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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5章
    第十一章时务取才
    说到这里,朱厚熜敏锐地察觉到严嵩身子微微一震,便又冷笑一声,继续说道:“还有你严阁老,你中的是二甲二名,也算科名显赫、天下瞩目了,可你那一科还有三鼎甲,还有二甲头名的传胪,这些人莫非都比你能干?别人不说,与你同科的状元顾鼎臣,学问自是好的,一手青词也写的辞章华美,笔法玄妙,朕十分喜欢。可惜此人不懂治国理政之道,嘉靖十八年五月夏阁老获罪致仕,朕让他暂代首辅,政事搞的一塌糊涂,朕不得已当月就将他斥退。可你严阁老为何却能将朝政诸事打理的井井有条,让朕睡觉也能高枕无忧?”
    严嵩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忙跪了下来:“皇上抬爱,臣愧不敢当……”
    “严阁老不必客气,请起来说话。”朱厚熜说:“其实朕说的也不止你一人,还有李阁老、徐阁老和马阁老,你们哪个也不是状元,马阁老甚至还不是翰林出身,若只凭八股取士、明经用人,又如何能使你们这样的肱股辅弼之能臣脱颖而出,位列台阁执掌中枢,与朕君臣一心共治天下,开创我大明中兴之伟业?”
    他盯着面前的四位内阁辅臣,斩钉截铁地说:“眼下国家多难,民生多艰,若仍靠三年一比、八股取士,而不能将诸多英才从速罗致振拔之,则我大明非但盛世难期,甚或还有弥天大祸之将至!”
    四大阁员同时一震:莫非……皇上竟要对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动刀子了吗?
    经过这么多年的宦海沉浮,严嵩等内阁辅臣也都知道,圣人之书只是让人读的,拿来做事,百无一用。而且,八股时文考到了今日,哪里还能考出什么真才实学?不过是虚应故事,作为博取功名的“敲门砖”罢了。但是,数百年来,这是士人学子唯一的晋身之阶,一代又一代的士人学子经年累月埋首于书斋故纸堆里,头悬梁锥刺股,不事农耕不事工商,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都在期待着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长街夸官。若是贸然改易,天下立时就大乱了!
    迎着四大阁员不顾礼仪投射过来惊诧、甚至还带着一点恐惧的目光,朱厚熜说:“经史子集,包括天文、算学、格致、农经、医理,都是前圣先哲集千年万年之智慧,留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的学问。可宋朝以来,取士只论经学义理,士人儒生为了挣得功名,只知道皓首穷经,苦读《四书》、《五经》,《朱子注疏》,一味揣磨圣贤的言行和时文的程墨,专心学做八股,把其他学问都统统抛到脑后。甚或到了后来,连经书也不用心读了,只记得其中可以出题之篇,及此数十题之文而已。所取之士,连唐太宗、宋高祖是哪朝皇帝,司马迁、范仲淹是何许人也都不知道,实为国朝科举取士一大锢蔽,更是我泱泱中华文明教化的一大悲哀!说其败坏了读书种子也不为过分。如今江南初定,百废待兴,外患内忧,无时不有,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当广开士人学子报国之门。朕以为,在明经取士之外,还应增开诸般时务科,如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经济等科,不拘一格,广纳贤才,使我大明有为之英才俊杰都能效命社稷,致力中兴。”
    皇上一番长篇大论,听得四大阁员心里如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乍一听皇上论及明经取士的弊端,他们都以为皇上要对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动刀子,一颗心立刻吊了起来;直至皇上又说要“广开士人学子报国之门”,才都松了一口气。可是,皇上下面的话却不亚于一声惊雷,将他们震得目瞪口呆,更在他们心里掀起了千层巨浪:国朝以农耕为本,诗礼门第也讲究耕读传家,国朝如今大兴农务,增开农经科倒在情理之中;至于医理科,就更无问题了,医通易,易在五经之中,许多士人学子都信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有医书钻研医理的习惯,增开医理科,确是为士人学子又开辟了一条晋身之阶。可是,算学科、格致科和经济科都是闻所未闻之事,皇上如此标新立异,是否有些过于操切了?而且,算学、格致、经济等时务,不过是些微末之技,焉能与圣贤之言、经艺理学相提并论?若是农夫、工役、商贾之流因此也能登科中式,位列朝堂,岂不淆乱了士农工商的分野?
    见到四大阁员欲言又止,似乎颇不以为然的样子,朱厚熜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至于科举之士,为了挣得功名,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着,无非‘利禄’二字,又怎会有心思博学深造,悉心钻研经学理学?不能博学深造,悉心钻研经学理学,又怎能孜孜以求治国安民之道?如今天下滔滔者,无非此辈,皆不足以为国效用,致力中兴。朕也只好退而求其次,不求博通之才,只求专门之家。”
    四大阁员面露疑惑之色,显然不知道皇上所谓的专门之家是何意思。
    朱厚熜微微一笑:“朕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增开农经、医理两科,你们大概不会反对,是否觉得算学、格致诸科不过微末之技,难登大雅之堂?李阁老,你管军务,朕想问你一句,若无何儒何老先生及胡渭奇等一干精通格致之道的官吏,神龙炮、震天雷等诸般火器能那样顺利的研制成功,制造并装备?而若无神龙炮、震天雷等诸般火器,前年北御鞑靼、去年南下平乱,能那样顺利的收取全功?我大明社稷之存续只怕都在两可之间!朕如今思之,仍不免觉得后怕啊!如今整军备武,更需广开矿山、多制火器,还要造海船、兵舰,只靠兵工总署军器局那区区数十人如何够用?这便是朕要开设格致科取士的初衷。”
    谁都知道神龙炮、震天雷等诸般火器是皇上得之天授,但皇上如此谦逊,将功劳全归于兵工总署军器局的头上,李春芳这个分管兵部的阁老自然觉得颜面有光,忙躬身逊谢。
    接着,朱厚熜又将头转向了马宪成:“别人或许不晓得算学之重要,你马阁老大概不会如此吧?你户部上至堂官,下到各司主事,若都不懂算学,连个加减乘除也不会算,岂不是要受那些账花子吏目诓骗愚弄,把我大明的国库倒腾空了还无人知晓?”
    马宪成入阁时间尚短,而且一直兼着户部的差使,说到户部的事务自然感慨颇多:“记得嘉靖二十二年御前财务会议上,皇上给我户部赐下记账之法,并赐名曰复式记账法,当日我户部上下竟无人能看明白,更殊为不解。这几年遵行圣训以此记账,做出的账表节余亏空一目了然,都觉得十分方便,微臣以下,户部诸人无不称颂皇上睿智天纵……”
    听马宪成提起当年之事,朱厚熜也不免得意:“呵呵,复式记账法、收支损益表不过寻常之事情,马阁老不必如此过誉。其实,朕以为,经学固然为一切学问之本源,算学却堪称诸般时务之本源,水利、格致、军器诸务,乃至百工技艺,无不赖之为生,旁的不说,神龙炮的口径规制稍有偏差,后果便不可设想,这也是朕当初命兵工总署军器局诸人首先要研习算学,掌握回回记数法的初衷。”
    拿起御案上已经放凉的茶喝了一气,朱厚熜又说:“至于经济科,国朝如今广开马市、海市,与北虏及西洋诸番往来货殖,每年获利不知凡几,一概委于商贾便不合适,更不免有国家财赋落入私囊之虞。可各地税关乃至各省官吏皆不懂经济之道,如何能广辟财源,堵塞漏洞?”
    听皇上一层一层剥白分析,将增开诸时务科的理由娓娓道来,可见圣意已决,要不施行怕也难了,尤其是皇上动辄就把夏言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挂在嘴边,严嵩知道,若是自己还要忤逆圣意,只怕皇上立时就有换马之心。但是,又如诸多新法政务一样,需要他们这些秉国大臣一力推行,首当其冲的便是他这个内阁首辅兼礼部尚书,如何才能施行得下去,就不得不费一番思量了。因此,他躬身说:“臣敢问皇上一句,诸般时务科是特开恩科,还是著为永例?”
    所谓特开恩科,指的是在按照常例每三年一次的春秋两闱之外,遇到新皇登基之类的盛世大典,额外加开的科举考试,前朝多有此例,明朝还不曾有过。不过,去年王师一鼓平定江南叛乱,也算是一件难得的大喜事,加之前年会试闹出了举子罢考之事,停了一科,使许多有为之人为社稷效力之机迟了三年,如今加开恩科多取贤才,倒也说的过去,应该不会引起那些迂腐不思变通的朝臣士子的非议诘难。
    但这只是严嵩的一相情愿,当然不符合朱厚熜的初衷,他毫不犹豫地说:“广开士人学子投效之门,罗致天下英才为国所用,此乃国朝千秋万代昌盛不衰之根本。日后不但要继续开设,还要逐步增加取士名额。朝廷取才用贤,当然多多益善嘛!”
    严嵩心里暗暗叫苦,却也不敢忤逆圣意,又躬身问道:“时务科向无先例,哪些生员可以应试,又将如何开科取士,臣愚钝,恳请皇上予以明示。”
    第十二章育人储才
    已经问到这样实质性的问题,严嵩大概不会反对了,朱厚熜十分高兴,便笑着说:“呵呵,严阁老这话问的奇。这是你礼部的差使,该当由你这个大宗伯参详酌定,朕可不好越俎代庖啊!不过,既然这个想法是朕提出的,管窥之见也不妨说与你们,仅供参考而已。朕以为,与试者不论有否举人功名,也不论已仕未仕,皆由在京三品以上肱股重臣,在外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先行荐举,然后汇集京城参加会试,由你礼部主持,经义当然是必不可少,但尺度较之明经取士则不妨放宽,以生员所报考的时务科为重,分科遴选贤能之才择优录取,参加殿试确定名次。取中的进士仍按明经取士之例,先在各户部、工部、农垦总署、兵工总署、钦天监、太医院等衙门任观政,待熟悉政务之后,再量才授官任职。用人既然是各有司衙门,他们也应参与初选、殿试的阅卷评选。打锣卖糖,各干一行,如此方能惟才是举,不致偏废。内阁会同礼部就按这个意思,从速拿出具体可行的方略,拟旨呈进,颁行天下,不误明年春闱大比。”
    章程已经如此详尽,而且确定仍要考经义八股,严嵩觉得可以向清流官员和士人交代的过去了,便躬身应道:“臣谨领盛谕。”
    这个时候,一直低头沉思的徐阶突然跪了下来:“微臣有事要启奏皇上,请皇上恕罪。”
    有人出来打横炮了,令朱厚熜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但他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便说:“徐阁老请起。御前议事,有话但讲无妨。”
    徐阶并没有公开反对皇上加开时务科的建议,但他认为,士人为应科举研习经义,浸淫于《四书》《五经》之中,便能身受儒家伦理道德的薰陶,服膺儒家“修身治国平天下”的理论,并以此作为人生的言行准则,居家则为顺天良民,在朝则为治国能臣,临难则能舍生忘死,报效家国,誓死不忘君臣之大义,无论才干,还是操守,都非寻常士人所能比拟。因此,他提出了一个建议:时务科取中之士,在授官任职应该与明经取中的进士有所区别。具体地说,时务科中式举子不得单称“进士”,需在前面贯以“农经科”、“格致科”之类的定语;一应时务科进士不得点翰林,不得任礼部尚书、侍郎,不得入内阁……
    一连串的“不得”令朱厚熜皱起了眉头,更让他生气的是,自己一向看好的宰辅之才竟是这样迂腐顽固!他的面色立刻冷了下来:“既然都是经历会试、殿试取中的贤能之士,为何却要分为三六九等?”
    他盯着徐阶,冷冷地说:“太祖高皇帝开国之初,用人不拘科名,惟论才干,我大明始能一统宇内;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也不拘科名,内阁辅臣诸色杂用,开创了文治武功远迈前朝的永乐盛世。反观成化以降,国朝选材任官一味以科名为重,内阁辅臣专用进士、翰林,结果怎么样?有哪一位列位先帝治平之功可比得上太、成两祖?别人不说,永乐至正统年间柄政四朝的‘辅政三杨’中,‘西杨’杨士奇不过一白衣秀才,缘何能领袖群臣,辅佐仁、宣两位先帝开创了‘仁宣之治’,治政清平,国泰民安,宇内富庶,赋入盈羡,以至近百年来,朝野上下皆有‘明称贤相,必首三杨’的说法?你徐阁老徐大探花日后若能得此风评,不单是你之幸,更是我大明之福!
    听出皇上言语之中不加掩饰的不满和讥讽,徐阶犹豫了一下,却仍大着胆子说:“回皇上,少傅杨公虽未有科名,却以学行见长,布衣而入翰林院参与修撰《太祖实录》,实为我朝不世出之英才俊杰,臣以为不可以常人常理度之……”
    朱厚熜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你不提翰林院朕倒忘了,你徐阁老徐大探花如今正掌着翰林院,是文苑领袖、清贵班头,朕倒要请教你,孔圣人所谓‘有教无类’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质问令徐阶无言以对,朱厚熜又冷笑着说:“朕平生最厌恶那些动辄以科名自傲凌人之辈,你徐阁老还兼着吏部的差事,若是存有门户之见,怎能做到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使百官各得其所,各显其能!”
    皇上骤然发怒,徐阶慌忙跪地,请罪不迭,严嵩、李春芳和马宪成也诚惶诚恐,朱厚熜却突然将语气缓和下来:“说到孔圣人的‘有教无类’,倒叫朕又想起了他的另一句训示。徐阁老,你可知道是哪一句?”
    徐阶明白这是皇上在给自己台阶下,忙稳定了心神,飞快地一想,心里大致便有了数:“臣冒昧揣摩圣意,皇上说的可是‘不教而诛’?”
    朱厚熜抚掌笑道:“聪明!不愧是探花郎啊!正是这句‘不教而诛’。如今的士人学子,人人都专注于经义理学,终日揣摩八股时文制艺,谁还会去研习农经、医理等其他学问?既然要开时务科广取贤士,就得对国朝教育进行改良。”
    “当此中兴初始,百废待兴之际,什么是强国之本?什么是当务之急?朕以为,教育是强国之本,教育是当务之急!”朱厚熜声音大了起来:“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不把教育二字放在首位,何谈国家之发展,何谈民族之未来?开民智,兴教育,提高全国民众的素质,这,才是民族生存之根本,中华强盛之源泉!”
    行走御前、时常聆听圣训的天子近臣都知道,皇上说话一向半文半白,大抵说的激动起来,就顾不上咬文嚼字,出口便是大白话。而往往这个时候,才是皇上最真实最直接的想法!四大阁员都将耳朵耸了起来,拼命地捕捉着琅琅天音,生怕漏掉了某个要害之处,他日办砸了差事或是说错了话,招致不测之祸。
    朱厚熜说:“要大兴教育,翰林院、国子监当为表率。翰林院为文苑清贵之地,掌院学士一向由内阁辅臣或礼部尚书兼任,但毕竟只是一个正五品的衙门,朕以为可升为从二品。还有国子监,既为小九卿衙门,品秩也不妨提高,祭酒可为从三品,祭酒之下司业、监丞、五经博士等一应职官,品秩也相应提高两级,彰显朝廷尊师重教之诚意。”
    诚如皇上所言,翰林院的品秩虽不高,但兼掌制诰、史册、文翰之事,考议制度,详正文书,备皇帝顾问,主官为翰林学士,下有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修撰、检讨等官。入翰林院者官品虽低,却被视为清贵之选。翰林若得入值文渊阁参与机密,则更是贵极人臣,皇上将其拔擢为从二品衙门,不过是使其名能符实而已。但国子监原本只是个从四品的小衙门,国子监祭酒也只是一个耍龙尾的小九卿。皇上将之拔擢为从三品,就能与太仆寺、光禄寺比肩,比正四品的鸿胪寺还高了一级,令四大阁员都不免啧啧称奇,心说皇上确是足够重视教育。
    朱厚熜似乎还意犹未尽:“办好翰林院、国子监只是一个方面,要大兴致用之学,还得要有好的先生。明年大比,时务科取中之士,除了各有司衙门留下必需的人才之外,其他人等都应充补国子监,在国子监五经博士之外,增设农经、天文、算学、格致等科博士,品秩等同五经博士,其余助教、学正、学录等职官也分科设置,遴选德才兼备之人充任,广招有志于各实用之学的学子生员,从速培养大批专门人才,或留任各部院司寺,或分赴各省府州县任学官教喻,一扫士林往昔只专注于八股制艺的酸腐之气,为国朝教育开辟一个崭新的局面。”
    这倒不是一件新鲜事儿,前年皇上下旨设立国立小学,收容战乱孤儿就学之时,就已命在各小学开设了算学、格致等科。不过,因师资力量有限,还未大张旗鼓地宣传推广,朝野上下都认为此举不过是考虑到诸多孤儿日后可能入兵工总署各处工厂做工或自谋生路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到了此刻,四大阁员才明白过来,原来圣心深远,皇上早在那时便有了增开时务科的想法!
    朱厚熜越说越兴奋:“光有先生还不够,口传心授虽是圣贤之道,毕竟不适用于国民教育,还得要有一套好的致用之学教材。成祖文皇帝钦命,将凡有书契以来的经史子集百家之书修撰辑录而成《永乐大典》,其中便包括有天文、地志、医卜、算学、格致、工技、农艺、医理等致用之学。尽管百年以来,士人学子只重科举,不习百工实用之学,致使各门科学发展缓慢,但坊间还是有数百种实学之书问世,比如算学,就有景泰年间吴敬撰写的《九章算法比类大全》、王文素于嘉靖初年所著的《新集通证古今算学宝鉴》等书,有乘除开方、方程、勾股等多种算法,还汇编有数千个实际应用问题的解法,堪称集古今实用算学之大成,于学子研习算学、经济都大有裨益。可由翰林院主持,召集各有司衙门职官司员及四方宿学之士,分门别类进行编辑、校订,去伪存真,补缺续断,正本清源,刊印之后作为教材,供士人学子研习。”
    四大阁员都是面面相觑:皇上所说的这些书,他们顶多只知道个名字,而皇上却能如数家珍,不禁令他们在钦佩之余,更多了几分惶恐。严嵩率先俯身下拜,带头山呼:“睿智天纵无过皇上!”
    第十三章晋身之阶
    四大阁员可不知道,被他们佩服的五体投地的皇上只不过是在另外一个时空碰巧上过一门《中国数学史》的选修课,隐约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又有心大兴实学,弥补八股取士的不足,便命人将坊间所有百工之书搜罗过来恶补了一番而已。否则,依他一个工科学士的水平,画出神龙炮的图谱就已经是勉为其难了,又怎能将那些光名字就十分拗口的古典数学文集信手拈来?!
    不过,当了这么久的皇帝,朱厚熜早就习惯了听这样的颂圣之言,坦然受了阁臣们的阿谀奉承。加之大事已定,他的心情十分愉快,便笑着说:“各位阁老都是历经科场之人,说了这半天八股时文、科举取士之事,想必也都烦了。朕这里有一副字,还请各位品评。”
    对于皇上突然转变话题,四大阁员心里不免大为疑惑:莫非是皇上自觉于书道颇有收获,兴致所至,写了一幅字让他们鉴赏?又或者,皇上新近得到了一幅名家大作,爱不释手,便让他们一同来欣赏?
    来不及仔细思量该如何说些既得体大方,又能令皇上心花怒放的奉承话,御前侍候笔墨的张居正已将一幅草书的李白《赠汪伦》展现在了四大阁员的面前。
    四大阁员都是文墨出身,只略略扫了一眼,便知面前的这幅狂草既不是什么上古神品,更不是皇上的御笔——尽管装裱的十分华美,但那张纸不过是普通的宣纸,所用之墨更是寒碜,既不是宫中特制的御用香墨,也不是什么名墨,写出来的字放久了,墨色已经转淡不说,闻之似乎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异味,说不定就是街边坊间卖的那种几文钱一条的臭墨。
    四大阁员更为不解:这样的凡品竟也能入天家法眼,皇上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圣心难测,李春芳等人立刻就把严嵩推到了前面:“严阁老于书道浸淫多年,造诣无人可比,臣等岂敢班门弄斧……”
    朱厚熜笑呵呵地说:“各位阁老说的是。那么,严阁老,就请你这个行家里手先说说吧。”
    严嵩心中暗暗叫苦。可是,论地位,他是内阁首辅;论书法,他堪称当世名家,无论如何也无法推辞,便拉着条幅的一端,装作仔细地看。不过,刚看了一眼,他立刻就被吸引了。
    可以看得出来,书者的韵致和灵气十分到位,通篇从始至终气贯其中,让人在欣赏之时不忍略有停顿,在疏密、连绵上处理得极为得当,整幅字犹如江河奔流,一泻千里;也很讲究用笔,轻重、急缓、枯润等变化十分明显,深得草圣张旭、怀素的妙味。尤其难得的是,写的极富个性,笔触之间奔放豪迈,大气磅礴,传统的技巧和成法都被那种压抑不住的个性所掩盖,甚或可以说,落笔之中真有一种惊风雨、泣鬼神的气魄……?
    严嵩仔细地看题款,只落有“文长”二字,也不晓得是何方神圣,如此籍籍无名之辈,竟能有这等功力,国朝官吏诸人,包括专为皇上誊写诏书、敕令的书臣,也没有几个能比得上……
    听着严嵩赞不绝口的点评,又见皇上虽未说话,却是频频点头,十分欣喜的样子,李春芳的心中突然闪过一丝灵光:当初皇上也是这样突然召自己和首辅夏言、兵部尚书丁大夔至东暖阁觐见,拿出一柄宝剑让诸人“鉴赏”。结果,内阁和兵部都受到了皇上的申斥,俞大猷横空出世,皇上更决意要改革太祖高皇帝钦定并沿用至今的卫所军户制,幸被夏言冒死直谏所止,复设了营团军。莫非,皇上又要以此为由,决意对国朝某项制度进行改革了吗?又或是皇上又从某处发现了一位如俞大猷那样的旷世奇才,要将他破格拔擢为朝廷所大用吗?那么,举荐之功便不能让严嵩一人独得了去,免得这样的旷世奇才被他罗致到自己的门下,成为日后一大劲敌……
    想到这里,他悄悄地抬起头,恰好看见皇上正在看着自己,那双炯炯有神的天目似乎饱含深意,立刻心中为之一动,装出一副十分欣赏的样子,感慨不已地说:“纵横驰骋尺寸之间而豪气冲天,严阁老可谓一语以蔽之。依臣看来,综观国朝诸多方家,除了严阁老,大概无人能出其右……”
    俞大猷之事,严嵩略有耳闻,却不知其中详情,自然没有想到这层意思,但一直与自己貌合神离的次辅李春芳能这样不加掩饰地吹捧书者,还巧妙地恭维了自己,使他不禁警醒起来:莫非李春芳这个老小子知晓内情?立刻装作惶恐的样子,连连摆手:“哪里,哪里,李阁老谬赞,嵩愧不敢当。嵩虽于书道下过些许工夫,但只是略窥门墙而已。而这位书者气势非凡,激情四溢,当可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嵩万难与之相提并论……”
    两位阁老如此凑趣,令朱厚熜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仍拿眼睛盯着李春芳:“两位阁老既然都这么说,那便真是好字。张居正,把这幅字好生收起来,朕得空之时再好好赏玩。实话说与你们,这幅字仍是方才那位落第生员所做。不过,他纵有这般本事,竟也只能流落市井,靠卖字画为生,真是可惜可叹啊!”
    皇上已经把话递到了嘴边上,而且李春芳既然已经想起了俞大猷之事,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当即说道:“既是这样的风流儒雅之士,流落市井确是可惜。书画相通,此子书法如此神妙,想必也精通丹青之术,臣以为可诏选其入画院任待诏,扬其所长,一挽画院江河日下之颓风。”
    唐宋以来,朝廷都设立有御用画院。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也恢复了御用画院,将工于书画之人罗致其中,绘制宣扬君臣伦理关系,或帝王后妃肖像及日常行乐图,也创作山水和花鸟等题材的作品。明朝画院于宣德、成化、弘治年间最为兴盛,虽比不上唐代那样兴盛,也出过不少名噪一时的大画家,留下了许多佳作。不过,至正德以后,便逐渐消沉了下来,倒是在江南地区随着工商业比较发达,进而带动了市井文化的发展,琴棋书画等清雅之业也跟着兴盛了起来,比较著名的有浙派、吴派等。被人称为明朝第一却潦倒终生的戴进、以雄壮奇逸的笔墨风格著称一时的吴伟便是浙派巨匠;而人们熟知的“江南四大才子”唐伯虎、文征明等倾动天下的名画家,则是吴派的代表人物。这是闲话,略表即止。
    朱厚熜虽说对书画一窍不通,但他猜想,画画大概不同于做诗写文章,不需要生活积淀和人生感悟。进了画院,既能衣食无忧,心无旁骛地从事艺术创作,又能悉心揣摩皇宫里珍藏的历朝历代的艺术精品,对于徐渭书法、绘画技艺的提高大有裨益,怎么说也比街头卖字画为生更利于他的成长和发展,这也是他苦心孤诣为徐渭谋划的晋身之阶。听李春芳这么说之后,当即点点头:“李阁老说的是。那就由你举荐他入画院吧。”
    “臣遵旨。”李春芳躬身说道:“请皇上示下此子姓名。”
    “此人姓……”朱厚熜正要说出姓名,突然又打住了话头,说:“大凡有才之人都狂傲不逊,李白不是有‘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的名句传世吗?朕还是先着人问问,若他有意入画院任职,再由你上疏举荐。若是不愿,也不好勉强他。”
    皇上如此礼贤下士,令四大阁员不禁愕然,继而都大为感动。尤其是李春芳,亲眼目睹皇上对文武英才都是如此看重,更是心神激荡得难以名状,不过,对于皇上为何一再暗示自己,并指名由自己举荐,他还是有些疑惑。直到几天之后,他接到时任浙江学政的同乡王开林派亲信家人送来的密信,才终于明白了过来:原来皇上一直是在给自己留颜面啊!这固然是皇上为稳定朝局、避免严党及徐阶等人趁机兴风作浪,打击夏党的深远圣心,又何尝不是保护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干能臣干员的浩荡天恩!
    原来,高振东突然大驾莅临杭州,指名要调走生员徐渭的应试墨卷,让王开林有些诧异。不过,他起初以为这位高三爷是要罗织罪名,将那个胆敢阻挠镇抚司办差,还公开顶撞自己的狂生置于死地而后快,只是惊惧于这些镇抚司上差手段的毒辣,也没有再往深处去想。随后不久,那位曾经受命扰乱徐渭应考,最后还在徐渭时务策试卷上故意洒上墨汁的属吏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而一些神色诡异、操京师口音之人时常在他学政衙门的周围游荡,不由得使他起了疑心。本想写信请教同乡李阁老,可是,高振东临回南京之时,曾给他打过招呼,调走墨卷一事不得泄露出去,又让他踌躇了。苦思苦想了好多天,他突然豁然开朗:这分明是镇抚司的那些皇家奴才设计的圈套!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除了镇抚司和他们背后的那些天杀的宦官阉寺,大概还有如今升任首辅执掌朝政的严嵩老贼!而自己一个小小的三品学政,自然不够斤两令镇抚司乃至严嵩老贼如此大费周折大动干戈,正所谓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矛头直指之人,定是李阁老和已经退出内阁回府休养的夏阁老!联想到李阁老和夏阁老对待那些阉寺一贯不假辞色的态度,再联想到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诿云诡的朝局,王开林顿时知道大事已然不妙了。
    好在王开林此人颇讲义气,不枉李春芳这么多年来一直提携他这个同乡。想明白其中关节所在之后,他赶紧修书一封,将其中详情告知李春芳。这样的密信当然不敢使用驿递弛传,如此一来,就比镇抚司八百里加急直送大内慢了许多,直至皇上已经借题发挥,谋定增开时务科大计,他的密信还在送往京师的路途之中!
    这样的密信,李春芳自然看后付之一炬,任凭厂卫有通天之能也不可能探知其中内容。不过这样也好,朱厚熜若是知道自己求才若渴,殷殷苦心只为大明江山社稷做万世之谋,竟被朝臣那样误解,只怕会气得死去活来……
    第十四章唯才是举
    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初八日,朱厚熜接受内阁及礼部的奏议,下旨颁布“唯才是举诏”,对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进行改易,增开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经济等时务科,按照一定名额,由两京三品以上大臣和外省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举荐贤能之士,也不拘有无举人功名,与明经科举子一同公车送至京师参加次年春闱大比,论才取士,中式之人经殿试确定名次,一律授予某科进士,授官任职。
    同时,诏书中还号召全国士人学子除了要一如既往地钻研经义,孜孜以求圣贤修齐治平之道,还要致力于各种实用之学,报效家国社稷;并引用明成祖朱棣“致治之道,以育才为先。苟不养士而欲得贤,是犹不耕蓐而欲望秋获,不雕凿而欲望成器。故养士得才,以建学立师为急务也。”的圣训,要求各省学政衙门督令省府州县各级学堂招纳实学之士,开设时务学科,广泛培养各类有用人才,以此作为对学政和各级学官考成法的重要内容,予以考成奖惩;言称将在适当时候,效法乡试之例,加开时务科乡试,使得时务科取士与明经取士一样逐步走上正规,广纳贤才,为国所用。
    一石激起千重浪,与其他各项新政举措一样,增开时务科的主张引起了不少死抱着“八股抡才,明经取士”祖制的迂腐朝臣,尤其是那些翰林院的清流词臣们的强烈不满。但让他们聊以自慰的是,时务科中式举子只能称某科进士,已经比单称“进士”的明经科中式举子低了一等,还有时务科进士不能点翰林,不能任内阁辅臣和礼部尚书、侍郎的若干规定。可见皇上还是明白,四书五经、经学义理才是治国之道,其他什么农工医卜都只不过是术,道不足才要术补之。也便是说,朝廷增开时务科不过是一时应急救难之需,大行于九州万方、充塞于天地之间的,终究还是圣贤天人性理之道!
    朱厚熜的本意可不是这样,但经过了这么几年的挫折和动荡,他总算是明白了“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事情总得一步一步去做,也总得要让下面的臣子们能做的下去。科举制度自隋唐至今已经实行了上千年,尽管积弊重重,但毕竟关系到全国读书人的前程出路,要想彻底废除,谈何容易!甚至,在时务科进士逐步走上朝堂,成为一股新兴的官僚势力;以及出于通过应时务科谋求晋身之阶的考虑,那些士人学子关注和研究实学成为一种风气之前,进行暴风骤雨式的改革是不行的,只能这样通过增开时务科和在各级学堂开设实学课程,悄悄地进行渐进式的改良。因此,那天内阁辅臣告退之后,他思虑再三,最后还是接受了徐阶的这一奏议,作为对万恶的旧社会、顽固的封建思想的妥协。
    不过,事实证明,这样的妥协倒是很有必要,朝臣们只闹腾了一阵子就不闹了,两京一十三省撒下去的厂卫番子暗探也没有捕捉到有士人学子闹事的迹象,让他那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到了肚子里,原本以为肯定要受到天下人唾骂,并准备厚着脸皮承受言官词臣雪片一样飞来的弹章奏本的四大阁员都松了口气。
    其实,朱厚熜和内阁辅臣都被这几年来接连不断的变故折腾得近乎神经质,简直有点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增开时务科,固然会引起那些科甲正途出身,凭借着八股文章挣得一份锦绣前程的朝臣们的不满,但朝廷广开纳贤之门的做法,却得到了广大士人学子的赞同——数十万生员就靠着科举取士、三年一比谋求一条出路,可那条出路何其之窄,旁的不说,每科春闱,至多不过百十来个进士名额,千军万马都要挤过那条独木桥,其惨烈程度可想而知,许多人考了一辈子也困守场屋,甚至还有祖孙三代同下科场应试的滑稽之事。
    如今朝廷又增开了诸般时务科,无疑是在那道紧窄的科举小门旁边又开了几个墙洞,时务科进士虽说比不得正牌进士那么荣耀,毕竟也是一条晋身之阶,那些对自己经学造诣没有信心或对八股制艺早已厌烦透顶的生员们纷纷扔掉那些专一用做科场利器的程墨房稿,钻研起了诸般实用之学。往常坊间只有少数人问津的农经医书和百工之书被一扫而光,书坊不得不赶紧搬出尘封许久的雕版赶印,着实发了一笔小财。与之相对应的,高拱于前年奉旨写就的论实学思想的文章也被再次翻出来广泛传抄,高拱更被那些有心投身致用之学的士人学子奉为今贤,继前年率营团军力抗鞑靼虏贼之后,再次名声大噪于两京一十三省。
    举荐生员应考时务科,本来是那些京官和地方督抚大员借机敛财的大好机会,手中的举荐名额既可以大送人情,又可以换银子。可是,朱厚熜知道,《大明律》载有明文,科举取士乃是国家抡才大典,有暗通关节营私舞弊的一律罢官撤职,贬谪充军,情节严重者还要抄家灭族,即便如此严刑峻法都不能避免那些贪官污吏油锅里捞银子,更何况这样不经考试的举荐。因此,他效法京察拾遗之法,特令都察院行文各省巡按御史加强监督,随时指斥谬误,参奏不法。为了防备抚按联手舞弊分肥,他明确规定,若有滥竽充数者,要追究举荐之人的欺君误国之罪。可这样一来,又给他带来了新的担心:京官们为了博取“造福桑梓”的美名,更能援引同乡成为羽翼,大概不会放过这样拉拢本乡才子的好机会;可那些因循守旧、四平八稳的地方牧民之官会不会怕承担责任,宁可浪费名额也不愿意举荐贤才?因此又不得不别出心裁地规定,各省未能完成核定举荐名额,要相应减少该省乡试举人名额。明经取士,为国举贤是国家大政,关系着各省督抚学政的政声,更关系本省生员前程,就冲着京城有那么多的省籍当道大僚,随时都会也不敢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做手脚。
    如此苦心孤诣,恨不得把所有的漏洞都堵塞于未然,令朱厚熜苦不堪言。但是,正所谓智者千屡,必有一失,更何况增开时务科这样开天辟地头一遭的新鲜事儿,种种荒谬绝伦匪夷所思之事还是让他始料不及,比如某省巡抚为了保质保量地完成核定名额,亲自出面宴请省城几大名医,不论他们是否已经年过古稀,也非要他们同意出山应试医理科。其中一位名医愤然对曰:“太医院医正早年曾随老朽习学针石之术,如今但有疑难医案,也少不得要写信向老朽讨教,抚台大人莫非竟要老朽去拜他为房师?”此事被传为一时笑谈,更被别有用心的好事者编成歌谣予以讥讽。朱厚熜怒不可遏,以“愚顽失政”的罪名勒令那位巡抚致仕,并杖责了好几位借机攻讦增开时务科的朝臣,这才平息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可惜的是,朱厚熜想让徐渭进画院供职,为穷困潦倒的他谋一条衣食无忧,安心艺术创作的殷勤美意,不但被朝臣们误解,就连远在绍兴的徐渭本人也不领情——当那位假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再次突然出现在徐渭的面前,声称自己已经为他打通关节,可以举荐他入画院供职时,徐渭先是错愕了好一阵子,继而感动得无以复加,最后却还是婉言谢绝了。
    那位假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受高振东指派一趟又一趟地往绍兴跑,早就窝了一肚子火;而且,他若是不能说服徐渭,回去之后就无法向三爷交代,因此对徐渭三爷的好意这种“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态度十分生气,怒道:“你这个拗相公!莫非供职画院,竟比不得你在这里卖字鬻画的好?看看你现在的穷酸样儿!守着你这个破字画摊,整日价吃风屙屁,还要受人白眼,可若是三天不开张,家里就要吊起锅子当锣敲!穷成那个样子,还充什么英雄好汉!”
    那位暗探说的一点也不夸大其辞,徐渭头上戴着一顶旧毡帽,一身粗布衣裳已经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经常伏案写字做画的缘故,右边的手肘处还打了一个偌大的补丁,脚下那双旧黑布鞋跟头上的毡帽一样,也都是补丁摞着补丁。更有甚者,眼下已进冬月,他的夹袄或许还在当铺里,身上那件单薄的衣裳根本无法抵御渐起的寒气,脸上冻得青里透紫,鼻子也冻得通红,比街上的那些店伙农夫还要寒碜。
    尽管这位相交日浅的商贾朋友话说的很难听,但那份豪爽侠气和古道热肠令徐渭十分感动,陪着笑脸说:“柳兄,非是小弟不识好歹,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大哥的美意,书画之道本是高洁清雅之事,拿来换取口食已是无奈,更遑论以之为本业……”
    第十五章心怀社稷
    那位暗探最讨厌徐渭跟他转文掉书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老哥我虽是一个贩夫走卒,这些年里走南闯北,当官的着实见了不少,象你这样的穷酸也见了不少。你当我不晓得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终究还是看不开,非要在科场上谋个出身,好光宗耀祖,为自家挣得一份荣华富贵!我不妨告诉你,想在我大明官场安身立命还能步步高升,最紧要的是什么?见人多磕头,遇事少说话而已!象你这样执拗的脾气去混官场,能有你的好?勉强熬过科考博个功名,乌纱帽戴不了几日,一言不合一事不当得罪了上司,立时就罢了你,兴许还有牢狱之灾,何苦要受那份罪!”
    骂完之后,他又缓和了语气,对徐渭说:“听老哥一句劝,画院虽是个清要衙门,不掌事权实权,毕竟是官家的人,任事不干,每年百十两银子的俸禄总少不了你的。画的好了皇上还有赏赐,闲暇之时再做上两幅画送给什么阁老、尚书,润笔更是不菲,还能跟那些当道大僚拉上关系,自家有事、帮人说项也能说得上话。再者说来,侍奉御前是何等的荣耀,任他部院大臣、封疆大吏也不敢小视,不比你当个州尹县令芝麻官强过百倍?”
    或许是被人说中了心思,徐渭的面色微微有些发红,却不好意思承认,忙解释说:“愚弟并非一意贪恋官位,实在是愚弟闲云野鹤惯了的人,脾气心性断不能容于画院,不敢自蹈险地……”
    “胡说!”那位暗探喝道:“让你进画院,是老哥我不忍看你这样的才子受穷,四处请托,银子都使费了不少,好不容易才走通了门子,怎么到了你的嘴里,竟成了让你‘自蹈险地’!”
    见那位“柳兄”怒气冲冲的样子,徐渭慌忙拱手作揖:“柳兄误会了,愚弟万死也不敢有这样的心思。我朝自太祖高皇帝而始,便复设画院。洪武以降,历代先帝也看重文治,对书臣画师礼遇甚厚,不少名家得蒙圣恩,被授锦衣卫百户、千户、指挥、镇抚等职,不可谓不尊荣显贵,但以丹青之术事君,终非人臣正道;纵然优游闲散,也如鸟入樊笼。永乐年间,成祖文皇帝喜书画,工书的沈度兄弟、善画的王钹等人都被延揽至御前。王钹便有诗云‘纵有好奇者,相看为玩弄。孰知野鸟苦,只悦公子容。’愚弟也受不了那份束缚之苦。再者,画院名为清雅之所,实则虎狼之地。宣德年间,我浙江钱塘戴进戴静庵先生供职画院任直仁殿待诏,声名隆重,一时无两。只因所作《秋江独钓图》中钓鱼之人身穿红袍,与官服相近,便被嫉妒者指为违反国朝典制,宣德皇帝受人蒙蔽,降罪戴进遭贬谪之苦,牢狱之灾。依愚弟之脾气心性,实难与诸人相与,迟早便会获罪得咎。愚弟一人有事还则罢了,若是祸延柳兄及举荐之人,则愚弟之罪,百死难赎……”
    见这个狂生杂七杂八乱扯一气,又开始肆无忌惮地非议列位先帝,那位暗探怕犯忌讳引火烧身,也不敢再跟他说下去,装作生气的样子一甩手:“我白费口舌与你说这许多,好心成了驴肝肺!你就死守着你这个破字画摊捱命吧!”说完之后,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就听到徐渭在后面叫了一声:“柳兄请留步。”
    那位暗探以为徐渭回心转意了,回过头来欣喜地说:“这就对了嘛!什么脾气心性都是扯淡,赶紧收拾行李,准备进京供职才是正经。”
    徐渭似乎刚刚做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般,脸涨的通红,说:“柳兄,有句话愚弟真不知当说不当说……”
    看徐渭那个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位暗探猜想八成是缺盘缠,奉诏进京自然可以沿途入住官驿,食宿车马都不必发愁。但这些话现在还不能说与这个迂腐执拗的书呆子,他索性就好人做到底,从怀中掏出一块约莫五两重的银锭,拍在了徐渭的书画摊上:“这些可够?要是不够尽管说话!”
    “不不不,”徐渭连忙摆手:“愚弟不是这个意思……”
    那位暗探把眼睛一瞪:“拿着!跟你老哥还讲客气,你们这些酸秀才真是要命!日后发达了,记得还有你这个老哥便是!”
    徐渭长叹一声:“愚弟就是怕此话说了出来,就无法与柳兄做朋友啊!”
    那位暗探诧异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渭咬咬牙,说:“愚弟想请柳兄代为谢过高大人。”
    “啊?”那位暗探大吃一惊,结结巴巴地追问道:“你……你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不由得他不紧张,镇抚司的番子暗探一向不能以真实面目示人,如此轻易地被这个迂腐书生看穿了身份,若是传了出去,他不但要成为镇抚司的笑柄,日后就无法再从事特务行当了!
    “愚弟也是冒昧猜测而已,”徐渭深深地做了一揖:“柳兄对愚弟关照体恤之情,愚弟没齿难忘,更百死难酬,至于柳兄姓甚名谁,是何身份,在哪里当差都无甚打紧。”
    徐渭说的这么坦率,那位暗探也不再刻意掩饰,笑道:“高人面前不装假!不过,你也知道我们这号人不能随意暴露身份,你还当我是柳青好了。对了,你老哥我行走江湖几十年,这样的差事也干了不少,从未失手,你却是如何看穿的?”
    徐渭微微一笑:“大哥托名来自北地的丝绸行商。气候使然,我浙江历来是生丝、丝绸产地,往来货殖的客商确是不少。只是,这个季节江南各地均已不产生丝,丝绸价格也就高企;加之漕河水枯,无法船运,若以人力运输,便无利润可言,大哥何必还要到江南来?此其一;其二,愚弟当日与大哥相识于一晚十个钱的低等客栈,但大哥出手豪爽,言谈不俗,浑然不象本小利薄的行脚商贩;还有其三,便是供职画院一事,没有天潢贵胄、当朝大僚举荐,断无这等幸事,大哥却说的如此轻松,想必不是寻常之人,是故愚弟便猜测大哥定是镇抚司的上差,大概便是受那位高大人所托。”
    那位暗探大为叹服:“果然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实不相瞒,老哥确是在那个衙门当差,与你结交也是确是奉了三爷之命。你当日顶撞了三爷,三爷也不曾与你计较,却不曾想竟有那些个地方衙门的混帐官员为了讨好三爷,把你的时务策试卷玷污,害你今科不能中举。三爷念你有才,不忍让你埋没草野,就千方百计想为你谋条出路。这些详情都告诉了你,你该不会再骂我们这些奴才专权乱政,作威作福了吧?”
    徐渭说:“科场蹉跌,天命注定,怨不得别人;何况愚弟当日阻挠你们办差,言辞也有过激之处。倒是三爷及柳兄拳拳照拂之心,愚弟受之有愧……”
    见徐渭面有愧色,那位暗探也不好意思起来:“其实说起来,虽是那些个地方衙门的混帐官员做的孽,但与我们也不无关系,三爷一直颇为懊恼,还将此事禀报了吕公公。当今万岁爷最是仁厚,你又有他二人关照,别说是画院那些个滥竽充数的老人儿,任他六部九卿也不敢找你的麻烦,你也不必再说什么脾气心性之类的话。”N&jwww。bj-ibook。com+UJ
    徐渭恳切地说:“辱蒙柳兄实言相告,愚弟也不妨坦然言之,丹青之术非是愚弟所长,供职画院更非是愚弟所愿。愚弟平生所学,以书见长,其次为诗,再次为文,画技最末。舍长就短,纵能温饱一世,愚弟终究还是心意难平啊……”
    见他执意不肯,想必不是缺进京的盘缠,那位暗探又问道:“那么,你可是想应时务科,却找不到门子求得你省巡抚张继先举荐?这个也不必担心。临来之前,三爷就说了,你若是有志于此,他可拜托张抚台关照你。以三爷的面子,只要他说句话,张抚台也不敢不从。”
    徐渭尴尬地笑道:“实不相瞒,愚弟这些年来杂七杂八的书虽读了不少,可惜对于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等实学一窍不通,岂敢奢求应试中式……”
    见他还是不领情,那位暗探又恼怒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徐渭从书画摊下面摸出厚厚的一叠字纸,双手奉上:“愚弟素来对兵事颇有兴趣,自度也略有心得。闻说朝廷决意征剿海寇倭贼以靖海疆,正在宁海台一带编练水师,便草拟数十条备倭御寇之策,想托柳兄与高大人转交统军大将。若有一二条可用,也是愚弟报国之幸。”
    那位暗探心说,这个迂腐书生拗相公,自家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三爷为他指点的那条荣华富贵之路也不走,却还有心思管这八杆子也打不着的事儿,真是有毛病!但他身为镇抚司校尉,是朝廷职官,这些话也不好说出口,便随手接了过来,摇头叹道:“你啊……顶聪明的一个人,遇到自家的事儿怎么那么不开窍,老哥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才好!”
    徐渭自嘲地一笑:“人常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愚弟虽顽劣不才,又是这般穷困潦倒,却不该也有一颗兼济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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