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逼君入瓮
严嵩回到内阁,正在自己的值房枯坐发呆,他的儿子、大理寺丞严世蕃匆匆闯了进来,叫了一声:“爹!”
那份御笺揣着怀里,就如同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严嵩的心情正不好,当即怒道:“这里是内阁,没有什么爹,只有我大明的臣子!未经传唤,你跑来做甚?”
严世蕃吓了一跳,凝神看去,只见父亲面色铁青,额头微微肿起,心中大惊,却不敢问,乖乖地躬身行礼:“回阁老的话,下官是奉我衙堂官刘大人之命,来向阁老回禀三法司会审逆案一事。”
严嵩知道此事,王师南下平叛,一路势如破竹,受此激励,无论礼部还是司礼监,早就迫不及待地将午门献俘大典一应礼仪规范都安排妥当,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徐、汤、刘三位谋逆首犯逃匿之后,总要从其他那些乱臣贼子中选出几个罪大恶极且够分量的人来把的场面应付过去。若不从速审结,导致午门献俘这场举世瞩目的大典一拖再拖,朝廷颜面大概也就难保了。因此,江南伪明朝廷的那些达官显贵还在槛送京师的路上,内阁便行文三法司做好准备,一俟逆贼押解至京师,就赶紧会审定谳。大概大理寺定下了儿子参与会审,让他来内阁复命并领受训示的吧!
但是,严嵩却见儿子飞快地使了个眼色给他,便明知故问道:“刘大人可曾定下你大理寺何人参与逆案审理?”说着,将一叠笺纸推到了大案的那头。
严世蕃趋前一步,拈起了案上的一支湖笔,飞快地在纸上写了一个“陈”字,一边说:“回阁老,刘大人的意思是要下官参与此事,故此才委派下官前来回禀内阁。”
严嵩猜到儿子是说司礼监掌印陈洪去找过他,不由得一愣:依照国朝律法,内侍不得随意结交外臣,司礼监凭什么绕过内阁找外臣问话?吕芳走了,那些阉寺越发没有规矩了!再者,自从去年为了追查薛陈逆党一事,在都察院的大堂上公开闹翻直至闹到御前之后,那个陈洪便把严家父子恨之入骨,他找儿子,想必不是什么好事……
正在琢磨,却见儿子将眼皮向上一挑,又写了两个字,一个是“益”字,一个是“鄢”字。严嵩心里“咯噔”一下,原来,陈洪那个阉寺找儿子是奉了皇上的口谕。不过,他当年多次收受益逆贿赂一事,皇上刚才便已当面点明;而鄢茂卿在扬州巡盐御史任上贪墨之事,皇上更是了如指掌,要治他们的罪也不至于拖到今日。如今陈洪专程找儿子重提这两件旧事,到底是何用意?
这个疑问刚刚浮出脑海,立刻便与今日云台奏对之事联系在了一起,严嵩心中哀叹一声:这个皇上越发不好伺候了,恩威并施,双管齐下,一边许下了晋位“三公”的甜枣;一边却又磨刀霍霍,若办不好那件要命的差使,这一刀砍下来,别说是继续位列台阁,掌枢朝政,大概罢官戍边、抄家灭族都有可能啊!
想到这里,他从袍袖之中掏出那份御笺,轻轻推给了严世蕃。
父子同心,严世蕃也跟他方才一样,只看了一眼,脸就“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将惊诧的目光投向了父亲,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严嵩面无表情地说:“既是钦定逆案,照例三法司都该出个堂官参与会审。你年资尚浅,本不足以担此大任,但你衙门刘大人既已确定,本辅也不好再加干涉。但你且要好生用心办差,莫要贻误皇命才是。”
严世蕃心领神会地将那份御笺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入袍袖之中,躬身施礼:“是。下官告退!”
严世蕃走后,严嵩将他刚才写的那两张笺纸轻轻地撕成碎片,揣在袍袖之中,然后扬声叫道:“来人。”
一个中书舍人赶紧进来:“阁老有何吩咐?”
“几位阁老可在?”
“回阁老的话,大约一个时辰前,李阁老说要去往兵部议事;马阁老说回户部处理部务,便都出去了,如今阁里只有徐阁老在。”
李春芳、马宪成两个混帐东西竟怯懦至斯,脚底板抹油——溜了!严嵩不免有些恼怒,但想想换做是自己,只怕也要如他们一般早觅脱身之计,便又释然,起身踱到了隔壁徐阶的值房,告诉徐阶他有事也回家,请徐阶代他值宿。
内阁向来是阁员轮班值宿,处理星夜送来的急报。可是,皇上如今宵衣旰食,批阅奏章常至深夜,少不得遇到疑问之处要召见阁臣奏对,还时常三更半夜移驾内阁亲至垂询。因此,自从正位首揆之后,严嵩为了表现自己忠心王事勤勉理政;更为了独承顾问尽揽朝政,就经常在内阁值宿,十天半月也不回家。但是,适才奏对之时被皇上委派了那样重大且要命的差事,即便没有严世蕃报告的这件意外之事,也需要回家静心思量,仔细斟酌。
徐阶见他额头微微肿起,十分诧异,但又不好问,忙应承了下来,并说若有要紧公务,定派人送至严府请他定夺。
回到家中,刚在书房坐定,严世蕃眨巴着那只独眼,笑着说:“儿子恭喜爹爹独承圣意,尽得天心;更恭喜爹晋位三公,位极人臣!”
尽管早就知道自己的儿子机敏通达,远非常人可比,但听他这么一语中的,如同亲历一般,仍让严嵩十分震惊,故意问道:“哦?此话怎讲?”
严世蕃笑道:“爹又在考儿子了。照例这么大的事情,非皇上至信重臣不足以托之。皇上不找他人,而是单单找了爹,足见爹在皇上心目中的分量,可是独一无二啊!而且,帮皇上了却了心腹大患,皇上定会论功行赏,爹晋位三公便是指日可待了!”
严嵩自得地一笑,却又摇摇头:“你们这些年轻人从来都是如此急功近利,却不知道‘福兮祸所倚’的道理。在我大明朝为官,功过向来结伴而行。尤其是为父这样的辅弼之臣,今日之幸,又焉知不是他日之祸?尤其是‘位极人臣’四字,断非我严家之福啊!”
“儿子不这么看!”严世蕃热烈地反驳道:“论及阁臣之功过,因议礼得幸的前首辅张璁张孚敬曾有言说的好:‘历数从来内阁之官,鲜有能善终者。盖密勿之地,易生嫌疑,代言之责,易招议论。甚非君臣相保之道也。’是故身在台阁,原本就该甘当替罪羔羊,为皇上的过失担当责难。如遇昏聩柔弱之君,或许真是欲求一善终也难,可当今皇上睿智天纵,明断万里,柄国大臣谁中用谁不中用,心里自然有数。夏言那个老东西缘何能再度受宠而把持朝政,薛陈二逆夺宫之变那样的奇惨祸变也未能伤他分毫,不就是替皇上顶下了新政的黑锅吗?儿子看来,他推行新政,再有劳绩,终归只是朝廷的事;爹变革《宗人法》,断绝了外藩窥测天位的念想,可真真是给皇上去除了心腹大患啊!两者相权,孰轻孰重,皇上心中自然有数。他尚且如此,放眼大明,还有谁人能与爹相提并论?”
听了儿子这番宏论,严嵩心中也暗自称许,但嘴上却还是矜持地说:“是这个理,可话却不能这么说。夏言辅佐皇上推行新政,富国强兵;为父辅佐皇上限制宗室,巩固国本,都可谓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哪有什么高下之分?这种话在家说说也就罢了,切不可为外人道也,免得旁人嘲讽你我父子二人挟功骄矜,非人臣事君之道。”
见儿子似乎还不以为然,严嵩又说:“平叛军张、陈二位勋帅和吕公公呈上的请罪疏已明发邸报,想必你也看到了。半载辛劳,历经战阵,辗转于成败死生之间,上托皇上齐天洪福,下赖六军将士效死用命,终得以功成,剿平了我大明开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叛乱,又兵不血刃克复南都,保全了太祖陵寝,这是何等之大的社稷之功!只因没能抓到徐、汤、刘三位谋逆首犯,擎天保国之功便一风吹了,这且不说,两位勋帅还得自请解除兵权,吕公公更是自请为太祖高皇帝守陵。家里现放着成祖文皇帝御赐丹书铁券的两位超品一等爵,还有皇上最亲信的大伴尚且如此诚惶诚恐,为父位列台阁机枢重地,终日战战兢兢如临渊履薄尚难以自安,又岂能以晋位三公、位极人臣而自得?”
严世蕃说:“爹以为张、陈二位勋帅和吕公公是获罪得咎?依儿子看来,他们才真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正是爹方才说的,他们剿叛平乱,立下了社稷之功,吕公公是皇上的家奴,就不必说了,张、陈二人已是超品一等爵,皇上还能拿什么去赏他们?未必还能效法太祖追封徐达为中山王、常遇春为开平王之例,在他们百年之后也追封个异姓王不成?拥倾国之兵,挟不赏之功,又遇到这么一个雄猜多疑的皇上,那才真是祸在不测……”
这层意思严嵩也曾想到,但毕竟妄猜圣心非人臣之所敢为,因而只是一闪念而已,如今严世蕃如此肆无忌惮地说了出来,令他十分不快,更怕儿子得意忘形之下再说出什么不恭的话,忙转移了话题:“行了!事君惟忠,待人以诚,这等诛心之论不说也罢。那份御笺你可仔细看了?”
正说的起劲却被父亲喝止,严世蕃颇为扫兴,但随即便明白了父亲的殷切苦心,也不强辩,将一份奏疏的草稿递给了严嵩:“儿子已代爹草就一疏,请爹过目。”
第九十二章老谋深算
严嵩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越看眉头皱得越紧。终于,他放下了手中的奏疏草稿,长叹一声:“原本还想请其他几位阁老共同具名上奏的,照你这么个搞法,看来是没指望了。”
在这份奏疏中,严世蕃不但把皇上的那三层意思完全照搬无遗,还进一步提出了许多具体的限制条款,比如他以“皇室宗亲由国家奉养,何需置办产业”为由,建议朝廷没收所有藩王宗亲所占的官田民田,今后也永不赐田,每年只按爵位给予一定数额的钱钞粮米布帛诸物,由宗人府、各地巡按御史和所在州县衙门定期或不定期清查,若有私占官田或私买、强夺民田者,追夺其田,同庶人之例依律论罪;占田百亩以上或将所占之田隐匿于他人名下者,褫夺爵位。这就比皇上的初衷更激进了一步,虽能讨好皇上,却要引来朝野上下的非议。
“儿子压根就没指望他们能替爹担罪。”严世蕃狞笑道:“且不说爹这份社稷之功,可不能让旁人分了去;甚或儿子还以为,这正是爹独掌权枢的一个大好机会!”
“独掌权枢?”严嵩淡然一笑:“你真这么看?”
严世蕃说:“武宗正德先帝便是因为没有子嗣,当今圣上才得以外藩入继大统,但天位既已归其家,又怎能被旁人再夺了去?藩王宗室之中,参与谋逆的自然要治罪,远适海外就是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那些未曾参与的人却也不得不防,这便是皇上借江南平乱之际,变革宗人法之要义。循着这个思路,也就不难理解皇上为何恩威并施,定要逼着爹上这道疏……”?Fm;http://www.bj-ib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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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严世蕃起身,用手推推窗户,确信窗户封闭如初,这才坐回座位,将头朝着父亲倾斜过来,低声说:“自古以来,位居九重者无不标榜自己推赤心于天下,口口声声说什么‘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还把‘正大光明’的匾额挂在东暖阁门楹之上。可今上一面给爹封官许愿,一面又指使陈洪那个阉寺威胁儿子,这等所为能称得上是正大光明吗?儿子斗胆说一句,绝非人君之所为啊!他把这样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势必已下定决心,志在必得。那么,爹的这道疏自然要为他解决心腹大患,想要全身而退已不可能。这个时候爹若是再给那些藩王宗室留余地,只会让他认为爹有贰心。依儿子陋见,既做得初一,就不怕再做十五,只要能哄得皇上高兴,其他人再闹腾也无济于事。兴许有人闹腾正好,皇上便能知道谁才是真正尽心王事的大忠臣……”
严世蕃所说的这层意思,严嵩早已掰开了又揉碎了想得明明白白,而且连自己上疏之后可能带来的后果都想得一清二楚:象这样天大的事情,徐阶一派谨小慎微,大致会抱定“坐山观虎斗”的姿态冷眼旁观;而夏党中人岂能放过这个扳倒自己、夺回首辅之位的大好机会?势必会交章弹劾,指斥其谬。自己虽说比不上夏言那个老东西的党羽众多,但也有不少门生故吏,他们自然不会善罢甘休,也势必要群起上疏,予以声援。如此一来,又将会象当初新政之争一样,演变成一场席卷朝堂的大论争。而那场注定将会十分激烈的论争更会进一步演变成一场你死我活的搏杀。尘埃落定之后,自然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皇上若是决意要剪除宗室藩篱,在这场夏党严党的决战之中的态度将会十分明朗,这便是儿子用意之所在。只是,当此外患稍息、江南初定之时,皇上可有那样的决心再掀起一场天亲之争,将夏言党羽一网打尽吗?
或许是猜到了父亲的犹豫,严世蕃又说:“此着看似行险,其实并无大碍。今上为一代雄枭之主,百无禁忌,在幼冲之年就能与权臣和满朝文武对抗十数年,且能战而胜之,威逼群臣给他那一天龙椅都没坐过的皇考上了尊号,还称宗附庙。这等匪夷所思之事都能做的出来,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此外,今上又最是刻薄,睚眦必报,他能入继大统,全仰仗孝宗昭圣张太后和内阁首辅杨廷和之功,可两位立下了拥立之功的人又落到了什么下场?杨廷和专权擅政,又在礼仪之争中忤逆圣意,斥退归乡、削职为民是他咎由自取;昭圣张太后却因为怠慢了今上皇妣章圣太后,便屡遭讥讽,郁郁而终。待自己的皇伯母尚且如此,还能指望他顾及亲亲之谊?当年尚且如此肆无忌惮,如今挟江南平乱大胜之威,天亲惊惧,群臣慑服,不趁这个机会削藩,更待何时?皇上睿智天纵,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而我等只需轻轻这么一推,拼着受那些迂腐书生的几句骂,便能收取全功了!哼哼,识相的骂上两句也就不骂了,若还有那不识相的纠缠不休,那可是项庄舞剑,意在皇上!皇上还能轻饶了他们?”
严嵩慨叹道:“江南初定,百废待兴,北边的鞑靼还在虎视眈眈,朝堂若再起纷争,非是社稷之福啊!”
严世蕃急了:“爹!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皇上当初斥退夏言,原是为了平抑江南叛乱诸省官绅士子对于新政的愤恨。江南既定,皇上便没了那层顾虑,夏言那个老东西再度出山已是势不可止,爹要是再犹豫,只怕不但要让出首辅之位,欲求归隐山林,做一富家翁也难了!”
皇上今日在云台屡屡提及夏言,已令严嵩不寒而栗,但他一直坚信,凭着自己那样忠心王事,殚精竭虑,将朝政诸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皇上不会将自己弃如蔽履,听儿子断言夏言一定会再度出山,令他十分不快,便沉下脸来,说:“莫非你也以为,爹就不堪与夏言比肩吗?”
严世蕃一愣,随即明白自己的话触到了父亲内心深处的隐痛,忙陪着笑脸说:“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平心而论,夏言那个老东西确有大才,放眼天下,也只有他可堪与爹相角力、争胜负。儿子借用三国人物大胆论之,夏言那个老东西字公瑾,大概便是那江东周瑜周公谨;爹曾退隐钤山,潜心诗学,也可比做卧龙诸葛孔明。周瑜虽有火烧赤壁之能,终难及诸葛孔明经天纬地、三分天下的盖世奇功,否则便不会有‘既生瑜,何生亮?’的千古之叹……”
严嵩傲然一笑:“既然如此,为何你却认为今日之卧龙竟要被那江东小儿占了上风?”
爹显然是接受了自己的吹捧,严世蕃松了口气,便大着胆子说:“不是今日之卧龙才干不及那江东小儿,而是朝局所致,非人力所能逆啊!”
严嵩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你把话说得透彻些。”
严世蕃早已胸有成竹,侃侃而谈:“正所谓双雄不能并立,更何况爹与夏言这样堪称一时瑜亮的人物?但请爹恕儿子直言,情势却是对爹大为不利。综观当今国朝之要务,一是改革军制,整饬武备;一是在江南推行新政;一是废弛海禁,广开海市。改革军制是李春芳一力主之,更离不开兵部曾铣那个大司马的鼎力襄助;江南素为国朝财赋重地,推行新政已是刻不容缓,但如今战火初熄,百业凋敝,首要之事还得赈济难民、恢复元气,还得靠户部马宪成那个大司农弄银子;至于废弛海禁之事就更不必论了,夏言那个老东西的门生高拱本就深得圣心,今次又奉敕南下,主持开海禁一事。这三项要务都要仰仗夏党,爹若不能以移山心力辅佐皇上改易《宗人法》,替皇上解决了心腹大患,我严家堪忧啊!”
严嵩沉默了半晌,又是长叹一声:“知大势者,无过吾儿东楼也!爹今日在内阁思虑许久而不得其解之事,竟被你一语勘破关节之所在……”
严世蕃心中得意,却不敢直认比父亲还高明,正要谦虚几句,却又听到父亲摇头笑道:“但你纵然知其势却不能顺势而为,终究还是难成大器啊!”
严世蕃疑惑地问道:“爹的意思是……”
严嵩肃整了面容,冷冷地说:“既然你已看出如今国朝三大要务,都需夏党之人一力推行,那么如今可是到了我们与夏党决战之时么?还有,既然如今国朝三大要务都需夏党之人一力推行,皇上又怎会让夏言再度出山秉政,任由他号令百官,夺天子威福而自用?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严世蕃这才恍然大悟,惭愧地低下头,说:“爹鞭辟入里,是儿子虑事不周……”
“也不必过于沮丧,其实,能看到这一层,国朝年轻一辈之中,大概也没有几人能与你较一日之短长了!得子如斯,为父复夫何求?”严嵩安慰了拍着那份奏疏草稿:“再加两条:除按例拨予的内侍宫女之外,藩王宗室不得私自蓄奴养婢;三品以上文武官员未奉有旨意,不得私入王府拜谒。”
这无疑又比自己的建议更严苛了许多,严世蕃不禁迷惑了:“爹方才不是说,此刻还未到我们与夏党决战之时么?”
严嵩微微一笑:“当初辅佐皇上推行新政,施行子粒田征税,夏言便会想到定有今日之事,他会在此事上随意置喙吗?既然如此,为何不替皇上把此事漂漂亮亮地办下来?再者说了,不是孤臣,断然无法伺候皇上那样的雄猜多疑之主,为父这个首辅,却已经快一年没有人骂了,这才非是我严家之福啊!”
说着,严嵩起身,拍拍儿子的肩膀:“就照此拟来,待为父过目之后,缮录一本,为父明日一早便密送大内。”
严世蕃忙说:“儿子书法不及爹远甚,皇上定会看出来的……”
“看出来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让皇上知道,天下英才,也不只是他自家看中的高拱、张居正二人。”严嵩温情地看着儿子:“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后三十年看子敬父。爹老了,我们严家日后就看你的了!”
第九十三章各怀鬼胎
既然关乎严家日后的荣华富贵,严嵩和严世蕃父子二人都可谓是殚精竭虑,精雕细琢,密送大内的奏疏副本令朱厚熜叹为观止,当他得知此疏出于严世蕃的手笔之后,更是赞不绝口:“朕久闻令郎晓畅时务,通习国章,没想到竟如此能干了得,真是后生可畏!严阁老,有这么能干的儿子,你有福啊!”:yGbj-ibook.com;L
严嵩心中暗自高兴,嘴上却说:“犬子才具平平,惟以一腔热血报效君父浩荡天恩而已,当不得皇上这般盛赞。臣未经请旨,便将此事语与他人,还请皇上恕罪。”
了却了久久纠结于心的一大难题,朱厚熜显得格外高兴,也就表现出了难得的宽容:“这算什么罪?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朕把一块烫手的山芋抛给你,你自然要跟最亲近的人商议,集思广益,才能查缺补漏嘛!”
说着,他提起御笔,在奏疏上面划了一个圈,写上了两个字,然后将奏疏递还给了严嵩:“其他的都好,此处还需斟酌。藩王宗亲所赐之田原本为国家所有,只赐岁入不赐实物,朝廷收回倒也罢了,但将他们所有田产全数予以没收,则未免失之过苛。天子不围田而猎,诸侯不涸泽而渔,对待百姓尚需如此,更遑论天家至亲。呵呵,朕可不想被人骂成是贪财好货、虐待天亲的无道昏君!”
严嵩赶紧将奏疏捧了过来,只见皇上把“没收各藩王宗亲所占的官田民田”中的“没收”二字圈去,改成了“赎买”二字,不由得心里一慌:说出“不围田而猎”这样的话,显然是要对藩王宗亲网开一面,莫非自己父子二人竟全然领会错了皇上的意思,犯下了过犹不及的错误?甚至,皇上莫非认为自己父子二人的奏议有损圣名?
再往深处一想,所谓“帝王心术,神鬼不言”,古往今来的雄才英主无不以难测之圣心驾驭群臣、掌控权枢,而当今圣上则更是如此,即位之初励精图治,革除武宗诸多弊政,诛杀佞臣江彬、钱宁;过不多时便推崇黄老之术,专意修道斋醮,标榜自己无为而治;嘉靖二十一年“宫变”之后,又尽斥道士方家,号称要行孔孟圣贤之道,亲民爱民,躬行俭约,其实对待百官臣属全然用的是申韩法家之术,行事诡异难测,每每出人意料,令内阁辅弼重臣也无以适从,诚惶诚恐,难以自安,大概现在玩的就是这一手吧!
想到这里,严嵩放下心来,躬身说:“请皇上恕罪,臣以为,皇上一力推行的新政已初见成效,如今朝廷财政不似以前那样窘迫,拿钱赎买藩王宗亲名下田产倒也应付得了,但如今要犒赏六军有功将士,已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而江南诸省战火初熄,百姓流离失所,各地百业凋敝,朝廷不但要减免赋税,还要拨出为数不菲的钱粮用于赈济难民、兴农复业,又是不小的一笔开支。还有,臣闻各省奏报,江南百姓困于流亡道途之中,不得已卖儿鬻女以求苟活性命,臣以为该责令各省藩司发官帑为其赎身,命其各自归家团聚,以示皇上如天之仁,更收四海归顺之心……”
严嵩一口气举出七八项都得要朝廷掏出大把银子的安民抚民之事,令朱厚熜啧啧称奇更不免洋洋得意:明朝最大的奸臣竟然也有这般爱民之心,可见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有朕这样的好领导,他也改邪归正了啊!
不过,朱厚熜虽提出赎买藩王宗亲所占的官田民田,一是为了堵住天下人的嘴,二来也是另有深意,可没真想掏给他们白花花的银子,便按自己原定的想法,说:“你严阁老能如此公忠体国,心忧黎属,朕也深感欣慰。其实,朕也知道,他们占有的官田民田多是巧取豪夺而来,只有极少数是他们掏银子买来的。但事过境迁,也不好追溯以往,又都是太祖血脉,天家至亲,朕也不好和他们斤斤计较。这样吧,就在奏疏中写明,对于各位藩王宗亲所有之田,朝廷照价开具凭据,做为国债,每年按率付息,年息五分的话,有二十年时间便也能偿还完毕了。这样做既不让藩王宗亲吃亏,国朝财政也能应付得了。无论是朕,还是你严阁老,承受的压力就都小多了。”
略微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说:“严世蕃建言献策之功,功在社稷。可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贸然擢升恐有伤阴鸷,更招人物议,就让他好生历练,日后自有大用。还有,他毕竟人微言轻,这种事也非是他这后生之辈可以论的,朕心里有数就是了。修改完毕之后,就由你自己缮录并交几位阁老过目,明日早朝即行上奏。”
天音朗朗,又是如此暖心体己,纵是浮沉宦海几十年的严嵩也不由得感动了,俯身在地,叩头道:“圣明仁厚无过皇上!”
回到内阁,严嵩派人将其他三位阁员请来。三位阁员传看了那份奏疏,都是一脸凝重之色,沉默不语。
严嵩长叹一声:“本辅也知道与祖制礼法略有相悖,但那些藩王宗室这次闹得实在不象话,皇上雷霆震怒,非要将他们依律治罪,明正典刑以儆效尤。秦王有云‘天子一怒,流血千里’,本辅苦劝力谏未果,也只能想出这个法子,对其略施薄惩来平息皇上的怒火。”
李春芳同情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严阁老不必自责,我等也知道这大约便是最善的结局了。但兹事体大,只怕难免还会有人不能体察皇上如天之仁,要对此说三道四,朝堂从此多事矣……”
“实不相瞒,正因兹事体大,本辅也不敢贸然上奏,已先将副本呈送御览。皇上并无异议,并有旨命内阁集体上奏。但我既忝为首辅,自不敢让诸位与我共同担罪,就奏请皇上由我独自具名上疏。宗室要骂娘,就骂我的娘;百官要责难,也由我一力承担。”严嵩更是悲戚:“坐在这个位子上,我就该受这个责。有李阁老说这句公道话,我便是身败名裂,也能含笑九泉了……”
严嵩说的如此悲戚,李春芳和马宪成固然心中不以为然,表面上也得装出一副唏嘘不已的样子,正在想着要说两句安慰的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徐阶开口了:“春秋责备贤者,可严阁老一人也担不起大明的江山。我等不才,既忝列台阁,辅弼朝纲,断不敢令阁老一力承担。阁老具疏,在下愿附名骥尾。”
严嵩先是一愣,接着伸出双手,握住了徐阶的手:“少湖,老朽谢了!”
从东暖阁回到内阁的路上,严嵩已在心里反复盘算,改易《皇明祖训》,另立《宗人法》之事肯定要引起朝野上下,尤其是那些以清流自诩的言官词臣的反对和诘难,而此事实在太过重大,即便抬出皇上,那些阁员也未必肯淌这汪浑水。因此,他也没敢指望他们能跟自己共同担罪,说出方才那番话是在将他们的军,他们今日若是不当面反对,日后便不能暗中策动门生故吏来借机使坏。少了这些内阁重臣在背地里撑腰,纵然有区区几个无党无派的迂腐书生闹腾,也翻不起多大的浪来。但徐阶如此主动表态支持,倒使他心中泛起了嘀咕:这个徐松江为人最是滑头,今日怎会如此主动示好卖乖?
内阁以先入者为长,四大阁员中,严嵩、李春芳都是数度入阁,自然排位靠前,下来就该论到嘉靖二十一年十一月入阁的徐阶了。可是,他的资历较马宪成要浅很多,吏部左侍郎的官阶也比不上马宪成户部尚书的六部正堂那么显赫权重。因此,自从恩师翟銮被罢黜首辅之职,勒令致仕之后,徐阶便深自韬光养晦,从不在大小政务上多发表意见,今日如此反常,也难怪严嵩会狗咬吕洞宾。8nJ北%京www。bj-ibook。comFMl
严嵩可不知道,徐阶此前查问张居正课业时,曾听他说过这些日子于内廷和皇史晟阅览了大量典籍史册,当时心中就起了疑惑:他一个庶吉士,要延习朝章律法,顶多找两本列位先帝的《实录》来看也就是了,为何还要查阅内廷密档?不过,内廷密档多有修《实录》时删掉的隐秘之事,寻常内阁阁员都不能与闻,张居正却能如此,定是奉了皇上的旨意,也不好追问。今日一见严嵩这份奏疏,徐阶立刻就猜到了个八九不离十。至于为何皇上要指名由严嵩那个老贼上奏,也是悉心保全张居正的拳拳之心——不论此事是否苟利家国社稷和天下苍生,张居正尚未实授官职便妄言国之大政,光是那些言官的口水都能淹死他!
既然始作俑者是皇上,自己的门生又参与其中,徐阶当然要赞成此议,更不会放过这个向严嵩卖好的大好机会,便任由严嵩握着自己的手,还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了严嵩的手背上,恳切地说:“此乃下官份内之事,当不得阁老一个‘谢’字。国是蜩螳如斯,理应为君分忧,与阁老同舟共济。”
见从来都是貌合神离的严、徐两人如此亲密,李春芳和马宪成也十分诧异,但他们知道皇上圣意已决,徐阶又已抢先表态,自己若是仍迟疑推辞,便会得罪严嵩,再被狗贼严嵩和滑头徐阶转奏皇上,定有不测之祸。因而,两人对视一眼,李春芳带头说道:“少湖这是正论。如今江南初定,急务尚不知凡几,我等内阁辅弼之臣确需风雨同舟、共担国是。为了我大明的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我与马阁老也不敢人后。”
严嵩情不自禁地向其他三位阁员深深长揖在地:“诸位先生高义,嵩百死难酬!”
第九十四章天下初定
正如严嵩所料,皇上要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全部依律论罪,明正典刑的圣意,如同在金銮殿起了一声炸雷,满朝文武惊惧不已,俯阙痛哭,恳请皇上看在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及列祖列宗的面子上,对那些天潢贵胄法外施恩,以全天家亲亲之谊,并慰天下士心人望。
更有甚者,几位品秩较低,只能恭立在殿门之外的低级官员不顾礼仪,也不惧怕守卫殿门的大汉将军的阻挠,冲出班队,一边嚎叫着太祖高皇帝的庙号,一边将头在金銮殿外的石阶上磕得“咚咚”作响。
为了达到最终的目的,戏还得继续演下去,御座上的朱厚熜厉声发出了怒吼:“《大明律》载有明文,谋逆乃是十大不赦之罪之首,你们要朕对那些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法外施恩,又将太祖御制的《大明律》置之于何地?!”qU6北京爱书:K&
就在君臣僵持不下,朱厚熜作势要调镇抚司缇骑校尉拿人之时,严嵩出班,跪倒在地,将朝笏挡在面前,大声说:“臣,武英殿大学士、礼部尚书严嵩启奏万岁,益逆及其他藩王宗室无论有无谋逆、欺君之情事,实不可一日见容于尧舜之世。惟是如今江南初定,民心思安,臣伏乞陛下俯允群臣所请,赦其死罪。”
终于有内阁辅弼重臣出面抗谏了!朝臣们的心中同声称赞:看不出来,一向奸佞柔媚的严分宜竟也有这等风骨。于是都屏住了呼吸,喧闹的朝堂一下子又变得十分寂静。
寂静声中,严嵩开始陈诉改易《宗人法》的主张。他的声音端正平和,仿佛是在议论一件很不起眼的小事,却又象是一阵惊雷,将朝臣们都砸懵了:且不说祸延全天下的皇室宗亲是否妥当,单是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远适海外,就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根据《大明律》,囚犯发配共分安置、迁徙、口外为民和充军四种;而最重的充军又分为四等,最轻一等是沿海卫;上一等是远边卫;再上一等是烟瘴边;最高一等是极边。但所谓极边,也都还在建有边哨卫所的大明疆域之内,这“远适海外”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啊?
大多数人还在诧异间,个别人几乎按耐不住要出班驳斥抗谏了,就见其他三大阁员跟着一起跪了下来,奏请皇上“伏允严阁老所请”,还说只要准了严嵩所奏,则“家国幸甚,臣等幸甚”。
所有的人都傻眼了:向来波诡云诿的内阁、向来明争暗斗的内阁辅弼重臣何时变得如此和衷共济了?
这个时候,吏部右侍郎欧阳必进、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高耀、通政使司右通政赵文华、大理寺丞严世蕃等人带头跪了下来:“臣等恭请吾皇伏允严阁老所请!”
四大阁员,包括严党诸位要员一起上奏,造成了很大的声势,满朝文武都为之耸然动容,但心里却又都是一凛:内阁辅臣,尤其是严党如此大张旗鼓、不加掩饰地集体上奏,实在与常理不符,更有围攻胁迫圣驾之嫌,莫非他们竟不怕被人扣上一顶“强君胁众,狂悖妄行”的罪名?
看着端坐御座上虽然深锁眉头,却没有因此而勃然不怒的皇上,许多人心里不禁起了疑惑,又似乎明白了一点什么。
对抗内阁即是对抗朝廷,何况还有那高高在上,刻薄寡恩、喜怒无常的皇上!那几个已经迈出一条腿的朝臣又悄悄地把腿收了回来,和大家一样低着头,开始在心中紧张地思量、盘算起来。
只犹豫了短短的一刻,夏言的同乡、刑部尚书许炝,翟銮的门生、大理寺卿刘封两位大小九卿几乎同时出班跪了下来:“臣等恭请吾皇伏允阁臣所请!”
接着,朝堂之上的所有人都一齐跪了下来:“臣等恭请吾皇伏允阁臣所请!”
做足了戏,朱厚熜便不再矜持,“勉为其难”地接受了首辅严嵩和全体内阁辅臣,乃至满朝文武的奏议,着其即行拟出条陈,颁行天下。随即立即宣布退朝,丢下了一帮或喜形于色或面面相觑的朝臣,扬长而去。
尽管几乎所有的朝臣对于那些骄横不法、作恶多端的藩王宗室并无好感,但此事毕竟关乎大明祖制、太祖血脉,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还是有多人上疏驳奏,声言此事与国家法度和祖宗家法不符,其中言辞最为激烈的是除了刚刚被平叛军礼送回京,已双双升任翰林院从五品侍讲学士的赵鼎和齐汉生两人之外,还有一位青年官员赵贞吉,他是徐阶于嘉靖十七年任会试考官时取中的进士,庶吉士散馆之后任翰林院正七品编修,去年才升任国子监正六品司业。
经历了去年那场旷日持久的新政之争,朱厚熜算是见识到了那些一心想着谏言立德、致君尧舜,又年轻气盛的言官词臣的风骨,对他们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更是没有办法,只好将他们的奏疏都留中不发,吩咐各位内阁辅臣“看好自己的门,管好自己的人”。不用说,那些青年官员都无一例外地受到了宗师座主的呵斥,他们固然心意难平,但也不好公然忤逆圣心师意,闹腾了一阵子也就平息了下来。
所谓“圣天子明见万里”,朱厚熜在苦心孤诣地谋划变革《宗人法》,将那些名为社稷藩篱,实为国之巨蠹的藩王宗室变废为宝的同时,也不忘安抚远在南京的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特下手札曰:“行百里而半九十,张、陈、吕是也!事已至此,请罪何用,不若好生替朕抚定江南,也好将功折罪。”
这段时间,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率平叛军主力驻守南京,加紧办理接收诸事,并四处搜捕漏网逆臣。南都各有司衙门职官属吏及守备诸军兵将皆安分守己,接收诸事顺利,未起一点纷乱;更抓获了前南京守备副使、被伪明朝廷特加五军都督府左副都督衔的靖难军主帅高得功和前江防提督、特加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衔的副帅黄定国两人。魏国公徐宏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三位造逆倡乱的勋臣逃匿之后,这两位官居一品的军中大将就算是首要重犯了,张茂他们如获至宝,赶紧将两人槛送京师。尽管如此,毕竟高得功和黄定国的分量不可与三位勋臣同日而语,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仍提心吊胆,终日惶恐不安。
接到这样虽有责备之意,却又不失戏谑的上谕,张茂、陈世昌和吕芳三人悬了许久的心才终于踏实了。斯时江南叛军大部闻风而降,安思达、杨士冲两家土司也带着驻守郴州、漳州、广信、温州一线的南蛮异族兵马仓皇逃回广西、云南,只有少数游兵散勇沦为强盗,啸聚山林。前军营团军与困守常州的江南游击军会合之后,统归俞大猷指挥,正星夜兼程,南下浙江、湖广,与福建、广东两省卫所军联合扫荡,江南已无大的战事。他们就按照原定的方略,由陈世昌和吕芳率左军留驻南京处理善后及安抚百姓诸事;张茂率中军、右军和后军回师淮扬,围歼目前仍盘踞在中都凤阳的前凤庐总兵,被伪明朝廷特加五军都督府右副都督衔委为靖难军副帅的李明博所部。
兵败徐州,李明博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南都把持朝政的勋臣贵戚当成替罪羊,不敢回撤江南,而是收容残部逃回了老窝凤阳。平叛军没有把他们区区几万人放在眼里,大军渡过淮河之后,只留下右军一部监视、牵制凤阳、淮安之敌,主力一路南下,直取南京。这一战略部署,与当年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如出一辙,果然收取全功。
大军压境,战不能战,守不能守,李明博见大势已去,遂于嘉靖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八自缚请降。至此,这场持续一年有余、席卷南直隶、浙江、湖广等江南一京三省,并波及北直隶、福建、广东、广西、贵州、四川、山东、河南等一京七省的叛乱终于宣告平定。
早已等的迫不及待的礼部和司礼监奏请皇上,将午门献俘大典的日子定在了嘉靖二十五年元日。三法司连夜突击审讯,将参与江南叛乱的逆臣论罪定谳,二品以上大员分别处以灭三族、灭一族、凌迟、诛戮、弃市等刑,罪员家属和其他中低级官员、军将杖责之后远戍边外。
报至御前,朱厚熜首先勾去了指派弟子作法厌胜帮助叛军守城的龙虎山张真人的名字,批曰:“方外之人,涉足红尘已是不祥。不祥之人自有天谴,天既谴之,朕就不谴了。”
接着,又勾去了前益王府长史、伪明朝廷挂礼部尚书衔翰林院掌院学士史梦泽,批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迂腐书生,空谈误国。惟其有才,朕不忍伤国朝斯文元气,姑且容之,到国子监教书去。”
赦免了宗教界和学林著名人士之后,就在要将公本发还内阁拟票施行的前一刻,朱厚熜又灵机一动,将所有人的名字全部勾去,批曰:“谋逆倡乱,罪不容诛。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姑且留其性命,迁徙其族与藩王宗亲一并远适海外。若三代无有作奸犯科者,赦其还乡,归葬故里。”
谋逆之人不能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令朝臣颇有微词,但生不得适其国,死不得入祖坟,也算是很重的惩罚了,他们也不好指责皇上滥施天恩。
嘉靖二十五年元日,筹备许久的午门献俘大典如期举行,平叛军主帅、太师英国公张茂率军,押着一队队的俘虏从前门经千步廊、承天门、端门至午门,沿途禁军森严,刀枪林立,阵阵呼喝之声如山鸣谷应。御座设在午门城楼上,朱厚熜身穿华美的章服端坐其上,身披明光铠、手持金瓜、斧钺、龙刀、凤剑的大汉将军从城楼下一直排到午门,那凛然至尊的天威不但使一干乱臣贼子魂魄俱丧,文武百官也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俯身在地,发出由衷的呼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一片山呼“万岁”的声音之中,侍立在皇上左右两边的严嵩、李春芳等四大阁员仿佛听见皇上喃喃地说了一句:“终于熬出头了……”
短短一句话,这两年来变乱迭起、朝局激荡的一幕幕奇祸惨变顿时浮现在四大阁员的眼前,严嵩带头,其他三人也跟着一起跪了下来:“仰赖祖宗神灵护佑,更托皇上如天之德,我大明依旧如日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