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夜谒首辅
何心隐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太岳,你的好意愚兄心领了。既然愚兄与子美决意要应试制科,无论中与不中,都该直书胸臆,将管窥之见献于圣主明君。”
初幼嘉怕张居正尴尬,便笑着说:“太岳,你已违背两次大明律法、国朝规制,所谓事不过三,柱乾兄和愚兄可不敢再让你一犯再犯啊!”
张居正原本是想把皇上最关心的要务说与两位朋友,好让他们的应试策论能契合圣心,一举中式。一番好意却被两人断然拒绝,他的心中隐隐有些不快,勉强笑道:“是愚弟孟浪了,依两位兄台之大才,断无不中之理。愚弟便等着听两位兄台高中魁首的喜报了!”
送张居正出门之时,何心隐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恳切地说:“太岳,愚兄与子美毕竟是逆案中人,即便能中式出仕,只怕终也难为官场士林所容,你如今侍奉御前,前程不可限量,还是少与我等来往为好。还有,你与柳姑娘秦淮河畔、桃叶渡口之约,先不必与令尊令堂提说,免得家室失和,成为别有用心之人攻讦你的话柄。至于柳姑娘那边,愚兄会让媚娘去劝她再耐心多等上一时……”
“这……柱乾兄的意思,愚弟自是明白。只是……”张居正长叹一声:“愚弟失约背盟,实在是有负于心啊……”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更何况,”何心隐笑道:“皇上如此看重于你,又已知你的苦衷,迟早会再过问此事,到了那时再风风光光地奉旨将柳姑娘娶进家门也就是了。”
张居正摇头叹道:“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能偶尔提及一次已是有辱圣望。又岂敢奢求皇上下旨?”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愚兄毕竟比你痴长了几岁,你且信我一次好了。”何心隐握着张居正的手用力地摇了一摇:“记住,你我已割袍断义,不必再来往了!”
张居正将另一只手也加了上去:“柱乾兄,保重!”
告别了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张居正并没有返回自己的寓所,而是安步当车,来到了位于纱帽胡同的内阁首辅严嵩的府邸。
到底是相府的气派,严府当街的大门楼十分宽敞,高高的五级台阶,朱漆的四扇大门,都是位极人臣的规制。但是,与当年夏言府邸终日门庭若市、门厅轿马无数的景象不同,严嵩府门外并未停有轿马仪仗,四扇大门都紧闭着,只有门口那两只高高挂着的写有“严府”字样的大灯笼,在渐起的夜风中微微摇曳。
张居正知道,这可不是严嵩洁身自好,不受私谒的缘故,而是因为自从复入内阁,尤其是升任首辅以来,严嵩就时常在内阁值宿,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趟。那些有心要走首辅门子的官员闭门羹吃多了,也就渐渐的不来了。
其实,张居正既疏于交游,又没有机会看到厂卫密探每日呈报给皇上御览的仿单,因而也就不知道,就在严府的背后,还有一个小院,门开在偏僻的胡同里,那是严嵩之子、大理寺丞严世蕃的别院。那里的热闹程度,一点也不亚于当年夏言柄国之时的相府。自然,那里也是厂卫密切监控的重点,每日都有哪些人造访,所为何事,行贿几何,朱厚熜都了如指掌,严嵩上呈的条陈奏议该允的允,该驳的驳,他心里自然有数。这样做,不但不伤朝堂和睦之大局,还能确保朝政牢牢地把握在自己的手中,更让严嵩觉得皇上圣心远谟明见万里,从而诚惶诚恐柔媚事君,丝毫也不敢生窃权擅政、夺天家威福自用之心。水至清则无鱼,既然能一举三得,又何乐而不为?
犹豫了一下,张居正走上台阶,轻轻叩响了严府的大门,同时心里对自己说:真正的考验这才刚刚开始啊!
原来,朱厚熜命张居正劝说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应试制科,作为对张居正的考验。张居正提出了一个难题:应试制科与应试时务科一样,该由朝廷三品以上大员或外省封疆大吏举荐,即便他能说服何、初二人应试,他们也找不到举荐之人。朱厚熜笑道:“既是考验,这点事情也由你去办。不过,朕可把话跟你说清楚,可不许打着朕的旗号狐假虎威啊!”张居正踌躇了许久,最后决定找当朝首辅严嵩想想办法。
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论说湖广籍京官很多,也有不少位居三品以上的大员。不过,张居正进京之时还身在逆案之中,那些人惟恐惹上麻烦,对他避之不及;过不多时,他却又突然被皇上简拔至御前行走,那些人赶紧过来认他这个小老乡,不但许多诸如饮宴、聚会之类的同乡联谊活动定要他出席,就连小妾做个生日也要请他“务必赏光过府一叙”。可是,张居正早已看透了人情如水,世态炎凉,加之恩师徐阶屡屡告诫他,身在机枢密勿之地,一定不能与外官多有来往,免得招惹是非,对那些宴请一概谢绝。那些大员们屈尊降贵去结识他这么一个还没有实授官职的庶吉士,已经觉得自降身价,有失身份,见他如此矫情,谁还会不顾颜面去拿自己的热脸贴这个“幸进小子”的冷屁股,久而久之,也都不再与他来往。往常并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如今遇事才知道,自己竟找不到一个能帮忙之人!
不过,他也知道,即便平日与那些同乡的当道大僚打得火热,提说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之事,只怕也无人敢应承此事。别的不说,就冲终日守在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家门口的厂卫番子暗探,任他说破了天,也无人愿淌这汪浑水。
张居正思前想后,觉得大概也只有内阁辅臣能不惧怕厂卫势力。可是,内阁四大阁员之中,李阁老和马阁老是夏阁老的人,从当初举子罢考到后来的江南叛乱,矛头无不指向当时柄国执政的夏阁老,李阁老和马阁老如今见到他这个天子近臣仍是一副冷冰冰的表情拒人于千里之外,他如何开得了口去求人家举荐两案要犯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恩师徐阶就更不用提了,为人最是谨小慎微,连他与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交往都严厉反对,若是恳请恩师举荐他们应试制科,只怕当时就要赶他出府。那么,唯一剩下的,也只有当朝首辅严嵩一人而已,严嵩与他地位悬殊,平日没有什么往来,但时常能在御前见面,见面也还客气,即便不答应,大概也不会伤他的面子。因此,张居正专门挑了一个严嵩回家,恩师徐阶在内阁当值的日子,硬着头皮来到了严府关说此事。
严府的门房应声出来了,见是一张陌生的、年轻的面孔,当即就冷下了脸,官腔十足地问道:“你是谁?找老爷还是太老爷?”
张居正忙拱手施礼:“在下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特来拜望首辅大人,烦请小哥代为通禀。”
庶吉士有“储相”之称,六部九卿见了也是客气有加,可张居正报出名头,根本没能使严府门房将面容和语气缓和下来:“我家太老爷向来不受私谒,有事到内阁说话。贵驾请回吧。”
张居正心中隐隐生出一丝怒气:人常说相府家人七品官,看严府门房的架势,三品都不止!但有求于人,也只好礼贤下士,他忙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块约莫五两重的银锭,拢在手里递了过去:“在下确有要事要面谒首辅大人,烦请小哥代为通禀一声。”
张居正尚且要稍加掩饰,可那个门房却毫不在乎地将银子掂了掂,大概是觉得分量不轻,这才缓和了面容:“这个时辰,我家太老爷都在书房读书,照例不见客的……”
听他话语有所松动,张居正忙从袍袖之中又掏出一块银锭:“只求通禀一声,若是首辅大人不见,在下自会离去,断不敢难为小哥。”
“行,看你还算诚挚,我就为你通禀。候着吧!”
严府的门关上了,张居正感慨万千:平日御前议事,严嵩尽管不似李阁老、马阁老那样风骨刚直,但论行政之能,仍不失为一位能臣良相。但古人云“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子视其所友。”严府区区一个杂役门房尚且如此仗势骄矜凌人,推及本人,则也可略见一斑。这一点,就可以看出其人操守德行比不得治家甚严的恩师……
正在想着,突然门那边响起了一声爽朗的笑声:“哎呀呀,不知竟是张兄大驾光降,有失远迎,祈望见谅,祈望见谅!”
话音未落,严府紧闭的大门突然全开了,一队锦衣绣袍的年轻丫鬟打着灯笼,从门庭至天井排成两路,将偌大的门庭和宽敞的天井照的亮如白昼,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正笑着站在大门的正中,正是严嵩之子严世蕃。lH&北京爱书RFu
张居正微微有些诧异:大明以礼治国,官场中人更是一举手一投足都要讲究个礼仪法度,严世蕃既然大开中门,摆出这样的阵势来迎接他,却并没有换上会客的大服,而是还穿着一身居家的葛布棉袍,这显然不是轻慢,而是一种特别的优待了。lrn北京_爱书uAT
严世蕃是正四品大理寺丞,张居正还是一个没有品秩的庶吉士,照国朝礼仪规制,张居正该行跪拜之礼,但这里是严家私邸,私邸可不必受此限制,全凭个人意愿。若是其他官员前来拜谒首辅,并得到这样的礼遇,兴许激动之余膝盖一软也就跪了,张居正却不肯屈膝,深深一揖在地:“晚生张居正见过严大人。”
严世蕃疾步奔出门,伸手将张居正扶起:“张兄不必多礼。快快请进。”说着,携着他的手,就将他引入门里。
如此亲密的举动,只合在知交好友之中,张居正只和严世蕃在朝堂或御前有过数面之缘,不免觉得这样有些别扭,但论年齿、论品秩,他都不能与严世蕃相比,所以也不敢挣脱他的手。
刚踏进门内,张居正就见门庭边上还跪着一个人,定睛一看,正是方才那个高傲无比的门房。不用说,定是严世蕃恼怒他将张居正这个天子近臣、官场新贵拒之门外,要当面责罚他给张居正消气!
张居正立刻惶恐地说:“严大人,这——”
第二十二章礼遇有加
严世蕃收敛的脸上的笑容,恶狠狠地说:“这个天杀的狗才,张兄这样的贵客登门,竟也敢挡驾,若不重责,岂不令张兄笑我严家没有规矩!”
张居正忙说:“严大人言重了!晚生岂敢做如斯之想。恰恰相反,首辅大人向来不受私谒,才有贵府纲纪这般忠于职守,晚生钦佩之至!”
严世蕃大概是没有想到张居正将话说得这么动听,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重新堆满了笑容,称呼也改了过来:“哦,依太岳兄的身份德望,自不会与这等低贱下人计较,倒是世蕃多事了!”说着,他冲着那位门房喝道:“天杀的狗才,还不快谢过张大人!”
那位门房赶紧拼命地叩头:“谢谢张大人,谢谢张大人!”
张居正慌忙挣脱了严世蕃的手,深深一揖在地:“居正尚未实授官职,严大人此说,居正断不敢受。”
严世蕃伸手将张居正搀扶了起来:“太岳兄虽未实授官职,却是我大明官场人人景仰的储相,受得的,受得的。”
张居正突然感觉到严世蕃将两块沉甸甸的东西塞进了自己的手里,想必是自己方才用以行贿门房的银锭,也不言声悄悄塞回自己袍袖之中。
严世蕃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了:“十冬腊月,晚来风寒,不若请太岳兄随世蕃入内说话。太岳兄,请!”
张居正也跟着他伸手:“严大人,请!”
穿过了宽敞的天井,是高大的厅堂。厅堂后面回廊曲折,门户重重,不仅恢宏幽深,而且雕栏画柱,绣户绮窗,样样都美伦美奂,一路上躬身施礼的仆役都穿着绫罗绸缎,那些曲着身子道万福的侍妾丫鬟更是美艳绝伦,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好在张居正一直侍奉御前,见惯了大内的雍容大气,总算是没有被这样的架势给骇住。nUEbeijing爱书1;q
兴许是听门房禀报张居正有事要面谒严嵩,严世蕃并没有将他请至客厅用茶叙话,而是由那一队丫鬟提灯引路,径直带他穿过长长的游廊,来到了严府后面的一个独立的小庭院里。
前院四处亮着灯,走廊里也每隔几十步就点着一支牛油巨烛,照得整个院落亮如白昼,这里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到了此处,那一队丫鬟反而停住了脚步,严世蕃伸手接过一只灯笼,那些丫鬟们便悄无声息地道了一个万福,退到了前院。
严世蕃那洪亮的嗓门也刻意压低了:“此处是家父的书房,家父一直居于此处。”
书房相见,已是关系密切、熟不拘礼的门生故吏才有的荣耀,张居正诚惶诚恐,正要说些感激的话,却又听到严世蕃压低嗓子说:“家父生性不喜奢华,更不喜人多嘈杂,请太岳兄随我进来便是。”
不用他解说,张居正已注意到,这个庭院的风格与前院迥乎不同,并没有丝毫的装饰之物,也没有象其他公侯卿相府邸开辟有花圃,种植着奇花异草,而是辟出一块空地,虽说在微弱的灯光映照下看不清楚种什么,但看那开出的条条地垄,显然是用来种菜的。张居正此前早就闻说严嵩府邸辟有菜园,严嵩只食自家所产的菜蔬,到了此处方知传言不谬。
庭院不大,只走得十来步便到了一排三间平房门口,房中亮着灯,张居正连忙跪了下来:“晚生张居正叩见首辅大人。”
房中传来严嵩醇厚的声音:“是张太岳吗?快请进来。”
尽管有严世蕃在身旁打着手势让他径直进去,张居正还是坚持叩头之后,才起身跟着严世蕃走进房中。
庭院已是十分简朴,室内布置的更是出奇的典雅,靠墙满架图书之外,只有一张躺椅,一张书案,几把椅子;书案上除了笔墨纸砚之外,并无任何珍奇玩好之类的摆设。墙壁上也只是在正中一面挂了一幅画,画上一位老者头戴斗笠,脚穿木屐,一副世外之人的神气,看那眉宇神情,画中之人显然便是严嵩。室内唯一的奢侈之物,或许就是屋子中间那只偌大的铜盆了,那也只不过是因为其中燃烧的是皇上御赐的寸长银炭,看不到一丝火光,更闻不到一丝烟火之气,室内却春意融融,使人进了这里,便浑然忘却了屋外竟是数九寒天。说起来,若非如此,张居正还以为这里居住的不过是一个乡村学究。
张居正是第一次进入严嵩的书房,看了庭院的布置,已知道这里定然不会华美讲究,但他还是没有想到,堂堂当朝首辅的读书休憩之地,竟是这样的简朴,甚至还有几分寒怆,脸上不禁露出了惊讶之色,一时竟忘了给已经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从书案之后的躺椅上起身迎接他的严嵩行礼。
似乎所有第一次到这里来的人都有这样的反应,严嵩并不生气,微微笑道:“太岳想必是以老朽这书室简陋过甚为怪了?”
张居正猛然回过神来,慌忙跪了下来,叩头下拜:“晚生不知首辅大人克己俭朴一至于斯,以致心乱神迷,竟忘了向首辅大人请安问候,失礼之处,祈望见谅!”
严嵩笑道:“这是私邸,又是老朽的书室,太岳且不必拘礼,更无须以官职相称。东楼,给太岳奉茶。”
“晚生岂敢劳动严大人大驾……”张居正想要推辞,却又不知该怎么说,因为这里并无丫鬟仆役伺候,总不成让当朝首辅给他奉茶吧!
张居正诚惶诚恐地弯腰在地,双手领受了朝廷四品大员奉上的茶,被严嵩客气地指着坐到了身旁的那把椅子上。严嵩自己又半靠半坐在了躺椅之上,严世蕃立刻拿过旁边那条粗布薄被,半跪着盖在了他的腿上。
张居正心中涌出一股暖流:好一副父慈子孝图!而且,象这样随意的举动,向来不便在外人面前展示,严嵩父子如此,想必是将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以亲近的后生晚辈,因而才会这样当面毫不掩饰起居小节吧!
自己上门求见,又是求人办事,理应说些恭维奉承的话来挑起话头,打开局面,但因为年齿、地位都十分悬殊,首辅大人不开口发问,张居正也不敢主动说话。,只得尴尬地侧身虚坐在那里。
幸好严嵩并没有让他等待很久,又拾起了方才的话题:“太岳想必是以老朽这书室简陋过甚为怪了?”
张居正慌忙起身站起,垂首应道:“晚生岂敢做如斯之想。古人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处有诗书,更有首辅大人这样天下属望的德馨之士,又何陋之有……”
“呵呵,老朽不过惜福养身,生性不喜奢华而已,太岳谬赞,老朽愧不敢当啊!且安坐着说话。”严嵩看着张居正,直到他又把半个屁股轻轻落在椅子上之后,才继续说道:“不过,还不仅是如此,这里面还有一个道理——正德初年,刘阉窃权,八虎为祸,内阁也是焦芳擅政,多援引北人以为羽翼,而南人多被弃用,其中更以江西人为甚。我既不愿与阉党同流合污,亦不能见容于柄国权贵,只好托病请辞,退隐归里,在家乡的钤山结庐而居,以诗文自娱。当日所居之草庐,比这里还要简陋许多,一方斗室,两椅一桌而已。不过说来也怪,偏是这样的陋室中,我反而万虑俱洗,胸无杂念,每夕夜深人静之时,灯前独坐,展书捧卷,便觉飘飘然如神游八荒;握笔展纸之际,亦不复有阻滞之感。由此我悟出一个道理,眼前锦绣珠翠之气太盛,便会窒碍了心头的空灵之气,无论读书作文,都难有所成。”
“首辅大人说的是。”张居正叹道:“首辅大人避居钤山堂,锐意名山大川,揽胜寻幽,更潜心诗学,著述丰富,自此名满天下,以公辅望归之。晚生少小之时便曾拜读故忠肃杨公批选的首辅大人《钤山诗选》,深得盛唐大家之意,遣字凝练,立意深远,令晚生不胜心折之至……”
“哦?劣作竟也曾辱太岳法眼?”严嵩的眼睛骤然闪出一丝精光:“不知太岳觉得尚有可看之作?”
“首首都是绝妙好辞、高华俊爽的传世之作,不过,晚生尤喜《雪霁登钤山》一阙……”说着,张居正起身,举步慢吟道:“‘千峰积瑶素,寰宇映空明。仙人好赤脚……”
严嵩又眯起了眼睛,手却微微颤抖,分明是指节在配合着张居正吟哦的节奏,轻叩着躺椅的扶手。
“‘……永夜山中宿,山泉松涧鸣。’”张居正把这首《雪霁登钤山》吟诵完毕之后,顿住脚步,似乎还意犹未尽地感慨道:“这等秀丽清警、风雅绝代之作,纯乎唐音,非是避世出尘之高洁雅士,断然做不出来……”
大概是张居正的话正搔到严嵩的心痒之处,他微微坐直了身子,眼角也浮现出笑颜,却摇头叹道:“纯乎唐音?又谈何容易啊!只‘雄浑高华’四字,老朽便是学足一生,也不敢企望达到那样的境界。太岳如此推许,老朽愧不敢当……”
张居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又听到严嵩说:“不过,‘避世出尘’四字,倒真是说中了老朽平生之夙愿。唉!也只太岳这样的夫子,才能领会老朽这一点读书人的痴念。犬子东楼顽劣不学,是不会明白这个的……”
张居正热烈地反驳道:“首辅大人的话,在下万难苟同。读书作文有否成就,惟其本心而已。在下倒是觉得,如严大人这般身处温柔乡而不堕英雄志之人,亦能称之为大丈夫……”
张居正这样说,当然有溜须拍马的意思,但严世蕃正在场,大概他也只能这么说。严嵩淡淡一笑,转移了话题,指着放在书案上的那卷书,说:“近日老朽又重读老庄二经。老庄二经,历代注者甚多。敢问太岳一句,当以何人为佳?”ZHn北京爱书l|Y
这是在考究自己的学业了,张居正躬身答道:“回禀首辅大人,晚生浅见,注道德经者,无过王弼;注南华经者,无过郭象。”
严嵩点点头,显然是对这个回答比较满意。张居正稍稍松了一口气,却见严嵩那道长长的寿眉一挑:“闻说你有事要面谒老朽,恳请明示。”
第二十三章有求必应
打定主意来求人,事到临头却张不开口了。张居正尴尬地站了起来,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严嵩微微一笑:“那么,老朽就冒昧猜度,可是为你那两位朋友应试制科一事而来?”
张居正浑身一震,不顾礼仪地抬起头看着严嵩:“首辅大人……”
严嵩又淳厚地笑了:“太岳不必惊恐。老朽自度还有几分识人之明,料想你张太岳也不是那种为着自家之事张口求人之人,呵呵,看来老朽没有猜错。”
既然已被严嵩说破,张居正也不再装假,忙躬身施礼:“何、初二人虽迂阔,尚有几分可用之才,居正不忍见其埋没草野而不能为国所用,故冒昧前来,祈望首辅大人俯允。”
严嵩沉吟着说:“老朽记得他二人并未被削去举人功名;皇上又曾有恩旨,准允他二人入国子监为监生,无论从何而论,当也有应会试大比的资格,缘何要去应制科?”
张居正垂首应道:“回禀首辅大人,何、初二人年少无知,为奸邪所惑,曾有附逆之情事,其后虽迷途知返,并辱蒙圣恩,忝为太学士,却不能见容于朝臣。晚生担心会试阅卷之官心存成见,埋没了他二人的文章,以致他二人为社稷效力以报君恩、赎旧过之机又迟了三年。舍本逐末,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严嵩寿眉又是一挑:“应试制科为何便是舍本逐末?同为国家抡才大典,制科还由皇上亲自主持,又怎能称之曰‘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原本是为了讨好科甲正途出身的首辅严嵩才那样说,见严嵩却又以此指责自己,忙跪了下来:“晚生出言无状,请首辅大人恕罪……”
严嵩摆摆手:“私友之间家居闲谈,也说不上什么罪不罪的,惟是你如今身份非同寻常,已为朝臣士林所侧目。你且要记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句话,说话行事一定要慎而又慎。老朽一点忠告,还望你能记住。”
张居正感动地说:“首辅大人教诲,晚生铭刻在心。”
严嵩淡淡地说:“教诲不敢。不过是念你年轻,惜你有才,怕你不察世事人情,遭厄蹉跌而已。听说你拒纳一位秦淮女史,那个何心隐和初幼嘉便骂你无情无义,还与你割袍断义,此事当真?”
张居正羞红了脸,嗫嚅着应道:“回禀首辅大人,确有此事……”
“人不风流枉少年,章台走马、秦楼寻芳也是你这等才子风雅之事。难能可贵的是,你能幡然悔悟,闻过即改,尽得圣人‘收放心’之要意,又何愧之有啊!”说着,严嵩又转头看着一直陪坐在身边的严世蕃,摇头叹道:“温柔乡乃是英雄冢,这个道理老朽与犬子东楼说过多次,可惜他还是不能明白,一妻二妾尚不知足,还闹着要再讨第四房小妻。儿子年岁大了,当爹的想管也管不了了,老朽只得辟屋另居,求个眼不见为净。只论此节,他便无法与你张太岳比类!”
官场中人、乃至京城百姓人尽皆知,严嵩一向不好女色,与结发妻子欧阳氏几十年相濡以沫,恩爱情笃;可他的儿子严世蕃偏生是个色中饿鬼,不单是严嵩说的一妻二妾,家中蓄养了那么多的艳姬美婢,不用说都是他的口中美食,至于流连秦楼楚观,眠花宿柳更是家常便饭,时常被一些纠察风纪的风宪言官、巡城御史告了上去。但因他是当朝首辅的公子,又是朝廷四品大员,这些私德小节也就没有人深究。
不过,严嵩自曝家丑,严世蕃又在场,张居正怎敢随意置喙,臧否是非?只得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应声。
好在严嵩也只是点到为止,话锋一转:“既他二人已与你割袍断义,缘何还要为他们之事奔走说项?”
“回禀首辅大人,居正不才,辱蒙圣恩,无以为报,惟尽一份心力为朝廷广纳贤才而已。”
严嵩深深地看了张居正一眼,叹道:“难得你如此开明豁达,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老朽若是拒绝,岂不误国误君?”
这么爽快就答应了,张居正喜出望外,深深地长揖在地:“首辅大人提携后进之高风亮节,在下没齿难忘……”
“太岳这么说,便折杀老朽了!佐君治政,其中最为紧要者,不过用人、干事两途而已。举荐贤能,老朽职责所系,更义不容辞。”严嵩说:“不过,何、初二人毕竟曾名列钦案,朝野上下无不视其为逆迹昭著之人,老朽冒天下之大不韪举荐他二人应试制科,太岳你该如何谢我?”
张居正万万没有想到,身为当朝首辅的严嵩竟然这样毫无廉耻地当面提条件,做出这样不但有违大明律令、朝廷规制,更为朝臣士林所不齿的公行索贿之情事。他的脑袋顿时“轰”地一下,当场就要拂袖而去。但围山九仞,他不愿意就此功亏一篑,也想知道这个首辅大人到底能无耻到何等的地步,便垂下眼帘,说:“晚生愚钝,恳请首辅大人明示。”
兴许是看穿了张居正的心思,严嵩笑眯眯地说:“呵呵,书生雅谈,若是提说什么金银财帛、珍玩珠玉,岂不太俗?有道是秀才人情纸半张,老朽闻说太岳少小便有捷才,工诗善文,堪称国朝年轻一辈中的翘楚人物。元日将至,群臣照例要向皇上敬献贺表贺诗。老朽想请太岳代劳,不知太岳可否应允?”
原来,每年“三节一寿”,即春节、端午、中秋三节和皇上的寿辰万寿节,群臣都要向皇上敬献贺表贺诗,歌功颂德,以示普天同庆。做这种人人悉心钻研了许多年的台阁体的诗文,对于科甲出身的朝臣来说倒不算什么难事,可是,满朝文武一同来做这样格调一致的命题作文,要想出类拔萃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便是严嵩这样的当世诗文名家,也不敢保证一定能够写出皇上喜欢、群臣叹服的名篇佳作。甚至,对于他们这些位高权重、政务缠身的内阁学士、朝廷重臣来说,当初的那点才情诗兴,早就被磨灭于两京一十三省每天雪片一样飞来的奏章公文之中,哪有什么闲情雅致吟风弄月,雕文琢字?但是,此事关系到对皇上忠不忠心的大是大非,既不能敷衍了事,更不能拒不敬献,许多当朝大僚就拜托或指示翰林院的那些终日无所事事,醉心于辞章歌赋之学的翰林词臣们捉刀代笔。这已是国朝一个公开的秘密,那些被荣膺选中为某位朝廷肱股重臣代撰诗文的翰林词臣无不觉得十分光彩,皇上也不会较这个真。
可是,面对这天大的荣耀,张居正却大惊失色,诚惶诚恐地说:“这……这……首辅大人诗文冠绝当代,晚生能懂得平仄对仗、词章之学,乃是拜首辅大人《钤山诗选》所赐,又怎敢班门弄斧,贻笑大方……”
张居正这话倒不是阿谀奉承严嵩,实在是发自内心:明朝取士以明经,但馆选才学优异者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却是以诗文辞藻之高下确定。严嵩于弘治十八年考中进士之后参加馆选,便是以一首《雨后观芍药诗》中选而成为“储相”。庶吉士在翰林院的学习,也以诗文为主,终日钻研唐音、李杜诗,每月须交“诗文各一篇,第其高下,俱揭帖,开列名氏”,而严嵩在如此激烈的竞争环境之中,也能出类拔萃,时人李梦阳就曾说过:“如今词章之学,翰林诸公,严惟中为最。”潜居钤山八年之间,他以诗文自娱,更被时人赞之曰:“严介老之诗,秀丽清警,近代名家,鲜有能出其右者。”也就是说,张居正尚未出生之时,严嵩便已名满天下,名篇佳作传诵一时。因此,对于严嵩命他代做制诗的要求,张居正半是激动,半是惶恐,根本不敢应承下来。
见张居正有意推辞,一直恭顺地陪坐在父亲膝前的严世蕃帮腔说道:“太岳,家父曾任南北两京国子监祭酒,又掌过南北两京的翰林院,门下词章出众者俯拾皆是,为何偏偏要找你代劳?还不是看你是可造之才,有心要替你扬名。你可莫要辜负了家父的这番美意啊!”
严世蕃的话虽说不大中听,但张居正知道,这也是实情——依严嵩的文名才望,此事传了开去,朝臣士林不会说严嵩做不出这样的制诗,只会说严嵩提携后进,给了他一个扬名的机会。因此,他抹去了头上的冷汗,嗫嚅着说:“严大人所言极是。惟是晚生才疏学浅,恐有辱首辅大人厚望……”
严嵩笑道:“太岳,你莫要听东楼乱嚼舌头,他粗鄙不文,懂得什么?你是夫子,老朽也不瞒你。实是因老朽年事已高,终日又是政务缠身,以致文思阻滞,不复有当年之雅兴,不得已才请人捉刀代笔,你就不必推辞了吧?”
听他说的那么恳切,张居正心头一热,脱口而出:“辱蒙首辅大人厚爱,晚生却之不恭,只好勉起其难,代首辅大人恭撰制诗……”
“那好,到时候就拜托太岳了。”严嵩拿起了案上的书卷:“太岳,古人云,倾盖如故。老朽最喜与你这样的年轻俊才交往,本想留下你做竟夜之谈。可惜如今老朽忝列台阁,你又在御前行走,过从太密恐招人物议,老朽就不留你了。东楼,代为父送太岳出门。”
张居正深深地俯身在地:“谢首辅大人!”
送张居正出府,严世蕃又拉着他的手说了半天的体己话,还非要用严府的仪仗送他回家。张居正慌忙辞谢,并且跪在门口,一直等到严世蕃入内,命人关上府门之后,才敢起身。
回到家中,张居正才发现,严世蕃奉还给他的那两锭“门敬”,不是他给门房的银子,而是两块黄澄澄的金元宝,再联想到在严嵩书房的一席对话,顿时心中一凛,知道今日之行或许已铸成大错了……
第二十四章深谋远虑
严世蕃回到书房,就听到仰靠在躺椅上的父亲问道:“东楼,你觉得此子如何?”
严世蕃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了严嵩的脚下,帮父亲脱去了便鞋,将父亲的脚抱在怀里,一边隔着布袜按摩着穴位,一边笑道:“以前儿子还以为这小子是走了狗屎运,今日一见,果然非是池中之物啊!”
严世蕃卓有才干,自视甚高,加之又是当朝宰相的独子,骄矜之气就难免很盛,在严嵩面前随意臧否人物,时常有“放眼天下,舍我其谁”的狂言,难得他这样高看别人,严嵩也来了兴趣,放下了手中的书卷:“且说来听听。”
“举凡有才之士,莫不有几分持才傲物的臭脾气,此子身为天子近臣,却不骄矜自傲,受到我家门房刁难,他双手奉上门敬;儿子奉还贿银,他又不动声色地收下;及至前庭,看着我家那样奢华,他似乎羡慕不已,却又不露形迹;到了此处,下跪磕头,礼数一点也不缺,与爹说话,也能泰然自若,这些已实属难得。最难得的是,他本是徐阶那个老滑头的人,为了举荐自己的那两个逆党朋友应试制科,却求到爹的门下,可见此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此机心手段,实非寻常幸进之人可比……”
分析完毕,严世蕃意犹未尽地加了一句:“除了面皮还略微有些薄,求人办事不好张口之外,儿子竟挑不到他的错处。”
“说的是,他原本是修习理学,时下又随徐阁老研习阳明心学,可谓一身而而博两家之长,国朝后进之士,无出其右者!”严嵩也感慨道:“此子随徐阁老习学阳明心学只一年,便能勘悟‘身无外物’之真谛,不愧是当世罕有之才,皇上真有识人之慧眼!”
“如此英才,竟先被徐阶那个滑头罗致门下,不能为爹所用,实在可惜!”严世蕃突然倾过了身子,恶狠狠地说:“爹,既然此子非我所能用,不若就将他除去,永绝后患!”
严嵩一哂:“说得轻巧!打狗还要看主人,他既已列入徐阶门墙,徐阶又与为父同在内阁,朝夕共事,如何能拿人家的得意门生开刀?”
“爹又在考儿子了。”严世蕃笑道:“爹若不是为要除此后患,为何要他代为恭撰制诗?”
严嵩正色问道:“你这是何意?”
“举荐他那两位逆迹昭著的朋友应试制科,已将夏言一党得罪到了死处;代爹恭撰制诗,岂不让徐阶那个老滑头以为他竟有改换门庭之心?到时候,一边往死里踩他,一边又不帮他,只要爹袖手旁观,任他有通天大才,只怕也是在劫难逃!”
“既是国朝有用之才,你却又怎知为父便会袖手旁观?”
听出父亲话语之中颇有赞许和回护张居正之意,严世蕃急了:“爹!他这般年岁,却有这般修为城府,日后不为能臣,必为大奸!为了朝廷,为了皇上,爹也不能心存姑息之念!”
严嵩叹道:“就是为了朝廷,更是为了皇上,为父才不能袖手旁观!他是简在帝心之人,又时常侍奉御前,皇上对他的文墨之能也颇多赞许。为父不能以诛心之论毁掉一个可造之才!”
严世蕃张张嘴,还要分辩,却听严嵩又说:“你把今日之事草具一疏,奏报皇上,要旨有二:张居正为国举贤之心可嘉;关说人情之事则不可不察。恳请皇上命其退出机枢密勿之地,仍回翰林院为庶吉士,安心钻研朝章国典,储才养望,日后为朝廷所大用。”
“这……”严世蕃被父亲变化莫测的举动弄糊涂了:“爹的意思是——”
“张居正如今朝夕侍奉御前,他既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求为父举荐他那两位朋友,又焉知便不是奉有圣命?你莫要忘了,皇上对何、初二人也颇有回护之意,原本也是要许其入翰林院为庶吉士的,不过碍于朝野清议,这才作罢。以皇上之刚愎强横,岂能受制于人?兴许就要借增开制科之际,将二人援引入朝。否则为父又怎会那样轻易便答应他?还有,此子虽入徐阶门墙,却还没有正经的师徒名分,若能将之拉了过来,也是我们日后的一大强援。”
“可是,爹既然这样上疏,他岂能再为我所用?”
“放心吧!”严嵩自得地一笑:“毕竟只是一个后生小辈,爹自度在皇上心中的分量,比他还重上一点。这样的密疏,皇上是不会让他看的。”
“请爹恕儿子直言,爹这么说,儿子不敢苟同。皇上天心似海,动辄便有非常之举,不可以常理度之,”严世蕃将头靠近了父亲,低声说:“莫非爹竟忘了当年张孚敬与夏言之事?”
当年张熜张孚敬为内阁首辅,与时任吏科都给事中的夏言交恶,罗织罪名,将夏言构陷下狱论死。谁知道皇上非但没有责罚夏言,反而将张孚敬密奏夏言罪状的奏疏当众抛还张孚敬。当朝首辅不顾身份,亲持坚锐,构陷一个小小的言官,令满朝文武为之大哗,张孚敬也因此声名狼籍,灰溜溜地称病请辞,告老还乡,其后虽数度被召回复任首辅,却始终不能为朝臣清流所容,动辄遭到弹劾攻讦,无法安于其位。而夏言却因此博得朝臣的尊重,一路高歌猛进,很快便升任礼部尚书,继而入阁拜相。
听儿子提起这段往事,严嵩微微摇头:“你有此顾虑,也有几分道理。可如今之情势,却与当年不同。夏言以分祀天地之奏议深契圣心,已被皇上目之以宰辅之才;而张熜张孚敬身为内阁首辅,专权跋扈,百官憎恶之情日甚一日,皇上睿智,故此才借机换马。如今为父谨慎事君,待人以礼,张居正却不过区区一庶吉士而已,皇上又怎会不顾朝野清议,为了他而将为父弃若蔽履?倒是任由此子仍留在皇上身边,以他的才干,数年之后便有尾大不掉之虞,须得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
“爹鞭辟入里。不过,”严世蕃沉吟着说:“即便看不到爹的奏疏,以他的机心,大概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日后再罗致他为我所用,只怕就难了……”
严嵩笑道:“这便是你方才所说的那样。以他今日之风光无限,明日复又被打回原形,如此跌宕起伏,那些人岂能放过这样的天赐良机?到时候,一边往死里踩他,一边又不帮他,只要我们施以援手,又何愁他不能为我所用?”
严世蕃恍然大悟,跟着笑了起来:“他已跌落水中,我们抛出救命稻草,他若还不赶紧抓住,就任由他淹死好了。”
严嵩感慨地说:“为父倒是希望最好不要如此。为父身在台阁,忝为首辅,当然要尽心竭虑,为国朝留一有用之才。”
接着,他叹道:“纵论国朝年轻一辈,出类拔萃者不过高拱、杨博等寥寥数人而已。杨博是个书生,偏好谈兵,又不通权谋之术,且不必去说他。惟是高拱,既得皇上青眼有加,有得首辅恩师鼎力扶持,多建奇功,封疆入阁已是势不可挡。若得此子之助,你或可与他较一日之短长。”
尽管张居正之学识才干都引起了严嵩父子的重视,但他毕竟还只是一个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父子二人商议决定之后便将此事撂开,严嵩对儿子说:“这个张居正倒是提醒了为父,皇上增开制科,你是否也该去捧个场?”
严世蕃一愣:“爹的意思,是要儿子去应试制科?”
严嵩叹道:“其实,为父得知李春芳向皇上造膝密陈,奏请增开制科取士之后,便一直在考虑此事。为父蒙朝廷恩典,荫你由监生而出仕,这些年里你的仕途倒也一帆风顺,年纪轻轻便位居四品。可你毕竟没有科名,日后成就怕也有限。以前碍于国朝科举规制,你不能应试贡考,如今却不同了,皇上开制科,许现任官也可报名应试,并未限定品秩,你何不趁这个机会博个科名,日后无论升任六部九卿,还是入阁拜相,任谁也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爹的心意,儿子领会的,只是……”严世蕃犹豫着说:“只是开制科是李春芳那个老匹夫的主意,若是儿子去应试,时人可不见得会说爹是捧皇上的场,却要说爹在捧李春芳那个老东西的场。岂不长了他人威风,灭了自家志气?”
严嵩厉声说:“胡说!你怕丢面子不愿应试倒也罢了,却说这样的托词!开制科若是李春芳那个老匹夫的主意,徐阶便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他却为何坐岸观望,要等着为父先说话?还不是得他那个门生张居正暗通消息,查知圣意已决?连这么明白的事都看不出来,还敢妄称有经国济世之才!”
正如严嵩猜测的那样,严世蕃确实是拉不下四品大员的面子,跟着那些举子一道提着考篮下科场——考中是应有之意,也未必会得到旁人的赞誉;若是不中,岂不令人笑掉大牙?
严嵩看着一脸不情愿表情的儿子,缓和了语气:“国朝官场士林风气你也知道,不论天才,只认进士,若无正经科名,入阁拜相便是休想!如今皇上效法李唐,增开制科、时务科,便是有心要改变这种局面。可为父却要说句不臣之言:自前宋确立明经取士之科举制度,迄今已有数百年,太、成两祖定制,也有百多年,这种风气已是根深蒂固。纵是贵为九五之尊的皇上,想要改易变革,也是难于上青天。即便以君权天威一力推行之,待皇上大行之后,又将如何?你既通晓国朝典章,又有时务之才,为何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一个进士的头衔,对你今日而论,或无用处;但若到了当用之时,便有大用!当日李春芳提出此议,为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你!”
说着,他站起身来,走到严世蕃的面前,轻轻地抚着儿子的头,说:“东楼,爹老了,我们严家后三十年的荣华富贵、乃至数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就全靠你了。拿出你当年代爹写青词的本事,博个进士回来,我大明开国近两百年,尚未有过父子二人同列台阁之事,或许我严家可为国朝留下一段佳话!”
第二十五章天听若雷
东暖阁里,朱厚熜将视线从面前的奏疏中移向了一旁垂手站着的张居正,含笑问道:“太岳,朕看你这两日里似乎神情不振,象是未曾睡好一样,可是有事?”
“啊,”正在出神的张居正闻言一惊,慌忙躬身应道:“回皇上,没有。”
朱厚熜点点头:“没有就好。你还年轻,来日方长,读书习学且不必过于劳累,要注意劳逸结合才是。”
张居正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嗫嚅着:“微臣谨领圣谕……”
“乏了就跟朕说一声,朕准你回家歇息半天。朕也时常想着能‘偷得浮生半日闲’呢!”说完之后,朱厚熜又是微微一笑,将视线又收了回来。
张居正突然跪了下来:“微臣有事要陈奏皇上。”
“哦?”朱厚熜抬起了头:“起来说吧。”
张居正却不起身,从袍袖之中掏出一份题本,双手举过头顶:“微臣干犯国朝律法,有辱天恩,自觉无颜面对皇上,草具一疏,自陈大罪,恭请皇上御览。”
朱厚熜笑道:“呵呵,究竟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竟让你如此自责,连话都不好意思说了?好吧,你不好意思说,朕也不勉强你,把本子拿来朕看。”
张居正这才注意到,自己又犯了一个错——这个时候,通常应该是由御前侍奉的内侍接过奏本,呈递御案之上。可是皇上如今身边只留下了伺候笔墨的庶吉士,哪怕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未请旨也不得擅入东暖阁,总不能让皇上离开御座,亲自来接奏本。他深恨自己心神不定,进退失据,只好叩头之后起身,恭恭敬敬地将自己的题本展开,放在御案上,又从袍袖之中掏出两锭金元宝,放在了题本的旁边,然后又倒退着退回原处,跪了下来。
从严嵩府邸回家的当晚,张居正翻来覆去,一夜难眠,最后咬牙写了一份奏疏,将自己求到严嵩门下,请托严嵩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的详细经过一五一十地写了出来,承认自己违法乱纪,恳请皇上依律治罪。
写是写了,张居正却不知道皇上会有怎样的反应,震怒之下是否会将他贬谪充军,甚至身送东市。毕竟关系到自己的一生前程和身家性命,他揣着那份奏疏,犹豫了好几天也不敢呈给皇上。但是,这几天来,他既觉得有负圣人教诲,更对不起皇上对自己的殷切厚望,终日茶饭不思、心神不宁。直到方才,皇上已看出了他的异常表现,又是那样和蔼可亲地嘘寒问暖,使他不胜感激之至,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奏疏呈上之后,他竟觉得有一种莫名的轻松油然自心头洋溢,或许这便是圣人所谓的“存天理,去人欲”之后才会有的心境平和吧……
乍一见张居正掏出两锭金元宝呈到御案上,朱厚熜也是一愣,翻看他的题本看了起来。不过,只看了三两行,东暖阁里就骤然想起了他那爽朗的笑声:“哈哈哈!朕说你为何这两日里心神不定,原来是为了这个!起来吧。”
待张居正站了起来之后,朱厚熜从案头的一叠奏疏中拿了一份出来:“看看这个。”
看那题本的规格制式,张居正就知道,这是当朝一品大员的奏疏,忙双手接了过来,只见封面上写着“揭贴”二字,他慌忙说:“皇上,此乃大臣密奏之疏,微臣不敢与闻。”
朱厚熜开玩笑说:“朕原本也不打算给你看的,看在你给朕送了两锭金元宝的份上,就不妨让你看上一看。无功不受禄嘛!”
尽管不合朝廷规制,但张居正也不敢违抗圣谕,便打开了那份揭贴,严嵩那一笔风神飘逸的字便映入眼帘:“臣昨日归家,申时许,有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到臣之私邸……”
张居正一阵眩晕:自己是五日前去拜谒严嵩,次日严嵩便呈奏了皇上;也就是说,皇上早就知道了此事。而自己却一直瞻前顾后,犹犹豫豫,直到今日才陈奏皇上。欺君之罪,罪无可逭啊!
他惊恐地抬起眼帘,想偷眼看一看皇上的表情,却不曾想皇上正在注视着自己,两人目光对了个正着。正视天颜,又是一大罪过,张居正吓得一激灵,赶紧收回了视线。
兴许是猜到了他的恐惧,朱厚熜笑道:“紧张什么?朕要治你的罪,也等不到今日。”
张居正这才意识到,其实皇上不但早就知道了此事,也已经早就原谅了自己的罪过,心里不胜感激,也稍稍安定了一点,便老老实实地继续看严嵩的密疏。
严嵩陈奏的正是张居正密谒自己,求自己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之事,一问一答都详尽确实,言辞之中还对张居正广学博识颇多赞誉。可是,在奏疏的最后,严嵩说:“臣以为,张居正为国举贤之心可嘉,关说人情之事不可不察。故臣恳请皇上命其退出机枢密勿之地,仍回翰林院为庶吉士,安心钻研朝章国典,储才养望,日后为朝廷所大用,则臣之幸甚,张居正之幸甚,我大明之幸甚!”
看完之后,张居正心里百感交际,一时怔怔地僵在那里,说不出话来。
朱厚熜说:“严阁老的揭贴所陈事实经过,与你的题本并无差异,只是未曾陈奏两锭银子一转手就变成了金子之事,这是为何?”
张居正赶紧收敛心神,略一思量,应道:“回皇上,微臣冒昧猜测,兴许严阁老并不知晓此事……”
朱厚熜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论严阁老的身份,大概不会做出这等点银成金之事,自然也不必为你避讳。你为求得入府一见,不得不奉上门敬行贿门房,这算不得什么,朕闻说相府的规矩大,朝廷侍郎一级的官员,还有外省的督抚进京,要想登严家的门,也得奉上门敬。可是,严世蕃一个堂堂四品大员,却要反过来行贿于你这个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这又是为何?或许朕的话说的有点过头,大概不能说他向你行贿,只是向你赔罪而已,可严世蕃却不是那样能礼贤下士、闻过即改之人,为何他却要高看你一眼?”
“回皇上,”张居正嗫嚅着说:“大概……大概严大人是看微臣能时常侍奉御前,故此才行此非常之举,意欲结交微臣……”
“举荐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应试制科一事,朕与你有言在先,不许你狐假虎威,你也确是没有打着朕的旗号关说人情。可是,就因你身份特殊,可算是深得朕心的天子近臣了,旁人也就不能不卖几分面子给你。”朱厚熜说:“你如今还只是一个没有品秩、尚未实授官职的庶吉士,对你那样非同小可的请托,当朝首辅满口应承;你照例送上的门敬,堂堂朝廷四品大员、首辅公子不敢收不说,还要加倍奉还。他们尚且如此,推及朝廷六部九卿,还有一应职官司员,只怕见了你张居正,更有如朕亲临之感吧!”
听出皇上话语之中的揶揄之意,张居正羞愧莫名,正欲再度跪下请罪,就听到皇上又突然问道:“那么,依你之见,严阁老的建议,朕是当采纳还是不当采纳?”
“微臣奔走豪门,私谒权臣,关说人情,已是违背朝廷规制;更有行贿受贿之情事,干犯国家律令,罪不容诛,恳请皇上将微臣交付有司论罪定谳。”
“既然你自己都这么说,那么,朕就再让你看一样东西。”朱厚熜从御案上又取出一叠字纸,递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接了过来,一看更是头上冷汗直冒,原来皇上递给他的是东厂呈报的仿单,看日期正是自己拜谒严嵩的当日。仿单上面虽没有能将严嵩与自己在书房晤谈的内容列出,但自己何时登门、所为何事、何时离开都分毫不差,而且,赫然写着自己以两锭银元宝贿赂严府门房,而严世蕃奉还以金元宝之事!
原来一切都在皇上的掌握之中啊!那么,皇上这么几天来一直隐而不发,用意大概也就是在等着自己主动坦白吧?
说真的,张居正当初也曾想过悄然隐瞒严世蕃以金易银之事,倒不是贪图那两锭金子,而是因为受贿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尤其是朝廷四品大员、首辅公子严世蕃向自己行贿,不用说也知道其中的深意,而左右近侍为权臣的耳目,向来为人主所忌讳,天知道皇上会不会因此对自己起了疑心。为此,他犹豫了许久,最后还是遵循圣人“不欺暗室”的教诲,坦而言之。殊不知,以厂卫之能,早已将此事侦知得一清二楚并奏明圣上了!天听若雷,神目如电,自己竟然还想掩饰过去,真是愚不可及!而且,对于自己当初的犹豫,张居正想起来觉得后怕!
果然,朱厚熜说:“朕也知道为人臣者,要以正道事君;为人君者,也要以正道待臣,不该行此阴谋诡道。可是祖宗设下了这厂卫,朕也不能擅自裁撤,就要好好的用它。不过,朕不是用它来禁锢人言、压制正声,更不是用它来残害忠良、作威作福,而是用它来匡正吏治、涤荡奸邪。比如此事,朕大抵能体会到你的苦衷,怕其他人等不敢替有谋逆前科的何、初二人说话,又不敢去求你恩师徐阁老,只有求到当朝首辅严阁老的门下。因此,看了严阁老的揭贴,朕当时并没有在意,也不曾想要以此责罚于你,将你逐出这机枢密勿之地。因为这本就是朕所谓的考验你的初衷!不过,看了东厂的仿单,朕却有了这个想法,而且,还不只是要将你赶回翰林院为庶吉士,而是要将你发配边外,永不叙用。可是,朕还是想给你一个机会,看你会不会主动跟朕说起此事。因为朕不相信,朕一直看好、一直悉心培养的人,朕以后要用以治国平天下的宰辅之才,眼窝子竟会那么浅,会被两锭金子就收买了去!虽说你让朕等了几天,可终究还是没有让朕失望,朕也没有看错你啊!”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了:“呵呵,这两日天人交战的滋味不好受吧?大概三天都没有合眼吧?怎么,是怕朕治你的罪,还是舍不得那两锭金元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