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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35章
    第三十一章抡才大典
    照朱厚熜的本意,时务科初试经义只是个意思,应试生员文通理顺即可,不必过于拘泥文采风流,关键还是加考的具体时务科。可是,此事说起来容易,具体操作起来却是很难,一个很简单却又很棘手的问题是考题都不好出。朱厚熜苦思苦想了好几天,也实在想不出一个好办法,不得不祭出了另一个时空的曾令自己当年深恶痛绝的高考制度,命有司衙门精通时务的官员将每一科只拣最基础的知识出了考题,生员基础考试合格,便能参加殿试,由殿试决定取中与否。还特下恩旨,准许士子以白话答卷,或纵论自己所精通的农医百工之术,或就某一专门问题进行探幽发微,穷其至理。殿试试卷由有司衙门精通时务的官员阅卷,算学、格致、经济三科试卷还要呈送御览,由皇上亲自裁夺——朱厚熜有理工科学士学位,就自认为至少在这三科上面,要比明朝那些所谓“精通时务”的官员更高明一点。
    朱厚熜如此亲历亲为,把自己累得半死,可惜效果并不遂人所愿——明朝士子一向不太重视实学,尤其是算学、格致和经济等致用之术,报名应试之人本就不多,能入朱厚熜法眼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甚至报考格致科的生员大都畅谈了自己炼丹的心得,有的还焉有其事地呈上了“长生不老药”的配方和“化铅为银”的炼制方法,令朱厚熜哭笑不得:玩化学也不是你这么个玩法啊!古往今来,多少皇帝,包括嘉靖那个混蛋想求得长生,炼丹把自己炼成了重金属中毒,死都不能瞑目,你还跟我搞这一套?还有“化铅为银”,真会“化铅为银”,你还来应什么科举?干什么能比守着你家的丹炉炼银子强?
    生气归生气,整体水平就是这样,朱厚熜也是无可奈何,只得安慰自己说:“万事开头难,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慢慢来,不要着急!”,然后抱着“宁滥毋缺”的原则,每科还是取足了二十名进士,当然,那些能炼出“长生不老药”的和那些会“化铅为银”的生员的试卷,第一时间就被他扔到了字纸篓里。
    比之让朱厚熜头疼不已,最后不得不把取士标准一降再降的时务科,制科就十分简单了,一概不限题目,直言时弊并提出合理化建议即可。二百八十六名生员应试,取五十名进士,这样的录取比例比五千人应试,只取三百名的明经科要高出不少。但正因所试题目,却不是如以往殿试一样由皇上拟定,而是要自由发挥,那么,如何才能切中时弊,打动当道;又如何恰好地把握分寸,不致建言得咎,也颇让应试生员为之费神。
    三月二十八日,天色微亮之时,二百八十六名应试制科生员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被黄门官引入金銮大殿。殿内已摆满了统一制式的书案,书案上放置着一张足有三尺长的御制空白试卷。殿试照例不设座椅,书案也很矮,通常是要跪或坐在地上答卷的。不过今次却不同,皇上特下恩旨,在每张书案后放了一块坐垫,于细微之处让天下士子感受到了“天子重英豪”的浩荡天恩。
    生员们在礼官的带领下,冲着空无一人的御座叩头三呼万岁之后,依次坐下,都是屏息静气,不敢随意四顾,概因除了主副考官之外,内阁辅臣、朝廷六部九卿等一干大员都悉数到场,十八房考官也分列四周,肃容而立在这样庄严肃穆的大殿之上,给人一种无形的压力。
    不过,能来应试制科的这三百八十六名生员都不是浪得虚名之辈,又因今次制科名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顾名思义,朝廷是要求直言、纠时弊,应试之人早已成竹在胸,也就没有怯场之感,先用工笔小楷一笔一划在试卷的最右端写下自己的籍贯和身份,然后怀着无比恭敬的心态,自右向左,自上而下,写下自己对于朝政得失的一点浅见拙识。
    大殿里鸦雀无声,所有的应试生员都低着头紧张地答卷,让躲在殿门后面的朱厚熜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当年参加高考时的情景,跟着紧张了起来。
    方才皇上提出要“看看应试生员”,令会试主考徐阶和副主考田仰都殊为不解,他们都是科甲正途出身,会试、殿试一路走来,深知科场之苦,认为此举甚是不妥——皇上莅临殿试考场,应试生员都得起身行觐见大礼,影响发挥不说,起身落坐之间若是因为紧张而不慎落了笔,在试卷上留下难看的污渍,考官就不敢把这样的试卷呈送御前,而是直接贴了名字封存起来,岂不误了一生功名?但是,这些话又不敢跟皇上直言,只得陪同他一起来到大殿。到了此刻才知道,皇上所谓的“看看应试生员”,其实也就是“看看”而已,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责怪自己杞人忧天,皇上圣明天纵,又最是仁德宽厚,自然不会考虑不到那些问题……
    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朱厚熜便移驾回宫,挂名京师大学堂名誉总教习的严嵩已呈上揭贴,要带着五位分别负责农经、医理、算学、格致、经济的教习向皇上造膝陈奏筹办京师大学堂有关事宜。朱厚熜知道,严嵩等人最感到棘手的,是自己贪大求快,命将应试时务科落榜举子全部补录入京师大学堂任大学生,理由是他们敢报名应试,想必有两把刷子,总比那些连名字都不敢报的举子强一些。话是不错,可这些人有五百多,再加上先期招收的二百多名学生,足足有七八百人,朝廷倒是不愁掏不起那么点廪膳银,问题是,一时半会到哪里去找那么大的校舍讲堂,找那么多的客舍寝室啊?这个顾虑,兼任京师大学堂的国子监祭酒田仰方才已隐约流露出来,朱厚熜打算给他们讲一讲梦中天神带着自己参观过的“天宫大学”的规模,让这些思想观念仍停留在书院和私塾阶段的明朝人开开眼界;若他们还是不明白,就问问他们这些学富五车的人,汉晋两朝所谓“三千太学士”是从何而来,都住在哪里……
    殿试直至日落时分才结束,生员们小心翼翼地交了试卷,袖手出来。因未经会试科场,彼此也并不熟悉,加之又在大内禁地,出殿之后也都不敢多话,直到出了午门,方才相互打问姓名,都是久闻大名的才子,自然要“久仰久仰”,嘴上说的尽是奉承和吉言,其实心里早就暗自提防起来,尤其是一些来自小地方的生员,在本乡本里受人奉承惯了,不禁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感觉,到了此地才总算是明白了“十步之内必有芳草”的真谛,原本踌躇满志,如今却都底气不足了。
    既然都是名冠一方的才子,当然都少不了持才傲物的臭脾气,相互之间又都有了戒备之心,礼数尽到之后,相熟或同乡的朋友便相互招呼着,三三两两的走了。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不与人搭话,一前一后傲然独行,刚走出端门,就听到后面有人喊道:“请留步!”
    不知道唤的是谁,两人就都停住了脚步,向后看去。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疾步走来,越过后面的那个人,径直走到前面那个人面前,也不拱手行礼,而是用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对方,一字一顿地说:“真是人生无处不相逢啊!海刚峰,别来无恙?”
    前面那人倒是不缺礼数,冲着来人拱拱手,平静地看着对方,淡淡地说:“辱蒙严大人记挂,海某倒也还好。”
    不用说,这两人便是海瑞和严世蕃。听他们自报家门之后,原来走在后面的那个人也不急着走了,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严世蕃用几乎要喷火的眼神盯着海瑞,仍是一字一顿地说:“还好就好,也不枉我一直在京里关注着你!”说完之后,便扬长而去。
    海瑞正静静地看着严世蕃渐渐远去的背影,就听到身后有人说:“敢问贵驾可是海瑞海大人?”
    海瑞转过身来,见是一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士子,也是应试制科的生员,便客气地拱手作揖:“在下正是海瑞。在下已卸任昆山,不敢再称大人,请叫我刚峰即可。敢问贵驾?”
    那位士子拱手还礼:“在下徐渭,贱字文长,绍兴人氏。”
    海瑞是个冷性子人,不善言谈交际,但见那位士子衣着俭朴、彬彬有礼,让他也不禁产生了好感,便问道:“文长兄何以认识海某人?”
    徐渭笑道:“呵呵,海大人……哦,刚峰兄大名早已传遍江南诸省,在下虽身居穷乡僻壤,却也听了不少你的传闻。今日见到刚峰兄,方知传言不谬也!”
    海瑞虽生性刚介,素来我行我素,但毕竟还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很在乎自己的名声,便说:“文长兄见笑了。海某任职昆山只一年,却不知贱名何以能辱文长兄之耳?”
    徐渭笑得越发开心了:“刚峰兄太客气了。如今江南诸省提起刚峰兄之大名,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各州县穷苦百姓,还有那些寒门士子,都翘首以盼朝廷能开恩将你这位‘海青天’调任本乡任职;那些豪门富户却恨不得朝廷立时免了你刚峰兄的职,最好还能流三千里,永不叙用呢!”
    海瑞早就知道治下之民对自己这种截然对立的两种风评,却不曾想眼前这位初次见面的士子能如此坦率,说的一针见血,不由得一愣。他本是至刚至阳之人,平生最讨厌虚假客套,喜欢的也正是这种直来直去,便更来了兴趣,问道:“那在下敢问一句,文长兄是何以看待海某人呢?”
    徐渭眨巴着眼睛看看一脸肃色的海瑞,也一本正经地说:“在下向来直言无忌,刚峰兄真要在下说?”
    海瑞深深做了一揖:“且请文长兄直言。”
    第三十二章故友重逢
    徐渭被海瑞突然的大礼着实吓了一跳,忙侧身避让,笑道:“我嘛,穷书生一个,本也该盼着你海青天当我的父母官,可又实在不愿你调任本县。”
    海瑞又是一愣,拱手道:“愿闻其详。”
    “呵呵,刚峰兄有所不知,在下以卖文鬻字为生,胡乱写上两个字,涂抹几笔丹青,全是骗那帮阔老们的钱。你刚峰兄把那帮阔老们都赶跑了,我哪里还有生计?”
    海瑞没想到听到的竟是这样的话,怔怔地看着徐渭,一时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徐渭见他如此,忙收敛了脸色的戏谑之色,颇不好意思地说道:“在下本就是一个疏狂不羁之人,口不择言,刚峰兄且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正在尴尬地站着,忽听得一声巨喝:“哈!我说你怎么还不出来,原来竟躲在这里跟人扯闲篇!”
    两人回过神来,转头寻声看去,一个彪形大汉正朝着这边奔了过来。
    海瑞喊了一声:“曹将军!”就要给他跪下。
    来人正是营团军前军统领曹闻道,见海瑞还要如当日在军中一样给自己行大礼,忙一把扯住了他:“嗨,我说,你如今也是朝廷命官、七品县太爷了,再给你老哥我行此大礼,岂不是折了我的寿?”
    国朝规制,文官节制武将,寻常有举人功名的士子也敢闯入军营,对四五品的武将指手画脚,海瑞确实没有再给曹闻道行跪拜大礼的必要,但他昔日在军中,多蒙曹闻道关照,两人私交甚笃,他还是深深地给曹闻道做了一揖,问:“曹将军不是随俞军门南下追剿逆贼了吗?何时回的京师?”
    “嗨,再别提了!什么追剿逆贼?!这仗打得真他娘的憋气!”曹闻道忿忿不平地骂道:“那些蛮子都他娘的属兔子的,不等他曹爷爷杀到,便跑得不见人影。我跟着俞军门打到了广西,他娘的竟窜到了山里,弟兄们转悠了小半年连个鬼影子都摸不着。后来皇上一道诏令,让我们营团军只留一部清剿两广土匪,剩下的大部都去修路。”
    说到这里,他又开心地笑了:“嘿嘿,幸好俞军门看我老曹能打,把我老曹带在身边,象老曾那个倒霉鬼,就得乖乖地带着弟兄们修桥补路!”
    原来,王师平定江南叛乱,打下南京之后,魏国公徐宏君、信国公汤正中和诚意伯刘计成三位造逆倡乱的勋臣便跟着南蛮异族的安、杨土司逃之夭夭。平叛军主帅张茂判断江南诸省已无大的战事,就率主力回师攻打占据中都凤阳的叛军李明博部,只派营团军南下解救困守孤城常州的江南游击军,嗣后两军合兵一处,由俞大猷统一指挥,会同闽、粤两省兵马很快剿平了分散于湖广、浙江、江西三省各州县的那一小撮负隅顽抗的叛军,并一路势如破竹地打到了广西、贵州。逃回老家的那些南蛮异族的土司家兵虽占有地利,却仍不敢与营团军正面对抗,逃匿到了深山密林之中。
    朱厚熜原本就没打算为了追捕徐、汤、刘三位逆臣而对西南少数民族赶尽杀绝,更深知营团军不擅长山地作战,且兵士多为北方人氏,不耐南方澳热气候,担心把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百战雄师断送在蛮荒瘴夷之地,便颁布诏令,命营团军不必再行进剿,改为分部驻守于两广及湖广、贵州边境之地休整,推行联防保甲制,操练各州县守备军和民团;并打着方便日后大举兴兵征剿逆贼的旗号,命工部会同西南各省勘察,大张旗鼓地在各省修路,为节约民力,要求营团军抽调大部兵力予以协助。
    营团军上上下下都不能理解皇上美其名曰“拥政爱民”的上谕有什么用意,但他们都是身受浩荡天恩之人,执行皇上的诏命向来不折不扣,就老老实实地投身祖国大西南的道路建设之中。之后不久,广东巡抚衙门奏报朝廷,盘踞于粤北大山中的一股土匪一向不服朝廷教化,啸聚山林,剪径行劫;最近又与叛军溃兵汇聚,匪患日甚一日,竟有攻打县衙、劫夺官仓之情事,本省之兵如今都在浙江、湖广两省收编、整训叛军降卒,所剩之兵寥寥无几,平乱乏力,恳请朝廷调兵征剿云云。这一任务,便又落到了营团军的头上。
    曹闻道一听说这个消息,便跑到俞大猷的帅营之中,嚷嚷着说了许多诸如“我在徐州城下流过血,我在长江滩头负过伤,我副手肖剑锋多好的兄弟,殉国时才二十出头,连老婆都没有讨……”之类的话,俞大猷不胜其烦,就答应带着前军去征剿土匪。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象营团军中军统领曾望,同样也在徐州城下流过血,在长江滩头负过伤,还得老老实实带着所部修桥补路,挨了部下将佐兵士颇多埋怨,都说他是贪图俞军门许他的“暂署指挥使事”的威风,才让弟兄们继续在这里干苦役……
    海瑞任职昆山期间,从朝廷邸报上也曾看到过这些事,事涉国家大政,又出之皇上的诏命,他也不好臧否是非,便说:“那么,曹将军今次是为何进京?”
    曹闻道瞪大了眼睛疑惑地说:“你不知道?”随即自己笑了:“哦,你不知道。皇上月余之前下谕旨,命各军选派将帅进京,参加……”他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哦,军事检讨会。从没听说过这新玩意儿,我竟一时忘了!”
    海瑞知道曹闻道仗着自己资格老,能打仗,动辄跑到营团军俞大猷、戚继光这两位年轻的军门大帅跟前去闹事的脾气,便笑着打趣他说:“那么,今次又让你占尽了便宜,曾将军岂不恨你恨得牙痒?”
    “哈哈,这次你可猜错了,闽粤两省已将叛军降卒整编完毕,老曾便交卸了修路的差使,奉命率军回师了!”
    “啊!”海瑞惊喜地说:“我军弟兄们都要回京了吗?”
    “不错,不过时下还才在路上,老曾倒是先期赶了回来参加那个劳什子的军事检讨会了。”
    听他又把皇上亲下谕旨确定的军事检讨会冠以“劳什子”这样的不敬之语,海瑞忙说:“此处离大内禁地不远,曹将军慎言。”
    “怕个甚!”曹闻道大大咧咧地说:“皇上对我营团军那么看重,也深知老曹我就是个粗人,不会跟我计较的。”
    “哦?你已见过皇上?”
    “当然了。一回京,皇上就亲至官驿,专程看望俞军门和我,拉着我们的手嘘寒问暖,还非要看俞军门和我身上的伤。不过是几块酒盅大的疤,皇上的眼睛都红了……”事情过去了好几天了,曹闻道提起来仍是激动不已:“这样的圣主明君,从古到今能有几个?我老曹只听评话里说过那个曹操……”
    听这个粗鲁不文的憨直武将竟把当今圣上比做“托名汉相,实为汉贼”的曹操,海瑞头“嗡”的一声就要炸了,忙打断了他的话:“曹将军,此处不是说话之地,我们还是速速离去的好。”
    海瑞的话提醒了曹闻道:“嗨,一年多不见了,只顾着跟你叙话,竟忘了正经的事儿。走走走,快跟我走,大家伙儿都等着你呢!”
    “哦,去哪里?”
    “俞军门和我,还有老曾,早就想来看你了,又怕耽搁你备考。今日恰好镇抚司杨太保做东,请我们吃酒,大家伙儿非要等到你才开席,就让我老曹来迎候你下考。”曹闻道又想起了什么,忙问道:“方才旁人都走光了,还不见你出来,我又看着严世蕃刚刚过去。怎么?他难为你了?”
    “啊,没有。”
    “没有就好!”曹闻道说:“有也不怕,只管告诉你曹老哥!如今高大人虽说离了我营团军,换的杨博杨大人也挺够意思的。皇上又那样看重我营团军,他敢没事找事,咱不怕跟他首辅公子把官司打到御前。”
    “曹将军说笑了。”海瑞感动地说:“海瑞何德何能,又未有寸功于我营团军,怎敢辱蒙各位将军如此记挂?”
    曹闻道把眼睛一瞪:“这是什么话!一日入我营团军,终生便是我营团军众人的兄弟,兄弟若是受人欺负,我们还能袖手旁观不成?”
    海瑞冲他一揖在地,哽咽着说:“营团军并诸位将军于我海瑞再造之恩,永生不忘!”
    曹闻道把手一摆:“行了行了,你在军中,我老曹就跟你说过多少次,跟我们做兄弟,就把这些酸话都收起来。你看我和老曾,平日吵吵闹闹,为着芝麻大点事都闹得脸红脖子粗,真到要命的时候,谁都能为对方舍出性命。打徐州那一仗……”
    说到这里,曹闻道想起来,营团军力劈徐州之役,海瑞虽已不在营团军中,却仍在军中效力,想必也尽知其详,自己不必再自吹自擂,便说:“这些事反正你都知道,我老曹就不多说了。我说咱还是快点走吧,让那帮家伙等急了,会饶过我们?哎,我说这位相公,若不嫌我们这些军汉粗鲁,也同去吃酒!”
    曹闻道与海瑞故友重逢,说起话来就滔滔不绝,徐渭没能寻个空儿告辞,就一直站在旁边,听曹闻道招呼自己,忙拱手说:“将军盛情相邀,我学生不胜感激,惟是将军与刚峰兄故友相聚,我学生冒昧前往,却是不妥……”
    听徐渭称海瑞为“刚峰兄”,曹闻道便以为他们是朋友,说:“你看看你,跟我海兄弟一样都爱冒酸气!你是我海兄弟的朋友,便是我老曹的朋友,一同去吃酒又有何妨?你是不知道,我营团军俞军门、戚军门最重读书人,你跟着同去,他们定会高兴。”
    “哦,戚军门也来了吗?”
    竟是海瑞和徐渭一同问出了这样的话!
    第三十三章风云际会
    曹闻道笑道:“当然来了。皇上今次召开军事检讨会,圣谕上开宗明义便说了,一半是总结这两年来京师保卫战及南下平叛之得失;另一半是要研讨今后我朝军备之发展大计。戚军门这两年里东讨西杀,哪次大的战事没有参与过;他如今在宁海台编练水师,日后收拾倭寇那帮兔崽子更少不了他,他怎能不参加?闻说,还是皇上亲下手札召他进京的。”
    解释完之后,曹闻道转头问徐渭:“这位相公认识我们戚军门?”
    徐渭自从托那位假扮成丝绸商人的镇抚司暗探“柳大哥”转交高振东那道《靖海平倭策》之后,就一直没有得到消息,虽说过后不久,浙江巡抚张继先派巡抚衙门承差将自己请到杭州,言称朝廷增开制科取士,名曰“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要举荐他应试,他也只是以为自己身在江湖,心忧社稷的痴念打动了镇抚司的那位“高三爷”,替自己打通了张继先的关节,根本没有想到自己竟是皇上增开时务科和制科的一个由头。因此,听曹闻道这样问之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啊,戚军门之大名,名震寰宇,我学生岂能不闻?”
    曹闻道更没有往深处想,当即说道:“那就跟着同去!俞军门、戚军门最喜与读书人交往,你能应试制科,想必也是顶有名的读书人,带你同去,只怕他们还能少罚我老曹吃几杯酒!”
    徐渭对兵法颇感兴趣,加之他投书当道,上呈的备倭御寇之策,虽经这段时间的修改、补充、完善,被他凝练成了七款十六条,写在了今日殿试的试卷之上,但终究是闭门造车、纸上谈兵,所指弊端是否明确无余,所提建议是否切实可行,他心里实在没有底,正需要向亲历一线的军中将帅讨教。论及靖海备倭之事,放眼大明军中将帅,谁能比如今正在宁波编练水师的戚继光更有发言权?可是,他此前却从未跟军中大将接触过,不晓得那些粗鲁不文的武夫可会如何待他,会否将他视为打秋风吃白食的清客相公,做为筵席之上戏谑的对象?若是那样,岂不自取其辱?
    见徐渭还在犹豫,海瑞也帮腔说:“文长兄,既然曹将军盛情相邀,你就与我等同去一叙吧!”
    古人云“不知其君视其所使,不知其子视其所友。”能与海瑞这样的刚直方正之士倾心相交,想必那些名震天下的军中大将俞大猷、戚继光等人也绝非等闲之辈,定不会骄矜凌人,徐渭下定了决心:“那么,我学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爽快!嘿嘿,比我这位海兄弟还爽快,我老曹就喜欢你这样的人!”曹闻道重重一掌拍在徐渭的肩头,将身材单薄的徐渭拍了个趔趄,又嚷嚷着说:“那就快走吧!去的迟了,那些家伙着起恼来,不会难为你们这些读书人,我老曹今日就在劫难逃了!”说着,他甩开大步朝前走,大概是要去招呼随行亲兵把早就准备好的车马赶过来。
    端门禁地,文官下轿,武将下马。海瑞和徐渭就跟着往外走。海瑞见徐渭还在呲牙咧嘴地揉着被曹闻道拍过的肩膀,抱歉地一笑:“文长兄有所不知,曹将军人虽豪爽过甚,其实人最是仗义。军中自古多奇男子,海某昔日获罪充营团军任书吏,就曾多蒙俞军门、戚军门及曹将军等各位官长照拂……”
    徐渭倒吸着冷气,却笑道:“爽快!我老徐也就喜欢他这样的人!对了,适才那位想必是当朝首辅严阁老的公子、大理寺丞严世蕃严大人吧?你所说的获罪,可与他有关?”
    国子监太学士围攻内阁首辅严嵩府邸,詈骂严嵩并殴打严世蕃一事因涉及海瑞,被皇上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削去那些太学士的功名并贬谪充军一事也未曾见诸邸报,加之斯时江南大乱已起,与朝廷断绝了音讯往来,徐渭自然未曾与闻。海瑞本不想炫耀于人,但他生性坦荡,徐渭有问,他也不好刻意隐瞒,便简单地讲述了事情的发端和经过。徐渭听得瞠目结舌:这个一脸冰霜、不苟言笑的人,竟是如此至刚至烈,疏狂之气比自己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心中对海瑞的崇敬之意更浓了。
    走过那块刻有“文官下轿,武将下马”的碑石,两人登上了曹闻道带来的车马,朝着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设宴款待营团军诸位将帅的天香楼疾驰而去。路上,曹闻道大声武气地说,本来大家伙儿都对薰风阁的猪头肉念念不忘,离京近两年,每一想起那油汪汪、红亮亮的猪头肉,都忍不住要流口水,相约着要去大快朵颐,可惜海瑞尊奉回教,从不食猪肉,大家也只好迁就他,改在了以做口外菜享誉京师的天香楼。杨尚贤客气,除了点有烤全羊等招牌大菜之外,连罕有的驼峰、熊掌等菜都让天香楼提前备好了,酒也用的是宫廷御制的玉泉春,大家伙儿嫌那酒味太淡,非要换成烧刀子,还是戚军门心细,说是留着给海瑞和营团军监军杨博两人喝,其实八成是戚军门担心敌不过众人的海量,喝醉了酒回家被夫人罚跪床头,大家伙儿都知道,他家那位夫人出身将门,一身的好武艺,连戚军门都不是对手,因此河东狮吼,戚军门也不敢不听……
    说话间便到了天香楼,镇抚司副使、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果然出手不凡,包下了三楼整整一层楼款待诸人,并派人守在酒肆门口等候,他们一到就被直接引到楼上。阁里已有七八个人,除了俞大猷、戚继光、杨博、曾望外,还有三位身着玄色长衫、眉宇之间都透出一股子精气神的中年人,大概便是镇抚司的几位太保爷;各色冷盘也都摆满了酒桌,却没有人动筷子,显然正是在等着他们。这些人都是自己昔日的上司,也比自己如今七品职衔高出不少,海瑞即便再是生性淡定,宠辱不惊,也不由得感动了,忙向大家赔罪。众人连声说:“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还讲这些俗理……”七手八脚地拦住了他,连并未与他同在营团军中的杨博也主动过来拱手见礼,说些“久仰大名”之类的话。
    曹闻道拉着海瑞给他介绍那三位镇抚司的太保爷,除了大太保杨尚贤,还有五太保张明远和九太保谢宇翔,都是名震遐迩的英雄豪杰,尤其是九太保谢宇翔,深入虎穴,说服大同叛军举事反正;渡江战役中孤身直创叛军江防军大营,于百万军中手刃逆贼、江防军副都督龚延平,说服左军指挥使何勇举事反正,手段虽说不怎么光明正大,但所建功勋可谓盖世奇功,海瑞也啧啧称奇,深表钦佩。而皇上着意看重、吕芳吕公公多次关照此人,尽管在外朝还不为人所知,但这三位太保爷都是心知肚明,对待海瑞也就十分亲热。
    及至海瑞介绍到徐渭,毕竟没有在军中共事,少了那份军中袍泽过命的情分,营团军的诸位将帅就淡了下来。不过,杨尚贤的眼睛却骤然发亮了,与几位太保一道会心地一笑,与他见礼叙话,态度之亲热不下于方才对待海瑞之时。
    此刻已到华灯初上时分,大家等待的时间也够长了,一俟众人安坐,东道杨尚贤便吩咐上菜,一边吃酒一边叙话。筵席之上,话题自然脱不了海瑞应试制科一事,显然俞大猷、戚继光、曹闻道和曾望四人都把海瑞视为营团军出的一位才子,都满心希望他能高中鳌头,似乎在他们看来,高拱、杨博前后两任监军虽都是科甲正途出身,怎比得上本军一名罪卒奴兵荣登科甲让他们觉得光彩。
    杨博久在兵部任职,又任营团军监军两年有余,自然知道这些武将对文官又羡慕又嫉妒的复杂心理,也不生气,主动与海瑞碰了一杯,问道:“刚峰兄应试文章所论何事,可否见告?”
    海瑞客气地说:“浅陋之见,只怕说出来不足污惟约兄之听了……”
    杨博既懂兵事,又能与武将和睦共处,在军中威望颇高,曾望怕海瑞这样矜持拂了杨博的面子,忙从旁帮腔道:“哎,我说海老弟,杨大人也不是外人,你又何必客气?他也是下过科场经过殿试的两榜进士,说出来听听,兴许还能帮你瞧瞧能中的状元不能!”
    制科只取士,不论名次,海瑞自然知道曾望在跟自己说笑,但其用意大概还是明白了,便冲杨博点点头,说:“那在下就冒昧陈之,请惟约兄指斥谬误。”
    “刚峰兄不必客气,请赐教。”
    海瑞说:“依在下愚见,我朝钱粮匮乏,财用不足,其源盖出于田制之弊!田制之弊,则在于贵戚官绅仗势侵夺民业,遂致豪门庄田日广而小民之田日缩。即以在下曾供职之昆山一县而论,几乎无地而非豪门之田,民田只占十五分之一。现今国家屡经战乱,用度浩大,设若加增赋税,富户之室不肯加额,便要一并征之于升斗小民,小民不堪重负,惟有弃晌侣抑础4耸乱殉苫啬逊抵疲炔患蓖几母铮慌戮置嬉焕#臀薹ㄊ帐啊P矣械苯袷ド咸熳蓊V牵芡蚴乐坌模涣ν菩行抡宰谑已荨⒐偕鸷狼靠我愿乘啊?
    海瑞说的这些是前两年司空见惯之事,用意大概与做八股文发端的破题、承题一样,先把题目的意义破开进行说明,接下来便该起讲来发议论了。因为由新政引起的外侵内乱众人都亲身经历过,很容易引起共鸣,大家便都停了箸,静静地听他的下文。
    第三十四章倾盖如故
    果然,海瑞接着说道:“国事蜩螗如斯,非急谋改革,不足以图存。而改革之急务,在于压抑豪强兼并,恢复上古先王井田之制……”
    一直凝神倾听的杨博突然“哦”了一声。
    众人立刻将目光投向了他,海瑞也住了口。
    杨博抱歉地冲海瑞一笑,说:“请刚峰兄恕罪。你是说,恢复井田制?”
    “是。”海瑞点点头,接着方才的话继续往下说,他认为,新政虽是良法,却还不够彻底,以致朝廷不得不以国家名义举债于官员士绅及至商贾贩夫之流,虽则可解朝廷燃眉之急,却有损国家体面、朝廷威仪,亦只能治标,不能治本。若要标本兼治,当效法上古,恢复井田之制,即:平均全国之田,按户授给,每户五十亩。剩余者,始由富户占有。国家授给之田,不许买卖;富民多余之田,准许买卖,均一征赋,田赋之外,更许免除繁苛赋税,轻徭薄役,与民休养生息。如此,则富者不困,而贫者亦能稍稍安居。民得其业,国便得其民;国得其民,则不致生乱,如此则社稷安稳,中兴可期……
    海瑞滔滔不绝地说着,越说越激动,直到将自己的见解陈说完毕之后,才留神去察觉旁人的反应,俞大猷、戚继光等人和那三位镇抚司的太保倒是听的津津有味,似乎被他描绘的那一番太平盛世所吸引住了。可是,徐渭眉头紧锁,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而杨博则更是皱着眉,抿着嘴,样子象是想笑,又象是要哭。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两位文人如此,海瑞也紧张了起来,又赶紧补充道:“在下亦知如今兼并之势,已成国朝锢蔽,此议断然无法骤行于天下。然江南叛乱,官绅豪强多有附逆之情事,似可先于江南诸省试行之,或许较易收见成效……”
    “可是,”徐渭忍不住插话进来,说:“江南甫经大乱,民心思定,若再夺富户之田分发百姓,岂不又生事端……”
    他正在说着,恰好两名伙计上了楼,一个端着一盆煨得烂烂的熊掌,一个端着一个两尺见方的大条盘,上面摆着一只烤得油腻腻肥嫩嫩的乳羊,都冉冉地冒着热气。这是天香楼的招牌大菜,适才伙计们的脚步声还在楼梯上响起,香气已经盈满四座,引得众人都暗自咽了一口口水。杨博便趁势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说:“这熊掌和拷乳羊自然是要趁热吃才好,来来来,莫要只顾着说话,竟辜负了面前的珍馐美味。”众人都不再说话,伸手动筷,忙个不亦乐乎,既是军中健儿的豪情,也是享用这两道关外大菜的应有之意。
    等到那盆煨熊掌被众人一扫而光,那只烤乳羊也被拆得七零八落,散落在条盘之上,曹闻道用手一抹油汪汪的大嘴,又顺手抹在了衣襟的下摆,然后问道:“杨大人,以海老弟这等才学,论说中个进士当有把握吧?”
    杨博却象是没有听到他高喉咙大嗓门的说话,转头问徐渭:“这位文……哦,文长兄不知所论何事,可否见告?”
    徐渭也象曹闻道那样用手将嘴上的油抹在了衣襟的下摆之上,起身应道:“兵法。”
    “啊,”杨博象是不相信自己耳朵一样,追问道:“你是说……兵法?”
    “是。”
    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哄堂大笑了起来——在座之人,除了杨博和海瑞,都是武官;而杨博和海瑞,也都在军中待过不短的一段时间,要论兵法,也不该由眼前这个二十郎当岁的文弱书生来论,这兵法可是一刀一枪的上阵厮杀才能悟出来的,看他那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怕连刀枪都提不动吧。
    徐渭似乎听出了诸人笑声背后的讥讽之意,却平静地说:“在下手无缚鸡之力,学的自然是万人敌。”
    一直安静地坐着的戚继光突然问道:“先生既然是江南人氏,元敬冒昧问上一句,先生论的可是靖海平倭之策?”
    徐渭诧异地点点头:“正是。不知戚将军如何与闻?”
    “哈哈哈!”戚继光和俞大猷两人突然笑了起来,而且越笑声音越大,整层楼上都回荡着他们那爽朗的、发自内心的笑声。
    这些粗鄙武人竟如此骄矜凌人!徐渭忍不住恼怒了,愤然站了起来:“徐某自知书生谈兵,不足以辱各位将军之耳!徐某告辞了!”
    “啊?”戚继光止住了笑,忙站了起来,踢开脚边的座椅,竟立正站着,拱手抱拳至胸,说:“元敬孟浪,祈请先生见谅。”
    见这位名震天下的少年将军竟给自己行了如此正式的一个大礼,徐渭慌了神,忙躬身长揖,道:“将军折杀在下了。”
    “哈哈哈,你且不能走。”俞大猷笑道:“你今日便是不来,元敬上穷碧落下黄泉也要把你揪出来,莫不成你既已来了,他还能放你走不成?”
    杨博也猛然醒悟过来,目视戚继光:“莫非他……”
    戚继光点点头:“不错。”
    杨博立刻将欣赏的目光不加掩饰地投向了徐渭,微笑着说:“文长兄既然精研兵法,该当听说过‘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一联我军中豪杰最爱的名句。饮仇寇之血尚且能笑得出来,更不用说面对这样的美酒佳肴,文长兄切莫以之为怪才是。”
    说着,他提起酒壶,给徐渭的杯子斟满了酒,然后双手端起,递给徐渭:“来来来,愚兄代他二人赔罪,与文长兄共饮一杯。”
    徐渭忙逊谢道:“杨大人折杀在下了……”
    “哎,如今酒桌之上,可没有什么大人小人,你该当如刚峰兄一般,叫我惟约即可。”接着,杨博转头对俞大猷和戚继光:“我说老俞、老戚,你二人若是不陪上一杯,文长兄是断然不会给我面子的。”
    俞大猷和戚继光也跟着端起了酒杯:“理当如此,文长兄,请!”
    两位将军豪气干云,连科甲正途出身的杨博也是如此豪爽,令生性豁达率性自然的徐渭心中的怨气烟消云散,甚至还有一点受宠若惊,忙说:“诸位都是国之良将、社稷干城,徐某先干为敬了!”说着,一仰脖,将酒倒入喉咙之中。
    杨博方才忙着劝慰徐渭,拿错了酒壶,给他杯中斟满的不是口味醇厚的大内密制玉泉春,而是诸位武将喝的那口味奇辣的烧刀子,加之徐渭又喝的太急,刚一倒入口中,就觉得有一股火线自咽喉之处直冲向下,一直烧到五脏六腑之中,他猛地呵了一口气,叫道:“好烈的酒!”抓过条盘之上的一只羊腿,狠命地撕下了一大条肉,狼吞虎咽地吞了下去,才压住了胸膛之中翻腾的酒意。
    见他如此,俞大猷和戚继光对视一笑,发现对方的眼睛之中都放射出异样兴奋的光芒。而曹闻道和曾望等人,都竖起了大拇指:“爽快,徐老弟够爽快!”
    等到徐渭再次坐定之后,就在不知不觉中取代海瑞,成了筵席的主角,俞大猷和戚继光不约而同地问他曾随何人习学兵法。得知徐渭纯属兴趣,自学而成之后,两人又同声慨叹,接着便追问他从何典籍而通兵法。徐渭答之曰《孙子兵法》。戚继光便开心地笑了起来:“哈哈,果然与我心有戚戚焉!志辅兄,你输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就莫要与小弟争了啊!”
    俞大猷颇有些不甘心地说:“不过被你碰巧而已,何必如此炫耀。”
    众人都知道,俞大猷自称精研《易》理多年,终悟得所谓百万合一之兵法,曰虽将百万,可使合为一人。军中之人顶多粗通文墨,谁能看得懂天书一般玄之又玄的《易经》?但凭他的韬略和战绩,别人也不能质疑他的说法。而戚继光则是与古往今来许多名将一样,日夜苦读经典兵书《孙子兵法》,尽得其妙,与俞大猷可谓殊途同归。两人同在营团军中之时,便经常为到底是《易经》,还是《孙子兵法》能堪称兵法之本源;兵法又该以何为正朔而争论不休,让身边那些时常倾听他们争论的诸多军官将佐于不知不觉之中受到军谋兵略的熏陶,行军布阵、统兵打仗的本领也日渐精深。想必两人以徐渭知兵之事赌了个东道吧!
    故友重逢,又结识了徐渭这么一位有趣的文士,大家觥筹交错,直到酉时末刻才尽欢而散。三位镇抚司的太保爷作别而去之后,众人打问海瑞和徐渭旅居何处,徐渭得浙江巡抚张继先的关照,住进了浙江会馆;而海瑞则言称自己借宿于昭宁寺。众人知道,论他的品秩还不够资格入住礼部官驿贤良祠,至于为何无钱入住客栈,大概是因他拒绝支领朝廷按律给予的养廉银,就靠每年那百十两银子的俸禄,在米珠薪桂的京城确有“居大不易”之感,便在心里嗔怪他的迂腐,但嘴上还要感慨他为官清廉一介不取。
    站在天香楼的门口,看着曹闻道和曾望送海瑞和徐渭回寓所的马车远去,戚继光忍不住感慨地说:“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我专程前往南京找高三爷打问,他推脱着不肯直言相告,原来竟是要让他应试制科,怕我先说了出去。”
    俞大猷笑着应道:“说破英雄惊煞人。皇榜未放,又关乎军国大事,还是莫说破的好。惟约兄……”
    杨博正在发愣,听到俞大猷叫他,回过神来,问道:“哦,志辅兄有何指教?”
    “那个徐渭的靖海备倭之策,朝廷已密令各省施行,他高中皇榜断无悬念。那么,依惟约兄之见,海瑞可能中式?”
    杨博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大概是不能了。”
    海瑞出身营团军,又是当年高拱明里暗里多加关照之人,听杨博说他不能中,俞大猷和戚继光都不免大为失望,问道:“莫非他的奏议并无可取之处?”
    杨博不正面回答,却长叹一声:“中不中的皇榜倒在其次,我担心他只怕还有囹圄之灾、性命之虞……”
    “啊?”俞大猷和戚继光都大惊失色:“这是为何?”
    第三十五章大祸临头
    杨博迎着俞大猷和戚继光两人投来的惊诧的目光,缓缓地问道:“依两位兄台之见,海瑞所议井田制可能施行?”
    俞大猷和戚继光都是军户出身,不懂这些民政赋税之事,都说:“请惟约兄不吝赐教。”
    杨博斩钉截铁地说:“纯属空论!莫说朝廷必不采纳,即使采纳,照他这一套去弄,只怕不独大乱初定的江南,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都会先自大乱起来!”
    戚继光若有所思地问道:“莫非便是徐渭方才说的夺富户之田分发百姓,恐生事端的意思?”
    “还不只如此!”杨博说:“以国朝现有田亩而论,每户授给五十亩,确有富余,可地分南北,田有良瘠,人有多寡,如富庶之江南,地少人稠;而苦寒之北地,却是地广人稀,岂可一概而论之以定额?只以海瑞曾任职的昆山而论,设若你元敬有十亩田,可愿意换山陕之田?莫说五十亩,一百亩也不换!做官尚有‘宁为长江知县,不为黄河太守’的说话,更遑论黎庶百姓!还有,全国均一田赋,更断无可行之理,浙江一省素有‘七山二水一分田’之说,每年上缴赋税却一直占全国七分之一,而南直隶苏州、松江两府田赋,更超过其他省份数倍之多,如若均一,苏州、松江两府百姓固然得其实惠,所缺之额,岂不要加诸其他省份百姓头上?若其他省份不加额,国家财用岂不骤减?皇室用度、百官之俸、兵士之饷又从何而出?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断不会如他海瑞一般坐井观天,只看见他身处之苏州及左近松江两地,是故愚以为,此议断不可行,以皇上之天聪明敏,也断不会采纳!”
    杨博一番侃侃而谈,竟是把海瑞的议复上古先王井田制之策驳的一无是处,甚至,听他言语之间流露出的意思,将海瑞的策论定性为祸国之乱政也不为过分。偏偏他说的入情入理,俞大猷和戚继光也无法替海瑞分辩,俞大猷只得试探着问道:“即便海瑞囿于眼界,只顾着为治下小民请命,提不出放诸四海而皆准的良法善政,但他应的是能直言极谏科,朝廷增开此制科是为求取直言,以皇上之睿智仁厚,当不会以建言获罪吧?”
    杨博又长叹了一声,说:“毕竟曾出身于我营团军,我又何尝愿意做此之想?只怕事与愿违啊!旁人或许不致因建言得咎,可是他海瑞,却就难说了。他与当朝首辅严嵩昔日有隙,又不认得其他当道大僚,若是严嵩以此发难,谁能帮他说话?”
    戚继光不同意他这样悲观的论调,反驳道:“严嵩再是专权擅政,说破天海瑞也只是一个建言失当之过,他又怎能置海瑞下狱论死?”
    “论论别的事倒也罢了,惟是国朝以农耕为本,这田亩之制,岂能随便妄议改易?这一条就先是罪过;其次,井田之制固然是上古先王的良法美意,却不合用于后世,前汉大奸巨恶王莽便是议复井田制而亡国破身,严嵩当可以此发难,指斥海瑞居心叵测,学的是赵高毁秦之法,意欲坏我大明江山社稷,诛心之论,却可当成莫须有的罪名。还有其三,”杨博压低了声音:“井田制之议可是当年建文逆臣方孝儒的主张啊!”
    俞大猷和戚继光都为之一凛:一百多年前,太祖高皇帝之皇太孙朱允炆即位大宝,是为建文帝,在一帮左班文臣的辅佐下,开建文新政,宽刑减赋,变更祖法,改易官制,并厉行削藩,以致成祖文皇帝起兵靖难,开出的逆臣名单共计二十九人,时任文学博士的方孝儒因颇受逊帝建文的信用,国家大政也多咨询于他,因此在逆臣名单中排位第四,仅次于太常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礼部尚书陈迪三人。嗣后,成祖文皇帝攻克南京,招方孝儒起草登基的诏书。方孝儒在朝堂上嚎啕大哭,声震殿陛。成祖文皇帝苦劝不止,授给纸笔,曰“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方孝儒写下四个笔墨淋漓的大字“燕贼篡位”,抛笔于地,边哭边骂曰“死即死耳,诏不可草!”成祖文皇帝怒其不为人君所用,曰“诏不草,灭汝九族!”方孝儒对曰“便十族奈何!”遂被成祖文皇帝收其十族共八百七十三人弃市,本人被凌迟处死之后,还被拆散骨骸弃之于野,捡拾其遗骨者也被处死。这等酷刑亘古未有,是为后世乱臣贼子者诫之。如今海瑞沾上这样的事,只怕杨博说的他“有囹圄之灾、性命之虞”或许都失之过轻了!
    “那么,”戚继光说:“依惟约兄之见,事情可有转圜的余地?”
    杨博摇摇头:“事已至此,惟有期盼天佑忠良了……”
    “依我看来,或许还不至如此吧,”俞大猷说:“仁厚无过当今圣上,当不会计较海刚峰那样傻气迂腐的书生之见……”
    “皇上自是仁厚无双,可是,”杨博说:“如今江南初定,人心思安,皇上也为了顾惜一个海瑞而不顾满朝文武乃至天下官绅豪强的哓哓众口……”
    戚继光突然想起了什么,忙说:“若真如你惟约兄所说的那样严重,海瑞的墨卷,谁又敢呈送御览?那么,我们或许可以从主考官那里想想办法!惟约兄,你是翟阁老的门生,与今科主考徐阁老师出同门,可否求他帮忙说话?”
    杨博尴尬地说:“徐阁老为人一向谨守礼法规制、持正无私,此次点为会试主考,听说每日不在考场就在内阁值宿,连吏部和翰林院的衙门都不去了,偶尔回府也是杜门谢客,不受私谒;再者说来,我虽与徐阁老有那样的渊源,可是我生性不喜与官场中人交往,一次也未登过徐阁老的家门,即便今次能进得府门,见到徐阁老本人,贸然请托此等大事,他也断不肯卖个面子与我……”
    其实,杨博为尊者讳,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口,徐阁老与他的师相翟阁老一样,虽都身处朝政中枢,位高权重,却都是谨小慎微,掉片树叶都怕打破头的人,此事一旦被人做成那样偌大一篇文章,牵扯进来的人一个也跑不了,他才不会淌这一汪浑水,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俞大猷和戚继光这两年里分别与杨博共事,深知他不象高拱那样能慷慨任事,甚至,他一个科甲正途出身的官员,志向却不是位列朝堂、柄国执政;而是“万里赴戎机,关山渡若飞”,颇有汉朝班固投笔从戎之遗风。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对朝政党争感兴趣,更不会主动掺和到这种事情里来,也不能指望他能象高拱一样仗义执言。
    沉默了一阵子,戚继光说:“不若我等明日一同求见皇上如何?”
    杨博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又摇摇头,说:“此议不妥。故友闲谈之言,不足以污圣听,此其一;其二,国朝文武分班,职分也各有所司,田制涉及民政,非你我可以随意置喙之事,更遑论关乎国家抡才大典;其三,这些毕竟只是我们的猜测,妄测天心,已非人臣所该为啊!”
    这也不行,那也不愿,分明是怕担干系,不愿施以援手!戚继光面色一沉,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听杨博说:“其实,或许不必我等多此一举,今日镇抚司三位太保爷在,都听到了海瑞的话,岂能不奏报皇上之理?我等还是稍安勿躁,静候皇上裁夺吧!”
    杨博没有猜错,今日做东的镇抚司大太保杨尚贤在天香楼与众人分手之后,没有回自己在东城的府邸,也没有回镇抚司的官衙,而是快马加鞭,赶在宫门落锁之前进了大内,径直来到东暖阁,跪在门外奏道:“奴才杨尚贤给主子复旨来了!”
    原来,他今日做东宴请营团军诸位军官,乃是奉了皇上的密旨,不用说,这里面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便是皇上也想知道海瑞应试策论所议何事,他总算是不辱使命。
    听完杨尚贤的详情奏报,朱厚熜也如方才的杨博一样,皱着眉,抿着嘴,样子既象是想笑,又象是要哭,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好的,朕知道了。你辛苦了,且回去歇息。”
    待杨尚贤走了之后,朱厚熜才重重一掌拍在了御案上:“好你个海瑞,你是一天也不想让朕省心啊!”
    你违抗朝廷大力发展商品经济的既定国策,在昆山搞的一塌糊涂,我不跟你计较;为了让你捞个进士的学历当上御史,我不顾朝野上下的反对,专门为你量身打造了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为了让你稳稳当当中个进士,我还专门派锦衣卫拿着国家公款请客,就为了查探你到底论的是什么,好到时候给你开后门。可你论什么不好你来论田制!你论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一个进士的学历,可你论田制,这个进士,你让我怎么给你?
    不错,“耕者有其田”是古往今来中国老百姓的梦想,也是多数农民起义用来鼓动民众、屡试不爽的口号;不错,我是曾给俞大猷下过“打土豪,分田地”的密旨;不错,朝廷兵马平定江南叛乱之后,我也曾将那些参与叛乱的藩王宗亲、勋臣贵戚的田地抄没,分发给百姓。可那是什么形势?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抄他们的家,分他们的田,谁敢说半个不字?
    如今叛乱刚刚平息,国朝赋税重地江南百废待兴,南边的倭寇、北边的鞑靼都还没有搞定;明朝最大的隐患建州女真部的分化瓦解、迁徙异地刚刚完成了相应的军事准备,还没有进入实质性的操作阶段;废弛海禁、与西洋诸藩国互市通商才刚刚起步,还没有对中国的商品经济的发展和资本主义萌芽显现出巨大的推动作用。在这种情况下,你就让我土改,我能吗?我敢吗?
    现在已经不是你能不能中进士的问题了,而是怎么才能保全你的性命!自从朝廷开科取士,我这个皇上每天看考卷看到头晕眼花,一天顶多睡两三个时辰,六宫三千粉黛都撇在一边,当这个劳什子的皇帝我容易吗我?你还要给我找麻烦,你诚心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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