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望夫成龙
坐落在姚江中游的浙东大府——绍兴,可以称得上是一座风貌独特的城市。它扼控着省会杭州与浙东地区的交通,城中水网纵横,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内河与之并连,船只进出十分方便;又因盛产名茶和佳酿,所以茶馆酒肆遍布城中各处,而且一年四季生意都是那样兴隆。
可是,也正因其地处水陆要冲,在去年那场席卷整个江南的叛乱之中,自然不可避免地遭受了战火的涂炭和乱兵的洗劫,如今已显出了一副荒凉破败的景象。那纵横交错的水巷,昔日还飘荡着美妙的吴侬软语和琵琶铮纵,如今已经被穷饿无计的呻吟愁叹和失去亲人的哀哀痛哭所代替。此外,由于青壮男丁多被伪明朝廷强拉从征,耽误了去年一年的农时,给占据江南手工业主导地位的丝织棉纺业带来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遍布全城的丝绸作坊如今也很难听到提花织机那一天到晚的轧轧之声。丝织棉纺业的衰败不仅只是关系到桑农、棉农和织户、织工的生计,还进而影响到了各行各业。比如说,由于贩运丝绸棉布的商船较往年减少了许多,以往那种百货充盈、行人熙攘的景象荡然无存,依之为业的店铺、客栈、酒肆纷纷倒闭,只剩下少数的店铺还勉强支撑着门面,生意也相当的惨淡可怜……
好在那令人悲伤令人恐惧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王师去年岁末平定江南叛乱之后,施行了一系列的安民抚民与民休养生息的仁政,如发钞发粟赈济饥民、组织流民返乡;将抄没谋逆倡乱的藩王宗室、勋臣贵戚和官员的田产分发百姓,鼓励农桑,减免赋税;命铸造钱币的宝源局用缴获的兵甲军械铸造农具;利用所俘虏的叛军兵将兴修水利、广垦荒地、开办军屯等等。这些抚民兴农措施已初见成效,流离失所的难民陆续返乡,在官府衙门的赈济下度过了最难熬的春荒,入春以来几场透雨,几度薰风,这片得天独厚的土地又出人意料地迅速复苏过来。到了眼下八月初,新谷已经收进了谷仓,二、三月里插下的桑苗也已产出了至少两茬三茬的生丝,那些在田间劳作的农夫,还有那些终日为生计奔波的市井小民,尽管还是衣衫褴褛、形容憔悴,但总算是看到了一点微茫的希望,脸上渐渐有了笑容,萧条冷落的市面也多少恢复了一点活气……
正午时分,一个年轻人匆匆走过青石铺就的小桥,看他头戴方巾、身穿长衫的打扮,大概是一位有功名的士子,但那身已洗的发白的长衫上补丁摞着补丁,比街边那些一身粗衣短打,挑担背筐的村夫也好不到那里去。
不过,在绍兴城里,他大抵算是个名人,街边店铺的老板、伙计见了他,都热情地打招呼:“徐相公,这早就收摊家去啊?”
那个年轻人虽然落魄,却似乎仍少不了士子儒生的心高气傲,耻于与这些粗鄙不文的商贾之徒、市井小民叙话,只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应答,脚步不停歇地匆匆而去。
一个过路的人忍不住问道:“这位相公是谁啊?”
店铺的伙计大惊小怪地说:“他你都不知道?一听就知道你老哥不是本地人!我们绍兴城里一大怪,徐癫子啊!”见那个外乡人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又补充说道:“就是那个城中卖字卖画为生的徐家老二,叫徐渭。”
“哦,听说过,听说过。”那个路人热烈地说:“听说他画画的不错,字也写的好。”
兴许是终日无生意可做,那位伙计闲得发慌,就兴致盎然地问道:“你见过他写的字?”
“我们余姚的几位相公都这么说,把他的字画当宝贝似的藏着轻易不肯示人,那还能有错?”话虽如此,那个路人还是主动坦白了:“不怕你老哥笑话,徐相公的字我也见过,不大认得……”
那个伙计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十分开心:“就是说嘛!写得跟个鬼画符似的,有谁能认得!要不满城怎么没人找他写招牌写对子?整日价守着他那个破字画摊也遇不到一个买主,常年饥一顿饱一顿的,还一副穷酸像!”
余姚是绍兴百余里之外的属县,年代却比绍兴还要久远的多,它的名字甚至可以追溯到上古时代的传说。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个余姚人比之眼前这个绍兴城里的伙计,多了一份难得的宽容,听他这么刻薄地挖苦那个徐渭之后,忙摆着手说:“可不敢这样说。那些相公都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可得罪不起……”
似乎怕绍兴大郡的市民嘲笑自己这个郊县人怯懦,他又给自己找到了理由:“这不,马上又要乡试了,中了便是举人大老爷,立时就阔了。日后还能选官……”
“嗤!”那个伙计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打断了他的话:“往年你还说得这个话,如今可说不得了!那些相公要跟我们一样纳课完税,还有谁愿拿自家的田产去投他?怎能说阔就阔了?再说了,就算中了举能选官,那个徐癫子大抵也没有那个命,他十二岁中秀才,全城人哪个不说他是神童,别说是举人大老爷,日后状元都有得做!可如今怎样?一来二去也考了十来年了,鸟毛都没捞到一根,倒是那装乔模样的长衫是越发的破了!”
那个会稽人知道自己见识不及这个通衢大郡的店伙,也辩不过他,只得举起了白旗,感慨道:“说的是,举人大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就在他们议论得越来越热烈的时候,那个成了他们谈资的徐渭已走到了一座低矮破败的房舍前,轻轻推开虚掩着的柴扉,走了进去。
一个面有菜色的女子——他的妻子徐黄氏迎了上来:“回来啦。”
“嗯。”徐渭应了一声。
“家里没有米了,奴家把刚织好的那匹布拿去换了些米,不晓得相公这么早就回来,刚下锅,请相公稍等片刻。”
“嗯。”徐渭又应了一声,这才发现妻子与往常有些不一样,仔细看去,原来是头上异样地用一块罗帕包住了发髻,便问道:“你怎么了?大热的天竟还包着头,莫非还打算出门?”
“哦,不是的。”妻子慌乱地答道。
“那么——”
见徐渭仍要追问,徐黄氏知道无法隐瞒,低下头,轻声说:“奴家想着,今儿是八月初三,再过六天就又到乡试时间了,就……”
“啊,你又把头发剪了去卖?”
“年辰不好,上次还能卖到五串钱,今次只能卖三串了。”
“唉!”徐渭长叹一声:“好容易才护起来的头发,也不和我商量便剪了,未免太快了点。到底要不要去应考,我还没定呢……”
徐黄氏出身一个破落秀才之家,比之一般的村妇多识了几个字,更受了家学的熏陶,也把功名看得很重,嫁给徐渭之后,终年忍饥挨饿,辛苦劳作也毫无怨言,只求徐渭有日能金榜题名,听到徐渭说还在考虑要不要去应考,立即急切地说:“要考的,一定要考的。相公的文章做的那样好,怎能不去考?”
徐渭心里苦笑一声:童子发蒙诗起首便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可如今这世道,谁还看你文章做的好与不好?
但是,这些话说出来,未免有拈酸之嫌,也使含辛茹苦操持家事的妻子大失所望,徐渭也只好沉默了下来。
似乎能觉察到丈夫的难言之隐,为了坚定他的决心,使他打消放弃赶考的荒诞念头,徐黄氏走到里屋,费力地提出了一大卷行李和一只三屉格考篮:“看,奴家把相公进场行李都收拾好了。还向隔壁刘姥姥讨了几枚鸡子,到时候煮了给相公在场上补身子。”
因三场乡试每场考试都要持续整整一天时间,加上提前一天点名发卷,迟后一天放牌收卷,被褥、灯烛等日用之物便是必不可少。见妻子已家里唯一那床五成新的被褥被浆洗得干干净净,装进了包袱里;考篮中笔墨、砚台、挖补刀、糨糊等物也一应齐备,徐渭感慨地说:“劳你如此费心了,可上次应考,已将你陪嫁的衣物首饰全都当了,还累你剪了头发,才勉强凑足了路费。今次……”
看看徒穷四壁的家,他苦笑道:“如今家里还有什么可拿去当的?总不成把这房子押了出去?且不说祖宗就留下了这么点家业,不能败在我的手上,押了房子,你我可在何处栖身?”
徐黄氏犹豫了一下,又鼓足勇气,试探着说:“相公怎不去找大爷想想办法?”
听妻子提到在城里绸缎庄当帐房先生的大哥,徐渭长叹一声:“大哥那里……唉,不去也罢!”
“大嫂虽说凶了点,大哥总还讲道理。毕竟功名是一辈子的事儿。自家兄弟,总还是会帮忙的……”
见徐渭还是兴趣缺缺的样子,徐黄氏又鼓励他说:“相公今次一定能中的。只要相公中了,日后我们便可百倍千倍地还他们。大嫂那么精明一个人,这层道理她不会不明白。”
徐渭苦笑一声:“科场之事,谁能说得清楚?你又怎能断言我今次一定能中?”
徐黄氏说:“往年相公不中,不是文章不如人家,而是没有银子去孝敬。奴家听说,南都那些相公前年拿银子去捐官,去年朝廷兵马杀来,夺了功名不说,还罚了双倍的银子抵罪。没有他们那些只会拿银子买通关节的人作怪,相公今次怎能不中?”
第二章赴省赶考
原来,前年江南叛乱之后,南都的新明朝廷为了敛财而大开纳捐之门,许多豪富子弟都去捐了官,最不济也都混了个“选贡生”。照国朝科举取士制度,贡生同举人、进士一样,也算是正途出身,今后不用再参加乡试和会试,只要在廷试中合格,就可以正式授予官职。谁知那顶乌纱帽还没有戴热乎,朝廷就倾师南下,一举平定了江南之乱。花大把的银子买来的官一风吹了不说,还成了“伪职”,等若掏钱把自己买成了个乱臣贼子。虽说皇上有“一个不杀,大部不抓”的恩旨,可如今改任南京镇守太监,暗中替皇上坐镇江南的吕芳忧心朝廷用度吃紧,以“亵渎国家名器,侮辱斯文”的罪名,把那些人都收押入监,逼着他们掏出双倍的银子把自己买来的“伪职”再赎了回去。吕芳此举虽与皇上“推仁心及天下”的初衷不符,却为江南复兴筹措了上百万两银子。那些人多是不学无术、品行顽劣之徒,本就为士林所不齿,加之得官之后,为了尽快将卖官的银子捞回来,拼命搜刮民财,惹得治下天怒人怨,如今遭了这样的现世报,各州县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因此这件事非但没有闹出什么乱子来,更赢得了江南士人百姓一片称颂之声。既然如此,无论皇上,还是朝廷,就索性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道这回事儿。
徐黄氏的话使徐渭燃起了一点希望,匆匆喝了一碗亮得能照见人影的薄粥,就来到了隔壁的大哥家。
谁知道,或许是因为刚刚经过了战火,家中景况也只能勉强可以糊口;也或许是此前几次也曾抱着同样的希望,拿出银子资助他上省城赶考,结果却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徐渭的哥嫂并不相信他日后“百倍千倍”的报答,没等他把话说完,嫂子就把脸拉得比门板还长,嘴里开始不干不净地指桑骂槐;哥哥则愁眉苦脸地述说起自家生计的艰难,什么绸缎庄的生意大不如前,已有两个月没有发工钱了;什么东家说了要辞退伙计,还得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当了凑点银钱买点礼物,打点管事保住饭碗等等。
没等哥哥把话说完,心高气傲的徐渭就甩手出了门。
在家里生了半天的闷气,到了晚间还是无法安睡,就听见庭院之中有一声响动,徐渭起身去看,只见一块帕子扎的小包袱静静地躺在月亮地里。拾起来打开一看,是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子。
徐渭一下子全明白了,哽咽着轻声叫了一声:“哥!”
没有任何回声,徐渭担心惊动那凶悍骄横的大嫂做河东狮吼,带累老实巴交的大哥受罪,便不再言声,跪在了地上,朝着大哥房子深深地叩头下去……
由各省组织的乡试三年一次,照例在省城治所举行,从八月初九日开始,至八月十六日结束,故被称为“秋闱”,发榜之日大抵已到了九月份,故又被雅称为“桂榜”,既指桂子飘香时节,又喻含着次年便能蟾宫折桂、再上层楼的好兆头。与之相对应的,次年春季的会试大比就被称为“春闱”,皇榜也被称为“杏榜”。那些文官每每以之自傲傲人的“我乃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便指的是这桂榜和杏榜。
与会试一样,乡试也分为三场,初九日、十二日、十五日各考一场。每场考试都是提前一天点名,并发卷进场。考期一天,于次日放牌散场。只有最后一场,因时至中秋,十五日当日下午便可放牌,让已经完卷的生员提前交卷离场,回家吟诗赏月,欢度中秋佳节。
三场乡试、三场会试,再加上一场只决定名次,不涉及考中与否的廷试,这便是所谓的“七场文战”,尽管不动刀兵,因每年能鱼跃龙门的人无异于凤毛麟角,其惨烈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两军阵前血肉搏杀。
但是,所谓“学得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自隋朝设立科举取士制度,数百年来,这是读书人昂然走上朝堂,以所学孔孟圣贤之道经国济世、佐君治民的唯一途径。尤其是仁宣以降,大明官场就十分看重资历和科名,非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几乎毫无封疆入阁的希望,使得天下读书人都趋之若骛,困守科场几十年,甚至为之耗费毕生也在所不惜。jzq北京_爱书com?
今日已是八月初九,又到了乡试之时,天一大早,有许多人就匆匆从杭州城的各处朝着贡院走去。不用说他们都是各州县赶赴考场的生员,有年轻英俊、步履矫健的;也有老态龙钟、须发皆白的;有的穿绸着缎,有的衣衫褴褛;有的摇着洒金折扇空手而行,自有健仆替他扛箱提笼;有的则独身前来,自己提着行李,累得弯腰曲背、满头大汗。这些生员脸上的神情也是各不相同:那东张西望、表情紧张的,必定是初上举场的新进生员;那心事重重、低头走路的,多半是久困科场、累试不中的秋风钝秀才;至于那些从容镇定、神态昂然的,若不是自视甚高,以为胜券在握无需担忧;便是早已暗中打通了关节,已将功名稳稳地攥在了手心里。
背着包袱、提着考篮,匆匆赶往贡院的徐渭便是这最后一种。那倒不是他已暗通关节——就算拼着把祖屋卖掉,那三间东倒西歪的祖屋又能卖得几两银子?不晓得可否够打点门房,见到一省的学政大人。而是他一向对自己的才学十分自负。早在十几岁时,他便把五经六艺操练得滚瓜烂熟,近年虽说科城杭州的货船,又一次踏上了应考的道途。
唯一令他担心的是,绍兴紧邻着省城杭州,为了节省旅费,他算着日子只提前了一天启程。可是,那条船上载有大量的丝绸,又是逆水行船,路上不免耽搁了不少时间,而应考生员要按各州府点名进场,若第一个就点到绍兴府,就有可能误了点名,不得进场。因此,他越发地加紧了脚步,匆匆赶到了贡院。
与往年一样,这里已经挤满了各州县的生员,都在等待点名进场,加上他们的仆人随从,足有二、三千人之多,将贡院门外偌大的一片空地挤得满满当当。徐渭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之中,去看贡院门口贴出的告示。告示上说今次乡试,浙江下辖的十一个州府按杭州、严州、嘉兴、湖州、宁波、绍兴、台州、金华、衢州、处州、温州的次序点名。再看辕门外挂出的号旗,上面写着“严州”二字,也便是说此刻才刚刚点到严州府,估计至少等到午后才能点到绍兴,他这才放下心来。
尚未点到的那些州府的生员东一堆西一堆地随意站着坐着,有的正起劲地交谈,有的则抱着厚厚的书本,还在那里临阵磨枪,各式各样的行李和考篮丢得满场子都是。徐渭生性孤傲,从不与人交往,便找了个背阴处坐了下来歇息。
正在闭目养神,忽然,身边传来一个声音:“老兄听说了吗?今期乡试,谁该中式,那头十名的单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夹袋里了!”
徐渭以为是在和自己说话,出于礼貌,他睁开了眼睛,还没有接腔,就听到有人应道:“啊,有这等事?那我们岂不是白考了?”
说话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生员。起头说话的那个胖子冷冷地说:“白考倒还不至于,只是这头十名,阁下休去想它便是了。”
那个瘦子沮丧地说:“晚生也考过几场,知道科场历来污秽不堪。原本以为今次能干净一点,谁知道……”
“既然历来如此,今次又怎能干净的了?莫说是……”那个胖子抬起眼皮向上撩了一眼,不动声色地把犯忌讳的字眼避开之后,才斩钉截铁地说:“就算是圣人复生,也是休想!”
徐渭心中暗自点头:是这个理!学政、考官是清要之职,常年无银钱过手,更不涉及民政,为何科甲正途出身的进士、翰林都打破了头的要争抢这个位子,还不是因为能从这些生员身上捞点油水吗?每年的岁考可以小捞一把,到了眼下这三年一次的乡试,更可放开手脚大捞特捞,自古便是如此。不过,那些考官为了掩人耳目,总不会把名额吃的一个都不剩。至于进得了进不了头十名其实都无所谓,反正八股文章又考不出什么真才实学……
第三章科场查弊
时间渐渐已到了午时,生员们都穿着又宽又大的白布直裰,在八月的酷暑骄阳下苦候,一个个热的汗流浃背、晒的头昏脑涨,疲惫不堪且萎靡不振。谁都懒得再说话,只一个劲儿地念叨着快点进场。有五六个生员已经支持不住,当场中暑昏迷,被守卫考场的军卒衙役抬出去救治,显然是要错过了今科考试了。
也有一两百名生员是自己走的。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人主动放弃三年一度的乡试,概因严州府生员点齐进场,在贡院二门内搜检之时,查出了三名夹带作弊的人。其中一个事先请人写好了几百篇文章,各种题目都有,然后用蝇头小楷写在极薄的金箔纸上,卷折成很小的纸头,有的塞在笔管里,有的藏在考篮的夹层里,显然打算到时候拿出来照抄;另一个的砚台别有玄机,底部被镂空,塞进了一本只有寸许宽,一指厚的特制书,竟是《四书五经》的缩刻本,听说每个字只有针尖那么大,也是打算到时候好偷偷查阅典籍出处。这两人的手段不可谓不高明,但与第三个比起来,则只能称是小巫见大巫——那人将事先准备好的文章用药汁写在青布衣袄被褥之上,外面薄薄地抹上了一层青泥,只要把泥擦掉,字迹就立即显现出来。
那三名作弊之人按律被剥掉衣帽,戴枷示众,日后还要削去功名。同时,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在生员之中流传开来:如此精妙的手段也会被发现,是因为皇上痛感科场舞弊事件层出不穷,故于今科乡试之时,派出大批锦衣卫分赴各省,专司纠察科场风纪。在那些审讯老手的面前,任你施出什么手段也逃不过他们的法眼。这一下,可把场外的生员都给震住了,那些身上不干净的人都害怕起来,立时就散掉了一两百人。
徐渭本就心底坦荡,得知此事反而更加放心了:皇上要整肃科场风纪,还派出了锦衣卫上差亲临监察,那些考官谁敢不顾自家的官位前程,甚至身家性命来捞银子!看来刚才关于主考大人徇私舞弊,将头十名发卖的传言并不是真的,那么,兴许今次还有望争一个头名解元……
正在想着,突然贡院门口又起了一阵骚乱,原来不知从哪里跑来一个狂士,喝得醉醺醺的,跑到贡院来捣乱,又嚷又叫,还半唱半念着一支小曲:
“读书人,最不济,
滥时文,烂如泥,
国家本为求才计,
谁知道变成了欺人技。
三句承题,两句破题,
摇头摆尾便道是圣门高第,
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
汉祖唐宗,是哪朝皇帝?
书案上放着高头讲章,书坊中买着新科利器,
读得来肩耸背驮,直读到须发皆白,却不知
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
辜负光阴,白日昏迷,
就教他骗得高官来做,终也是朝廷百姓的晦气!”
此曲虽多有俚语,但立意及遣词用字倒还不俗,那帮等着进场闲极苦闷的生员起初还听得津津有味,但那位狂士一边唱念,还一边冲着他们嘻嘻地笑,羞得他们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大家心头火气,一拥而上将此人逮住,交给了巡官衙役拘押起来,这才平息了这件不大不小的事件。
终于轮到了点绍兴府的生员进场,徐渭背着铺盖,提着考篮,站到了山阴县生员的行列之中,点齐之后,才在手持高脚点名牌的差役的引导下,登上台阶,走进辕门。
各省贡院的规制大体一制,进了辕门迎面是两座鼓楼,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门两旁。鼓楼后面是两座石牌坊,分别用朱漆在右边的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在左边的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牌坊当中,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门楼,上面悬着一块黑字横匾,工楷大书两个斗大的字“贡院”,下面并排横着三个门洞,这就是考场的大门。
进了大门,接着是一道仪门,这是生员们领取试卷的地方。徐渭放下行李,同其他生员一样,照例解开衣服,脱下鞋袜用手提着,然后到二门的栅栏领取了试卷,进了二门。
二门内大堂里的气氛远比往年要严肃的多,不但有四个搜检官分立四个角落,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鱼贯而入的生员,大堂正中摆着六把太师椅,当中端坐着四个精壮的大汉,面孔硬硬的。他们都穿着过膝长的黑衣和半截的短裤,脚上穿着草鞋,肩膀特别宽,胳膊特别长,腰上紧紧扎着两寸宽的牛筋腰带,束得十分细,黑衣下摆露出的小腿十分粗壮,腿上青筋暴露硬如铁柱。即便是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一看这副“虎臂蜂腰螳螂腿”的身板,也知道这四位便是大明朝赫赫有名的锦衣卫。
这些镇抚司上差本就“见官大三级”,又是奉旨而来,主考官、浙江巡抚张继先和副主考、浙江学政王开林两位正三品的大员自然只能叨陪末座,分坐在左右两侧,也是一脸肃杀之气。
由于皇上派出了锦衣卫监督科场风纪,又搜出了那三个身藏夹带的生员,带累的所有人都不得安生了。生员一进来,立刻就有两个衙役扑了上来,将走在最前面的那名生员手中的被褥考篮夺过去,翻笼倒箧地大搜特搜起来。或许是故意做给那四位锦衣卫差爷看,搜查的十分仔细,不但文具全都要敲敲打打查验一番,夹被夹衣要拆开,就连生员照例备有用以充饥的糕饼点心都要切开来瞧上一瞧。这且不说,验完了东西还要验人。往常验人,顶多就是将生员解衣剥裤,看看身上无有夹带便可放行,今日却不行,只见一个衙役将生员按在桌子上,另一个则一把扯掉了他的亵裤,显然是要检查他的肛道里有没有藏着东西。
如此折腾,其他生员都是一肚子火,但又不敢发作,心高气傲的徐渭却受不了了,大喝一声:“住手!”
肃穆的大堂之上响起了他的一声断喝,立刻把所有人都惊动了,那两个衙役停了手,而坐在大堂正中的那四个锦衣卫原本眼睛都眯缝着,此刻突然睁开,立刻射出了骇人的凶光,正在待查的绍兴生员都吓了一大跳,纷纷畏缩着朝两边躲去,把激愤难平的徐渭给留在了当中。
坐在正中的那名锦衣卫显然是个头儿,盯着徐渭,沉着脸问道:“何事喧哗?”
徐渭不顾本省两位父母官拼命打来的眼色,梗着脖子,大声说:“我辈青青子矜,非是江洋大盗,为何要这般严搜细查?”
“还没有搜到你,着急什么?”
“如此侮辱斯文,我学生心中难平!”
那名锦衣卫的头儿冷笑一声:“侮辱斯文的恰是你们这帮穷酸自己!适才绍兴府会稽县搜出一名作弊生员,就是把一卷托人代做的文章塞在自家肛道里。为了给你们这些穷酸留点体面,也没来由玷污了贡院这座国家取士重地,才将他羁押在后堂,你若不信,我这就派人带你去看!”
徐渭为之语塞,愣了一刻才说:“纵有害群之马,又岂能将所有士子一概视为滑奸巨寇……”
生怕这个不长眼色的穷书生惹恼了镇抚司的上差,带累自己吃了干系,主考官、浙江巡抚张继先拍着桌子,大喝道:“大胆顽徒劣生,竟敢咆哮贡院,扰乱国家抡才大典!来人啊,将他给我赶出考场!”
副主考、浙江学政王开林也跟着喝道:“速速离场滚回家去,否则本官削去你的功名!”
两位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的方面大员、浙江百姓的父母官竟如此怯懦,一心讨好锦衣卫缇骑校尉,令徐渭大失所望;尤其是本省学政王开林,是一省生员的宗师,还是天下瞩目的翰林出身,竟也不敢为本省士子做主,反而助纣为虐,更令他十分生气,负气地将手中的考篮狠狠地砸在地上:“如此是非不分,还枉称国家抡才大典,我徐渭不考也罢!”说完之后,转身扬长而去。
就在他即将跨出大堂的时候,突然听到那名锦衣卫的头儿沉声叫道:“站了!”
徐渭头也不回地说:“我学生未曾干犯国法律令。上差勿需如此喝呼指斥我学生。”
“嘿嘿,”那名锦衣卫的头儿冷笑道:“就凭你对抗圣命,咆哮公堂,我这就可以将你打入天牢,问成死罪。”
徐渭回过头来,毫不畏惧地迎视着那名锦衣卫的头儿射来的目光:“《大明律》载有明文,诸生即便犯了国法,未夺功名之前也不必受押受审……”
主管一省生员的学政王开林吓得脸都白了:这个不知死活的穷酸秀才,竟敢和镇抚司的上差扯什么《大明律》!《大明律》载有明文,革员未定罪之前一律不能用刑,可那些获罪落到诏狱之中的官员,任你是六部九卿,还是一省督抚,镇抚司哪年不打死几个?如此愚顽酸腐,真真要把人害死啊!当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大胆狂生,竟敢顶撞镇抚司上差!”
“听见了吧?徐渭!”那名锦衣卫的头儿竟一口叫出了徐渭的名字,显然是徐渭刚才的负气之言被他一字不漏地听了去:“有你浙省学政大人在此,你还敢以功名凌人吗?”
听到那名锦衣卫的头儿点到自己的名下,王开林更是惊恐不安,忙起身拱手,说:“三爷息怒。下官这就挂牌,削去这名狂生的功名!”
原来,此人竟是名满天下的锦衣卫十三太保中的老三高振东,难怪一省的巡抚、学政如此惶恐!
第四章无妄之灾
锦衣卫的名头本就威震天下,江南叛乱之后,皇上派出了好几位锦衣卫太保爷南下,或策反谋逆要员,或诛杀叛军大将,为朝廷顺利剿平江南逆贼立下了汗马功劳。他们的事迹经江南百姓口耳相传,已成为神话一般的人物,其中就有这位高振东高三爷。可是,徐渭如今却是满心的愤恨:这些皇家奴才果然骄纵不法,恣意凌虐官绅士子!
被削去了功名,徐渭心中更为愤恨,正想要对软骨头的王开林反唇相讥两句,却听那个高振东问道:“你的表字可叫‘文长’?”
徐渭不知他怎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心中不免有些惊诧,但随即一想,大丈夫立世,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又何惧之有!便昂然答道:“正是。”
高振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想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一般,突然笑了:“看你穷成这个样子,也没有什么好搜的,进去应考吧!”
徐渭这下才真的愣住了,怔怔地看着高振东。
“怎么?还要我派人送你入号舍不成?”
原来竟是既往不咎!徐渭心中涌出一阵暖流,但刚刚发生了一场激烈的争执,感激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就拱手向他做了一揖,拾起被自己扔了一地的物品胡乱装进考篮,就提着行李朝二门那边走去。Lc(北京_爱书ht.
徐渭出门之后,王开林悄悄起身,来到了高振东的面前,低声说:“三爷,此子甚是狂傲,言辞多有不敬之处,三爷为何却要对他网开一面?”
高振东其实也是懵懵懂懂。这一年里,他一直留在南京协助吕芳追查逆党监控江南数省官员,整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工夫更不想来干纠察科场风纪这样的鸡毛蒜皮的小破事,是皇上亲下手札点名派他来浙江,而且上谕里指明让他留意一个名叫“徐渭徐文长”的人。尽管对这样的圣命殊为不解,但这两年里,皇上动辄就能梦通神灵,得来辅国能臣良将,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他方才略一试探,觉得此人风骨不俗,与吕公公时常提到的那个海瑞有几分相似,便更坚信了这个判断。但是,皇上密旨自然不能说给王开林知道,高振东便笑道:“那个穷酸书生,着实迂的可恨又可笑,就让他去考上一考,看他腹内才学是否有脾气那么大。”
王开林之所以有此问,是见高振东不但知道那个狂生徐渭的表字,还对他挺客气,便想知道徐渭是否背后有人,故此高振东才对他格外开恩,若是如此,他自然也要对此人“格外开恩”,但高振东的回答显然不是这样,忙陪笑道:“三爷真是豪爽盖世、仁义无匹啊!”随即,他又拱手道:“下官少陪。”
眼瞅着考试即将开始,高振东也不能把正副考官都拘在大堂之上,便欠了欠身:“王大人不必客气,请自便。”
王开林冲着一位属吏施了个眼色,就出了大堂。
过了片刻,那个属吏也匆匆出来,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王开林恶狠狠地说:“你是巡考的,给我盯紧那个狂生!”
那个属吏一听就明白王开林的意思,心中不禁为之一震,有些犹豫地看看王开林,似乎有话却不敢说的样子。
王开林以为他不能领会自己的意图,进一步点明道:“有镇抚司的上差在,什么都得按朝廷的规矩来。阅卷官那里也有镇抚司的上差守着,到了那里就有些麻烦,还得你这边想办法。也不要做的太明显,过上个把时辰去看他一次。你知道该怎么做。”
那个属吏虽不入流,但在学政衙门待得久了,也知道那些生员个个都是十载寒窗,求个功名也着实辛苦,加之自持是王开林的心腹,便大着胆子帮徐渭求情说:“请大人恕小的多嘴,不是那个三爷都不跟他计较了吗?”
王开林厉声呵斥道:“你懂什么!那些镇抚司的差爷向来只抓当官的,哪只眼睛里能容下那个不入流的穷酸秀才!”
“那……”
因是自己的心腹,王开林也不瞒他:“三爷不跟他计较,却不是说便不与本官计较!当众顶撞三爷的人,若是让他考取了,三爷的脸往哪里搁?惹恼了三爷,不说别的,只今日搜出那么多作弊之人,三爷一份密报送上去,都够本官把乌纱帽还给朝廷!”
接着,他又恶狠狠地说:“入闱前你统共带了二、三十人来拜谒本官,本官翻了船,能有你的好?!”
那个属吏闻言大震,忙不迭声地说:“小人明白,小人明白。”
徐渭却不知道自己已是“简在帝心”之人,更无端要被副主考学政大人“格外关照”,径直进了二门。二门后面还有一道门,名叫“龙门”,顾名思义,自然暗喻着连登金榜、飞黄腾达的意思。龙门内,平列着四道较小一点的门,取的是《虞书》中“辟四门”之意。过了这四道门,就来到考场之内。只见一条宽阔的露天通道,从门边一直向内延伸。露天通道的当中,建有一座“明远楼”,楼高三层,飞檐轩窗,气象颇为宏伟,但它的用意却和考场四周的望楼一样,是为了能够随时监视考场的情况,生员们在考场上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考人员的眼睛,企图作弊就不那么容易了。
同样出于防止作弊的考虑,考场周围还另外建有两道围墙,内墙高一丈,外墙高一丈五尺,墙头都不满了带尖刺的荆棘,考试期间还有兵士在围墙之间来回巡逻,有哪个作弊者胆敢铤而走险,就算能翻越荆棘密布的围墙,也断然会落到巡逻兵士的手中。
这一切的布置,都是为了将考场同外界严格地隔绝开来。此外,不但是防备考生舞弊,还有更为严厉的防备考官徇私的措施:考场只是贡院的前半部分,而就在贡院的后半部分照例也有许多院落馆舍,则是那十八位阅卷官办公、歇息的地方。举子入闱之后,所有的阅卷官都被控制在这里不得出入,一直到试卷誊抄、批改、推荐乃至最后的录取完成,放出桂榜之后,他们才能离开。自然,这里的戒备更加森严,应试生员和其他一切无关人等都严禁入内。
不过,再严密的防范措施,也无法根除科场舞弊的秽行,别的不说,照例要做本省主考官的巡抚和副主考的学政因为有诸多公务要处理,就不在被限制出入的人之列,而他们通常既是出考题之人,又是确定生员名次之人。仅此一条,就为许多官员和生员营私舞弊大开了方便之门。所以通常情况下,皇上也会千里迢迢地派出京城里的翰林或御史出任某省的考官,拟题主考。这次却不同,皇上没有派来考官,却直接派来了锦衣卫,大概是连那些翰林或御史都不能让皇上放心的缘故吧!
那条露天通道的两旁,是八尺高的砖墙,墙上是一个个带栅栏的门,每个门的距离也是八尺。这样的门有数十道之多,都按“天地玄黄”的顺序一字一门地编着号。每号门之内,是一条仅可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小巷。小巷的两侧,密密麻麻并排着一间间有顶无门的小斗室,每巷也有近百间之多,这就是“号舍”——生员们答卷和住宿的地方。
徐渭看看手中试卷的编号,在玄字十六号房,便仔细地看了贴在四门内侧的“席舍图”,找到了自己的号舍。
这是一个宽只有三尺、深也只有四尺的单间小房,为了便于监视,故意建成有顶无门,也没有窗户的制式,只在墙上掏了两页砖,做成一个放油灯的小壁龛。两边墙上多出了上下两行砖托,放着两块可以合并的木板。要答卷时,将木板拆开,在上下两行砖托上各放一块,就成了桌子和椅子。要睡觉时,再将两块木板合并,放在下面那行砖托上,就成了床。由于地方实在太狭小,生员们都只能屈膝而卧,睡上一夜自然十分难受,加之考题繁多,应考时间就显得很紧张,许多生员往往彻夜不眠不休,真是应了那句“熬更守夜”的话。
此外,由于号舍没有门,只允许在门洞上临时挂一块油布帘子,碰上刮风下雨,怕雨水污浊了卷面,被阅卷官直接扔进了废纸篓里成为“废卷”,应试生员只能转身背对着门,蹲着或跪着答卷,靠身体来遮挡雨水,景况就十分狼狈。而且,这样做还一定会引起在那些一直在考场上巡逻的监考人员的特别关注,时不时地掀开帘子查看生员是否在作弊。他们这么一搅和,刚刚想到的一段佳句,甚至整篇精妙的构思就化为乌有,不得不重新谋篇布局、遣词造句,令生员苦不堪言,只恨天公不作美。可若是不下雨,八月的炎天酷暑,坐在这样低矮且没有窗户的号舍里,简直就跟坐在蒸笼里差不多,照样还是苦不堪言。
好在徐渭本就是贫寒出身,又已三下科场,倒也习惯了这样的辛苦,匆匆安顿下来之后,向负责料理“玄”字号应试生员起居饮食的号军讨了一点水,泡起了一碗粗茶,拿出考篮里的掺着玉米的饭团,吹去荷叶上面沾着的浮灰,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就铺开木板,躺了下来。
因这些天里一直十分炎热,徐渭搭乘的那条货船是晚上起航,他也几乎一夜未睡。因此,头刚一挨上门板,倦意立刻袭了上来。
这个时候,那个被王开林叫出去打招呼的属吏走了过来,见徐渭已经呼呼睡去,不禁心中赞叹一声:此子虽狂,能有这份从容镇定倒也难得!随即又想到了身上背负的重大任务,更是摇摇头:方才出去不考才是正经,何苦要来受这几日之罪……
第五章艰难应考
不晓得睡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轰!轰!轰!”几声号炮,徐渭慌忙起身坐起,原来天色已暗,各州县生员都已点名入场,贡院便鸣炮封门,严禁出入了。
这个时候,号栅已经关上,四下里变得静悄悄的,再也看不见生员走动,就连监考人员那威严的咳嗽声和厚底皂靴踩着青砖地面上的脚步声也暂时听不见了,整个考场上呈现出一派严肃而不安的气氛,真的象是一个马上就要展开生死搏杀的战场了!
不过,徐渭却一点也不紧张。他使劲地擦了擦脸,头脑立刻清醒过来,又拿起一块饭团放在嘴里,一边大嚼,一边便开始动手磨墨。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参加乡试,这种气氛,他可以说是相当熟悉。诚然,前三次都是铩羽而归,但那都是因为科场黑暗,埋没英才,这次既然如此严苛,想必场风也能为之一正,自不会让他这样的明珠仍藏于鱼腹之中……
哦,这样的比喻未免太过俗套,近日研习《孙子兵法》,多有心得,那么似乎可以换一个比喻:不会让自己这样的宝剑仍复藏于匣中,而不能光寒九州涤荡宇内……
渐渐地又有了脚步声,徐渭本能地向外张望了一下,猜到定是巡考官已经开始分发试题了。他把手中的墨条放下,坐正了身子,可是,那轻快的思绪仍在他的脑子里跃动:s;!北京_爱书)Uq
如果这一次中了的话,那么明年就该到京师大比了。虽说会试殿试也比乡试难得多,但好就好在考官的学识眼光也会高得多,相信他们更能识得我的文章!还有皇上在盯着,科场舞弊的情事大概也会少许多,就更不用担心什么了……若是会试、殿试都中了,我才不象那些迂腐书生一样,打破头的要去那劳什子的翰林院做那劳什子的储相,最好能分去九边或要害卫所做经历,参赞军机,日后能做个监军御史,手握重兵,立马塞上,横戈赋诗,这才是真男儿该有的襟抱;要不,外放州县做抚民之官也可以,哪怕是穷乡僻壤,只要自己踏踏实实做事,清清白白为官,即便不能封疆入阁,也能上不负君恩,下能安黎庶,更为一方百姓谋福祉。那么,自己调任之时治下百姓定会跪哭挽留,万民发自肺腑的滚滚热泪,可比那些迂腐书生醉心梦想的做一代名臣得以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光彩得多了……
美好的幻想是那样的令人兴奋,令人迷醉,以至于巡考官将试题发到他手上之时,徐渭都差点没有反应过来。
不过,一接到试卷,他立刻就清醒了过来:圣人先哲曾说过“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那么,就让我从这一刻开始吧!
试题一共二十三道,其中《四书》出三题,《五经》每经各出四题。按照规定,除了《四书》三题必须全做之外,《五经》的二十题,只须做自己报考的那一经四题即可。每题一文,合成“七艺”之数。要在不到两天的时间内做完七篇文章,既要做得好,又要工楷誊正,实在是一件极其紧张极其辛苦的差事,常常有不少生员因无法完成,或者因紧张过度而当场昏厥。
此外,由于《四书》、《五经》的篇幅不多,字数有限,一般性地抽取其中的句子来做题目,考了几百年,就难免重复。所以,许多出题的考官都是想方设法地变花样,或在每章每节内摘取数句,或者把某一章分成几节,或者从一节之中截取一句,或者把几章几节连在一起,这样来出题目,一则能显示自家的才学不凡,二则也使应试生员无从预测,考出每个人的经学功底和能耐。不过,生员也有的是办法,那就是把平日习作的数量成倍地放大,把那几部圣贤书割裂了又割裂,拼凑了又拼凑,预先做它几十题几百题,精雕细琢,反复推敲,请方家斧正修改之后再背熟。这样,往往总有那么一两题甚至三四题能碰巧猜到。尽管平时吃些苦,但七篇文章不必一一重新谋篇布局、遣词用句、修改誊正,就省了许多时间和精力,把它用于那几篇未曾猜到的题目之上,就能翻出新意,显出本事,一举打动最是刁钻最是挑剔的阅卷官……
徐渭却不是这样,他此前根本没有下工夫猜题习作,只大略又将《四书》、《五经》翻了一翻,拣几处自认为紧要的地方又仔细琢磨了一琢磨。拿到题纸之后,他很快地浏览了一遍,发现虽略显冷僻,倒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便轻轻地拈起笔,饱蘸了墨,伏下身去,就要往试卷上填写籍贯和三代出身,猛听到一声断喝:“徐渭!你咆哮贡院,已有失读书人的体面,务必自省,不可再生事端!”
受此惊吓,徐渭的手不禁一抖,一滴墨汁落在了考卷上。他顿时头脑发涨,两眼发黑,心中暗叫一声苦也!考卷污损,弄不好会作废卷打入另册!
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心想待会儿落笔到墨渍之处可以设想圆过去,也未必不能补救。
抬头一看,原来是学政衙门的一位属吏巡考到了此处,他也不理,又径自填起了考卷。
莘莘学子求学不易,随便毁人功名坏人前程便损了阴德伤了阴骘,那位属吏毕竟心中有愧,喝了一声之后也不好意思,就凑过来低声说:“小心些个,那些爷我们大老爷都得罪不起,更不用说你这穷秀才!”看看试卷刚刚落下的名字和籍贯,他没话找话说:“哦,你的字倒是不错。”
即便不说他一会儿做鬼一会儿做人的行径,令徐渭十分不齿,事情已过三秋,再说这些有什么用?何必现在才来做好人?再者说来,字好字坏你一个不入流的胥吏能看得出来?徐渭也不理他,继续飞快地填写着三代角色。
见他连个笑脸也不给,那位属吏内心的惭愧荡然无存,又扳着脸说:“字好有个屁用!中与不中全看大老爷一句话!”
徐渭索性放下了笔:“这位头翁,你这话可莫要叫那几位锦衣危的差官听了去啊!”
那位属吏一愣,立刻明白自己说漏了嘴,忙掩饰道:“少说废话!给大爷规矩点!”说完之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徐渭也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适才在填写姓名籍贯之时就大致有了第一道题的腹稿,略一稳定情绪,又拈起笔来,飞快地写了起来。
阅卷官少说也要看几百位生员的考卷,分出上中下三等,上等传看,中等待后酌定,下等直接就弃用。往往偷懒的人只看第一题,就定下了等级格次,因此第一题是最重要的,有的生员甚至不惜花费半天时间来修改第一题。可徐渭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做完,又开始写起了第二题。
正觉得文思泉涌,又是一声断喝传来:“不许跳做!阅卷老爷没工夫看你的破文章。”
又是那位属吏!徐渭不免有些气恼:“头翁,你又没看试卷,又怎知道我学生跳做了?”
那位属吏吃惊地说:“哦?你竟已完了一题?”
徐渭冲他翻了个白眼,又埋头奋笔疾书起来。
那位属吏也没有多说什么,转身匆匆而去,找到了正准备巡视考场的王开林。王开林也十分吃惊:“看不出来,那个狂生竟有这等捷才!”
“大人,要不……”那位属吏吞吞吐吐地说:“要不咱就算了?兴许,还真是位文曲星下凡……”
翰林出身,又久为学官,王开林也不乏惜才爱才之心,也犹豫了;但是,随即便想到那位“三爷”腰间挂的那块一寸宽、两寸长的腰牌,还有腰牌上那镏金的四个大字“北镇抚司”,他就猛地打了一个寒噤,低声呵斥道:“糊涂!越是这样,越不能让他完卷!午后你再去,记着,也并不只对他一人,邻近左右的都吆喝一声,免得被他看出破绽!”
那位属吏心里苦笑一声:已经毁了一个生员的功名前程,却还要再带累周围两三个,真是“官”字两张口啊!
午后用过贡院里分送的糙米饭和少油没盐的菜,徐渭开始埋头答题,又听到隔壁号舍里响起了那位属吏的声音:“你在干什么?”
隔壁那位生员兴许正在为考题而烦躁,当即就火了:“这半日你跟个丧门星似的在本公子面前转来转去,到底想干什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我们家老爷子可是京城里的侍郎!张抚台、王学台一年两节的冰炭敬也不敢短了我们家老爷子的一分半毫!耽误了本公子的功名,一张片子送给王学台,立时革了你的缺,再送你到杭州府吃板子!”
那位属吏惊呼一声:“啊,是余姚梅公子!对不住,小的有眼无珠,实在对不住你老,你老定能高中,定能高中……”
“滚你的吧!没你这狗才让本公子晦气,只怕本公子还能中个解元!”
“是是是,你老慢答……”“啪”的一声脆响,大概是那位属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瞧我这张臭嘴,你老快答快答……”
“滚滚滚,连句话都不会说的狗东西!若是我们家的奴才,早赏你一顿篾片了!”
徐渭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摇头笑了起来。却见眼前光线一暗,抬起头一看,那位属吏已经站到了自己的面前,涨红着脸,压低声音愤怒地喝道:“你笑什么?”
徐渭强忍着笑,说:“我学生有眼无珠,实在对不住你老,却没有笑什么。”
“你!”那位属吏知道方才吃的瘪都被他听了去,不由得恼羞成怒,扬起了手作势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