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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0章
    第十六章执拗书生
    拍打着面前的几案,吕芳怒道:“那个徐渭,真真是个无君无父的狂生!”
    浙省科场生员徐渭落第之事,被皇上妙手做成增开时务科取士这样偌大的一片文章,实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妙。更令吕芳啧啧称奇的是,皇上再次亲下手札,密令他派镇抚司之人从侧面试探徐渭可否愿意入画院供职。谁曾想,如此浩荡天恩,那个狂生徐渭竟然还不领情,狂悖无礼,一至于斯,怎能不令他义愤填膺!
    吕芳当过十几年的大明内相,对于那些科甲官员的迂腐守旧知之甚详,因而对于皇上增开时务科所冒的风险,以及随之而来的风潮,也是十分清楚。可他如今身在南京,无法为皇上尽一份心力,已然让他觉得有负圣恩,若是连皇上一再交代的招揽徐渭入画院这么一点小事都办不妥当,更是愧对主子多年来对自己的恩宠和信任!
    更让他生气的是,你徐渭要寄情山水林泉,不愿为朝廷效力也就罢了,皇上曾经提起的那个唐伯虎不是曾有一联诗曰“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吗?这才是率性自然、放浪不羁的名士风范!你徐渭若真这样,倒也好给皇上交差了——皇上最是仁厚,牛不喝水也不会强按着头让你喝,你又何苦玩出这种建言献策的把戏来玷污圣听、亵渎圣聪?
    这些迂腐顽劣的穷酸书生,读书都读傻了!识得几个字,就自认有奇才异能,放眼天下,舍我其谁;进而就以为如今还是先秦乃至汉唐之世,可以继续去做“策杖谒天子,驱马出关门”的美梦。不错,战国时期有名的辩士,如合纵连横的苏秦、张仪,就是仅凭一张利嘴,博得天子宠信,封侯拜相;东方朔以三千简上书汉武帝,出仕为郎官;及至唐朝,还有许多进身无路的文人墨客靠向朝廷献文、献策、献诗词歌赋而得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如今是什么时世?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连举人应选之官都看不起,能同意当国者开这种幸进之门?
    还有,皇上自开新政以来,为查补阙失而广开言路,结果怎么样?不是妄议国策、指责新政违背祖制的怨望诋毁之文,便是一些颠三倒四、不知所云的时政评论。皇上仁德宽厚,对之不屑一顾、一笑置之,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但这类送到御前的所谓“策书”大多村鄙不经、粗陋无文,于国事无补,更给皇上平添烦忧,加之国朝政务不知凡几,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已是疲累不堪,还要花时间费精力去阅览这样希奇古怪的谬误之作,长此以往,圣体堪忧啊!@#e;http://www.bj-ib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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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且,旁人上书当道建言献策,不过是谋求一条晋身之阶,博取一官半职而已,徐渭这样做,就值得问个“意欲何为”了——诚如他自家所言,他“顽劣不才,又是这般穷困潦倒”,科场也不顺当,至今连个举人功名也未考取,连应选出仕的资格都没有,皇上有意让他供职画院任待诏,对于他一个白衣秀才来说,这是何等的荣耀!他却还要玩这样的把戏,那么,用意也就可想而知,但绝不是他自己所说的“有一颗兼济之心”,无非是看不起画院那样的清雅无实权的衙门,想卖弄文笔、逞露才华,换得更好的职位。朝廷官职乃是国家名器,他竟还敢挑肥拣瘦,这样的行径,除了“丧心病狂”四字之评,真不知还能如何论之!
    越想越生气,吕芳厌恶地看着徐渭所著的《靖海平倭策》,真恨不得把这劳什子撕得粉碎!
    高振东身为锦衣卫三太保,当初就是吕芳一手调教出来的,加之江南叛乱之后,原任南都的六部九卿因多有附逆之情事,被论罪惩处一网打尽,皇上又未安排许多官员补任,如今吕芳坐镇江南,可以倚重的,也只有厂卫之人,因而遇事常和高振东商议。两人时常相处在一起,对他的心思,高振东大致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见他如此气恼,从旁劝道:“公公不必为这个狂生萦怀。依属下看来,他本是一个至贫极贱之人,一旦识了几个字,就自认身怀奇才异能,无出其右,因而便妄想献策求得功名。不若将他拿了,槛送京师,严刑拷问,从重惩处,绝不可姑息纵容……”
    吕芳没好气地应道:“你高三爷如今也学会跟咱家耍心眼了,想帮他脱罪就直说,却说这样的话!”
    高振东被揭破了心思,也不脸红,笑道:“公公这是什么话?属下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跟公公耍心眼啊!不过属下以为,公公没来由为这样的狂生生气。”
    “咱家为他生气?凭他也配?!”吕芳恼怒地说:“咱家生气是看皇上那样看重于他,他却不能感怀圣恩,真是狗儿上轿——不识抬举!”
    “那么,属下便将他的策书一火焚之,断了他的痴心念想。公公以为如何?”
    “越发会拐着弯儿地说话了!策书是献给朝廷的,皇上未曾过目,谁敢焚毁?咱家还没糊涂到那个份上!”说完之后,吕芳疑惑地看着高振东:“你这么说,无非是怕咱家断绝了他的投献之门。咱家就奇怪了,他给你惹了那么大的麻烦,你竟还这样帮他求情说话。这是为何?”
    高振东笑得越发开心了:“属下这么做,都是跟你吕公公学的啊!那个海瑞也给你吕公公惹了那么多的麻烦,你吕公公不还是一力维护他。属下觉得,徐渭和那个海瑞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提海瑞还好,一提海瑞,吕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莫要再跟咱家提说那个海瑞!咱家真后悔把他放在苏州那样的膏腴之地!”
    原来,去年平叛军挥师渡江之前,在军需供应总署任吏员的海瑞因分发军粮一事,吃了张茂亲兵校尉的打,吕芳乘机发难,一番话拿捏住了张茂,张茂为了给吕芳赔罪,主动举荐海瑞到苏州府所辖昆山县任知县。江南素为国朝财赋重地,大明官场一直有“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的说法,苏州是江南几大名城之一,昆山又是苏州治下的第一大县,知县之任也算是众人垂涎的一个一等肥缺了。可是,那个海瑞到任之后,升衙断案,全凭意气用事,民间官司到他的手上,不问是非曲直青红皂白,总是有钱人败诉吃亏。催交赋税也是一样,穷门小户交不起一律免除,其欠额却都分摊到豪绅富户头上。那些富户多是缙绅之家,本就对官绅一体纳粮当差之新政心怀不满,又遇到这么一个劫富济贫的知县大老爷,更是怨声载道,不但那些远走异乡以避兵祸的富户不愿回乡,那些留在本地的也纷纷举家迁徙他乡,投亲靠友。更有甚者,他最厌恶商贾贩夫之流,课以重税不说,还严厉追缴经年积欠的赋税,闹得商家铺户苦不堪言,纷纷歇业罢市。苏州这个东吴胜地、天下膏腴之地,在他的手上只一年时间,竟然百业凋敝,生气难苏,比之其他州县,经济萧条,赋税也少了许多。
    还有,官员出行,有规定的扈从仪仗,这本是朝廷纲纪所定,关乎官家体面。可海瑞也嫌这个劳民伤财,一律撤裁,出门只骑一头毛驴,带一个差役,非但不领朝廷正项贴补的养廉银,不收民间常例进贡的孝敬,连用于官衙正常开支的例银也是减了又减,弄得自家穷困不堪,靠在县衙后院种菜度日,还因此与同僚结怨生恨,上上下下多有怨言。但无论是苏州知府,还是应天巡抚,无不知晓他这个举人出身的“海大人”是当朝一品太师英国公张茂张老公帅举荐之人,对他都是敢怒不敢言,便求到吕芳门下,恳请吕公公想个法子将他调走了事。
    海瑞任职昆山是皇上首肯了的,不经请旨,吕芳当然不能随便调他,只得将这些事密奏皇上。但他更不会直认自家才是始作俑者,总是好言劝慰那些官员一番,说些“同僚之间要和衷共济”、“官场先达要有容人雅量,栽培提携后进小辈”之类冠冕堂皇的话,弄得那些官员还以为他这个曾任大明内相十数年的皇上大伴竟也惧怕张茂的权势,心里不免小视了他。
    其实,对于海瑞这样的作法,吕芳也多有不满,别的不说,如今江南初定,百废待兴,皇上又对重建江南、广辟国朝财赋之源寄予了厚望,曾多次明下诏书或密下手札询问百业复苏情况,若是江南各省府州县牧民之官都象海瑞这么个搞法,民安能不贫,国安能不疲?偏生海瑞为人清正廉明一尘不染,令人无可指责,吕芳只有写信劝说他在大明朝为官,要学会和光同尘;豪绅富户与穷苦百姓都是大明百姓、皇上子民,也该一视同仁。谁知海瑞不但不听,还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辩说了一番“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大道理,将吕芳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可奈何。
    不过,高振东此刻提及海瑞,倒让吕芳又想起了他当初詈骂严嵩、痛打严世蕃之后,不但不逃避,还给皇上敬献荷叶米粑,建言干涉粮市平抑米价之事,进而想到,兴许真如那个徐渭和海瑞一样,都是那样的迂腐执拗,不可以常理度之,但他们身在江湖,心存魏阙,一心想效忠朝廷,致君尧舜,总还算是有良心,倒也有可怜可恕之处;更或许,皇上看重的,正是他们这种风节傲骨……
    想到这里,吕芳长叹一声:“他是皇上看重的人,想必确有大才,拿腔作势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吧,将徐渭的策书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若是皇上有意要用他,有这个东西总比没有的强……”
    想了想,吕芳又说:“既是论备倭御寇之事,我等就索性好人做到底,再抄一份送至宁波的戚继光大营,让他看看有否可用之策,明白回奏皇上。”
    第十七章求才若渴
    东暖阁里,朱厚熜微笑着对行礼如仪,被赐坐的李春芳说:“李阁老,朕批转给你和曾部堂的那份策书,你可看了?”
    李春芳屁股刚刚落定,闻声忙又站了起来:“回皇上,臣已奉谕恭读完毕。”
    “坐下说,坐下说。”朱厚熜迫不及待地问道:“写的如何?可有可用之处?”
    李春芳叹道:“此策书上合兵法至理,深契当今时势,层层剖白、文字明晰,实为实用适用之佳作。臣恭请皇上颁赐兵部并转南直隶、浙、闽等省依策施行。”
    “哦,你真这么看?”
    李春芳迎着皇上质疑的目光,语气坚定地说:“臣万死不敢欺君。”
    “曾部堂怎么看?”
    “臣曾询问过曾铣,他的看法与臣并无不同。”
    “那就好!”朱厚熜长吁了一口气:“朕此前曾听戚继光说过,此策所提方略十之八九可行,朕还以为他是率性浮夸之说,如今看来,倒真是治兵备倭之良策啊!”
    原来,接到吕芳送来的徐渭那份论东南备倭御寇方略的《靖海平倭策》之后,朱厚熜压根也没有想到徐渭那个历史上有名的书法家、画家竟然也懂军事,加之徐渭为求打动当道,策书写得文字古奥,用典考究,旁征博引,纵论古今,洋洋洒洒近万言,不但古文功底不佳的朱厚熜看得糊里糊涂,就连御前侍奉文墨的大才子张居正也因对兵法没有研究而看不大懂。兵凶国危,不可不慎,因而朱厚熜只是笑着说了句:“秀才谈兵,不务正业。”便将那份策书搁置案头。谁知过不多日,戚继光自宁波军前上呈急奏,声言此份策书所提方略都切中时弊,恳请皇上即时颁旨允行。朱厚熜这才知道,自己出于习惯性的思维定式,险些将一个旷世奇才埋没草野,更险些误了军国大事!不过,为了慎重起见,他还是先把徐渭那份纸上谈兵的策书批转内阁和兵部,让那些专业人士先审阅。过了几天,他就按耐不住好奇之心,召见了内阁分管军务的次辅李春芳,专门过问此事。
    见皇上喜出望外,李春芳也凑趣说:“臣嘉靖十五年便任兵部尚书,入阁之后也掌军务,至今已逾十年,却还未曾见过这样说理透彻、分析明晰的兵备之策,可堪与曾铣当年《议复河套疏》相提并论。臣原本还以为,能做此书者,必不出俞大猷、戚继光二人。听皇上方才所言,竟还另有其人。臣恳请皇上将此人调职兵部,扬其所长,参赞军机。”
    朱厚熜脸上的喜色顿时不见了,眉宇之间现出了一丝忧虑:“李阁老有所不知,朕也正为此事犯愁呢……”
    李春芳试探着问道:“莫非,此人是去年江南逆案中人,骤然赦免并调任兵部要职,恐招人物议?臣以为,如今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所谓大行不必细谨,大理不辞小让,为国用贤,不必计较过去。皇上推赤恩于天下,必定天下归心……”
    朱厚熜长叹一声:“唉!若是如此,倒也好办了。可惜此人并非朝廷职官,还只是一个布衣,又如何能在兵部任职?朕若下诏授官,岂不又招人物议,更有损他的清名雅誉?”
    皇上说的这样恳切,李春芳自然唏嘘不已,但他也知道,这事确是十分棘手。大明官场频起大狱,朝廷命官动辄得咎,因此致仕还乡、乃至下狱充军都是寻常之事,除了京察被斥退的官员按例永不叙用之外,其他罪员一道恩旨便能起复。但这只限于在吏部记名建档的进士、举人,包括现任职官和候任官,《明会典》载有明文,一个布衣百姓不经科举中式,是不能封授官职的。只有到了成化初年,登基不久的明宪宗命太监传旨封授一位工匠为文思院副使,开了极其恶劣的皇上亲下诏命封授官职的先例,继而愈演愈烈,一些趋利之徒便借进奉之命,通过进献书画、玩器、丹药、方术等谋求一官半职。宪宗也是来者不拒,动辄传旨授官,将朝廷名器随意授受,更将大明官制、朝廷尊严践踏无余,引得朝廷重臣、科道言官,乃至外省督抚纷纷上疏抗谏,那些靠进奉得官的文人武士、工役僧道之流更被官场士林讥讽为“传奉官”。至孝宗即位,就将多达两千余人的传奉官尽行裁汰。不过,虽说此例一开,就成为皇上的特权,尤其是正德、嘉靖年间,这样的事情也就屡见不鲜,但那都是皇上率性而为,让他这个内阁辅臣提出这个有违大明官制的建议,则是万难说得出口的。
    犹豫了一下,李春芳才说:“观其策书,此子实为国朝罕有之贤才,臣敢问皇上一句,缘何却还未有功名?”
    朱厚熜突然不高兴了,没好气地说:“你问朕?朕还想问你呢!”
    李春芳闻言一震:莫非此人便是皇上以之作为增开时务科的理由,并有意要自己举荐入画院供职的那个浙江举子徐渭?大明子民数千万,生员也有好几十万,该不会有这么蹊跷的事吧?
    还在心存侥幸,就听到皇上冷冷地说:“浙江学政王开林是你向吏部举荐的吧?闻说还是你的乡谊?”
    李春芳吓得一激灵,忙起身离座跪了下来:“臣无识人之明,妄荐庸才,贻误国事,请皇上恕罪!”
    朱厚熜又将语气缓和了下来:“不必如此惶恐,始作俑者不是王开林,更不是你,倒该怪朕自己多事。”
    李春芳自然不知道个中详情,还以为皇上的意思是镇抚司也有责任,甚至后悔派出镇抚司监督科场,闹出检查生员肛道搜查夹带等等辱没斯文的勾当,进而惹出这样一系列的麻烦。说起来至今他仍觉得庆幸,浙江科场之事想必严嵩、徐阶等人都早已知道,不敢兴风作浪也都是因为镇抚司也参与其中,不免有投鼠忌器之虞。若无这层顾虑,只怕早就策动自己门下的科道言官连上弹章,必欲置王开林于死地而后快。激怒了皇上,王开林固然难逃一死,自己连同已经赋闲在家的夏阁老也要吃挂落。皇上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大概也是担心朝堂从此多事,但能如此自责,贤君明主风范可见一斑。
    但是,皇上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李春芳却不能厚着脸皮装聋作哑,忙又叩头,痛切地说:“国家抡才大典视若儿戏,以致英才埋没草野,臣及王开林之罪,已不可以昏聩名之,臣恳请皇上恩准臣辞去内阁辅臣之职,并将王开林革职,交付有司论其刑罚。”
    朱厚熜摆摆手:“起来吧。朕说了要怪朕自己多事,你就不必再提什么请辞罢官。就算革了你的职,将王开林身送东市,又于事何补?如今该当想想可如何补救才好。”
    如何补救?当然是从速将那个名叫“徐渭”的生员罗致振拔,使他可以为国效命为主尽忠!但是,既然皇上再也不曾提说过让自己举荐入画院供职,想必此子并无兴趣;不过,皇上增开时务科是由此人所起,想必此人也有实学之能,李春芳忙说:“臣愿举荐他应时务科。”
    朱厚熜苦笑道:“当日你们内阁诸位辅臣都说此子笔下虽粗糙,胸中有沟壑,经学义理、道德文章都堪称年轻一辈中的一时翘楚。这样的人,可愿意参加那低人一等的时务科吗?”
    皇上突然将怨气撒向了徐阶,李春芳心中暗暗高兴,但此刻自己还未能完全脱罪,可不是落井下石的时机。他仍装作一副痛切自责的表情,说:“可惜明年已是大比之年,否则当可即时荣膺贡举,拔贡九卷到都堂,科名也就有了。”
    朱厚熜明白,李春芳的意思是由浙江学政衙门以“年富力强,累试优等”的理由将徐渭拔擢为选贡生,就不必参加乡试、会试,只需在殿试贡考中取得名次,便能授官任职。这是李春芳所能想到的最佳作法,可正如他自己所说,明年是大比之年,照例不会安排贡考,那么,徐渭就至少得等三年。象这样的文武全才,晚成为国家公务员一天,都是国家和人民的一大损失,更不用说要晚上三年了!朱厚熜的脸立刻又拉长了。
    十冬腊月里,李春芳头上立刻就冒出了一层冷汗,心里也在飞快地思索起来:那个徐渭果然一副狂生做派,既不愿入画院,又不愿参加时务科,想必定是要博个正经的进士科名,可他却还不是个举人,照例不能参加会试……
    突然,他灵机一动,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当广开纳贤取士之门。皇上睿智天纵,求才若渴,已决意增开时务科,此乃千古之盛事,士人学子之大幸。但依臣之陋见,依目下士林风气而论,专注实学之人毕竟寥寥无几,大半还是埋头书斋,穷究经义。臣恐时务科一时尚不能为朝廷罗致诸多贤能之士。故臣以为,除却常例大比,当效法李唐,增开制科。如此则天下英才尽入皇上囊中。”
    制科?朱厚熜还未曾听说过还有这个说法,顿时来了兴趣:“如何施行,快说来听听。”
    李春芳逃过一劫,心中庆幸不已,也就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地向皇上娓娓道来:唐代科举分为常科和制科。常科包括秀才、明经、进士、明法、明书、明算等六科。除此之外,还有制科,合称“七科”。常科考试内容固定,日后便演变成为只论经义的科举制度;而制科则是由皇帝根据国家政治经济发展的需要,临时确定科目,名目很多,据《唐会要》《制举》卷所列,便有七十八科次之多,有文史兼优科、博学通达科、武足安边科、智谋将帅科、军谋越众科、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等等,不一而足。应制举者可以有出身、有官职,也可以是既无出身、也无官职,并且可以连续应举……
    第十八章一视同仁
    朱厚熜听得津津有味,更笑得合不拢嘴,一俟李春芳说完,立刻就表态道:“如此甚好,确需加开制科,广取英才。那么,李阁老以为该开哪一科为好?”
    李春芳不会在这个时候犯傻,当即就躬身答道:“回皇上,臣请开军谋越众科,为国朝广取军谋之才。”
    朱厚熜笑道:“呵呵,你李阁老分管军务,有私心啊!”
    随即,他又问道:“朕问你,制科可一年开两科吗?”
    李春芳尴尬地说:“回皇上,《唐会要》并无所载,臣也不知。”
    这便是婉转地表示“不能”了。朱厚熜沉吟着说:“那么,国朝已有武科,若再开军谋越众科,一来重复,二来那些一味偃武修文的官员士子难免会责怪朕偏心军务,徒增纷扰。这样吧,就开那个什么……哦,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
    说着,他突然开心地笑了:“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这个名字多好!贤良方正,正是士人学子之佳德操守;能直言极谏,恰好可为朝廷招揽刚直耿介之士。真要能多取些这样的人,那些奸佞之臣焉能立足朝堂?我大明政风吏治就能不清自肃了!”
    李春芳可不知道,正是自己偶尔提起的这个制科名字,使皇上想起了一个令他喜欢之中隐隐还有一丝惧怕的人,不用说,便是那个如今正任苏州府昆山知县,令应天府上上下下官员乃至坐镇江南的吕芳都头疼不已的海瑞海刚峰!
    应天府官员诉苦之事,吕芳都密奏了皇上,朱厚熜也是大伤脑筋。论人品,海瑞正派刚直介直敢言,而不患得患失爱身固禄,可为万世之表;论做官,海瑞却不懂变通之道,也不懂得“水至清则无鱼”这一浅显的道理,他的那些作法显然不利于民生的复苏和经济的发展。看来此人不适合做牧民之官,只适合做监察御史或六科给事中,用之稽查政事得失、查办贪腐官员、震慑奸佞之臣是一把好手,应该把他尽快地放到合适的位置之上。
    可是,明代对于言官的素养品质有很高的标准,须具备一定的仕途经历,历练稳重;对于年龄、出身以及文章、词辩等方面的能力也有具体的要求。别的不说,他没有进士的科名,就被挡在了都察院和六科廊的门外。如今加开制科,那么,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简直就是为他度身打造的——放眼有明一代,谁还能比他更有资格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
    皇上说的如此诙谐,李春芳想笑却又不敢,只得咬着下唇应道:“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朱厚熜象是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哦,对了,应试中式之人与进士科可有差别?”
    据《唐会要》所载,制科考试虽由皇帝亲自命题,亲自主持殿试,成绩优异者亦能得“美官”,但是在人们心目中,尤其是在士子或显宦心中远远不若进士科出身荣耀。唐人笔记曾记有张氏弟兄八人,除一人是制科出身外,其他均为进士科。家中集会时,进士科出身的七人不允许制科出身的兄弟和自己坐在一起,称曰“杂色”。皇上这么问,李春芳当然无言以对。
    看他尴尬的表情,朱厚熜就明白了,愤然说道:“都是国家有用人才,还要分个三六九等,此风断不可长!朕问你,制科可出过哪个名垂青史的治国能臣或是士林人尽皆知的风雅之士?”
    同样是因为制科出身的进士被视为“杂色”,在官场升迁上便受到歧视,李春芳一时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名垂青史的治国能臣是制科出身,不过,士林人尽皆知的风雅之士倒是真有一个。他躬身应道:“回皇上,晚唐诗文名家杜牧乃是制科出身,恰是应制举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史载,大和二年二月,杜牧中进士科;同年闰三月应制科,以第四等及第,旬月之中连抡两元,人多奇之,传为一时佳话。”
    找到代表人物,朱厚熜也不会讲究太多,当即笑道:“呵呵,朕猜想当时进士科未发榜,这个小杜担心不能及第,才应试制科,求个双保险的吧?不过都能考取,也确是有本事。”
    李春芳正陪着笑,突然见皇上面色一冷:“既然制科能出小杜这样震烁古今的大才子,又岂能小视之?内阁阁员之中,马阁老不是翰林出身,当无门户之见。严嵩和徐阶不是都被人赞为当世诗文大家吗?你去告诉他们,写不出《阿房宫赋》这样的名篇,做不出‘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和‘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这样的佳句,就休要与朕再提说制科低人一等的话!”
    尽管李春芳和严嵩、徐阶等人背地里勾心斗角,但场面上的和衷共济还是要的;而且,让他一个次辅诘问首辅严嵩和群辅徐阶,也不合官场游戏规则,这当然是皇上的气话。依李春芳的风骨,不会象严嵩那样不假思索地应道:“臣谨领圣谕。”,回过头来再想办法回旋转圜;但他不是夏言,也不会硬邦邦地回上一句:“此系乱命,臣万死不敢奉诏。”,直接拒领皇上的圣谕。他一本正经地说:“回皇上,此两联诗乃是杜牧入幕扬州之日,放浪形骸游戏人间之作,以此青楼薄幸之句诘问内阁辅弼重臣,臣以为不妥。依臣之陋见,杜牧之作以咏史之诗为最佳,借古鉴今,脍炙人口,故臣启奏皇上,可否将这两联诗换为杜牧咏史之诗,如‘胜败兵家寻常事,包羞忍辱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论诗文,朱厚熜可不是这些明朝大学士的对手,摆摆手:“也不是什么关乎国计民生、社稷存续的大事,随你吧。但你可要告诉他们,制科不比时务科,什么不能称进士、点翰林之类的话免开尊口,省得朕驳了他们的面子。”
    李春芳试探着说:“李唐开制科,照例由天子下诏并亲拟考题,亲执殿试。我朝复开制科,是否参照古制,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明白李春芳的意思,明朝风气与唐朝有所不同,长期以来受到程朱理学的熏陶,士人学子都已确立“天地君亲师”的纲常伦理,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亲拟考题,亲自主持殿试,取中的进士就能被别人视为“天子门生”,这是任谁也不敢小视的,李春芳的建议在不动声色之间就杜绝了朝臣士林非议制科、歧视制科进士的可能!因此,他当即表态说:“当然该效法古制,朕亲自来当这次制科的主考官。不过,我大明要开创中兴之伟业,诸般紧要时务不知凡几,朕以为就不必限定题目了,只要应试士子所提策论能切中时弊,确系合理可行即可。开制科不但要为国家选拔有用之才,还要能集思广益,求得治国理政之良策。如此一举两得,又何乐而不为?”
    “皇上睿智。”
    “此事就这么说定了,具体施行方略由你与其他阁员商议酌定后拟旨呈进,朕看过之后即刻批红颁行。”
    “臣谨领圣谕。”
    李春芳告退之后,一直侍立旁侧的张居正突然跪了下来:“微臣有事要奏请皇上恩准。”
    解决了海瑞和徐渭的功名问题,朱厚熜如释重负,心情也十分愉悦,便笑着说:“你张太岳侍侯了朕这么久,还从未和朕开口提过什么要求。说吧,只要不违背国家法度,尽管道来。”
    “微臣谢主隆恩!”张居正叩头道:“微臣恳请皇上恩准臣应试制科。”
    “哦?你已是庶吉士,散馆之后便能实授官职,又何必要多此一举?”朱厚熜开玩笑说:“莫非这大明储相,竟还不能遂你张太岳之愿?”
    “回皇上,微臣辱蒙圣恩,得入翰林院任庶吉士,微臣不胜感激涕零之至。惟是庶吉士向来由科甲进士之优者经馆选荣膺,臣未经大比,忝列其间,实在受之有愧……”
    其实,张居正不参加科举考试是朱厚熜早就打定的主意。以张居正之才干,如今又侍奉御前,在这样的机要密勿之地时常聆听皇上与朝廷辅弼重臣商议国家大事,对他增长学识大有裨益,日后定能成为治国能臣、一代名相。而他没有科名,一来便不会有科甲官员的门户之陋见、朋党之劣习,对他以后位列台阁,执掌朝政大有好处;二来也可为日后进一步改易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埋下伏笔——当朝首辅都没有科名,谁还敢以科名取士用人?这便是朱厚熜的用意之所在,但这些话,却不能给张居正或其他人明说。而且,朱厚熜也知道,这样做确实有些委屈了张居正,让他受到了那些迂腐的科甲官员、翰林清流的歧视和非议。因此,他伸手将张居正扶了起来:“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张居正起身后,朱厚熜温言抚慰道:“你一直在朕的跟前行走,朕知道你的苦衷,不外乎就是怕人说朕给你开了幸进之门。可你确是有才之人,你写的那几篇理学文章朕都看了,写的确实很好,在朝野也很有影响,听说不但国子监的太学士广为传抄,就连翰林院那些翰林大老爷们也都是赞不绝口,都说你是国朝近年罕有的理学后进之士。还有,听说最近这两次翰林院考察庶吉士课业,你一次得了第三名,一次得了第五名,都在优等之列。终日要在御前侍侯文墨,你的课业也没有拉下,翰林院上上下下都无不叹服,朕闻之也十分欣慰啊!”
    听皇上将自己学业取得的一点微末成绩如数家珍,张居正感动莫名,哽咽着说:“皇上盛赞,微臣愧不敢当……”
    第十九章敦敦诲教
    “朕从来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从来也不打诳语,这是你用功的结果,当然也少不了徐阁老时常指点你的学问课业,你不必过于自谦。”朱厚熜说:“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再去应科举,博个进士及第的虚名?”
    会试中式举子经殿试确定名次,分为三等,称为三甲,一甲三人,称为三鼎甲,即状元、榜眼和探花,赐进士及第;二甲人数不限,赐进士出身;其余中式之人都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皇上所说的“进士及第”,指的就是一甲。张居正尽管名满天下,自视甚高,可他也不敢直认自己就能高中三鼎甲,皇上的话令他十分不安,惭愧地低下了头。
    “那日朕与诸位阁员纵论增开时务科,你也在场,该记得朕说过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之弊。所谓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国朝立国近两百年,太祖高皇帝肇造之初,科举制度尚未成定例,及至成祖文皇帝永乐年间,三年一比就从未间断,一百多年来,出了多少位状元?可有状元首辅名彰史册?反观杂色之人,良相名臣倒是层出不穷。因而朕即位以来,用人也从不拘泥于科名。比如夏阁老,不过是三甲同进士出身,也未当过庶吉士、点过翰林,却是我大明不世出之治世能臣,辅佐朕推行富民强国的嘉靖新政,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还有马阁老,科名也在二甲五十名之外,这么些年来殚精竭虑,将国家财政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可谓是为我大明立下了社稷之功。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不必朕一一枚举。”看着似乎还是有些不甘心的张居正,朱厚熜加重了语气:“朕非昏聩之君,谁有才干谁庸碌无为,朕心中有数。锥处囊中,终会脱颖而出,又何需靠一纸皇榜、长街夸官来炫耀于世?”
    张居正更是惭愧得无以复加,又跪在了地上:“臣不能体察圣心,恳请皇上治臣之罪……”
    朱厚熜面色缓和了下来,笑道:“呵呵,有道是寒窗十载无人识,一举名动天下知,你们这些莘莘学子苦打苦熬这么多年,先生的手板子都不晓得挨了多少,不就是盼望着金榜题名的那一天吗?你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又何罪之有啊!不过,说到应制科,你倒是提醒了朕,有两个人却是一定要应的,但他们未必肯应,就需要你当说客了。他们是谁,朕不说你也知道。”@9Rhttp://www.bj-ibook.com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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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居正当然知道皇上说的是谁,不过,他面露难色:“回皇上,微臣与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已无来往,说服他们应试制科一事,臣恐有辱圣望……”
    “个中原由朕也略知一二,本不想说你,但今日既然已经说到这里,朕就不妨说说朕的看法。”朱厚熜一字一顿地说:“你张居正不是个男人!”
    张居正闻言如天雷轰顶,忙俯身叩头在地,嗫嚅着说:“微臣……微臣……”又是惶恐又是惊惧,一时竟想不出来该如何为自己辩解。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无可辩白了吧?那个柳婉娘虽说是个烟花女子,对你张居正却是有情有义,冒着死生之险逃出南都,千里迢迢来投奔于你,你为何拒而不纳,以至于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与你割袍断义;更害得兰心慧质、又正当青春年华的柳婉娘弃尘出世,青灯古佛,终老一生?”
    原来,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潜行渡江,向朝廷投送益王朱厚烨的求救血书之时,带出来的三名妓女正是在南都与他们交情匪浅的秦淮名妓王翠翘和柳媚娘、柳婉娘姐妹二人。张居正和柳婉娘两人在南都一见钟情,并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卿卿我我,柔情蜜意。在耳鬓厮磨欢娱之后的枕上,柳婉娘曾真心地表白过非君不嫁的心愿;张居正也曾许下了迎她入门的誓言。不用说,柳婉娘是奔着张居正而来的。
    可是,其时张居正已蒙浩荡天恩,不但被赦免了从逆之罪,还得以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更被皇上钦点在御前侍奉笔墨,成为人人瞩目的天子近臣、官场新贵,日后前程更不可限量。在这种情况下,纳一个烟花女子为妾就不免有了几分顾虑。而且,最关键的还不只如此,而是因为事涉逆案要员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
    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虽也被皇上赦免了从逆之罪,不在钦定逆案之中,但朱厚熜准许他们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动议却在朝堂之上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许多部院大僚,言官词臣纷纷上疏抗谏,甚至内阁四大阁员也联名呈上奏疏反对那两个不遵礼法目无君父,先是煽动举子罢考,继而又附逆为祸的青年士子入翰林院那样的清贵衙门,闹得朱厚熜招架不住,不得不收回初衷,将两人安排在国子监当监生。朱厚熜的这一番好意非但没有为何、初二人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使他们声名狼籍,成为朝野内外人人喊打的老鼠。内阁学士、翰林院掌院徐阶就拿出上宪和师傅的双重身份,严令张居正不得再与他们这两个“逆党余孽”来往。因柳婉娘的姐姐柳媚娘已被何心隐纳为侧室,张居正纳柳婉娘为妾之事就更不可能了。
    满心的希冀成了泡影,柳婉娘心灰意冷之下,铰去满头青丝,在京城里的一个尼姑庵里出了家;而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对张居正之薄情也是义愤填膺,主动与之断绝了一切往来。
    这些事,自然逃不过遍布京师的厂卫暗探的耳目,朱厚熜也是了如指掌,可他也知道自己好心办了错事,才造成了这一对才子佳人不能喜接连理的悲剧。因此,在诘问了张居正之后,他长叹一声,说:“起来吧!其实朕才是始作俑者,本不该这么说你的……”
    皇上说的如此恳切,张居正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罪臣失德无行,所犯下的风流孽债,岂敢委过于皇上……”
    朱厚熜越发自责起来:“朕又怎能没有过错?从远里说,朕若不开新政,当不会引起江南叛乱这样的奇惨祸变,你和柳婉娘好端端的一对璧人,就不会受那颠沛流离的失散之苦;往近里说,朕若不提说要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入翰林院庶吉士,将他二人置于风口浪尖之上,你也不必顾虑那些官场诘难、士林非议。”
    张居正一面拼命叩头,一面不顾礼仪地反驳道:“不,不,不!罪臣万死不敢欺君!罪臣与婉娘之事,乃是因有同乡好事之人去信江陵,将之告知家严家慈。家严家慈不胜震怒,来信切责罪臣意图纳妓为妾,辱没家风,玷污族名,并声言罪臣若不悬崖勒马,则生不许归家,死不许入茔……”
    朱厚熜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不由得又是一声长叹:“唉,令尊令堂也是畏惧人言吧!人言可畏,古往今来,多少悲剧由之而生,非但许多有情人难成眷属,更有甚者会贻误家国大事。比如北宋名相司马光主修《资治通鉴》,治通古事而资当世之鉴,其任何其之重。司马光原本孜孜以求精准确凿,斧正笔削,一丝不苟,因而进展较为缓慢,便有好事者攻讦他贪图朝廷给予编撰之人的那么一点饭食钱。司马光畏惧人言,匆匆编完此书交差了事,以致《资治通鉴》五代史繁冗杂乱,不免有瑕而掩瑜的遗憾。反观与他同朝为相的王安石,辅佐神宗推行熙丰变法,称‘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是何等掷地有声的豪迈之语;又是何等雄姿英发的冲天豪情……”
    王安石变法,在北宋当时便引起了激烈的争论,甚至可以说既不能容于官僚士大夫,又不能见恕于市井升斗小民,当意志刚强、好立功业的宋神宗一死,新法便人亡政息。宋南渡之后,王安石被视为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受到直至今世今日的士人学子的口诛笔伐,他所说的那“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的三句话,更盖棺定论成为他祸国乱政的一大罪状,在一贯标榜“敬天法祖”的明朝,也被批倒批臭再踩上一万只脚。但是,皇上厉行新政,也正是如王安石一般不恤天命、不畏人言,更将祖宗成法废弛了许多,所以,张居正听皇上赞叹王安石那一副“恨吾生也晚,不得见于先生”的口气,也丝毫不觉得奇怪,不过,皇上由男女私情入手,转而论及治国理政之道,其间包含着何等的殷切期许,聪慧如张居正者,还是能感悟的到的。
    张居正猜想的一点也没有错,其实朱厚熜确实不想干涉他的私生活,不过是借题发挥,点拨他这个一直被自己看好并悉心培养的宰辅之才而已。见他已止住悲声,若有所思的样子,朱厚熜深感欣慰,便说:“朕送你一句话,是真名士自风流,惟大英雄能本色!大丈夫处世,无论居家宜室,还是治国理政,只要不违天理良心、国法律令,认定之事就大胆去做,虽百转千回而不悔,方能成就一番功业!”
    这就更是对自己寄予了深切厚望了,张居正深深地叩头下去:“微臣谨领圣谕。”
    “口说无凭,朕还要看你行动!”朱厚熜说:“作为考验,就由你上门去劝何心隐与初幼嘉二人应试制科,你们都是卓有才干之人,日后都要为朝廷所大用,朕希望你们修好如初,携手为我大明中兴之伟业尽一份心力。”
    第二十章貌离神合
    钱粮胡同的一处宅院门外,张居正毫不犹豫地叩响了门环。
    “敢问哪位贵客光降?”门里响起了初幼嘉的声音,带着厚重的江陵口音。
    同在异乡身是客,听到这样的乡音无比亲切,但昔日几乎形影不离的同窗好友,如今都在京城,却已经近一年未曾谋面,令张居正心中却又十分难受,一时竟忘了应声。
    门内的初幼嘉又问了一声:“敢问哪位贵客光降?”
    张居正这才平抑了激动的情绪,扬声说:“子美兄,是愚弟。”
    “哦?是太岳?”初幼嘉先是叫了一声,声音之中有压抑不住的欣喜,随即却又提高了声调,冷冷地说:“对不住,学生并不认识你,贵驾请回吧!”
    张居正也提高了声调:“子美兄,愚弟是奉旨来的。”
    话音刚落,不远的巷道拐角处,一个身影倏地一闪,不见了。张居正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几乎难以觉察的讥讽之笑。
    “咯吱”一声,房门打开了,初幼嘉跪在了大门口:“国子监监生初幼嘉恭请圣安。”
    张居正忙说:“子美兄快快请起,愚弟虽是奉旨而来,却没有旨意要给你。”
    初幼嘉左右看看,并无闲人窥视,飞快地低声说:“快进去,柱乾兄也在。”
    兴许是听到了门上的声音,何心隐也迎了出来,神色有些慌张,见初幼嘉已经将大门紧闭,这才缓和了面容,却仍低声抱怨张居正说:“不是说了再不往来吗?怎么还要往这里跑?光天化日之下,竟不怕被厂卫的那帮狗腿子发现?”
    张居正得意地说:“柱乾兄,愚弟可是奉旨来的,谁敢干涉!”接着,他关切地问道:“许久未曾拜望,两位兄台一切可好?”
    何心隐忙摆手阻止了他:“快进去说话。”
    原来,张居正与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虽说表面上已经割袍断义,再不往来,其实却并非如此。三人因政见不同,自徐州分道扬镳,但那番夙夜长谈之时曾立誓今生永不相弃。嗣后,三人都是经过了好一番跌宕挫折,竟殊途同归于京师。但身份地位却大不相同,张居正成为天子近臣,正大受皇上宠信;何、初二人却背上了“逆党余孽”之名,受到了朝野上下的排挤和冷落,两人担心影响张居正的仕途,就坚决不与他多来往。说起来,柳婉娘之事也无非是三位貌离神合的朋友作戏的由头而已。
    这当然不是正人君子的处世之道,更伤害了痴心一片的柳婉娘,但生逢乱世,又不幸卷入了江南叛乱那样的奇惨祸变之中,三位年轻士子也是身不由己——别的不说,何、初二人因为身份特殊,早就引起了厂卫暗探的密切关注,在他们搬进皇上赐给的这处居所的当日,街口南货铺的老板就换了人。初幼嘉豪富公子出身,对此懵懵懂懂;何心隐却是机敏狡黠之人,加之心学门徒讲究知行合一,为探究致良知之真谛,他这些年里走南闯北历练心志,三教九流都有来往,黑白两道结交不少,对于世事的认知、人心之险恶,无疑比寻常埋首书斋的士人学子更为清楚,略一试探便知道那个老板绝非善辈。情势如此险峻,也不由得他们不多长几个心眼。可叹可悲,概因厂卫之人对于朝野士林忠贞之士尚且存有疑心,更遑论他们这样有“谋逆前科”且“劣迹斑斑”之人!
    进了内室,张居正见屋里并无一人,便问道:“家中还未置办仆役吗?”
    何心隐笑道:“呵呵,门口时常蹲只大黄狗,吓得一般人都不敢登门,莫非还要引狼入室不成?”
    “那么,两位嫂夫人呢?”
    “她们去——”初幼嘉正要说话,何心隐抢过了话头:“她们都去庙里进香去了。”
    说是去庙里进香,定是去看望已皈依佛门的柳婉娘了。张居正感谢何心隐给他留面子,不在他的跟前提起此事。但他高兴地说:“婉娘还是戴发修行,尚未落发吧?拜托两位嫂夫人代愚弟转告她一声:秦淮河畔、桃叶渡口之约,居正永生不忘。而且,请她放心,这样不能相见,只能遥寄相思的苦日子,也快要到头了!”
    “哦?”初幼嘉已欣喜地问道:“怎么?令尊令堂松口了?”
    张居正摇头晃脑地说:“非也,非也!”
    初幼嘉又追问道:“莫非你竟决意要辞官不做,携美泛舟五湖,逍遥余生了?”
    张居正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色:“浩荡天恩尚未报之于万一,愚弟安敢做归隐林泉之想?皇上圣明,已决意在适当的时候为乐户人家开脱贱籍了!”
    何心隐闪过一丝疑惑之色:“皇上真这么说?”
    “出之圣口,入得弟耳,还能有假?”
    初幼嘉双掌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这可是一份天大的功德啊!”
    毕竟比他二人更通达世事,何心隐也就没有他们那么乐观,说:“问题不在贱籍不贱籍,自从逃到京城,蒙皇上恩典,媚娘、翘翠和婉娘三人的贱籍早就脱了,令尊令堂还是不同意,又如之奈何?”
    张居正自信满满地说:“前日接到贱内的信,已是首肯了此事,又有子美兄这榜样在前,愚弟正准备好好写封信,与家严家慈理论一番。”
    初幼嘉与他是同乡,对他家中情况知之甚详,犹豫着说:“弟妹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同意你纳妾之举倒在情理之中。惟是令尊令堂一向惜名,要求得他们同意断非易事。”说着,他苦笑一声:“你也休拿我做挡箭牌,我已是弃国弃家、声名狼籍之人,提说我的名字,令尊令堂只怕还更要生气。”
    “弃国弃家、声名狼籍?”张居正笑道:“待你进士及第的喜报送至江陵,我看谁还敢说你‘弃国弃家、声名狼籍’?”
    “进士及第?”初幼嘉还是苦笑着说:“我早已与柱乾兄相约,今生再不入科场了,你又何必以此相讥。”
    “若是皇上钦命,非要让你应试呢?”张居正说:“两位兄台是简在帝心之人,人尽皆知,不必小弟细说。惟是你们却不知道,皇上更对你们青眼有加,赞许颇多。”
    何心隐淡淡地说:“圣恩浩荡,却不外乎是因我等还算迷途知泛,弃暗投明而已。当初皇上为收天下士心,不以谋逆罪我,如今天下太平,子美兄和我于皇上还有何用?”
    “柱乾兄!”张居正突然发怒了:“你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以此不臣之心猜测皇上!你可知道,增开时务科之举措,倒有一大半是你的建言之功!”
    “寓居京师,忝为太学士,愚兄连一篇文章都没有做过,若非愚兄入国子监是皇上钦命,只怕早就被祭酒、司业扫地出门了,你却要说这等话……”
    “你可知道皇上当日是如何与内阁辅臣论开时务科的?这本是朝廷机要之事,不可为外人道也,但你一再误会皇上,愚弟也就只好有违国家律法、朝廷规制。”张居正激动地站了起来,扬声说:“当世所谓之儒者,多有二病,一曰穷理而不博学;二曰闻道而不为善。至于科举之士,为了挣得功名,一年到头只知舞弄八股,此外万事皆是懵然不知;再者彼一心所望着,无非‘利禄’二字,又怎会有心思博学深造,悉心钻研经学理学?这正是皇上与内阁辅臣纵论科举之弊时的原话,柱乾兄可否觉得似曾听说过?”
    何心隐疑惑地说:“你说的不错,愚兄是觉得耳熟,可想不起来是何时听何人说过?”
    “呵呵,”张居正笑道:“自家说过的话却不记得了,这不是你在南京至徐州的船上,对愚弟和子美兄说过的吗?”
    “对对对,太岳这么一说,愚弟也想起来了。不过,”初幼嘉说:“似乎又与柱乾兄说的不大一致……”
    “不错,皇上略做了一些改动。”张居正感慨地说:“皇上虽于柱乾兄之宏论不过改了其中寥寥数语而已,但柱乾兄只论教书做学问,皇上却将之引申至国家抡才朝廷取贤这一治政根本大计,无疑又比柱乾兄立意高远,实不可以道里计之。”
    何心隐喃喃地说:“皇上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
    “皇上圣明啊!”由衷地颂圣之后,何心隐又埋怨张居正:“好你个张太岳,我拿你当朋友,在你面前畅所欲言。你却不该把我那些书生之气的话拿去玷污天听、亵渎圣聪!”
    “你道自己是书生之气,皇上却拿你当社稷之臣,早就在暗中关照于你了。”张居正说:“索性愚弟再犯一次规制,你可知道令师临川史公缘何能脱罪归里?”
    原来,何心隐的恩师史梦泽,因既是益逆朱厚烨的王府长史,又是伪明政权的正二品挂礼部尚书衔翰林院掌院学士,可谓逆案一等要犯,三法司论罪定谳为夷三族,报至御前,朱厚熜批曰:“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迂腐书生,空谈误国。惟其有才,朕不忍伤国朝斯文元气,姑且容之,到国子监教书去。”这本已是浩荡天恩,谁知道史梦泽竟不领情,要求跟随被远适海外的益逆朱厚烨而去。扬帆海外风高浪大,老人家这一去断然有去无回,可即便这样,三法司也不愿意便宜了这个逆贼,更不敢让他留在谋逆藩王身边继续出谋划策、祸乱家邦,便又上奏御前,仍要将他明正典刑。朱厚熜哭笑不得,又批曰:“迂腐书生冒傻气,何必与他计较。年高老迈,不堪舟车之苦,许其管领山林,另择子弟门徒侍奉旧主。”这才免除了史梦泽的杀身之祸。
    听完了张居正的这一席话,又仔细问了今日御前奏对的详情,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无不感怀圣恩,对于张居正奉旨来劝说他们应试制科的提议,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如此轻松地完成了皇上的考验,张居正也非常高兴,便说:“此制科名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不限题目,由皇上亲自主持,只要应试士子所提策论能切中时弊,确系合理可行即可。一言以蔽之,皇上十分看重今次制科,言称不但要为国家选拔有用之才,还要能集思广益,求得治国理政之良策。如今皇上最为关心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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