靖一朝首任首辅杨廷和,严嵩顿时感到芒刺在背,惶恐不安地说:“臣不敢……”
朱厚熜又是一声冷笑:“敢不敢也由得你!朕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跟人斗,不管是什么外寇内奸,还是什么首辅尚书,朕都喜欢!当年主少国疑,杨廷和欺负朕只是个幼冲之君,将朕的威福都夺了去,朕尚且不怕;如今朕已御极天下凡二十四年,我朝再出一个杨廷和,朕更不怕!”
严嵩赶紧表白道:“杨廷和骄矜无人臣礼,还带领满朝文武对抗圣意,欲陷吾皇于不孝之地,凡我大明臣子,无不愤慨之至,恨不能食肉寝皮,以正朝纲、明臣道。”
仿佛是被严嵩的表白冲淡了心中的怒火,朱厚熜突然缓和了语气:“严阁老,你是大学士,《太祖实录》、《皇明祖训》不晓得读了多少遍。朕问你,太祖高皇帝广封诸王,所为何故?
严嵩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太祖高皇帝《皇明祖训》钦定宗室封爵制度,是为立太子以定国本,封诸王以为藩篱。”
朱厚熜点点头:“不错,太祖高皇帝广封诸王是欲以他们为国朝藩篱,安社稷、固家邦。”
突然,他提高了声调,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可他们呢?”
第八十八章以刚克柔
朱厚熜提高了声调:“为了奉养他们,朝廷每年耗费国帑不计其数,他们历年受赐及兼并的田庄占到了天下之半而不纳赋,小民百姓能耕之官田民田不及天下之半却要纳天下之税,民生之苦,已是苦不堪言,各地百姓抗捐抗税乃至激起民变者未有穷时,不堪重负弃田而逃者更是络绎于道。这些本该成为国朝藩篱的藩王宗室反成为国朝最大的致乱之源!朕为缓解国朝财政危局,不得已实行子粒田征税之法,让他们按官田之半纳税,他们竟一不做,二不休,伙同一干乱臣贼子谋反了!”
越说越激动,朱厚熜从御座上站了起来,疾步走到跪趴在地上的严嵩跟前,厉声说:“依《大明律》,谋逆为十大罪之首,罪在不赦。朕效法前朝故事,将他们依律治罪,这有什么错?内阁为何不遵旨拟票?竟还商议要行封驳之权,将奏疏退回给朕!你们安的是什么心?!到底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向益逆诸人俯首称臣?!”
严嵩吓得魂不附体,赶紧免冠叩头,说:“皇上,其他阁员确是持有此议,臣不敢忤逆圣意……”
“你是不敢!可你也不敢遵旨拟票!”朱厚熜冷笑道:“是念在益逆当年曾多次向你行贿的情分上,还是首鼠两端,想着在那边也讨个好?莫非他们也象薛陈二逆一样许你个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朕今日不做诛心之论,但朕却要告诉你,有我大明满朝忠良、百万健卒在,谅那些乱臣贼子也翻不起多大的浪!休要打错了你的小算盘!”
听到这个喜怒无常又最是刻薄的皇上提到薛陈二逆谋反夺宫的往事,严嵩更是吓得魂不附体:“臣万死也不敢辜负天恩!请皇上恕罪,益逆及其他藩王宗室有五可斩之罪,三可赦之由,臣愿冒死奏闻。”
朱厚熜沉着脸说:“既有五可斩之罪,为何又说还有三可赦之由?如此颟顸,岂是柄国大臣之所为?也罢,你且奏来,让朕听听你有何高论!”
“臣遵旨。”严嵩说:“身为藩篱,妄行干政,一可斩;不经请旨,擅离封地,二可斩;违背家法,二王见面,三可斩;,四可斩;贪色好货,骄淫肆虐,五可斩……”
朱厚熜怒极反笑:“哈哈哈!真不愧是大学士手笔!你怎不说他们勾结奸逆,窥测天位,起兵造逆,窃居南都、中都的谋逆大罪?怎不说他们假传血书,托言被胁的欺君大罪?你这是小批大帮忙,用意还是要为他们脱罪!”|
严嵩叩头:“回皇上,诸位藩王宗室是否被逆贼所胁,抑或确有谋逆情事,需待王师将徐逆弘君、汤逆正中、刘逆计成诸人擒获,交付有司审问之后,方能裁断,臣如今不敢断言有无。”
“顶得好啊!朕若不赞同你严阁老的说法,你大概便要说朕草菅人命了吧?”朱厚熜冷笑道:“再把你那三可赦之由都给朕摆出来,让朕听听你这大学士还有什么宏论!”
“谢皇上!”严嵩说:“诸位藩王宗室皆是太祖血脉,与皇上同根连枝,此为一可赦;益王乃宪宗嫡孙,与皇上为手足至亲,此为二可赦……”
说到这里,他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血书求救,皇上曾明发邸报,天下人尽皆知,若再论其谋逆、欺君两罪,朝廷威信荡然无存,于皇上圣名更有大伤,此为三可赦。”
这是人人都明白,可是人人都不敢说出口的理由。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严嵩的那颗心也提了起来。
果然,寂静的云台里,响起了朱厚熜阴冷的声音:“你的意思是要朕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咽?”
“回皇上,无论有无谋逆、欺君之情事,诸位藩王宗室有此五大罪,实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惟是如今江南初定,民心思安,臣伏乞陛下俯允臣等所请,赦其死罪。”
“江南叛乱,为了安抚官绅士子,为了感召附逆兵将,朕发出了多少道恩旨?如今打下了江南,官绅士子、附逆兵将都赦免了,南都造逆倡乱的徐、汤、刘逃了,再赦免了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朕有何颜面垂治天下?朝廷有何威严治政抚民?又如何能惩奸邪,儆效尤?”
“回皇上,成祖文皇帝《圣学心法》有云‘刑非主杀,而实有生生之道焉’,又曰‘善治天下者,以道德为郛廓,以仁义为干橹,纳民于道德,不动声色而天下化。如流水之赴壑,沛然莫之能御。’陛下以仁义教化天下……”
朱厚熜厉声打断了他的话:“休要跟我提什么仁义教化天下!成祖文皇帝御制《圣学心法》是曾这么说过,可《圣学心法》还曾说过‘王者知有天而畏之,言行必信,政教必立,喜怒必公,用舍必当,黜徙必明,赏罚必行。’朕若是对他们网开一面,岂不令天下人说朕徇私枉法?”
说着,朱厚熜又激动起来:“朕虽薄德寡能,却非暴戾之君,更不忍见太祖血脉摧折如斯。奈何朕拿他们当手足,他们却视朕如仇雠;国家倚他们为藩篱,他们却弃国家如蔽履!鞑靼入寇国门,围困京师,社稷危倾之势为我大明开国百七十年前所未有。当此国难,他们却不能与朕和满朝忠诚良节之士戮力同心保家卫国,反而勾结奸佞匪类,谋逆倡乱。他们眼中何尝有过朕这个皇上,更何尝有过太祖高皇帝披荆斩棘,历数十年征战才得以肇造的大明王朝!如此不肖子孙,配称太祖血脉,配为我朱家后世子孙吗?你们这些朝廷肱股、内阁辅弼重臣竟还要朕来容他们!朕问你,若是被他们打到了北京城,坐了天下,他们能容得下朕吗?”
面对这样想一想都有可能掉脑袋的问题,严嵩自然无言以对,只得拼命叩头。
见他如此诚惶诚恐,朱厚熜似乎心软了,长叹一声,说:“坐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朕知道你也难。这样吧,朕也不强要你们内阁拿主意了,明日朝会之时将此事交付群臣集议,论罪定谳!”
论罪大致不会出什么岔子,这种情势之下,谁也不敢说益王及其他藩王宗室无罪。可是,《皇明祖训》载有明文,无论公侯卿相,对于皇室宗亲都要以臣礼事之,不想也知皇上一次处死数百位藩王宗室的打算会给那些一落地就被灌输“君君臣臣”思想的朝廷官员带来何等震撼的冲击!严嵩惊恐地抬起头来:“皇上,若将此事交付廷议,那些迂腐不思通变或年轻少阅历的言官词臣定会拼死劝谏,以求直名。满朝文武即便赞同此议,却格于物议,也难免会附和此议,只怕从此朝廷便无宁日了。臣恳请皇上三思复三思。”
朱厚熜没好气地说:“自古有云‘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他们谋逆祸国,罪在不赦,朕也不能徇私枉法。你们这些朝廷肱股大臣畏惧天下哓哓众口,更指望着能青史留名,都不愿为君分忧,朕也只好亲持坚锐,操戈上阵。反正朕担天下骂名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债多不愁,虱多不咬,再被天下人骂成是暴戾之君也无所谓!”
严嵩听出了皇上话语之中隐隐的威胁之意,心中更是惊恐:为君分忧是臣子的本分,为君分谤更是内阁辅弼之臣的本分,自己要再推辞逊谢,只怕立时就得让出首辅之位。纵观朝廷元老,够格坐上这个位子的只有夏言一人,可他是何等刚愎自用、睚眦必报的人物,若让他再度出山,只怕严家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于是,他把心一横,咬牙说道:“皇上如此体恤罪臣,罪臣敢不舍生忘死,效犬马之劳以尽人臣之道,更报浩荡天恩!请皇上恕臣直言,兹事体大,交付廷议断乎不可,徒罪臣恭请皇上将此事延后三日再决,容臣与其他阁员仔细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
朱厚熜明白严嵩的用意,是要拉上其他阁员一起顶罪,为他分担来自朝野上下的诘难,便微微一笑:“果然是聪明人,不枉朕把内阁交给你来掌。不过,如此一来,你们内阁可就要面对天下哓哓众口了……”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
严嵩正在慷慨激昂地表白自己的耿耿忠心,却又听到朱厚熜话锋一转:“话又说回来了,寻常百姓之家,哪怕是贫苦小民,兄弟宗族之间还有情分,尚且能和睦相处,患难相扶,朕身为太祖嫡传血脉,又何尝不想竭力保全诸位皇室宗亲?但凡两难若能两顾,朕也并不是一定要将太祖血脉摧折如斯……”
说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御笺,扔在了严嵩的面前:“好好看看,循着大意拟出详细条陈,由你具名上奏。朕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别指望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来糊弄朕,朕近来烦心事不少,没有心情再写一篇《明堂或问》来跟你们这些朝臣打笔墨官司!”
当年嘉靖想给自己父亲上皇帝尊号,称宗入太庙,命下礼部集议。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左右为难,最后呈上一份模棱两可的奏疏。嘉靖对他的骑墙态度非常不满,亲书《明堂或问》,以犀利的言辞警示廷臣。严嵩惶恐难安,不得不逢迎圣意,尽改前说,为嘉靖生父献皇帝称显宗并祔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还充分发挥自己的文学才能,在祭祀礼毕后,写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文笔绝佳,很得皇帝赏识,从此平步青云。可以说,这件事不但是严嵩的宦海生涯的转折点,更是揪在皇上手中的一根小辫子。此刻皇上旧事重提,让他浑身一震,赶紧从地上拾起那张御笺,见是御笔亲书,便举过头顶遥空拜了一拜,这才捧起来看。
第八十九章收之桑榆
只扫了一眼,顶头一行《宗人法》三个大字便映入眼帘,严嵩顿时一阵晕眩:国朝宗室封爵之法,太祖御制《皇明祖训》已有明定,并有遗训曰为“子孙后代万世不移之法”,皇上如今却要另起炉灶制定《宗人法》,显然是要将《皇明祖训》弃之不顾了啊!
好不容易才稳定了心神,仔细看来,这一版御制《宗人法》还未成型,只是骨架文章,共有三条:
一、褫夺益王朱厚烨及所有参与谋逆的皇室宗亲的封号爵位,贬为庶人,远适海外西番诸国;
二、无有参与谋逆情事的各亲王、郡王,可保留王府仪卫司,但只许保有正五品仪卫正一人、从五品仪卫副一人、正六品典仗六人、随行护卫十六人,成编制的王府护卫则一律撤裁,改为当地驻军卫所,由都指挥使管辖指挥调度。亲王府长史司及下属的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也一律撤裁,左右长史、典簿、正副审理、正副典膳、正副奉祠、纪善、正副良医、正副工正等一应王府属官,以及引礼舍、仓大使、仓副使、库大使、库副使等未入流的王府属吏也一并革除,只保留从九品伴读一人、从九品教授两人。郡王府原本无王府长史司,只设从九品教授和从八品典膳各一人,如今与亲王府同例,撤从八品典膳,增从九品伴读和从九品教授各一人。以上官员均不再属王府管辖,而改由吏、礼二部委任,三年更替,俸禄也由朝廷拨付;
三、废除《皇明祖训》中关于亲王、郡王爵位世袭罔替和奉国中尉以下不再降袭的规定,宗室爵位按亲王、郡王、镇国将军、辅国将军、奉国将军、镇国中尉、辅国中尉、奉国中尉共分八等,每代不分嫡出庶出,一律降袭一等。至奉国中尉以下便不再封爵,宗人府不再记名,国家也不再奉养;许其另立家庙祭祀,拨给百亩官田做家庙祭田,依律不夺;子弟可应科举出仕;三代以下,可事农耕;再历三代,百业皆可事。
短短数百余字,严嵩越看越是心惊肉跳:皇上已认定诸多藩王宗室确有从逆情事,所谓“血书求救”便是欺君。而无论是谋逆之罪,还是欺君之罪,褫夺爵位贬为庶人都在情理之中。可是,前朝获罪被贬为庶人的宗亲通常都是被囚于中都凤阳圈禁至死,皇上却要将他们发配戍边,这已是前所未有之事,更何况要远适海外西番诸国,则更是闻所未闻。而且,即便是发配戍边,除非特旨不许,按律年满六十岁便可回乡,皇上将那些藩王宗室发配到万里之外的西番诸国,任其自生自灭,未免失之过苛,更不合与《皇明祖训》……
平心而论,撤裁王府护卫及属官倒是为文武官员做了一件好事——在大明朝为官,第一难做的便是王府属官,除了那些有幸侍奉东宫太子或有望继承大统的直系亲王的官员外,其他人非但手无寸权、升迁无望,遇到脾气暴戾的王爷,稍不如意说骂就骂,要打便打,拖欠克扣俸银禄米更是常有之事,其情之悲其景之惨,比南都那些虽被冷藏,但仍可拿着朝廷俸禄整日无所事事,游哉游哉吟诗赏月的“莳花尚书”、“养鸟御史还要差上十万八千里。可是,将亲王府护卫和长史司一并撤裁,亲王郡王便无甚分别,也不合与《皇明祖训》……
若说前两条还只是大致与《皇明祖训》大致不符,那么,第三条则根本就是公然提出改易《皇明祖训》,亲王、郡王爵位不再世袭罔替,那么迟早都要降到奉国中尉,而奉国中尉以下不再封爵,就等若剥夺了皇室宗亲那份可以吃到老的俸禄和种种特权,还许其应科举,操农、工、商等贱业,堂堂太祖血脉、天潢贵胄与庶人有何分别?尤其是“许其另立家庙祭祀”这一说,不就是要将那些远系旁枝的宗室子弟统统赶出皇族吗?Gn=;http://www.bj-ib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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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嵩哪里知道,魏国公徐弘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三位逆臣遁逃一事,之所以会惹得朱厚熜如此雷霆震怒,一小半是因为带头谋反倡乱的家伙逃跑,如此声势浩大的江南平叛大业未能收取全功,让他颇为扫兴;但是更有一大半,则是怨恨那三位逆臣竟没有狗急跳墙,却将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毫发无伤地完璧归赵,使他苦心孤诣谋划的借刀杀人之计功败垂成,不得不再次打起精神来着手解决那些名为天亲,实为国蠹的朱明子孙、皇室宗亲。为此,他不得不先颁下那道将所有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全部处死的上谕,等着朝臣们哭着喊着恳请皇上顾及亲亲之谊的时候,再将《宗人法》抛出来,和朝臣相互妥协,不让那些蛀虫继续侵蚀大明王朝的肌体,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方才一番话夹枪带棒,已将严嵩完全玩弄于股掌之上,朱厚熜此刻也就不急于一时,坐回到御座上,耐心的等着严嵩看完,这才开口问道:“严阁老有何想法,不妨说来听听。”
严嵩再次叩头在地:“请皇上恕罪,臣以为宗室子弟可应科举出仕一款,与《皇明祖训》不符,恐有藩王宗室干政之嫌……”
朱厚熜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奉国中尉以下的宗室子弟虽已不入宗人府,另立家庙祭祀,但毕竟还是我朱家的子孙,朕也惟愿他们个个都能成为国家栋梁、社稷干城,维护太祖高皇帝肇造之大明王朝传至千秋万代,便不能断了他们报国之门。”
一个小石头扔入水中,严嵩大致判断出皇上只是想把那些远系旁枝赶出皇族,并不是真的要狠下心来剪除所有皇室宗亲,这才伸手抹去了头上潺潺而出的冷汗,又说:“王府职官属吏,《皇明祖训》也有明定,若全然撤裁,恐与朝廷官制不符。依臣之愚见,不若只撤裁护卫,将诸亲王王府长史司及所属审理所、典膳所、奉祠所、典宝所、纪善所、良医所、典仪所、工正所仍许保留,但只设长史、典簿、审理、正典膳、奉祠、纪善、良医、工正等官及引礼舍、仓、库大使等属吏各一人,革除副职冗员……”
“一个亲王需要用那么多的人伺候吗?”朱厚熜已然有些不快。他只给王府保留侍读和教授两名讲官,用意是在教育他们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若不是考虑到那些亲王郡王毕竟是自己名义上的亲戚,都是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有损天家体面,他连这两个国家公务员的名额也不想浪费在那些百无一用的藩王身上。
严嵩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又犹豫了。
朱厚熜说:“有什么就说什么。此地只有你我君臣二人,朕又视你为肱股腹心,你但有所想,尽可道来。”
“谢皇上!”严嵩说:“依《皇明祖训》之规定,皇上册封太子以定国本之后,已行冠礼的皇子也要晋封亲王,除依律拨给内侍宫女之外,也应有一应职官属吏侍奉天亲,日后殿下之国,也可协助处理王府诸事……”
原来严嵩的顾虑在这里。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诸皇子之事不必多虑,朕以后另有打算。”同时,他的心里一哂:废话!我儿子还能照此办理吗?不过,嘉靖当年靠吃那劳什子的“先天丹铅”得到的三个儿子都体弱多病,大概也熬不到成年,我的亲生儿子要么还在襁褓之中,要么还没出生,一时半会不必操心这些事情,先趁这个机会把其他皇室宗亲解决掉再说!
严嵩说:“请皇上恕臣直言,臣以为改易《宗人法》之事非同小可,若不能把诸事皆都考虑周全,则难免授人以柄……”
哦,这话说的有道理!兵法有云,不谋万世者不足以谋一时,修订《宗人法》这样的重要法规律令可不能只顾眼前,那些迂腐的书呆子也提出诸皇子的问题,就不好应付,总不能象刚才一样,只说一句“日后再说”就打发了他们啊!大明王朝家大业大,多设立几位官吏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自己堂堂九五之尊,何必要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斤斤计较。再者说了,多安排几名朝廷命官在各亲王府,东厂和镇抚司也能多安插几条暗线,加强对他们的监视控制嘛!
想到这里,朱厚熜便说:“卿之所虑甚是。那就依你,王府护卫撤裁,各属官正职仍许保留。只是一应职官属吏俸禄自亲王俸禄中扣除,在当地布政使司衙门支领,不得随意克扣。”
接连试探了两次都没有什么问题,还得到了皇上的赞许,严嵩胆子大了起来,说:“益逆及诸多藩王宗室附逆及欺君之罪,罪不容诛。皇上体念天亲之情,不忍手足相残、骨肉相煎,免其一死,乃是皇上如天之仁。惟是远适海外西番诸国,向无先例,只恐招惹物议……”
朱厚熜不耐烦了:你严嵩老贼不是历史上有名的奸佞柔媚之臣吗?怎么是在逐条反驳我亲自拟定的《宗人法》?而且,将他们流放到海外,是我经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犹豫,耗费了多少脑细胞,才决定下来的唯一能变废为宝的法子。这你也敢反对?!因此,他毫不客气地说:“朕奉天命,君主天下,四海归一,万方来朝。海外西番诸国皆是我大明的藩属之地,朕循太祖高皇帝‘封诸王为藩篱’之遗训,将他们远适海外,护卫我大明万里海疆,这又有何不妥?”
第九十章废物利用
明明已经贬为庶人,还说什么藩篱不藩篱的话,严嵩怎能听不出皇上在强词夺理,但将诸多藩王宗室远适海外,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不得不提醒皇上说:“益逆等一干参与谋逆的藩王宗亲虽被贬为庶民,毕竟仍是太祖血脉,西番诸国远在万里海外,此去路途艰辛,风高浪大,且有倭贼海寇横行其间,一来耗时费力,二来臣恐有不忍言之不测祸事……”Yde北京爱书OgJ
朱厚熜心里一哂:那些藩王宗室被曰本鬼子“死啦死啦”了,固然不符合朕利用他们海外拓殖的初衷,但正好给了朕派上十万八万人马到曰本列岛找小鬼子讨个说法的借口。要不然,到时候你们又该打着朱元璋的招牌,挥舞着《皇明祖训》对我说三道四了!AZE北京_爱书bzQ
朱厚熜一直想不明白一点:明太祖朱元璋那么一个刻薄残忍,把开国功臣屠戮殆尽的皇帝,却偏偏讲究对外睦邻友好,主动列出了三十个“不征国”,还把小曰本列为其中之一。那种死不悔改的家伙是跟你睦邻友好的人吗?刚刚统一立刻就对朝鲜动刀子,害得中国这个宗主国抗日援朝,耗费了无数人财物力,才把他们赶回曰本。后来更是不象话,翅膀硬了竟然对他们一直上赶着叫爹的中国也动起了刀子,而且越闹越不象话,不象话到了每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恨不得把他们种族灭绝的地步!还是趁着他们现在还在战国时代,国内打个不亦乐乎的时候,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把那些姓“织田”或是“德川”的有潜质统一曰本的战国大名都干掉,让他们战国时代再打得久一点,打得热闹一点。对了,那个外号叫“尾张的猴子”的家伙不知道出生没有,出生了大概也还不叫“丰臣秀吉”这个名字吧?这可怎么办呢?总不能把曰本的小孩子统统杀光吧?那样的话,我堂堂大明天朝、中华儿女跟那些禽兽不如的曰本鬼子有什么区别?算了,反正他是织田的家臣,靠篡位夺权干掉大哥织田信长之后才上位的,把他老大先给打趴下,看他日后还怎么在曰本混!
但是,这些话没必要也不能跟外人说,他便轻松地摆摆手:“这个不必担心,如今固然有倭寇海盗为祸我大明万里海疆,不过朕已废弛海禁,许开东西两洋互市,并命各处船场赶造海船,日后海商往来其间互市货殖,少不得要兵船护送,随船将他们押解西番诸国便是。凭借我朝造船航海技术,又有永乐年间三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的海图,虽万里之遥,朝夕可至,又何惧风高浪大。”v0rbj-ibook.comsig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便说:“塞外山岭沟壑,松柏连抱,取之不竭,蒙元及女真诸部民众多伐木用于互市。内阁可令各处官市民市广取巨木用于造船,价钱不妨从优,多多益善嘛。”
“臣遵旨。”严嵩虽然凛然领旨,但觉得自己的思路已经跟不上皇上了:说到处置藩王宗室,怎么又扯到换木头造海船上了?事有大小之分,两者怎可相提并论?而且,皇上说的那样轻松,竟是将一干天潢贵胄弃若蔽履,天亲之亲淡薄如斯!但他也不敢为那些既谋逆又欺君的藩王宗室鸣冤叫屈,只能责怪自己没有把话说得再明白些,便又换了个角度,说:“臣之所虑,不惟如此。更因西番诸国天高海远,臣恐将诸多藩王宗室远适彼地,恐生事端。若有人再起桀骜之志,朝廷便有鞭长莫及之虞。”
“这个也不必担心!海外互市大行之后,朕便要择要地设立海外安抚司,委派属官管辖,以为羁縻,并派御史定期巡按诸番国,少不得要将他们是否安分守己之情状呈报朝廷。”朱厚熜突然笑了:“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也难免会播下龙种,收获跳蚤。益逆等一干参与谋逆的藩王宗亲虽为天枝,实为弃物,他们坐拥江南富庶之地尚且难以成事,莫非你严阁老还担心他们跨海越洋,万里迢迢跑到北京来靖难不成?”
正在笑着,突然看见严嵩不顾礼仪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愣:“哦,严阁老又有什么不明白吗?”
严嵩心里苦笑一声:不是老臣不明白,而是你皇上不明白啊!但身为内阁辅弼重臣,参赞左右,以资顾问原本就是他的责任,又见皇上喜笑颜开,想必已经转怒为乐,便大着胆子说:“回皇上,臣之所虑,也不惟如此。西番诸国天高海远,虽则臣服天朝,朝贡不断,却非是我大明之地,迁徙罪官犯人,难免会滋生事端。若有人因而丧命,朝廷管是不管?若是不管,不免有损朝廷威严,更伤天家颜面;若是要管,就要派遣兵船,劳师远征。《皇明祖训》有云‘若其自不揣量,来扰我边,则彼为不祥。彼既不为中国患,而我兴兵轻伐,亦不祥也。贪一时之功,无故兴兵,致伤人命切记不可。’故臣以为……”
变革《宗人法》,将诸位藩王宗室流放海外只是一个引子,朱厚熜真正的意图是要借此机会将中国这个虽然有广袤的海疆却一直是一个典型的内陆型国家逐步引向海洋,赶上已在欧洲蓬勃发展的地理大发现浪潮的末班车。可是,自己的这一番苦心孤诣根本就不可能有人理解,即使费尽口舌说上三天三夜,严嵩也不会明白,他更没有那个耐心。
此外,让他出离愤怒的是,严嵩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奸佞柔媚之臣也敢这样用反诘的口气跟他说话,简直得寸进尺,蹬鼻子就上脸了!若是夏言如此,倒也罢了;你严嵩竟也敢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杀杀你的威风,你还真拿村长不当干部了!要知道,做出利用他们海外拓殖的决定,我容易吗我?你以为“殖民者”的名声好听啊?可不这样做又有什么办法呢?葡萄牙已经打到了家门口,大概过两天西班牙也会不请自来,日后还有荷兰,到了英国“日不落”的时候,可就是群狼饿虎接踵而至,开始欺负我们中国这个东方巨龙睡狮了!老人家说了:“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何况还只剩下两三百年了,更要争分夺秒啊!
越想越生气,朱厚熜当即厉声打断了严嵩的话:“如今连你严嵩也要学江南那帮乱臣贼子,拿《皇明祖训》来压朕了吗?”
正说的起劲的严嵩闻言如五雷轰顶,死死地俯在地上:“臣不敢……”
“一口一个《皇明祖训》,还说你不敢?你何不干脆直说朕变革宗人之法便是践踏了《皇明祖训》?”朱厚熜厉声说:“朕自然知道《皇明祖训》乃是太祖高皇帝御制,并有遗训曰‘子孙后代万世不移’。可正所谓‘时移世异,变法亦宜’,祖宗成法合则用之,不合则改之,从古到今,哪有什么子孙后代万世不移之法?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朕也不想多跟你废话。我大明立国已有一百七十年,时至今日,国弱兵疲,百弊丛生,若不变法改良便要改朝换代了,朕需要的是能真心辅佐朕致力中兴的辅弼重臣,夏言能助朕一力推行新政,你就不能助朕变革宗人法?”
尽管早就知道,皇上一直不许夏言致仕还乡,正是存着随时换马之心,但听到皇上当面提到夏言,严嵩还是心里一凛,忙说:“回皇上,致君尧舜,中兴大明,乃是臣之所愿。惟是臣威信人望无法与夏阁老比肩,更无一呼百应之能。值此江南初定之时,若贸然改易祖宗成法,臣深恐难以平息诸臣并天下哓哓之口。臣之荣辱进退乃至死生都无关大局,若累及圣名之于万一,则臣之大罪,百死难恕……”
朱厚熜岂能听不出来严嵩这一番表白其实是在给夏言上眼药,但为了更进一步刺激严嵩,便说:“一呼百应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关键时刻便不会让朕有欲用乏人之感!”
严嵩怎能听不出皇上的弦外之音,忙说:“臣本不才,忝居首辅之位,敢不舍生忘死,效犬马之劳以尽人臣之道,更报浩荡天恩!”
朱厚熜说:“朕要成全你为我大明中兴名臣,不让夏阁老专美于前。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
严嵩明白皇上不让他把此事泄露出去的意思,心里苦笑一声:中兴名臣?不被满朝文武、天下士人骂死就算是托天之福了!不过,这样的话也只敢在心中嘀咕,他嘴里却说:“臣但知实心用事,身前之位、身后之名,皆非臣之所敢虑之。”A*L北京爱书Jmy
朱厚熜点点头:“实心用事之人,朕也不会亏待他们。你那从一品的少师也当了好几个年头了吧?当初平定薛陈二逆,你居功甚伟,就该给你动一动,可是江南又起了叛乱,非是封赏群臣之时,就把此事给搁下了。委屈了你,朕一直心怀愧疚。今次王师能一举荡平江南之乱,多亏了内阁运筹庙算、居中调度,你严阁老更是功不可没,再议此事名正言顺,也算是了却了朕的一个心愿。”
严嵩原本位列“三孤”,是从一品少师,动一动自然就是晋位正一品的“三公”,太师之位向来被超品一等爵的英国公张茂和成国公朱至孝占据,前任首辅夏言只是太傅,至于皇上是将他晋位太保,低夏言一等;还是将他晋位太傅,与夏言平起平坐,大概就要看他这份奏疏能不能“契合圣意,深慰朕心”了。
想到这里,严嵩心里更是苦笑不已:打个巴掌当然要给个甜枣,只是,这个甜枣可真是不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