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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0章
    第二十六章顺水推舟
    皇上的一席话,令张居正感动莫名,死死地趴俯在地上,哽咽着说:“微臣有负圣人教诲,更有辱圣心厚望……”
    朱厚熜说:“起来吧,朕一再说过,御前奏事,不要动不动就跪,对朕忠不忠,不在这上头!”
    等张居正遵旨起身之后,朱厚熜又说:“可是,就是这两锭金子,让朕看到了一个讯号,一个危险的讯号,那便是朕这样对你,到底是成全了你,还是会毁了你,毁了一个我大明朝日后的宰辅之才,毁了一个千古宰相之杰!”
    张居正闻言如被雷击,习惯性地膝盖一软又要跪下,随即想起皇上刚才的圣谕,又把腿抻直了,却把腰深深地弯了下去:“微臣……微臣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
    “不错,你如今是当不得,照朕这么个培养法,大概你以后也当不得,即便不被朕宠坏,也要被那些朝臣官僚们捧杀。”朱厚熜说:“杀人有两种法子,一是棒杀,一是捧杀。比之棒杀,捧杀更是可恶,杀人于无形之中、谈笑之间。古往今来,为何并未出过许多状元宰相?便是因为他们甫登官场,就处于万众瞩目的焦点,一举一动皆被人所关注,动辄得咎倒在其次,终日受人奉承,不免飘飘然不知所以,以致不能静心修身储才、磨砺心志,终不能成为国家社稷有用之才!”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看看正若有所思的张居正,又接着说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令你回翰林院为庶吉士和仍将你留在朕的身边,差别并不大。更何况,严嵩将此事密奏给朕,不外乎有三个用意:一是显示他对朕忠心耿耿,不敢有丝毫欺瞒朕的勾当。二来也是试探朕对何、初二人应试制科一事的态度,毕竟两人不能见容于朝野清流,他出面举荐也是担了干系的,朕若是不同意,他也就能给你交代的过去,不算食言而肥;朕若不置可否,他面对朝野上下非议之声也就有了底气。还有其三,便是试探你张居正在朕心目中的分量,朕若将他的密疏置若罔闻,或是准了他的奏,其实便是替你打了马虎眼,他就能知道朕有多看重你。你将会成为他着意拉拢的对象。你已拜在徐阁老门下,定然不会改换门庭,那么,他便会想着法子、施出各种手段来收拾你,你就成了党争之人。虽说有朕护着你,徐阁老也不会袖手旁观,可你处于这样的风暴漩涡之中,想必终日提心吊胆,难以自安,又怎能钻研朝章国典,储才养望,日后为朝廷所大用?”
    张居正明白了皇上的深远用意,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恳请皇上将微臣外放州县,若三年之内不能大治,恳请皇上治臣无才误国之罪!”
    朱厚熜看着一脸慷慨之色的张居正,缓缓地问道:“你真这么想?”
    “微臣万死不敢欺君!”
    朱厚熜突然问道:“太岳,你在朕的跟前行走,时常能见到严阁老,还曾到他的府上拜谒过他,朕问你,你觉得严阁老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正在说着如何处置自己的事,突然话锋一转说到了内阁首辅严嵩,张居正不由得一愣,这可不是他这个小小的庶吉士当说的啊!慌忙跪了下来:“回皇上,微臣不敢随意臧否柄国大臣,请皇上恕罪。”
    “你我君臣私下里扯几句闲篇,不必这么紧张。”朱厚熜微微一笑:“朕不过是念你即将远赴江南,许久不能见到你,便动了好奇之心,想听听你的看法。出得你口,入得朕耳,难道你还怕说的不对,传到严嵩耳朵里去吗?”
    皇上如此推心置腹,令张居正十分感动,想了想,才缓缓地说:“以微臣愚见,严阁老若无其子严世蕃,则必可成一代名相。”
    “哦,这话怎么说?”
    张居正略微停顿了一下,整理了思路,斟酌了言辞,才应道:“严阁老机敏通达,勤于政事,皇上用之为首揆,委之以社稷之托,已是明证,勿需微臣多言冗陈。然严阁老生性不喜奢华淫逸,所居之处惟一桌一榻、数架图书而已;严世蕃却居室华美,殊丽异色环侍左右,更蓄养了一帮骄奴恶仆,严阁老身为父亲,既不能诫之,亦不能止之,足见溺爱其子过甚。居家小节尚且如此,推及国事又将如何?微臣不敢妄加猜度,但不无忧虑……”
    朱厚熜深深地看着张居正,叹道:“知人识势者,无过张太岳也!最难能可贵的是,你看了他的揭贴之后,竟还能这样秉公持正,足见你确是一个正人君子、刚介直臣,朕不胜欣慰之至啊!”
    张居正低头说道:“微臣不过直抒胸臆,管窥之见,当不得皇上如此赞誉……”
    朱厚熜没有理会他这样的谦虚的套话,径直又问道:“可父子情深,朕又不能命他将儿子逐出家门,又如之奈何?”
    “此事本非微臣所能置喙,但皇上既有所问,微臣也不敢不答。”张居正说:“微臣以为,或可将严世蕃置于外省,当可有所遏制。”
    “呵呵,朕就猜到你定会这么说。可你想过没有,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个当首辅的爹,在京城之中,朕的眼皮底下,还要千方百计去走他的门路撞首辅的木钟,放之外省,岂不变本加厉?书信往来,照样关说人情,哪有什么遏制不遏制之可能!还有,”朱厚熜笑着说:“严嵩有子严世蕃,是为严嵩;严世蕃有父严嵩,是为严世蕃。聚则两得,散则两失。这样赔本的买卖,朕可不做!”
    这也正是朱厚熜的为难之处,更是他的高明之处。
    早在另一个时空,朱厚熜就知道严嵩之子严世蕃虽生性贪婪好货,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却通晓国典时务,才干卓绝,严嵩柄国执政二十年,后期许多政事都委托给儿子去办,别人有事请示内阁,他总是毫不掩饰地说:“此事问小儿东楼即可。”时人多有“大阁老”、“小阁老”之称。朱厚熜原本以为这是严嵩父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专权乱政,祸国殃民的铁政,回到明朝之后才知道,受明经取士的科举制度的限制,官场上清廉却干不成事的人比比皆是,贪腐却能干成事的人倒是不多。严世蕃既能协助父亲打理国政,大概确实有两把刷子。
    受命为大理寺职官以来,追查薛林义、陈以勤逆案,以及查办通州军粮库修缮贪腐案等不少事情,严世蕃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不论是否从中谋求私利,都干的很漂亮,让朱厚熜见识到了他的过人之能和应变之才。甚至可以说,比起绝大多数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包括那些已经位居六部九卿的朝廷重臣,严世蕃还要能干的多。
    不过,这些都不是主要的原因,嘉靖一朝名臣辈出,就以有治国理政之能的内阁辅臣而论,年长的有夏言、严嵩;次之有徐阶;第三梯队中的高拱已崭露头角,正在进一步的锻炼之中,张居正也被罗致到身边进行重点培养,老中青三结合的zf班底让朱厚熜十分满意。毫不夸张的说,多严世蕃一个不多,少严世蕃一个不少,朱厚熜不会是因为朝廷欲用乏人而姑息养奸。主要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严嵩确实很能干,比如说与鞑靼和谈之事,除了他,别人也不可能解决的那样圆满;此外还有兴农务、开马市、弛海禁、改茶法等一系列的国之大政,严嵩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朝廷正在紧锣密鼓地推行新政之际,正是需要严嵩这样既有才干,又老实听话的人辅佐自己,更为自己抵挡了许多来自朝野内外士林清议的非议和抨击。为此,朱厚熜一时还舍不得反严世蕃的腐败,把严氏父子一锅烩了。二来是因为比之他那个当首辅的爹,严世蕃更没有原则——据厂卫打入严府的密探奏报,皇上许多有违祖制、令那些封建官僚觉得匪夷所思甚至满腹怨言的新政举措,严嵩尚且心存顾虑而犹豫不决,但严世蕃却能窥测天心,为了邀宠固荣,总是劝说父亲顺应潮流逢迎圣意,无形之中帮助父亲成为了皇上推行新政的得力助手。这便是朱厚熜方才所说的“严嵩有子严世蕃,是为严嵩;严世蕃有父严嵩,是为严世蕃。聚则两得,散则两失。”的意思。
    反正严世蕃索贿受贿之事都已被镇抚司反贪局一一记录在案,等新政大行于天下并取得显著成效;而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都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严嵩的利用价值就完了,到那时候,再一脚把这个历史上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踢开,那么,严世蕃的贪腐不正是一个绝好的借口吗?
    帝心难测,张居正当然听不懂皇上那样含混晦涩且拗口的话,但皇上如此评论当朝首辅、朝廷重臣,他也不敢随意置喙,只得在心里暗自寻思揣摩皇上话语之中的深远用意。
    还未想个明白,就听到皇上突然又问道:“太岳,你可曾到过苏州?”
    尽管不明白皇上怎会突然有此一问,但侍奉御前这么久,张居正早就习惯了皇上信马由缰的思维方式和乱石铺街的语言风格,老老实实地应道:“回皇上,微臣曾到过苏州。”
    “那么,你可曾听说过苏州有个昆山县?”说完之后,朱厚熜突然笑了:“是朕糊涂了,如今南戏大盛于江南,你这样的大才子又怎能没听过昆曲?朕又何必再问你知不知道昆山县。”
    张居正突然心里一凛,大着胆子问道:“微臣斗胆敢问皇上一句,可是有意要让微臣任职昆山?”
    朱厚熜点点头,问道:“不错。”
    猜测得到了印证,张居正心中如同打翻五味瓶一样,一时百感交际,郁闷、懊恼,甚至还有一丝怨恨几许委屈油然自心头升腾而起……
    第二十七章圣心厚望
    方才一时激奋,张居正说出了愿意外放州县的大话,其实依他的本心,说什么也不情愿外放州县做牧民之官。
    国朝官制,寻常科甲进士之中优等者,都会入翰林院为庶吉士,散馆点翰林,然后侍读、侍讲一路升上去,一旦入赞中枢,跻身权力中心,便能指点江山,佐君治世。那些不能通过馆选成为“储相”的人,也要挖空心思钻营,挤进六部当个京官,衙门大了机会多,兴许某天就能被皇上或是某位阁老看中,予以提携,好风凭借力,从此青云直上,前程也是不可限量。只有那些没有门路,或科名不显、赐同进士出身的三甲之流,才会灰头土脸地外放州县。
    虽说在寻常百姓眼里,那些坐衙掌印的一方父母官吆五喝六看着很风光,动辄就喝令差役打人板子,自家除了正项的俸禄和养廉银之外,还有不少外快,可实际上,那些州尹县令终日被令人头疼不已的督促农耕、追缴赋税等俗事政务缠身,苦不堪言不说,升官之途更是窄之又窄,不遇天大的机遇,大概也只得遵循三年一考,三考无错晋升一级的晋升制度,蜗牛一样一步一步地往上爬。苦打苦熬整九年,还不能有一点差错,稍有不慎,眼巴巴熬到的一个升官机会就一风吹了。以张居正这样素来有澄清天下之志,又有经天纬地之才的人来说,落到这步田地,实在是不甘心啊……
    张居正心中所想,朱厚熜岂能不知,但他也不点破,问道:“那照你方才所言,严嵩可称得上是一个能臣了?”
    皇上又跳回到了方才的话题,张居正也不敢再想自己的心思,就按最初的说法回答道:“微臣虽对严阁老之品行颇有微词,却也不得不承认他确是我朝当今一大能臣,综观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
    朱厚熜笑道:“这么说,连你恩师徐阁老也并不比他强多少喽?”
    张居正为之语塞,他尽管有心否认,却觉得说不出口,或许是皇上这个问题也正是他的困惑所在吧!君父在上,圣人教诲在上,他不愿也不敢说谎。
    朱厚熜微微点头:“或许这个问题让你为难了。那么,依你之见,我大明如今可称治世,抑或乱世?”
    张居正不假思索地说:“目下国朝虽内乱初平、四边不靖,但我大明国运昌盛,更有圣君在位,能臣满朝,当可称治世。”
    朱厚熜一哂:“朕就知道问也是白问,给你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朕的面前说是乱世!说真的,朕也不认为是乱世,但要说如今便是治世,怕也未必。少说还需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一百年,待今日朕一力推行的诸多新政见到成效,我大明中兴有望,方可称是清平治世!”
    说着,朱厚熜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你说的不错,严嵩确是能臣,国朝第一等的能臣;非独严嵩如此,夏阁老、你恩师徐阶也是如此。还有李阁老、马阁老,他二人掌控全局之力稍有不逮,专门之能则无人可及。可为何我大明仍是国疲兵弱、野有饿殍,种种积弊更是多如牛毛?一言以蔽之,墨守成规、迂阔不思变通之道!当此国事蜩螗之秋,若就一枝一节进行改易,徒然虚费时日而难见效用,需用猛药,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节就不难根治。所谓根本,无非是正风俗,严纲纪。风俗正,则积弊消;纲纪严,则君信立。积弊消,君信立,则中兴之大业可指日而待。这便是朕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力推行新政的用心之所在!”
    说到这里,朱厚熜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要让张居正仔细咀嚼自己的话,然后才继续说道:“这个道理说起来似乎容易,但真正施行起来,却是举步维艰,关键在于用人。用不得其人,虽有良法美意,终究也是镜花水月。嘉靖一朝名臣辈出,前有杨廷和,后有夏言,如今有严嵩和你恩师徐阶等人。但是,能辅佐朕致力中兴之人,不是你恩师徐阶,更不是严嵩,而是你们这年轻一辈,特别是你,张居正!”
    “你当时给朝廷上呈的徐州百姓身受叛军之苦的奏疏,可以看出你有一颗恤民爱民之心,朕深感欣慰。说起来,你在朕的跟前待了一年有余,想必已了解了国步之艰;今次为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办理举荐应试制科一事,也略微让你了解了一点官场之险;如今所缺者,只是尚不了解民生之难。既然你方才曾向朕表示,给你一个县,三年之内,必能大治,那么,朕就给你一个县,做给朕看,更做给满朝文武乃至天下百姓看,看看你张居正是不是一个千古宰相之杰!”
    张居正被皇上这一番恳切的表白所打动,更被皇上寄予自己的殷切厚望所激励,情不自禁地跪了下来:“微臣当殚精竭虑,不负君父之托!”
    朱厚熜再次亲手将张居正扶了起来,恳切地说:“以金换银之事让朕看到了你的操守,朕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但朕要提醒你的是,做官和做人是不同的,做人首重操守;做官首先要考虑的却是如何能报效朝廷,造福百姓。此去昆山,你要谨记朕的这句话!”
    是日,朱厚熜颁下了两道圣谕,一是将严世蕃申请应试制科的奏疏明发邸报,予以褒扬,同意给假三月备考;二是授翰林院庶吉士张居正七品官衔,任南直隶苏州府昆山知县。
    当朝首辅的公子、又是朝廷四品大员的严世蕃主动要求应试制科,已经令人啧啧称奇;先前侍奉御前的天子近臣、官场新贵张居正突然从云端跌落下来,外放知县,则更让所有的人都为之惊叹不已,都说这个幸进的后生小子定是言辞行止不当,得罪了皇上,故才有此祸。其中尤为关注此事的,便是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
    初幼嘉听说严嵩已向国子监祭酒田仰田大人举荐二人应试制科,本就心有不甘,又闻说此事,以为是皇上迁怒于张居正找首辅严嵩关说人情,便与何心隐商议,要拒绝严嵩的举荐,不去应试以示抗谏。
    何心隐也把这两件事情联想在了一起,既为自己的朋友高情厚义所感动,更为他为此搭上了自己的锦绣前程而感到不值,心里也是百感交际,十分难受。但唯一让他还略感欣慰的是,张居正当日曾说过自己是奉旨而来,皇上如此圣明仁厚,连他们这两位有“逆迹”之人都如此包容,苦心孤诣回护他们,想必也不会因为此事怪罪于张居正,便安慰初幼嘉说:“此事颇为蹊跷,或许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又会是怎样?”初幼嘉冷笑着说:“莫非太岳侍奉御前着实辛苦,皇上派他到昆山任知县,让他听昆曲看南戏调息休养?”
    这固然是句气话,但他所说的“侍奉御前着实辛苦”的话倒象是一声断喝,使何心隐心中那乱麻一般的思绪豁然开朗:“我明白了,正因太岳侍奉御前深契圣心,皇上觉得他是可造之才,故此才要把他放至外省历练,以备日后所大用……”
    “历练?”初幼嘉反驳道:“寻常二甲进士,外放州县已是贬谪,更遑论太岳已是庶吉士!是储相!哪有这样的历练法?岂不奇矣怪哉!”
    “子美兄既如此说,愚兄倒要说上一句:这二年来,奇矣怪哉之事可还少吗?多此一桩又有何妨?圣心之深远,实不可以常人常理度之啊!”
    初幼嘉为之语塞,过了半晌却还是心意难平,气呼呼地说:“太岳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却困于州牧县尹之位,既不能一申平生之夙愿,又要受累于迎来送往、追比赋税乃至追盗捕寇,岂不可惜!”
    “正所谓不积硅步,无以至千里。”何心隐开玩笑说:“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不当州牧县尹,如何能位列朝堂,指点江山?”
    初幼嘉没好气地说:“太岳已落难至斯,你还有心思说笑!”
    何心隐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其实有些话,愚兄早就想对你和太岳说了。你们这些理学之士,专一只读圣贤之书,却不知天下事,事皆有理,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有字之书固然当读,然书中不过死道理,世事洞明皆学问,无字之书却也不可不读。故愚兄以为,圣人有字之书太岳都读过了,如今要读的,便是从山泽草野、人间百态中,读无字之大书,求无字之真理。人间百态尤为复杂者,莫过人心世故;人心世故尤为难测者,莫过官场。太岳初涉官场,便被皇上简拔至御前伺候笔墨,一时风光无限,可正所谓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风光的背后,又有多少人嫉之妒之,欲取而代之。有此番蹉跌,实是太岳之大幸。此外,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经此番蹉跌,太岳必可成为国之大器!”
    何心隐这一番宏论,听得初幼嘉暗自咋舌。虽然他并不赞同何心隐这样乐观的判断,但他知道阳明心学传人一向讲究“知行合一”,素来以匡扶正道、澄清天下为己任,赤手空拳亦敢与龙蛇相搏。何心隐又出身于王学左派中新近崛起的泰州学派,一心探求经世致用之术,无论学问、才干,还是识见都比自己精深,因而也就姑且信了他的话,叹道:“若是这样,那自然是好的。可惜,太岳此番南下,你我却无法去送一送他,把你这番话说与他知道……”
    “子美兄,愚兄知道你是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可你也不该如此小觑了太岳。”何心隐将头抬起,目光投过窗棂投向了悠远的碧空,感慨地说:“太岳何等人物,岂能勘不破此节……
    第二十八章拜别师相
    一道上谕,立刻就将张居正打回原形,更让初涉官场的他感受到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以往路遇朝廷重臣们,他依礼躬身施礼,那些二三品的大员们总是口声“不敢”,健步如飞地奔到他的面前,扶起他之后还要嘘寒问暖的扯上半天闲话;如今见面,却都目不斜视、昂然而过。及至回到翰林院,那些以君子自诩的清流词臣们,对他也都是冷冰冰地板着一张面孔;更有甚者,竟象是躲避瘟疫一样躲着他,不用说是把他当成了庶吉士的败类、翰林院的耻辱!只有两位侍讲学士、嘉靖二十年状元和探花赵鼎、齐汉生对他待之若旧,以自己当年受杖贬谪之例宽慰他,说些“擢黜之恩皆出于君上”之类的话,并嘱咐他在处理政事之余,仍要留心钻研经义学问,不可有一日偏废云云。
    张居正并没有将人情世故放在心上,他尚未实授官职,就没有政务需要交接,拜别了诸位先生、同僚之后,他来到了徐阶的值房。徐阶虽为翰林院掌院学士,但他既是内阁辅弼重臣,又是吏部左堂,事多任重,因此他在翰林院的值房十天倒有九天空置着。但张居正打问过属吏,徐阶今日恰好在翰林院料理院事。他自从蒙恩进翰林院为庶吉士,就一直受到徐阶的关照和提携,对徐阶持弟子之礼,徐阶又是本衙堂官,于情于理,他都不能不告而别。
    或许是许久没有到衙理事了,案头上堆满了公文,还有厚厚一摞庶吉士的课业。徐阶望着走进来的张居正,目光里没有任何内容,脸上也写满了公事。
    尽管两人师徒名分已定,但官署见面,张居正还是照例行了跪拜大礼。
    再抬起头来,徐阶的眼里依然只有一片虚空,倒是下意识地冒出了一句带吴语的乡音:“侬坐吧。”
    张居正的眼睛立刻湿润了:每次到恩师私邸请教学问,恩师总是用这样的乡音招呼自己啊!
    徐阶却还是一副面如止水的样子,问道:“吏部的官牒办好了?”
    “回大人,已办好了。”
    “准备何时启程?”
    “回大人,属下准备明日拜别帝阙,就动身南下。”
    “眼看元日将至,何不等过了春假再动身?”
    “回大人,昆山现任知县海瑞已得应天巡抚任大人举荐应试制科,交卸了差事赴京赶考。如今昆山正堂缺任,由县丞署理衙事。皇上的意思,命属下尽快接任,以免贻误政事。”
    “运河封冻,无法搭官船南下。你得受陆路颠沛之苦了。”
    本衙上宪这么说话,倒也没有什么,但徐阶身为吏部左侍郎,管的便是全国官吏的升迁罢黜,又怎能不知道这些事,不过是些官场客套话而已。一直奉徐阶为师的张居正却有些受不了了,硬邦邦地回答道:“身奉皇命,不敢言苦。”
    徐阶象是浑然没有听出张居正话语之中的怨气,点点头说:“说的是。为人臣者,就当感怀圣恩,忠心王事,清平治政,抚民一方。”
    天地君亲师,人之五伦,天覆之,地载之,君亲师长恩养哺育呵护之,如今恩师竟也是这样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甚至还流露出一丝冷漠,张居正更是心意难平,起身拱手道:“大人公务繁忙,日理万机,若无旁训,属下这就告退了。”
    “哦,好吧。”徐阶也跟着起身,拱手回礼:“你外放州县,本院该汇聚同僚置酒为你饯行才是,你却要仓促离京赴任,此意只好作罢。此去万里,只得遥寄相思了。”
    “属下不敢烦劳大人。”
    “同僚一场,这是应有之谊,说不上劳烦不劳烦的。”徐阶说:“古人送别,多以诗文相赠,本院原本也想附庸风雅,送你一首诗聊表寸心,无奈近日俗事缠身,没有那样的雅兴,更怕粗鄙之作贻笑大方,便找了一首古人的诗送你。”
    还是官场虚文俗礼,不愿直言谈事,拿什么诗文来搪塞自己!张居正心中更是涌出一股愤懑之情。但是,徐阶毕竟是本衙堂官,更有师徒名分,他不得不躬身应道:“请大人赐教。”
    “古人的诗,我赐什么教。给你找的是唐代大家高适的一首诗,恰是他任县令之时所做,送给你倒也合适。”徐阶离开大案之后的桌椅,一边缓步踱来,一边轻声吟道:“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最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
    念完了这首诗,徐阶已踱到了张居正的面前,深深地看着他,说:“高适是个爱民的官,本院在福建延平任推官时,就很喜欢他的诗,故专门找来这一首送你。”
    张居正从他那平和的声调和沧桑的目光中立刻感受到了恩师的深意:高适这首诗,起意在“厌官”,破题却在“爱民”二字,与皇上外放自己为县令的用意一般无二,都对自己寄予了深切厚望。
    同时,恩师提起自己在福建延平任职一事,则更是值得玩味和思考的:当年张熜张孚敬为内阁首辅,柄国执政,不知什么缘故,竟然别出心裁地奏请皇上废除孔子“大成至圣先师”的封号。全天下的文官,哪个不是读孔子的著作才得以鱼跃龙门服蟒腰玉的?张熜张孚敬这种和尚拆庙的缺德事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但大多数的朝臣惧怕他的权势敢怒却不敢言,惟有当时刚刚由庶吉士升编修,即俗称被“点为翰林”的徐阶愤然上书,引经据典予以驳斥,为此得罪了张熜张孚敬,被贬到福建延平府任推官。张熜张孚敬还以奸佞谗言鼓惑君父,使得皇上在宫中大柱之上命人刻下了八个大字:“徐阶小人,永不重用。”恩师遭此巨厄,非但没有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反而慷慨赴任,平反冤狱,创乡社学,治政安民,政声卓著,不数年便累迁至江西按察副使这样的方面大员。当张熜张孚敬下台、夏言柄国之后,更被升调回京任国子监祭酒,昂首重回政治中心。既然那样的厄运,也没有击倒恩师,自己身负皇上重托,又何必做惺惺儿女之态……
    想到这里,张居正先前的委屈、愤懑一扫而光,退后一步跪了下来,叩头道:“师相教诲,学生铭刻在心!”
    徐阶似乎也被他这样动情的一声“师相”触动了,伸出手去想要扶起张居正,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淡淡地说:“你我本无师徒名分,不必以此相称。”
    张居正闻言大惊:这是何意?莫非恩师要将自己逐出门墙?
    迎着张居正惊诧的目光,徐阶说:“本院闻说你曾答应代严阁老恭撰贺诗,元日将至,你却要动身南下,为免失约,不若你今日就制韵一阙送至严府。容留时间,严阁老也可推敲斧正。”
    身处御前机枢密勿之地,张居正早就见多内阁辅臣之间的明争暗斗,也知道恩师与严嵩本就政见不和,自己贸然求告到严嵩门下关说人情,难免会被恩师乃至其他人视为改换门庭另攀高枝。说起来全是自己虑事不周之过,恩师为了此事责怪自己也在情理之中。他羞愧地低下了头,嗫嚅地叫了一声:“师相……”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徐阶淡淡地说:“严阁老是国朝诗文大家,能入他的法眼,也是你的造化。不过,你且要用心去做,免得贻笑方家。”
    这本是寻常的一句话,甚至还有一点揶揄之意,但张居正分明地听了出来,徐阶却将那个“心”字咬得很重。他不明就里,不禁抬头起来,正看到徐阶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去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
    张居正顿时明白了过来,深深地一揖在地:“属下谨遵阁老教诲。”
    回到寓所,张居正精心撰写了一首贺诗,送到了严嵩府邸。严府门房告之曰严嵩在内阁值宿,严世蕃也不在家。张居正就留下了诗帖,转身而去。
    其实,严世蕃当夜并未外出,只是不想再与这个已不是天子近臣的张居正虚与委蛇浪费时间而已。
    过了两日,严嵩回府,得知此事甚为恼怒,吩咐严世蕃即刻修书一封,向已经作别京师动身南下的张居正谢情并赔罪。
    严世蕃不满地嘟囔着说:“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芝麻官,爹爹又何必如此自降身价?”
    “你懂什么!”严嵩呵斥道:“此子既有大才,又能屈能伸,断非池中之物,且要容留他日再见之余地!”
    见儿子还是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严嵩问道:“你可知道,他接任的昆山县原任知县是何人?”
    “不就是那个曾詈骂过爹爹,还打过儿子的监生海瑞吗?”严世蕃恶狠狠地说:“张茂那个老混蛋,明知此人与爹过不去,偏还要举荐他任知县!当日儿子就跟爹说了,定要跟吏部打个招呼,驳了他。爹怕伤了张茂的面子,装聋作哑,倒让满朝文武看了我父子二人的笑话!还有任彦那个混帐东西,他是爹一手栽培起来的人,爹还举荐他做了应天巡抚,他竟敢吃里爬外,举荐那个海瑞应制科!照儿子说来,他不仁,我不义,干脆找几个我们的御史上奏疏,狠狠地参他!”
    “原来你并非一无所知!”严嵩冷笑一声,说:“你道这些事是张茂那个老糊涂和任彦所愿为之?当日我试探张茂,他语焉不详,我便起了疑。今日接到任彦的密信,说他如此行事皆是坐镇南京的吕芳吕公公授意所为,你可明白其中之意?”
    严世蕃惊诧地说:“吕芳那个阉寺竟敢这么干?”随即,他就明白了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莫……莫非是……”
    严嵩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然后长叹一声:“你说,这等情势之下,你爹还敢以首辅自居,骄矜凌人吗?”
    严世蕃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垂头丧气地说:“这官,真是越发地难做了……”
    第二十九章有得有失
    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除了照例应有的明经取士之外,还要增开制科和时务科。明经取士,国朝已进行了近两百年,一切都有旧章祖制可以遵循,增开的制科和时务科由于向无先例,内阁便着令礼部从速研究李唐旧制,拟订章程,呈报御览。
    礼部不愿恢复李唐六科取士的旧制,将各类时务科与明经取士等而视之,而是参照李唐将制科作为常科补充的旧制,建议先照例举行会试大比,会试放出杏榜之后,名落孙山的举子可根据自己的所学所长,报名应试时务科。
    此举固然与皇上刚刚下旨颁布的“唯才是举诏”略有出入,本意也是出于对时务科的歧视,却比皇上原本确定的由各省举荐生员应试的办法更为合理,也更能广开进贤取士之门。只要能为国家尽快选拔各类精通时务的有用之才,朱厚熜也不会不懂装懂,更不会固执己见地与那些科甲官员计较名分,欣然接受了这一批评意见。
    殿试安排上,礼部又跟皇上玩了个花样:今年大比,朝廷加开了制科和时务科,殿试就得分三场举行。根据礼部的安排,先举行时务科殿试,其次是制科殿试,而被人们认定最正宗的明经科殿试则最后举行。之所以如此,概因朝臣清流们又连上奏疏,跟皇上讨价还价,说状元是“天下第一人”,每科只能有一个,因此制科和时务科只取士,不定名次,明经科殿试就要作为压轴大戏放在最后。
    这又违背了皇上刚刚下旨颁布的“唯才是举诏”的本意,但朱厚熜明白,要想说服这些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接受科举制度的改革,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奏效的,不得不再次对万恶的旧社会、万恶的科举取士制度进行了妥协。
    唯一让朱厚熜聊以自慰的是,既然制科和时务科只取士,不定名次,那么也就不必分什么“一甲进士及第”、“二甲进士出身”、“三甲同进士出身”了,一概都赐进士出身,免得排名不公,伤了那些精通时务的有用之才的心。对于皇上的这个让步条件,首先内阁首辅严嵩便举双手赞成——他的儿子严世蕃也要应试制科,若是科名落在三甲之外,让他这个当朝首辅的脸往哪里搁?对严嵩的这点私念,朝臣心知肚明,也就不再节外生枝。
    由于皇上曾有言在先,礼部倒没有在制科上面玩什么花样,老老实实仿照唐朝旧例,应试生员不必经过初选,只参加殿试。为此,礼部一开始就奏请朝廷控制了应试生员的名额,两京一十三省共有二百八十六名生员应试。有举荐之权的朝廷重臣、各地督抚也不敢违背“确保质量”的圣谕,举荐生员慎之又慎,不敢徇私舞弊,应试之人都是声名显赫一方的才子,没有滥竽充数之人,让朱厚熜只看了应试生员的名单,就生出“天下英才尽入吾囊中”的感慨!
    呈送御前的应试制科生员名单,照例按照两京一十三省列出,顺天府排在最前面,接下来便是应天府。凑巧的是,海瑞的名字恰好正在严世蕃的名字下面一行,不禁让朱厚熜又想起了海瑞与严氏父子之间昔日的恩怨,继而联想到近日来严嵩虽然没有贻误政事,却似乎有些情绪不佳、萎靡不振,见到自己也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他叹了口气,命人到内阁传口谕,宣严嵩至东暖阁见驾。
    过不多时,严嵩便来了,在东暖阁外通名之后进来行过跪拜大礼,朱厚熜也不客套地赐坐,开门见山地说道:“严阁老,朕想知道严世蕃所论时弊是何内容。”
    严嵩不明白皇上为何会有此问,不由得一愣。
    朱厚熜说:“如今只你我君臣二人在此,并无乱耳之人,朕不妨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朕知道令郎严世蕃通晓国典,有实用之才,但科场之事,你们都对朕说要看天命。既然是天命,谁能说的清楚?朕也怕阅卷不细,以致埋没了令郎的文章,误了他的科名。朕的意思,你可明白?”
    皇上的意思竟是要给儿子开后门!严嵩先是一阵感动,随即又冷静下来:眼前的这位天子最是高深莫测,焉知这怎又不是在试探自己?从乡试而始,就派出镇抚司的缇骑校尉纠察科场风纪,甚至在多个省份闹出了搜查应试生员肛道这样有辱斯文之事,惹得天下士人学子群情激愤,险些闹出乱子来;会试就更不用说了,内阁将拟定的考题呈进之后,皇上迟迟不发回来,直到举子都要进场了,才将主副考官叫进大内,将缄封的一个信封交给他们,却又不让他们打开,非要到主副考官与十八房考官带着举子祭拜孔圣之后,才当众验封折封,宣布考题。而主副考官与十八房考官在张贴皇榜公布会试中式举子之前,照例是不能离开考场的,负责监督他们的,仍是镇抚司的校尉,对科场舞弊行为的防范可谓费尽心机,他又怎能主动给儿子开后门?
    想到这一层意思,严嵩便打定了主意,忙躬身说道:“请皇上恕罪,臣身为朝廷命官,又蒙浩荡天恩,许入内阁,忝为首辅,万不敢在国家抡才大典上弄权舞弊……”
    “严阁老如今也学会跟朕客气了啊!”朱厚熜嘲讽地一笑,接着冷下脸来:“你贵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若是旁人这么说,哪怕是徐阁老,你或可当他们是在讨好你,可朕这九五之尊,大概不必讨好你吧!”
    严嵩闻言大惊:看来皇上是真心想让儿子中式,自己这样矜持让皇上觉得拂了面子了,尤其是那句“万不敢在国家抡才大典上弄权舞弊”,岂不是在影射皇上?难怪皇上会如此生气!帝心之难测,实不可名状啊!他忙跪了下来:“臣不敢……”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朕谅你也不敢!不过,严世蕃毕竟是朝廷四品职官,若连他都不能取中,岂不有伤朝廷颜面?说起来,当初朕许他应试,不过是为国朝士人学子树一榜样,更消除官场士林对制科的歧视,却未曾想到此节。早知如此,朕真不该许他应考,省得自家的孩儿,却成了天下人的笑柄!”1Bp%www#bj-ibook#com)qx
    尽管皇上并不比严世蕃年长许多,但为人臣者,等若人子,事君若父是人臣应有的本分。因此,严嵩听到皇上说的如此坦率,又称呼严世蕃为“自家的孩儿”,不但不觉得别扭,反而有一股暖流自心底涌出,最近一段时间由吕芳举荐海瑞应试制科而产生的猜测、惊恐刹那间便都烟消云散了,一双老眼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
    但是,严嵩一来对自己儿子的才干很有信心,二来也不愿意落皇上这偌大的人情,省得皇上小觑了儿子,便深深地叩头下去:“臣叩谢君父浩荡天恩。然国家抡才大典,万不可以私情偏废,恳请皇上恩准将犬子严世蕃与天下士子一视同仁,以示天家公正!”
    朱厚熜突然笑了:“听严阁老的话外之音,想必是认定令郎定能高中了?”
    严嵩深深佩服皇上睿智:儿子本就有大才,这段时间又在自己的严厉督导之下杜绝优游嬉戏,刻苦钻研朝章国故,还经常与自己一起讨论国朝之弊及兴利除弊之法,除非徐阶、田仰等诸多考官,乃至注定要亲自阅卷最后拍板的皇上都瞎了眼,否则以儿子之大才,岂有不中之理!但这样的大话他可不敢跟皇上说,便慷慨地说:“能与天下英才同场竞比,已是犬子的造化。中与不中,臣与犬子都深感浩荡天恩。”
    “好!”朱厚熜击节叹道:“严阁老如此修身持谨,遵章守法,朕深感欣慰。其实以令郎之才,确是不需朕再多此一举。那朕就敬候佳音了!”
    听皇上的话音,奏对到此大概就结束了,严嵩再次叩头下拜:“臣告退。”
    朱厚熜心中冷笑一声:你以为朕把你叫过来,只是为了你那个混帐儿子高考之事吗?当即说道:“严阁老且不要着急,朕还有话要说。”
    今天是怎么了?一再揣摩错了圣意,莫非是自己竟真的老了?严嵩心中大惭,忙又跪下告罪。
    朱厚熜也不跟他计较礼数,径直说:“严世蕃能中当然最好,朕以后要大用他,也就不会有人再说闲话。即便中不了,仍可先回大理寺任职,科名日后再想办法。惟是那些举子,尤其是应试制科之人,都是确有才干的贤能之士,若受限于取士名额,不能为朝廷所用,为家国社稷效力,岂不可惜?严阁老,你既掌内阁中枢,又兼着礼部,不可不为天下士人学子多谋几条出路。”
    严嵩心中一哂:“学而优则仕”,应试科举,中了举人便能选官,这就是读书人正经的出路,还要什么其他的出路?但皇上这么说,想必是已经有了一定之规,他也不敢再妄加猜测,便躬身应道:“圣明仁厚无过皇上,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朕也只是有些初步想法,尚未考虑成熟,且说出来供你们内阁会同礼部参详酌定。”
    皇上虽然说的这么客气,臣子又怎能把皇上的客气话当真?严嵩知道,皇上其实拿定了主意,只不过是要让他以礼部的名义领衔上奏而已,便立刻将耳朵耸了起来。
    皇上一席话,听得严嵩暗自咋舌又为之惊叹不已:这些举措确乎善政,可是,既不见诸于煌煌史册,也未曾听旁人说起过,皇上却又从何而来?莫非竟真的如传闻一般,皇上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能与天人感应,得神所授?
    第三十章兴办大学
    嘉靖二十六年三月,会试大比如期举行。
    由于嘉靖二十三年会试科场发生亘古未有的举子罢考之事,停了一科,国家公务员正常补充的序列就出现了断档。朝廷有鉴于此,确定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取士三百名,比之以往每科取士一百多人,超出了一倍有余。但正因上科停考,来自全国各地的应试举子竟有五千多人,竞争之激烈,可想而知。
    与以往大比之年一样,嘉靖二十五年各省乡试桂榜放出之后不久,就有一些中式举子便与三五同好相约动身进京,或投亲靠友,或租住客店民宅,或借宿寺庙道观。有人是要提前赶到京师,找同乡,投拜帖,希望能提前打通某位当朝显贵的关节,得到他或明或暗的帮助;有人则是为了能尽快摆脱本乡本里各式各样人等对自己高中举人的道贺和令人难以应付的诸多应酬,静下心来埋头揣摩经义典籍,准备在接下来的会试大比中连登皇榜。到了嘉靖二十六年一、二月份,京城各处挤满了操着各地口音的方巾儒服生员,或奔走于权门,或求教于先达,或自发地组织起各种的小圈子,以文会友,相互切磋学问和闱墨房稿的技巧,一时之间,京城文风大盛,不单有理学心学文章流传于学舍市井,还有不少唱酬诗文中的佳作被众口传诵。
    回到明朝快五年了,这是朱厚熜第一次开科取士,自然非常重视。嘉靖二十六年春假一过,他便颁下谕旨,着礼部、顺天府、太医院等有司衙门拿出切实保障应试举子生活的具体方略,定要圆圆满满将今科大比办好;还特下恩旨,若是举子在备考会文之外尚有余暇,愿意在京城各处国民小学承担一定的教学任务,则可由朝廷免费提供食宿并给予一定的仓廪银补贴,引得一些寒门士子趋之若骛,原本苦于招不到合适教师的国民小学一时人满为患。此举虽是短期行为,却也略解了燃眉之急。
    尽管朱厚熜也是一个应试教育的受害者,但他知道,延续了上千年的封建科举取士制度,虽然有着葬送人才、禁锢思想等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历史证明,在那样的年代里,这是一个最为科学的制度——在科举考场上,由于存在着种种禁而不止的舞弊现象,没有也不可能有绝对的公正,但有着相对的公平,无论你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书生,要想奔出美好前程,那么就必须走上科场,老老实实地答完考卷,然后封上自己的姓名,静静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那么,在这样的国家抡才大典之上,批阅试卷、确定等次的十八房考官,尤其是握有举子能否中式的最后决定之权的正副主考,就显得至关重要。
    两位主考官向来由皇上钦点朝廷肱股大臣担任,为了显示朝廷对于此次科举大比的重视,朱厚熜原本准备钦点内阁首辅、礼部尚书严嵩为主考,但严嵩因为儿子严世蕃要应试制科,理应回避,主考就点了内阁学士、吏部左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徐阶。副主考是国朝当世理学大儒、国子监祭酒田仰。如今国子监已升为从三品衙门,田仰又因主持办《民报》,于宣传国策、平定叛乱有功,被皇上叙功恩赏特加礼部尚书衔,成为正二品的大员。一个从一品的内阁辅臣为主考,一个正二品的大九卿为副考,这样的规格即便是在一向重视科举取士的明朝,也已实属罕见。
    此外,十八房考官也都选的是国朝年轻一辈中的理学名臣,象才名冠绝一时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嘉靖二十年状元和探花赵鼎、齐汉生就位列其中,也包括当初与赵、齐二人一同上疏,抗谏皇上将参与谋逆的藩王宗室远适海外的国子监正六品司业赵贞吉,他是徐阶于嘉靖十四年取中的门生。朱厚熜虽不喜欢他们三人的迂阔不思变通,但也深知其才,点他为考官也算是用得其所。
    有这些朝野上下清望所归的饱学之士为考官,大部分应试举子欢呼雀跃,当然也有一少部分举子不满意:皇上点的这些考官都是些迂腐书生,想必定是黑房,让人如何能够走通他们的门道?
    会试大比国朝早有定制,只要考官秉公持正,就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没有出什么岔子,放出的杏榜也没有引起什么争议。那些落榜举子在皇榜上找不到自己的名字,也只是哀叹自己文章火候不到,难入考官法眼,并
    通常这个时候,那些落榜的举子就只有收拾东西打道回府,准备三年之后再来碰碰运气了。但今年却有所不同,那些曾经读过几本农经、医理或百工之书的人赶紧报名应试时务科,而更多的人则被贴在皇榜旁边的一张告示吸引住了目光,有人喃喃地念出了声:“《京师大学堂章程》……京师大学堂?这是什么玩意儿?”
    有人跟着念了起来:“夫经学体也,实学用也,二者相需,缺一不可。今力矫流弊,当经实并重,观其会通,无得偏废……”
    原来,早在会试大比之前,内阁首辅、礼部尚书严嵩会同多位朝臣联名向皇上上呈了《奏请开办京师大学堂广育贤才以为国用疏》,奏请朝廷仿效国子监之例,在京城设立一所名曰“京师大学堂”的官办书院,以教授生员实学为主,“养士储能,以期人材辈出,共致中兴”。只要士人学子有志于经世致用之学,经初试合格后,便可入京师大学堂学习,称“大学生”。大学生等若国子监监生,由朝廷提供廪膳及津贴,可应科举且不限于时务科,学而优者更可直接授官,在各处国民小学或省府州县各级官学任教喻等职,或供职户部、工部、兵工总署、农垦总署等各有司衙门。
    不用说,这便是朱厚熜当日召见严嵩所提出的落榜举子的“出路”问题,大致参照了另一个时空那所有名的大学的前身,连名字都原封不动地照搬了过来,听得严嵩暗自咋舌又为之惊叹不已:这些举措,既不见诸于煌煌史册,也未曾听旁人说起过,皇上却又从何而来?莫非竟真的如外界传闻一般,皇上上膺天命为九州之主,能与天人感应,得神所授?
    不过,严嵩思之再三,还是担忧招致朝野士林那些经学理学之士的反对,奏请皇上恩准,明确规定“学堂标举一义:以实学为学堂之一门,不以实学为学堂之全体。”、“学堂所读之书皆分两类:一曰溥通学,二曰专门学。溥通学者,凡学生皆当通习者也,是为经史义理词章之学。专门学者,每人各占一门者也,是为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经济以及修武备、浚利源等实系有关国计民生之经世致用之学。经学以能通大义为主,不取琐屑;史学以贯通古今为主,不取空论;性理之学以践履笃实为主,不取矫伪;词章之学以翔实尔雅为主,不取浮靡;农医算卜并百工经济之学以知今切用为主,不取泛滥;士习以廉谨厚重为主,不取嚣张,其大旨总以博约兼资,文行并美为要规。”
    尽管做了这样的退让,把朱厚熜心目中的以理工科为主的综合性大学改的不伦不类,但这一新生事物还是不可避免地遭到了许多朝臣的反对,纷纷上呈奏疏反驳曰“窃闻立国之道,尚礼义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恳请皇上驳回严嵩等人之奏议。
    一忍再忍的朱厚熜终于忍无可忍,便不再让步,亲下圣谕,声言开办京师大学堂“不过促实学而兴时务,并非舍圣道而入歧途”,还搬出了明成祖朱棣“致治之道,以育才为先。苟不养士而欲得贤,是犹不耕蓐而欲望秋获,不雕凿而欲望成器。故养士得才,以建学立师为急务也。”的圣训,切责那些迂腐守旧的官员:“朝廷既开时务科取士,岂有不设学堂兴实学育才养士之理?”;还大言不惭地说:“朕敬天法祖,今日之后,仍有忤逆成祖圣训,非议京师大学堂者,朕必请祖宗之法治之!”
    君为臣纲,皇上一旦撕破脸皮,耍开了流氓兼无赖的手段,朝臣们就都闭上了嘴,从此世界便清净了……
    事实证明,那些朝臣们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自己登科出仕之后就不顾那些提着考篮下科场的举子们的艰辛和苦难,京师大学堂无疑是为他们增开了报国之门,更是一条跻身官场、光宗耀祖的出路。许多人涌到了原锦衣卫都督,后因策划谋逆夺宫被抄家灭族的永安侯薛林义的府邸,将京师大学堂的入学考试报名点挤得水泄不通,令皇上欣慰不已,更令那些奉《四书》、《五经》为圭皋的朝臣清流们暗自摇头,哀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当然,也少不了有一些举子读完告示之后冷笑一声,扬长而去。那都是些对自己经学造诣相当有自信的人,准备安心回家在磨剑三年,三年之后,再度冲上千军万马争过独木桥的科场,得个正而八经的进士,一申修齐治平之志向,更偿金榜题名之夙愿。这些人,才不屑于捞个时务科进士呢!
    朱厚熜没有功夫与那些迂腐守旧的朝臣们扯皮,更没有功夫跟那些不领情的举子们计较,他最关心的还是增开的制科和时务科。会试放榜之后,时务科的初选便要开始了!
    但是,就是这个时务科初选,让他简直伤透了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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