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命有定
徐渭毫不闪避,反而更抬起了头,嘲弄似的看着那位属吏:“头翁,你该知道,能坐到这里,谁也打不得我学生!”
那位属吏气恼归气恼,可他在学政衙门当差多年,自然知道眼前的这位狂生可是有功名的,照规矩可以见官不拜,而且在大老爷未削去他的功名之前,确实谁也打不得,便恶狠狠地说:“你笑得这么古怪,是不是在捣鬼?”
徐渭一段恰好写完,索性放下笔,一边交叉十指活动着因写了太多的字而略显麻木的手指,一边说:“头翁可以进来搜查。”
那位属吏一把扯掉了徐渭挂在门上的那块洗得干干净净,却还是略显陈旧的油布帘子,就要进去,但空间实在狭小,门板一挡,根本无法容纳下两个人,便喝了一声:“滚起来!”
窝在这么狭小的号舍里,又时刻有人监视着,连起身伸个懒腰都被限制,徐渭正想趁这个工夫活动活动身子骨,便捧着自己的试卷站了起来。
那位属吏毕竟还没有忘记自己的巡考职责,赶紧喝道:“就站在门口,不许东张西望!”
“请便,请便。”
那位属吏进了号舍,四下里乱翻,把徐渭考篮里的那几个饭团几枚鸡子扔得到处都是,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的。
他自然翻不出什么东西,因此翻了一阵之后,他就悻悻然走了出来,又恶狠狠地骂道:“给我老实点,乱动一下,立刻绑你见大老爷。”
似乎觉得还不解气,临走之时,那位属吏装作无意,将徐渭放在壁龛里的油灯打翻在地,还故意说:“哦,对不住你相公,今夜你得摸黑做文了。”
那位属吏得意洋洋地走了之后,徐渭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收拾被他扔了一地的东西,果然发现留着备用的两根蜡烛不见了!
“这个天杀的刁奴!”徐渭忍不住骂了一句。
七艺是必须要完成的,做不完的考卷,阅卷官根本不会浪费时间去看,更不能奢望中举。他现在刚刚做完了三道《四书》的题,还有四道《五经》的题没有做,这在上千名应考生员中已是十分罕见,但现在大概已过未时,到天色黑定顶多还有两个时辰,看来今日是无法完卷了。而十日一早就要挂牌交卷,不晓得天亮到放出头牌前能不能赶得出来,万一睡过了头,可如何是好?
糟糕,我还满心想夺个举人,再一路会试殿试考上去,或投笔从戎,了却君王天下事;或清平治政,为一方百姓做主。谁曾想,这一切竟被一个天杀的刁奴胥吏给搅了!
越想越着急,徐渭的头上不禁冒出了一层大汗,恨不得当即就把才完成了一半的试卷撕掉,把笔墨砚台都砸得稀巴烂!
就在他快要发狂的时候,那位老号军拎着一把硕大的铜壶走了过来:“相公,续水吗?”说着,也不等他回答,就朝他那粗瓷大碗里注水。
“啊,谢过老伯……”徐渭正在说着,那位老号军手轻轻一动,寸许长的一截蜡烛掉了出来,趁着冲水的声音,那位老号军飞快地低声说:“那天杀的狗才都折断了,怕他知道,老军只捡了这一小截。唉,凑合着用吧!”
见他为了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只用一只手吃力地挽着那把硕大的铜壶,因为过于用力,那只苍老的手不但青筋迸露,而且还在微微颤抖,徐渭忍不住淌下了热泪,但又怕别人注意到这里的异常情况,只能微微点头,低声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好好考吧。老天有眼,都在看着呢……”说完之后,那位老号军提着铜壶,蹒跚而去。
蜡烛只是短短一小截,顶多能用半个多时辰,可那位老号军的话就象是一声当头棒喝,令徐渭的脑际灵光一闪:是啊!一切皆是天意,也便是说,今日所受的这一切困顿和磨难,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征兆,只要咬牙熬过了这一关,必定能连登科甲,一偿夙愿,否则怎么会有那样古怪而有吉祥的卦象!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将眼前这区区小事萦绕于心!此外,既然冥冥中早有天意注定,无论自己是顺从还是抗拒,都无法改变天命,那么,无论是什么锦衣卫上差,还是那可恶的刁奴胥吏,也同样无法改变天命,自己又何惧之有!
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了主意,更不再烦躁,又一次轻轻拈起了笔,饱蘸了墨,飞快地写了起来。
过不多时,那位属吏又走了过来,还未等他说话,徐渭把手中的笔一抛,先吼了起来:“如此刁难,是何道理?”
那位属吏没想到他竟然抢先发难,倒吃了一惊:“你……你竟敢咆哮考场?”
“娘希匹!你个混帐东西三番五次前来捣乱,本相公还能考吗?”
“你……你竟敢骂人!”
“若不是怕污了本相公的手,本相公还要打你这个狗奴才!”
“你……你……”那位属吏没有见过这样不顾斯文,跟他一个胥吏斗嘴争吵还骂脏话的生员,不禁吓得倒退了一步:“你疯了吧?”
“娘希匹!别以为本相公做不出来!锦衣卫的差官本相公都不怕,还会怕你这狗奴才?”徐渭说:“再敢捣乱,本相公舍出功名不要,也要与你这狗奴才好生理论理论!”
那位属吏嘴里喃喃地说着:“疯了……真是疯了……”
不过,到了此刻,他才仿佛想起,眼前这个狂生确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原本他可以凭借着巡考的权力,将这个狂生揪去见官。问题是,大老爷早有吩咐,有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差爷在,不敢把事情闹大,因此,说完之后,他便灰溜溜地走了。
徐渭追着他的背影骂道:“娘希匹!狗仗人势!”
就听到隔壁号舍里的那个“梅公子”拍起了巴掌:“痛快!痛快!这位兄台有这般胆色,定非池中之物。在下余姚梅思平,下考之后容弟做东,请兄台喝上一杯!”
另一个巡考慌忙走了过来,喝道:“科场之内,不许交头接耳!”接着,他对徐渭说:“这位相公,你就安分一点吧!不是你冲撞了锦衣卫差爷,会有这样的事儿?读书人,老老实实读书应考才是正经!”
徐渭早就猜到了此节,但还是义愤难平,忍不住骂道:“娘希匹!都是些个狗仗人势的奴才!”
那个好言相劝的巡考也吓了一大跳,左右看看,发现那些要命的、被徐渭骂作“奴才”的锦衣卫差爷并不在左近,才放下心来,却再也不敢在徐渭跟前多停留,象是躲避瘟神一样远远地躲了。
“你个蠢才果然不会办事,亏我平日总是高看你一眼!”通道的尽头,王开林恶狠狠地骂着那位属吏:“告诉过你镇抚司的上差在这里,办事且要谨慎一点,不能闹的人尽皆知。你倒好,竟跟他个狂生吵了起来!”
那位属吏被徐渭骂过之后,气不过找到王开林添油加醋地述说了一番,没想到又挨了王开林的骂,但他也不敢跟大老爷顶嘴,委屈地站在那里。
骂过之后,王开林感慨地说:“你盯得那么紧,他居然还能从容应考,倒真是个人物啊!本官也是读书人,身历七场文战,也掌过几次科场,见过到了科场尿裤子的,却没有见过这样刀架在脖子上不眨眼的……”iTc北京爱书CLI
“大人……”那位属吏心有余悸地说:“那人是个不要命的,他这回是铁了心跟功名干上了,依小的说来,不如就这么……就这么算了……”
其实听说徐渭那样狂傲之后,王开林也动了真怒,方才的感慨不过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此刻听到自己的亲信属吏这么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算了?本官怎么用了你这么个窝囊废?此地若不是斯文重地,本官一个窝心脚踹死你!”
他恶狠狠地说:“读书人最重修身养性,如此狂悖之徒,纵然有才,也是士林耻辱,若让他幸进龙门,更难保日后成为官场野人、国之大害!本官管着一省的学政,治下竟出了这样的狂生,真是有愧圣人教诲,更辱君父厚望啊!俯耳过来!”
那位属吏已被他前后完全矛盾的话弄糊涂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开林气得跺跺脚:“蠢才,本官叫你俯耳过来!”
才听王开林在耳边轻轻说了一句,那位属吏已吓得一激灵,结结巴巴地说:“大人,这……这可是要掉脑袋的啊……”
“关说人情,亵渎国家抡才大典也是杀头的罪!”王开林冷冷地丢下这么一句,扬长而去。
王开林渐渐地走远了,那位属吏摇头叹道:“都是读书人,何苦下这样的狠手……”
徐渭本有大才,虽说受了那位属吏的几番折腾,让他一度很是苦恼,但当他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上天的考验之后,他就彻底的平静下来,握管下笔之际,也是出奇的顺利,仿佛有神鬼相助一般,文思源源涌出,那七篇八股时文做得法理老道、花团锦簇,连自己看来,都觉得较之平日习作还要更上层楼,莫说是入闱中式,夺魁抡元大概也不在话下。
十日一放头牌,徐渭便交卷出场,隔壁那位“梅公子”没有再提请他喝酒的话,大概是听说他得罪了自己那个在京里当侍郎的爹爹也得罪不起的“锦衣卫差爷”,怕惹祸上身。徐渭也不计较,提着行李就出了考场,找了一个最便宜的客店住了下来。看看天色还早,他索性去逛了西湖,路上还被一位相师拉住,说他印堂发亮,今科定能高中。尽管明知道那位相师今日已对不晓得多少生员说过同样的话,他还是忍不住心花怒放,本想掏出身上的钱来打赏人家,可他又舍不得将妻子剪头发换来的钱随意抛洒,就夺过卦摊上的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副对子:“慧眼断吉凶,铁口判生死。”硬塞给那位已经瞠目结舌的相师,大笑着潇洒而去。
第七章弄巧成拙
“慧眼断吉凶,铁口判生死。”高振东拿着那幅写在不到一尺长的笺纸上的对子,笑道:“好大的口气!”
被派去跟踪徐渭的镇抚司便衣暗探也笑着说:“三爷说的没错,那位看相的本想哄他几钱银子,却换来这么个东西。即便真是铁口神算,这样的大话也是万不敢挂出来的,那个看相的本想扔掉,被我十个钱就买来了。”
“字倒是不错,就是写得太草,让人看着费劲。”高振东将那张笺纸折起来塞进怀里,又问道:“还有什么情况?”
那个便衣暗探说:“那个徐渭路上遇到一位熟人,也是应考的生员,骂了咱们,也骂了王学台。”
“骂咱们大概还是侮辱斯文之类的鸟话,狂生妄言,不能体会圣心之深远,且不用去理他。只是你可晓得他为何要骂王学台?”
“卑职远远的也没听的很真切,大概是说王学台学政衙门的巡考三番五次去找他的岔,还把他的油灯蜡烛都弄没了,害得他差点不能完卷。”
高振东虽是世袭军户出身,未参加过科举考试,但此次奉旨稽查科场风纪,也知道了不少科场的规矩,生员们头一天考试就要做七篇文章,辛苦程度可想而知,被人捣乱不说,还把油灯蜡烛都弄没了,怎能赶得出来?忙问道:“你可听到他完卷了没有?”
“那个熟人也这么问过他,听他说还是赶着在天黑定之前完了卷。”
高振东叹道:“这样刁难还能完卷,真是难为了他,可见真是个有本事的人。”
那个便衣暗探也不知道高三爷为何要如此关注那个狂生,专门派人盯着他,开始还以为是要找岔收拾他,但听高三爷话里的语气,好象又不是那么回事,大概是看上他的风骨和硬气了,便建议说:“三爷,你这么看重他,要不咱们给那个姓王的打声招呼,好歹也让人家安心应考,别坏了他一世功名。”
高振东留意徐渭是奉了皇上的密旨,既然是密旨,就算烂在肚子里也绝对不会跟别人说,因此当即就说:“不必了。第一天都熬了过来,后两天也就更不在话下,不必节外生枝。你这些天就住在那个店里,仔细留意着。”
那个便衣暗探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悄然而去。
高振东没有说错,三场乡试之中,最难的、阅卷官最看重的便是第一场的七篇八股时文,到了第二场考论、判,就容易多了,只要曾悉心钻研过太祖高皇帝御制的《大诰》系列和《大明律》,应付考试便不成问题。徐渭素来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之能,而且那位属吏前一场被责骂后也不敢再来打扰,自然考的十分顺利,一俟挂牌便交卷出场。
与他同住一起的那位从北方来的丝绸客商似乎对科场之事十分感兴趣,拉着徐渭问东问西。徐渭见他虽是商贾贩夫之流,言谈倒也不俗,加之自己心情甚好,也就放下了读书人的架子,与他纵论古今,相谈甚欢。
第三场考时务策,对各位应试生员来说本是应景而已,并没有多少意义,因为少有生员所献时务之策能打动阅卷官,久而久之,也就没人重视,生员只要不在试卷上说那些犯忌讳的话,便不会影响名次。但今年却较往年略有不同,时务策的考题是由皇上钦定并提前月余公诸于世的,全国两京一十三省都是一样的题目:“论国之弊政”,还命各省考官和学政衙门择其善者将要点辑录呈送朝廷。应考生员们这才都重视起来,不但准备了许久,许多人还求教了师长乡宦。也正因如此重视并悉心准备,反而都答的飞快,八月十五一挂牌,倒有一大半生员就交卷离场,呼朋携友,赏月耍子去也!
这样的聚会向来都是本县富家公子出资,徐渭受不了他们那种以财凌人的气焰,从来都不参加。不过,他刚回到客店,那个丝绸客商已经置办好了酒菜、月饼、瓜果等物,请他一同赏月。徐渭知道,每逢佳节倍思亲乃人之常情,客旅中人则更是难免寂寥伤怀,也不推辞,与他把酒言欢,席间还乘着酒兴草书李白《赠汪伦》一诗赠于那位丝绸客商,以酬其高情厚义、古道热肠。
放榜少说也得半月之后,徐渭一是没有闲钱久居客旅,二来绍兴离杭州也不甚远,没有必要守在这里看榜,因此,次日一早,便拜别那位丝绸商人,搭船回了绍兴。
浙江乡试结束之后,高振东留下了几人监督阅卷,自己回了南京。而徐渭的那几幅字,已匣封八百里加急送到了宫里。皇上再无下文,高振东又终日忙着南直隶锦衣卫的差事,渐渐也将此事淡忘了。
九月初十,留在杭州的人回来了,禀报说浙江乡试“桂榜”已放,并无舞弊之情事。高振东又想起了徐渭之事,便问那个徐渭中了没有。几人一直负责监督阅卷,贡院前半部分考场之事并不知道,乍一听说都是面面相觑。幸好有人有心抄了一份中式举子的榜单,翻来覆去地看,非但正榜上没有,连副榜上也没有。同时,有人又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啊,我想起来了,王学台设宴为我们饯行,席间曾提到有个狂生因时务策卷面玷污,已被做为废卷弃之不用,还说那人之事他心中有数,会寻个机会削了那人的功名给三爷解气,让卑职务必转告三爷。”4RChttp://www.bj-ibook.com1f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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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振东一听就傻眼了:当时那位假扮丝绸客商的暗探报告,说那个徐渭下了科场,情绪蛮好的,一点也不象是玷污了卷面,中举无望的样子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往深里一想,尤其是当他想起来暗探还曾报告,第一天的考场上,曾有巡考找茬扰乱徐渭应考,立刻就有冷汗从高振东的头上冒了出来:这件事摆明了是王开林那个混蛋是想讨好自己而弄巧成拙!皇上嘱咐留意那个徐渭,倒也没说一定要让他中,中得了中不了都是他自己的造化,据实上奏即可交代过去。但王开林这么一弄,分明把自己也牵连了进去。更要命的是,徐渭已将巡考找茬之事算在了自己的头上,还跟别人骂起过镇抚司,这件事迟早会被皇上晓得,到时候问上一句“朕让你留意他,你就是这么留意的?”自己该如何回话?忤逆圣意可是抄家灭族的罪!
越想越害怕,高振东赶紧揣着榜单抄件就去求见南京镇守太监吕芳,见面之后就跪了下来:“公公救我!”
这一年来,江南诸事平顺,官军百姓安守本分,百业复兴只待时日,吕芳屡屡得皇上密旨嘉许,心情一向大好,见高振东如此紧张惶恐,就忍不住跟他开玩笑说:“嗬,咱高三爷于龙潭虎穴、千军万马之中斩上将首级都不眨眼,这天底下还能有把你给难住的事儿?”
“公公,属下这回犯了大罪了……”高振东一五一十地讲了事情的始末,吕芳也紧张了起来。
吕芳也知道皇上命高振东留意徐渭之事,而且因为他一直侍侯御前,皇上有什么事情从来也不瞒他,因此,比之这些镇抚司的太保爷,他更知道皇上突然冒出的一些看似希奇古怪、匪夷所思的想法,其实都饱含着深意,更关乎着大明社稷之存续、中兴之成败!
比如说,在北京保卫战中建有奇功,名噪一时的高拱、俞大猷和戚继光三人,高拱先前只是个翰林院六品编修,戚继光只是登州卫一个毛头小子,俞大猷则根本就是一个远在万里之外赋闲待职的小军官,皇上不但能知晓他们的才干,更对他们的脾性也了如指掌,不顾朝臣侧目,将他们简拔至高位并委以重任。结果怎么样?若无皇上这般知人善任、未雨绸缪,前年鞑靼围困京师、去年南下平定江南叛乱,这两场关乎大明社稷存亡的重大战役,还有京城平定薛林义、陈以勤二逆叛乱,能那样顺利?
还有,远在万里之外的通倭海寇有名汪直者,皇上竟也能对其了如指掌,以天威摄之,以仁义化之,使其诚心归顺,不但再无为祸海疆之情事,更载着广东、福建两省藩司衙门筹办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远航西洋,与海外诸藩货殖,二百万两本钱的货物一次便为朝廷赚得白银一百五十万两,大大地缓解了国朝的财政难局不说,更给那些非议朝廷开放海禁之策违背祖制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使绝大多数的人从原来的迟疑观望、阳奉阴违甚至公开抵制转而支持、鼓励和积极参与,这样可喜的变化将会给江南复兴带来多好的契机……
虽然这些事,朝野上下多以为是他们厂卫之能,但他们这些天子近臣却十分清楚,哪个也不是他们的举荐之功,全是皇上梦得神人指点!这岂不正彰显着皇上天命有归,得天护佑,所以上天才会降下诸多文臣武将、能吏干员辅佐皇上,致力中兴!这也正是大明盛世其昌、国柞绵长的预兆!
皇上瞩目的人才大多还锥藏囊中,需要去发掘、去培养、去扶持,这是皇上最为关心之事。只为了一个海瑞,皇上就费了多少心思?而且,皇上对这些人才一直爱若珍宝,关怀备至,为了海瑞被打一事,曾亲下手札密旨,责怪他没有用心照顾;戚继光在渡江之役中身受重伤,皇上不但派出了太医院好几位太医千里迢迢赶来施医救治,还特下严命,吩咐他们每隔五日上报伤情治疗成效,医案要留档备查,若有贻误或救治不力要夷其三族。正是因为这样礼贤下士,皇上才能赢得天下豪杰归心,尧舜汤武等古之贤君也不过如此!
为君分忧是他们这些天子近臣、皇上家奴义不容辞的责任。这下倒好,皇上瞩目的一个人才竟是因为他们的原因而被误了一生的功名,这固然是王开林那个佞臣借机讨好卖乖的过错,可镇抚司也难辞其咎……
想到这里,吕芳不禁也心生怨气了:外面那些臣子做的孽,黑锅却要我们来背,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八章补救之策
但这样的想法断非皇上忠奴义仆所该有,吕芳立刻打消了心头的怨气,叹了口气,对高振东说:“唉,事已至此,什么也不用说了,赶紧呈奏皇上吧!纵是皇上小有薄惩,也是我们没有把差事办好的缘故。”
高振东似乎还有些担心,问道:“公公,属下这回的罪……”
“放心吧!皇上的心比日月还明,不会将罪过都算到你的头上……”
刚说了一句,吕芳觉得自己如今毕竟不在皇上的身边,打这样的保票未免不妥,便指点高振东说:“如今要紧的是如何补救。浙省桂榜已发,再做更改只怕会闹得沸沸扬扬,于皇上的初衷不符。这样吧,你速去杭州找王开林,将那个徐渭的闱墨调出,以八百里加急密送大内。对了,那个曾扰乱徐渭应考的属吏是断然不能饶放了,找个事情把他拿了,秘密看押,审出详情,我们便能给皇上有个交代了。”
吕芳想了想,又说:“哦,还有,你不是曾派人与他交往过吗?再派那人去找他,盯紧了且不能让他出事。你不晓得,那些狂生最是心高气傲、目中无人,若因科场不第,羞愤之下做出什么傻事,你我更无法向皇上交代啊!”
“公公说的是。属下这就派他去找那个徐渭。”高振东想了想,又说:“只是眼下还不能指证浙江科场出了乱子,调墨卷一事便不合规矩……”
“规矩?”吕芳冷笑道:“办好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使就是我们这些奴才最大的规矩!只为了讨好你高三爷,他王开林不惜毁了一个年轻俊才一世的功名,你道他还敢跟你讲规矩?”
“皇上既然下的是密旨,大概不愿让别人知晓此事,属下怕那个王开林将此事张扬了出去……”
“他敢!”吕芳恶狠狠地说:“你并未让他毁人功名,他却这样做了,分明是往日有隙,想移祸于你。往我镇抚司的头上泼脏水,就是往皇上的脸上泼脏水。真要闹将起来,这个罪名不是他能担得起的!”
高振东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吕公公鞭辟入里,是属下糊涂了!”
他想起王开林就有气,既然有吕芳撑腰,就不怕把事情闹大了,便说:“不如属下这次去杭州,干脆把那个王开林给拿了。敢这样拿国家抡才大典当儿戏,我看他也干净不了!”
“过犹不及!”吕芳说:“王开林是一省的学政、三品大员,没有确凿的证据治他贪墨,一时半会还不好动他,不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高振东试探着说:“公公,依属下陋见,皇上今次派我们镇抚司监督各省科场风纪,大概是要整顿科场。循着这个思路,那个王开林也拿得。拿了他,皇上便可杀一儆百,好好收拾外面那些要银子不要脸更不要命的贪官墨吏……”
吕芳沉吟着说:“你说的倒真有这个可能,国朝官吏多起于科场,科场不正,官场更难清,科场之风便关乎着吏风,整顿科场既能清肃吏风,更能安抚天下士子,皇上大概确有这层用意。不过,皇上的底牌还没有亮,我们先做了是否会干扰皇上的整体部署?再说了,那个王开林是李阁老的乡谊,李阁老那边不但有马阁老,背后还站着夏阁老,而夏阁老的人遍布六部和两京一十三省,且多是能吏干员,诸多政务还离不开他们,如今江南初定,皇上轻易也不会拿他们开刀。要整顿吏风,严阁老手下那些个早就上了反贪局名单的人不正是好靶子?算了,天心似海,非我等所能测,干好皇上交代下来的差使就是了,我大明的乾坤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呢!”
吕芳和高振东果然猜测的没错,徐渭之所以会因玷污了时务策试卷而落榜,正是王开林动了手脚。那位学政衙门的属吏被镇抚司秘密拿获之后,还未等用刑便一五一十地招了,王开林如此指使他扰乱徐渭应考,如何在扰乱不成之后指使他用沾满油渍的手去玷污徐渭的时务策试卷,所有细节无一遗漏。高振东如获至宝,一边密疏将供词呈奏皇上,一边悄悄派人将王开林监控了起来,一俟圣旨下达,立刻抄家拿人。
等了许久,只等到皇上三个字的回答:“知道了。”黄锦得了吕芳的嘱托,偷偷地捎信过来,也只知道皇上把徐渭那几篇应考的八股时文交给御前伺候笔墨的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阅览,却命人把徐渭赠给装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的那幅草书李白诗作《赠汪伦》装裱了时时赏玩。
皇上的反应与他们的猜测如此大相径庭,令吕芳和高振东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幸好那位装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传来消息,徐渭落榜之后虽说时常大骂镇抚司之人“擅权乱政、作威作福”,大骂乡试考官“奴颜婢膝、辱没斯文”,却没有什么过激的言行举动,仍旧老老实实地摆他的书画摊卖字卖画,靠时有时无的一点菲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两人心里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
毕竟是由于自己的原因毁了一位才子一生的功名前程,高振东觉得于心有愧,便由那位暗探试探徐渭可愿意去南北两京谋个生计,声称可推荐他到专司为大内采买的十八家皇商当个管事或帐房先生;并说若徐渭不愿弃文从商也可以,凭他的书画本事,可以介绍几个大小九卿、文苑领袖推介揄扬一番,管保他在京城闯出字号。可是,徐渭却不愿意放弃应考博取功名,婉言谢绝了那位暗探的好意。高振东知道这些士子把功名看得比性命还重,为此不惜固守一世清贫,真拿这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拗相公没有办法。
其实,无论吕芳还是高振东,都把远在北京的皇上、嘉靖帝朱厚熜的用意想复杂了,他还真没想要借嘉靖二十五年乡试来整顿科场,收买士心,进而在大明官场掀起一场廉政风暴。之所以要动用镇抚司这样的特务机构监督科场风纪,纯粹只是为了能为明年的会试大比选出些真正有才干的举子,不让自己第一次开科取士,取中的人却都是些不学无术的混蛋。至于徐渭,则是因为他实在太有名了,当然,这只是朱厚熜一个人知道的秘密。wPW北京_爱书4e
说来惭愧,其实一开始,朱厚熜并不知道徐渭其人,他知道的只是他众多名号中的两个,一个是徐文长,一个是青藤道士。
早在一年前,朱厚熜为了安抚天下士子,更为了使王师南下平叛顺利,于朝堂之上颁下口谕,命朝臣中的江南人氏,或曾在江南为官者,举荐亲谊、同乡、同窗或当年治下子民中有真才实学者,开列姓名予以保全。此后不久,吏部验封清吏司郎中薛蕙呈上奏疏,举荐家乡绍兴一位名叫“徐渭”的青年秀才,说此人堪称天才,十岁之时便通读了汉朝名家杨雄的名文《解嘲》,还别出心裁,改写了此文,曰《释毁》;还说此人十二岁便中了秀才,成为一乡名士……
当时,朱厚熜只是认为十岁孩童便有这般才能实在难得,就在他准备按常规批个“知道了”,把奏疏交给礼部让他们列入需要保护的人员名单的前一刻,他突然觉得,“徐渭”这个名字似曾相识,便召见了薛蕙,问了一个问题:“你说的这个徐渭可有表字?”
“回皇上,徐渭表字文长。”
“徐……文……长……”念叨着这个名字,朱厚熜“呼”地一下,从御座上站了起来,惊叫道:“徐文长!”
薛蕙不晓得皇上为何听到“徐文长”这个名字就如此反常,正要跪地请罪,就听到皇上狂笑起来:“徐文长!好,徐文长!来人,赏薛爱卿纹银百两,锦缎二十匹!”
通常年节大赏,内阁辅臣、六部九卿这样的朝廷重臣也不过赏个三五十两,皇上此次却一赏就是百两,还有二十匹锦缎,令薛蕙诚惶诚恐,赶紧俯地叩头,谢恩不迭。
皇上的赏赐可不是白得的,还有一个附带条件,不许将此事向别人泄露,也就是说不必拜上谢恩疏。
平白无故得了这样的厚赏,还不必谢恩,薛蕙自然十分高兴,但他却不知道,依皇上的本意,该赏他千两纹银的,只是要顾及影响,才削减了九成。
国家还不富裕,皇帝家里也没有余粮,朱厚熜为何如此大方,全因为“徐文长”这个名字太响亮了,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曾听说过许多类似“徐文长智斗地主”、“徐文长智惩贪官”之类的传奇故事。此后,还听说了此人还有一个响亮的字号:“青藤道士”,因为有一位同样是传奇故事主角的人物,“难得糊涂”的郑板桥郑老先生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愿为青藤门下走狗!”
或许是因为这两个字号太响亮了,以至于象朱厚熜那样工科出身,只是对历史颇有爱好的人,“徐渭”这个本名反而陌生了,差点就在不经意间被他漏掉了这么一个惊艳绝世的大才子!
但是,知道徐渭便是他从小就耳熟能详的传奇人物徐文长之后,朱厚熜却没有象是对高拱、张居正和海瑞那些人一样必欲得之而后快,赶紧想方设法罗致到自己的身边,那是因为另一个传奇人物——唐伯虎。
第九章用心良苦
出于好奇,大概也出于羡慕,回到明朝之后,朱厚熜曾着令吕芳为他打听那个传说中娶了九个老婆,还自号“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唐伯虎。吕芳动用厂卫暗探,上穷碧落下黄泉,把大明朝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此人,后来循着“才子”这个思路找文人打听,才知道此人就是因弘治十二年科场舞弊案名噪一时的江南举子唐寅。
唐寅是苏州人氏,生于成化六年,少小有捷才,为时人所倾服,弘治十一年中南直隶乡试第一解元,故时人多以“唐解元”相称。弘治十二年,唐寅应会试,预先作文与考题一致,便引起了人们的议论,与主考官、礼部右侍郎程敏政有隙的言官趁机弹劾程敏政科场舞弊、泄露试题,明孝宗弘治皇帝大怒,将程敏政与唐寅等人一并下狱审讯。此案经法司审理,虽未确认有舞弊情事,但因唐寅考前曾拜访过程敏政,乞求过文章,被罢黜为小吏。唐寅以之为耻,没有去上任,回到苏州终生不仕,并效太史公司马迁游历名山大川之风,远游闽、浙诸山,湘、赣诸水,以鬻文卖画为生,终生穷困潦倒,只有续娶一妻沈九娘与其白头偕老,并无“点秋香”之类的风流艳事,流传于世的画作之上也并无皇上所知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字号图章。
听了吕芳的回奏,并仔细看过厂卫多方搜罗到的唐寅所做的诗文字画,朱厚熜这才知道,唐伯虎才子是真,风流是假,其画风纤柔委婉,清隽生动,尤其擅长画山水仕女图,与明朝第一大流派画院派多有不同,是刚刚于明朝中期崛起的一大画派——吴中画派的代表人物,同时,兼工书法,诗文俱佳;但他所谓放浪余生的风流韵事全是虚构,大概是后世之人借其文名张冠李戴,那枚人们熟知并津津乐道的“江南第一风流才子”的字号图章大概也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托伪之作。
未能满足自己的猎奇之心,朱厚熜不免有些失望,但看唐寅的诗文,多是科场失意后体会世态炎凉的感悟之作或游记、题画之作,尤其是他的那篇散文《与文徵明书》,所述被累下狱之苦、出狱被黜之艰以及归家之后困于生计的种种落拓的窘况,词采华美,感情充沛,读之不禁令人为之心酸。这些诗文没有厚重的生活体验和坎坷的人生经历,是断然写不出来的。
自此之后,朱厚熜便时常在想一个问题:若是没有弘治十二年那场莫须有的科场舞弊案,大明官场或许会多出一个能吏干员;可是,中国历史上就少了这么一位传奇式的大画家。说句或许有失仁厚的话:那场莫须有的科场舞弊案,固然是唐寅个人人生的大不幸,却是中国艺术史上的一大幸啊!
同样如此的,还有苏东坡,早在初登科场之时,就与弟弟苏辙一起被宋仁宗视为宰辅之才,可若不是因为官场蹉跌,屡遭贬谪,他能有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传世,为后世子孙留下那么多弥足珍贵的艺术瑰宝?
宋明两代都历时数百年,宰相、首辅出了几百个,六部九卿、封疆大吏更是多如牛毛,可对于后世之人来说,除了王安石、张居正等为数极少的大政治家,谁能象苏东坡、唐伯虎那样,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占据一席之地?而即便是王安石、张居正这样的大政治家,又怎能象苏东坡、唐伯虎那样,成为人们口耳相传的传奇人物?
八股文章台阁体,消磨百代英雄气。尤其是象徐渭这样的大才子,本应专注于书画艺术,却要和寻常读书人一样,一辈子钻研那百无一用的经学制艺、八股时文,年复一年地在科举考场上耗费精力,是不是太可惜了一点?有这样的时间,哪怕多写两幅字、多画两张画,难道不比科场登第,做一位服蟒腰玉的达官显贵,对后世的贡献大?
有感于此,朱厚熜只是密旨吩咐高振东留意徐渭,并没有刻意要让他金榜题名,成为皇家御用文人或封建官吏。浙江学政王开林为了讨好高振东而施出阴谋诡计让徐渭名落孙山,也没有让他生气,甚至还有一点幸灾乐祸。
不过,出于好奇,也出于对这位传奇人物的尊重,他将徐渭那几篇应考的八股时文交给张居正审阅,想知道若没有科场龌龊,徐渭这样的大才子能否中举出仕。谁知道张居正看了之后赞不绝口,声称此人经学造诣、文章功底并不在自己之下,也不逊于寻常进士出身的官员。朱厚熜立刻意识到,一个已经酝酿了许久的想法是时候抛出来了……
东暖阁里,严嵩、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四大阁员一起叩头:“臣等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满面春风:“呵呵,快快请起,快快请起。来人,赐坐。”
四大阁员谢恩就坐之后,朱厚熜笑着说:“各位阁老都是学富五车的大学士,朕这里有几篇文章,也请你们品评一下。别指望着说些摸棱两可或是曲意奉承的话来糊弄朕,朕不妨告诉你们,这不是朕的涂鸦之作,朕先前还命人拿出去找了好几位翰林看过,心里大致已有个数了。”
四大阁员大为疑惑:京城部院司寺各大衙门,还有两京一十三省诸般政务不知凡几,皇上却为了品评文章,就巴巴的把内阁辅臣全部召来,皇上这又玩的是哪一出啊?
一叠工楷誊正的文章摆在了四大阁员的面前。他们都是经历七场文战、连登科甲之人,对面前这八股时文再熟悉不过,而且,一看起笔格式,便知是应考文章。
毕竟是浮沉宦海几十年的官场老手,每个人心中都是一凛:该不会是刚刚结束的乡试出了岔子了吧?
四大阁员各自都有同党知交、门生故吏在主持两京一十三省的乡试,皇上派出锦衣卫监督科场风纪之后,他们也各自都给那些主持科场的同党知交、门生故吏去信,或直截了当或含混晦涩地要他们谨守礼法规制,不要拿自家的小命去拭皇上的剑锋。但是,他们也知道,下面的那些人都是捞惯了的,让他们放过这三年一次的乡试这一大好机会,只怕比登天还难,总还有贪嘴的猫儿忍不住要偷腥,自家断送性命不说,还要带累自己吃挂落。只是,他们不晓得是哪一省犯了事,都紧张了起来。
但这样的紧张是万万不敢在皇上面前表露出来的,严嵩拿起了那一叠字纸,分给其他阁员,默读了起来。
朱厚熜却埋头看起了两京一十三省送来的生员时政策“论国之弊政”的摘要。尽管他知道,经过了各省主考官的初选、整理和归并,又经过礼部和翰林院审查和进一步的归并,这份摘要已有了很大的水分,更难免挂一漏万,但也聊胜于无,多少能给改革弊端丛生的朝政起到一点积极的作用。
四大阁员传着都看过了文章,严嵩起身奏道:“启奏皇上,臣等已奉旨恭读完毕。”
“哦,看完了?”朱厚熜抬起了头:“写的如何?”
四大阁员对视一眼,严嵩说:“虽笔力仍略显稚嫩,遣词用字等细微之处仍有可供推敲之处,但法理老到,论述明晰,不失为上乘佳作。”
朱厚熜不动声色地问道:“李阁老、徐阁老、马阁老怎么看?”
这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而且严嵩原本就把话说的滴水不漏且留有很大的余地,李春芳、徐阶和马宪成根本没有必要另持一说,便一起起身,应道:“臣等皆赞同严阁老之议。”
朱厚熜点点头:“几位阁老都是翰林出身,除了马阁老没有当过学官,严阁老、李阁老和徐阁老都曾任过学官,也主持过会试、乡试。依你们之见,以这样的文章,可能中乡试副榜吗?”
国朝科举制度,乡试分正副两榜,副榜是正榜之外的附加名额,属于安慰性质,纵然被录取,也不能算做举人,不能应考会试大比,下科仍需再考,与正榜相差甚远,甚至可以说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因此,听皇上这么说之后,严嵩更加坚信一定是某省乡试出了岔子,便抢着说道:“回皇上,以这样的文章,放之南北两京也断无不中之理,更遑论副榜。”
朱厚熜知道,南直隶应天府、北直隶顺天府因是京畿之地,照例有许多在此游学的生员就近参加乡试,因此是最难中式的两大科场。但因为会试是全国大比,迟早都要面对天下英才,所以许多生员还是趋之若骛,不惜劳神费力办理转考手续,以此磨砺自己,更测试自己的水平。听严嵩这么说了之后,他微微点头,又问道:“那么,以这样的文章,可能中得解元?”
皇上问出这样的问题,四大阁员越发坚定了某地乡试科场出了岔子的判断;而且,皇上一直和颜悦色,更令他们心里越发担心起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分明是即将雷霆大作的先兆啊!
这固然是一个扳倒政敌的天赐良机,但事先没有得到一点风声,他们都不敢存着落井下石之心,因此也不敢顺着皇上的意思把话说满,严嵩沉吟着说:“回皇上,这样的文章火候已到,中式当如囊中取物。但若问能否高中鳌头,还要看天命,臣等也不敢断言。”
第十章借题发挥
严嵩这样冠冕堂皇滴水不漏的话当然不能让朱厚熜满意,他当即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奇,做文、阅卷都是人为之事,为何又把责任推到老天爷的头上?譬如你严阁老是国朝当世学问大家,为何当初三下科场才得以金榜题名?莫非就因时运不济?”
“回皇上,臣早年耽于优游嬉戏,又沉湎于辞章歌赋,不免荒废了学业,时文制艺难入方家法眼……”
朱厚熜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何必说这样的话来糊弄朕。朕就不信,你严阁老当年两赴会试大比而不第,也只是哀叹自家时运不济,却不怪主考官有眼不识荆山玉,竟把你这样的大才给漏下了!”
严嵩闻言大惊,正要跪下请罪,朱厚熜却把目光转向了徐阶:“好在事不过三,严阁老第三次大比中了二甲二名,大概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便将当年困守场屋之事也给忘了。你徐阁老徐大探花于此可是有切肤之痛的,总不会也都忘了吧?”
说完之后,朱厚熜忍不住笑了起来。看来皇上似乎心情颇佳,并没有因科场之事生气的意思,四大阁员心里都稍稍安宁了一点。同时,严嵩、李春芳和马宪成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忍俊不禁的表情,连被皇上指名道姓戏谑的徐阶,也略带尴尬地陪着笑了。
原来,在场诸位阁员虽说也跟严嵩一样,都曾有过名落孙山的科场蹉跌,但若是要论其间颇具戏剧性的跌宕起伏,没有人能比得上徐阶。
正德十四年,徐阶参加应天府乡试不第。嘉靖元年,再赴乡试科场,试卷被阅卷官作为“弃卷”扔进字纸篓里;幸好主考官从那里经过,拾起来一看,十分欣赏,说:“当为解元。”头名解元与落榜差距如此之大,主考官和阅卷官也为之争执不下,最后终于达成协议:录取徐阶,不点解元。
嘉靖二年,徐阶进京参加会试大比,成绩名列前茅,顺利地成为了会试中式举子,取得了参加殿试的资格。殿试只确定名次,不存在淘汰问题,徐阶发挥更为出色,文章令阅卷官赞叹不已,正欲将墨卷呈给皇上御笔亲点为状元,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刑部尚书林俊闲来无事路过审卷室,也看了这篇文章,惊为天人,脱口而出:“如此佳作,当为状元。”
论说这样的评语也没错,只是主持殿试的内阁学士费宏与林俊素有芥蒂,便认定此文作者与林俊关系匪浅,便将徐阶由原定的一甲一名降为一甲三名。嘉靖皇帝当时忙于为父母争礼仪,根本顾不上谁当状元这样的小破事,提起御笔就在费宏呈上的名单上画了个圈,于是,原本内定为状元的徐阶就成了此刻被朱厚熜戏谑地称为“徐大探花”。
略一思量,徐阶便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说:“回皇上,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科场大比,自家文章固然重要,但阅卷之人的喜好也不容忽视。比如学究天下识穷天下的硕儒主持科场,举子若是只管写天人性理这些大道理给他看,看几行就不耐烦,刷了卷子黑脸出场。但凡遇到这样的考官,就要讲究个文采风流,节律铿锵,大道存本儒雅相辅,阴阳调和水火相济,才能入得考官法眼。再比如说,立论险峻破题雄奇笔力遒劲的汉唐文章,讲究大气的考官见了准定喜欢;可若是遇到为人严谨细密的考官,喜欢的却是笔笔切题,层层说理,如絮棉、如剥笋、如抽丝的老道笔墨……”
徐阶的话固然有卖弄的嫌疑,却正好使朱厚熜可以顺势引出下面的话题:“朕明白徐阁老的意思了。一言以蔽之,能否中式或是取得好名次,多半还要看是否对了考官的胃口,任凭你有通天大才,文章做的花团锦簇,若是不对考官胃口,只怕今科就得打道回府,再读上三年高头讲章了。甚或可以说,八股时文其实本无所谓优,也无所谓劣,同样一篇文章,或许能高中鳌头,或许名落孙山,全凭考官喜好。朕说的可对?”
四大阁员都是科甲出身,凭着八股时文敲门砖才得以跻身官场,心中不免觉得皇上这样的说法未免有些刻薄,更伤了自己的颜面,但他们都不敢当面反驳皇上,只得勉强应道:“皇上鞭辟入里……”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言不由衷!实话说与你们,方才朕让你们看的这几篇文章,正是某省落榜生员之作。以这样的文章为何还会落榜,朕殊为不解,只得求教于你们几位学富五车的大学士。不过诸位方才既断言此子必能中式,看来与朕一样,也不会明白这个原由了。”
尽管到了此刻,四大阁员早就猜到了皇上的意思,但听到皇上直接点破之后,还是忍不住有些惊恐:看来,真是某省的乡试科场出事了!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触了皇上的眉头……
身为内阁首辅,又兼着主管文教诸事的礼部尚书,严嵩知道皇上这一板子打下来,第一个跑不了的人便是自己,立刻跪了下来:“野有遗贤,是内阁的责任,臣等的责任……”
朱厚熜摆摆手:“都起来吧!朕非昏聩之君,自然知道你们几个既未主持两京一十三省的科场,也未参与阅卷,不必忙着请罪。”
他起身离座,环视四位内阁辅臣,缓缓地说:“国事蜩螗,至于此极,正需要许多学富才高如此子者出来报效社稷,共扶危局。朕也夙夜忧叹朝廷老成凋谢,无才可用,却不曾想只因考官阅卷不细,便使这样的英才俊杰埋没草野,岂不可惜!朕今日将你们请来,是要商议如何补救此事,以彰显朝廷求贤若渴之心。”
严嵩忙说:“君忧臣辱,请皇上示下此子姓名,臣等即刻移文该省,着有司着速补录,不误明年大比。”
这已经是破例之事,朱厚熜却还是不满意,冷笑着反问道:“一人可以补录,十人、百人又将如何?”他盯着严嵩,一字一顿地说:“睹一叶之飘零,知深秋之将至,这才是谋国之道!”
皇上已经不满意自己的治国之术了!严嵩闻言大惊,忙又跪地请罪不迭。
朱厚熜没有理他,径自说:“朕不过随意调阅了某省几份落卷,便发现了一个被遗漏的人才,推及该省全部落卷,乃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被遗漏之人才却不知该有多少,莫非都要补录?又如何确定哪些落卷确有大才?总不成将嘉靖二十五年的乡试推翻重来!可即便是将乡试推翻重来,谁又能给朕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正如皇上方才所说的那样,八股时文好坏,全凭考官口味,四大阁员自然都不敢打保票。
朱厚熜冷笑道:“遗漏人才也倒罢了,取中的是否都是有才之人,朕不说你们大概心里也有数,旁的不说,科场龌龊屡禁不止,就让历代为政者头痛不已,否则朕今年就不会派出镇抚司奔赴各省纠察科场风纪了。再者,即便两京一十三省乡试,乃至会试大比,所有主考官、阅卷官都能公正无私,明经取士,为国举贤,可朕倒想问一句,凭着八股文章,究竟能取得几个经国济世之才?”
朱厚熜这一问,正问到了八股取士的要害之处。八股文章命题出自《四书》、《五经》,可《四书》《五经》总共只有那么多字数,那么多句子,又能出多少题目呢?数百年里,每一章、每一节、每一句都作过了题目,都被无数的士人做烂了。为求新意,于是便出现了所谓截上、截下、冒上、冒下、冒上下两截,以至长或短、有情或无情截搭题等等难以枚举的命题门法,斩头去尾,语句不通,张冠李戴,乱点鸳鸯,无奇不有。所论内容主要据宋代大儒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又要恪守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的八股格式,如此繁琐的程文格式,且有字数的限制,可以说从内容到形式都十分死板,驱使人们只能亦步亦趋,一味代圣贤立言,不敢越雷池半步,毫无自由发挥的余地。四大阁员都是科甲正途出身,县试、院试、乡试、会试一路走来,进学成为秀才之后每年还要接受本省学政老爷的巡回岁考,对于八股时文不但熟悉,甚至可以说是深受其苦,面对皇上这样的质问自然无言以对%50北京爱书?K4
见他们都低头不语,朱厚熜又冷笑道:“你们是否觉得朕这样的说法有失偏颇,都不好回话?那么,朕就再问上一句,经学造诣高的人是否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比如夏阁老,当年大比,他的科名只在三甲,是个同进士,连翰林院都不能入,可科名比他高的一甲进士及第、二甲数十名进士,谁能比得上他的治国大才?”
皇上又提到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了!严嵩心里顿时涌出一股酸溜溜的味道,随即,便觉得后颈之处隐约现出森森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