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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40章
    第三十六章物超所值
    我欲扬明第三十六章物超所值国朝科举旧制,会试由十八房考官阅卷,分为优、中、差三等,优等试卷报主副考官复审,决定是否取中;中式举子殿试策论由内阁辅弼重臣与六部九卿会同阅卷,商议酌定名次,前十名报皇上御览裁定。可是,制科不经会试大比,二百八十六名应试生员直接殿试,比起以前每科百十位会试中式举子,就给那些参与阅卷的朝廷重臣增加了不少工作量。内阁辅弼重臣与六部九卿压下手头不急的公务,齐聚内阁值房,二十多人肩并肩地挤在一字排开的大案两边,集体审阅制科应试生员的策论。内阁首辅严嵩则因其子严世蕃应试,照例该当回避,如今已自觉地回到所兼任的礼部衙门处理公务了。
    不过,这也是朱厚熜明确要求并一再强调的。概因这一次制科取士,一要直言时弊;二要提出改易方略,应试生员所提方略,那些出身翰林院的十八房考官不见得能看得懂,而且如若确系可行之策,接下来便要有司衙门施行,那些部衙堂官们早一点接触也有好处。
    此外,由于制科不确定名次。朱厚熜提出,应效法会试初选之例,将试卷分等,优等八十名全部呈送御前,由他亲自确定是否取中。既食物君禄,便要忠君之事。皇上尚且亲为表率,谁敢在皇上如此重视的制科取士上殆废臣职?三月二十八日制科殿试结束,到了四月初二,内阁便呈上了拟定优等的八十份墨卷。
    国朝积弊之多,多如牛毛,应试生员只要留心政务,便俯拾皆是。而且,被举荐应试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生员们都是有备而来,所提建议无不切中时弊,言辞之激烈,比那些信奉“臣言已行,臣死何憾”的科道言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不但将阅卷的那些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看得胆战心惊,就连早就有心理准备的朱厚熜也是冷汗直冒,却又不胜欣慰之至。
    有的生员纵论国朝大政,所提建议高屋建瓴。比如朱厚熜如今最关注的大力发展商品经济、促进资本主义萌芽的,就有两位应试生员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改革方略,让朱厚熜读来忍不住拍案叫好:
    其中一位应试生员提出,该当废除“铺户当行买办”之制,改为“招商买办”和“佥商买办”的建议。所谓“铺户当行买办”,即规定各行铺户必须轮流义务当差,替官府采办货物。办货的钱表面上由官府发给,但实际上,却往往并不给足,到底给多少,那就得看官员个人的品行、胃口而定,其间伸缩性很大。而大明朝的官员,大多数都是见了银子不要命的人,指望他们如数付款,实属痴心妄想。那么,不足部分就得由各行当值的铺户自己补足,由之造成的亏损,也得由他们自行承担。铺户畏惧官府的势力,只有忍痛认赔。这个制度实行多年,将各行各业的铺户们逼迫的叫苦连天;有办法的富商,总是贿赂当道,投靠官府,逃脱差役;那些没有办法的中小商人,往往被弄得倾家荡产,甚至还有卖儿卖女,投河上吊的。铺户们不堪重负,联合起来歇业罢市的事情也屡有发生。
    该生员认为,该废弛“铺户当行买办”之制,改以招商买办,“上有所纳,给予价值”;“着有司核定时价,价照时估,如数给予,是以国用既不匮乏,而商又得利。”若遇朝廷大宗采买,则“乞将年例钱粮办纳之数,以难易定其多寡,以迟速定其先后。多者预支十分之四,递减至一分。半年以内全给,一年以外先给其半。”
    还有一位应试生员也议论的是这个问题。不过,他是从经济角度入手,畅论了朝廷对于商贾课以重税的弊端。
    明朝开征商业税的名目本来就很多,而且税种愈来愈繁,税额愈来愈高。开店铺的有市肆门摊税;一应塌房、库房、店舍、停储客商货物的栈房,必须每日纳钞;驴骡车受雇装载货物,出入京城或其他城市的,每辆亦必要缴纳车马税。水陆通道,各设关卡税监,按照路程远近、装载货物多少,分别征收船料税、条税、门税、关税。其他诸如鱼课、酒醋税、牙税、香税、头匹税、落地税等,难以尽录。而且,上至宫廷皇室、朝廷户工两部,下到各省、府、州、县的官吏胥役,都向商人伸手,大小管道分别唆吸钱财,筹算及至骨髓,不遗锱铢。公私交征,黄台之瓜,何堪再摘?于是,商业遂陷于重困,商贾罕至、货殖不通,进而影响到了国家税收的持续增长。显而易见,这种杀鸡取卵的短视行为,实际上是自堵税源,破坏财政平衡的愚蠢做法,与明中叶以来商品经济日益发展的趋势更是背道而驰。
    该生员认为,“古之为国者,使商通有无,农力本穑,商不得通有无以利农,则农病;农不得力本穑以资商,则商病。故商农之势,常若权衡。然至于病,通无以济也。”也就是说,农商必应相互倚赖,农与商虽然职业分工不同,但异业而同心,都是社会生活不可缺少的,都能够对社会做出不同的贡献。明确提出了“欲物力不屈,则莫若省征发,以厚农而资商;欲民用不困,则莫若轻关市,以厚商而利农。”的主张,建议朝廷不能无视农商之间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不能忽视商力所能承担的限度,故此,必须在榷税制度上作较大幅度的改革,从整顿榷税制度,肃清巧立名目以增课,减少重复征税,严禁滥肆罚借入手,严申法令,革除积弊,抑平物价,减除中饱,限定税额,才有可能畅通物资交流,保证工商业的存在和发展,促进贸易繁荣。
    看到这两份策论,使朱厚熜联想到了时务科经济科有两位进士的策论,一是建议朝廷取消商人“市籍”,准许商人自由经商;一是建议朝廷废弛“牙行”包买包卖制度,准许行商按地域设立会馆,自行觅主发卖。
    所谓“市籍”,指的是凡要在城镇经营工商业的人,必须先到官府登记,取得批准,才可以“占市籍”。如果未获准“占市籍”而擅自经营工商业的,就属于违法,可以按照游民处理,或被驱逐或被拘捕。之所以朝廷要专门立有“市籍”,一方面是为了加强对工商业者的控制和限制;另一方面则用以作为对占籍者征调各种繁重差役的依据。一些工商业户“占籍未及数年,富者必贫,贫者必转徙”,不少人因此只好被迫逃籍。
    而坐地牙商包买包卖,则是行脚商人的一大苦处。行商扬帆载货,将本图利,比之要办理“市籍”,承担差役的坐商,固然多了许多自由;但一买一卖,都要受制于牙行,不经牙行,便不能购货,也不能发卖。牙行商人仗着有官府牙帖,坐收厚利不说,还将自己不得不承受的买办之苦转嫁到外来行商头上,甚至还有一些不道德的牙商,恣意欺侮外来行商,赚取最大限度的利润。该生员墨卷之中所揭示的牙商其用心之险恶、手法之诡异,令朱厚熜看了也不禁瞠目结舌:
    大凡商货初到,牙商照例宰鸡设宴,招妓演戏,殷勤招待。及至商货到了牙行的货栈之中,便任意把持,私行取用不说,还往往压住商货,不觅主发卖,弄得行商常常要等上数月一年之久,仍不能将货物脱手。那些做行商的,哪一个不是把身家性命压在行情涨落之上,被牙行这么一压,好端端的热货便成了冷货,简直是要了行商的命。
    按说商货跌价,牙行也并无好处,但他们一味招揽,自己做不来也不许行商自行发卖,到了货贱之时,牙行更是压着不发,却照旧要向行商收取客栈租金和俗称“牙用”的佣金。那些行商多是小本经营,哪里受得了牙行这样折腾?只好任由他们摆布,赶紧忍痛将货物低价贱卖了事。说起来,行商之苦,比之坐地经营的牙商,则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朱厚熜早就知道,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早在明朝中叶就已经出现,之所以未能得到很大的发展,一大原因就是因为明清两朝一直奉行“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对商业活动课以重税,责以义务性的派买,横加盘剥;并对商人严加管理,出行要有路引,经商要有市籍。种种抑商的弊政不除,大力发展商品经济就绝无可能,更不用说是对中国传统的自然经济形成根本性的冲击。只是他并未深入研究过经商之道,不知道该从哪里着手进行改革,这几份策论虽说都只是从一个方面论述了这个问题,但结合起来,不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力发展商品经济的一整套方案吗?
    因此,他毫不犹豫地在那两份奏疏上面用朱笔画了一个圈,准备等取士完毕之后,将之与经济科两位进士的策论一并交由内阁会同有司仔细研究,通盘考虑,拿出具体可行的章程,对明朝“重农抑商”的现行国策进行改良,至于要旨,也是现成的——“厚农而资商”和“厚商而利农”。
    一次开制科和时务科取士,就解决了这么重要的一个关系到国家发展根本大计的问题,令朱厚熜感慨万千:看来,明朝并非没有可用之才,而是都埋没于草野之中,这一科取士,真是物超所值啊!
    海瑞议复井田制的策论并未出现在那八十份优等墨卷之中,这本在朱厚熜预料之中,但想来想去,他还是有些舍不得……
    第三十七章敬天谢祖
    “徐阁老、田老夫子快快请起。朕把国家抡才大典交付你二位打理,这段日子也着实辛苦了,且坐着议事。”
    等到徐阶和田仰两人谢恩就坐之后,朱厚熜满面春风地说:“内阁呈上的制科应试生员的优等墨卷朕都看了,都是既切中时弊,又切实可行、济时救难的治国良策,令朕读来爱不释手,不忍将任何一份弃之不取,这可如何是好啊?”
    听皇上如此赞许自己的眼光,主持会试大比的徐阶不胜欣慰,这段时间废寝忘食地批阅试卷积累的疲惫也一扫而光。但是,皇上话里隐约流露出来的意思莫非是要突破制科取士五十名的限额?这不大符合朝廷科举取士的规制,只怕又会引起朝野上下的非议,让他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忙与副主考田仰对视一眼。两人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了相同的顾虑,却都不知道该如何婉转地规劝皇上,只得低下头去,装作没有听懂皇上的话。
    兴许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和顾虑,朱厚熜笑道:“呵呵,朕也知道朝廷早就定下了制科取士五十名的限额,古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更不用说朕这个一言九鼎的天子,自然不能凭自己的好恶,随意更改、践踏朝廷法度规制。朕今日找你们来是想跟你们商量,可否将未取中之士择其优者留下来,按其所论时务,分置有司衙门,效法观政之例,许食八品俸禄,却不给予观政名目,也不担任其他具体职务,以熟悉政务、调查研究为主,偶尔帮办具体差使,使其能够进一步修改、完善所献方略,以咨朝廷所用;也使他们能够精勤实务,不致坐而论道、纸上谈兵,利于日后再度应试。对朝廷而言,不过是多了百十人的俸禄支出而已,但凡能有一两位可用之材献上可用之策,所收成效便不可估量。两位意下如何?”
    随意突破取士限额,肯定会招致朝野内外那些迂腐清流“一味逢君之恶,不敢直言抗谏”的非议,但若只是将那些落榜生员留下来,只给八品俸禄,既不授官也不任职,大概也比没有品秩、不入流的属吏强不到那里去,兴许就不会引起那帮人的不满了;而且,也确实能收到皇上方才说的那两样功效。徐阶和田仰都躬身应道:“皇上圣明。”
    “不过,话还是要跟那些落榜生员讲清楚,不是让他们如举人一样候选任官,省得他们以为会断绝了自己求取科名之路而不屑于此;而是广开言路,再求治国之良策。他们可随时上书献策,朝廷择其善者采纳之后即可给授一定官职;更可参加下科大比,也不限明经、时务还是制科,让他们好生珍惜这个机会,用心习学,钻研实务,以备日后报效家国社稷。”
    停顿了一下,朱厚熜又补充说道:“至于那些等而下之者,既然都是朝廷重臣、各地督抚举荐的一方饱学之士,若弃而不用也未免可惜。可将他们都补入京师大学堂为大学生,国家养士取贤,广种才能博收嘛!”
    徐阶和田仰分掌翰林院和国子监,这两个衙门都是国家养士储才之所,他们也堪称天下师表。皇上如此看重贤能之士,求才若渴之心更是溢于言表,令他们十分感动,便又都躬身说道:“圣明仁厚无过皇上。那些生员必定感怀浩荡天恩,精勤猛进,不负皇上殷切厚望。”
    朱厚熜笑着说:“呵呵,朕就知道,你们都是夫子,定能体会朕这一片求才致治之心!那么,还有一事想找你们商议……”
    “恳请皇上明示。”
    “朕也晓得天下士子进取有心、求学不易,一点丹心只为报效朝廷,奈何每科大比受限于取士名额,使得许多人屡试不第,困守场屋多年,就不禁动了一个念头,想渡一位秋风钝秀才。不知可否?”
    这当然与国家抡才取士之制度不符,但皇上说的这么恳切,徐阶和田仰也无法公然拒绝,便说:“恳请皇上示下姓名。”
    “这话就说的奇了!朕若知道姓名,岂不是有意为之?”朱厚熜沉下脸来:“朕不过是想这几年里朝廷屡遭变故,社稷危倾,几不可救。赖有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护佑,更因我大明两百年恩泽自在人心,朝野上下仁人君子感恩图报,鼎力扶持,身许国难,直言谋国,方使我大明平安渡过难关,不致有亡国灭种之祸,才想着渡一位秋风钝秀才敬天谢祖,更谢天下苍生。若非这一点私念,朕也断不敢拿国家抡才大典当儿戏!”
    接着,他看着面色已经发白的徐阶和田仰二人,又加了一句狠话:“朕也知道这不合于朝廷法度,你们若不同意便罢了,朕可不敢因此背上徇私舞弊,妄开幸进之门的罪名!”
    徐阶和田仰二人大惊失色,忙离座跪地叩头:“臣愚钝,不能体察圣上仁厚之心,请皇上恕罪。”
    一两句话就轻易拿捏住了两位朝廷重臣、饱学之士,朱厚熜心里不免隐隐有些得意,却仍板着脸说:“朕还要谢谢你二位能体谅朕的这一点私念,岂敢以此罪你!这样吧,明经取士乃是国朝祖制,朝野上下眼睛都盯着,会试中式举子也已放出皇榜,朕就不在这上面多事了。把制科下等墨卷都呈给朕看,朕胡乱点上一名,还个愿心罢了。”Fom北京_爱书A4Y
    尽管还是把国家抡才大典当成了儿戏,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更遑论张口便是金科玉律的皇上,徐阶和田仰二人谁也不敢多说话,连忙告退。过不多时,他们便抱着一大摞墨卷,又回到了东暖阁。
    朱厚熜果然是想“胡乱点上一名”,一大摞墨卷不到一刻功夫就翻阅完毕,接着沉下了脸:“不对啊!朕记得应试制科生员共二百八十六名,除去先呈给朕的八十名优等墨卷,也该有二百零六份,怎么只有二百零五份?莫非你们一时疏忽,竟遗漏了一份?”
    徐阶和田仰二人面面相觑:敢情皇上并不是看内容,而是在数份数,当真是要当成儿戏啊!徐阶犹豫了一下,躬身应道:“回皇上,有一位生员所论之事荒诞不经,且多有与国朝典制有违逆之处。臣与田大人商议,不敢拿来玷污圣聪。”
    朱厚熜在那一大摞墨卷之中没有翻到令自己提心吊胆的那份试卷,心里就有了底,问道:“那位生员所论何事?”
    “臣不敢说,请皇上恕罪。”
    这本是徐阶一句应有的话,若皇上继续追问,他还是要如实回奏的,但皇上却偏偏不追问了,转换了话题,问道:“那么,该名生员姓甚名谁?”
    “回皇上,未经圣裁确定取中与否,墨卷照例不能启封。臣也不知道此人姓名。”
    “除了你二人,墨卷可还有谁看过?”
    “回皇上,这份墨卷恰是田大人阅卷,又拿来给臣看了。因此人所议太过放胆无忌,臣也不敢散布出去,便密封入匣,准备直接存档。”
    大概是徐阶和田仰二位夫子不想让自己生气,更不敢违抗自己“允许制科应试生员直言时弊,绝不以建言罪人”的圣谕,才想着悄悄把事情掩盖过去吧!朱厚熜更放心了,便笑着说:“如此说来,此人便是今次制科取士二百八十六名生员之中的最后一名了?”
    “是。”
    “那好!你把他的墨卷呈上来吧。”
    徐阶又犹豫了一下,大着胆子说:“回皇上,此子所论之事确系荒诞不经,狂悖无礼,臣万死不敢拿来玷污圣聪。”
    朱厚熜又把脸拉了下来:“让你呈进就呈进,朕自会论处。”
    徐阶忙叩头之后告退,匆匆赶回内阁取那一份要命的墨卷。幸好内阁就在大内禁城之中,否则就这么来回折腾,非把这位内阁辅弼重臣累趴下不可。
    趁着这个当儿,朱厚熜又与田仰讨论了开办京师大学堂之事,因为还有一位应试生员提出要广建学院,大兴经世致用之学。尽管其中提出的开放言路,将学院办成一个讥评朝政、主持清议之所的主张与朱厚熜的初衷略有不符,但重视教育、大兴实学的思路却与他开时务科取士,开办国民小学和京师大学堂等做法不谋而合,他命田仰悉心研究,在此基础上修改完善京师大学堂的章程,并说等此人姓名公布之后,可让他入京师大学堂任职,发挥其所学所长,为朝廷广育英才。这份墨卷本来就是田仰看中并取为优等的,自然欣然从命。
    待徐阶气喘吁吁地重回东暖阁,呈上了一封已被他亲手缄封的大信封。朱厚熜看那封套之上的火漆上还有徐阶和田仰二人加盖的印章,不禁在心中暗笑他们维护士子的一片苦心,嘴上却说:“既然朕想敬天谢祖,这才起意渡一位秋风钝秀才,那么就渡这最后一名吧!”
    皇上命自己往返于内阁和东暖阁之间,只为了取一份落第生员的墨卷,徐阶已经猜到了皇上的用意,但照例取中之士的墨卷要公诸于众,这无疑将在朝堂上乃至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他们却苦于不知该如何劝谏皇上放弃这样既是儿戏、又注定会惹出大麻烦的动议,一时心里纷乱如麻。
    这个时候,田仰跪了下来:“老臣启奏皇上……”
    第三十八章天遂人愿
    朱厚熜笑道:“田老夫子请起。朕大概能猜到你要说什么,朕自有主张。”
    田仰还固执地不肯起来,还要说话。朱厚熜便转头对徐阶说:“田大人年事已高,兴许跪得急了一时站不起来,你帮朕扶他一把。”
    皇上要给田仰台阶下啊!徐阶忙弯下腰去,一边拼命地施眼色,一边用力将田仰往起来拉,好不容易才将田仰扯了起来。
    朱厚熜看着一脸激愤之色的田仰,缓缓地说:“朕明白你田老夫子一片梗忠之心。但你要知道,太上道君有真言曰‘治大国如烹小鲜’,朕虽膺天命为九州之主,可有些事情朕做不了主,你们也做不了主,只有上天能够做主。这便是朕之所以要渡一位秋风钝秀才来敬天谢祖的用意。这份墨卷你们两人看过了,什么内容不敢告诉朕,朕也就不再追问,也不看了,就请上天做主吧!”
    徐阶和田仰二人还在心里琢磨皇上这么说到底是什么意思,朱厚熜已将那份装在封套之中的墨卷撕成了两半,然后,又不停地撕,直至撕成了碎片,扔进了御案边的字纸篓里。
    迎着徐阶和田仰二人惊诧的目光,朱厚熜淡淡地说:“此事虽说朕是出于敬天谢祖的一片至诚之心,毕竟是率性而为,不合朝廷法度,就不必让其他人晓得了。皇史晟那边朕会派人打个招呼,你们只需将其他墨卷启封,核对应试生员名单,查出这个被朕渡的秋风钝秀才姓名呈报即可。”
    田仰还在发怔,徐阶已经跪了下来:“圣明天纵无过皇上!”
    朱厚熜似乎并不把刚才的事情放在心上,说:“朕已从你们先期呈进的八十份墨卷之中点了四十九人,那么,就由徐阁老来启封,请田老夫子誊录姓名吧!”
    皇上只点了四十九人,剩余了一个名额,看来是早就打算要“渡一位秋风钝秀才”啊!田仰尽管心意难平,却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一份份皇上朱笔加点的墨卷糊姓名的封条被相继打开,令朱厚熜吃惊的是,那份他最看重的提出废除“铺户当行买办”之制,改为“招商买办”和“佥商买办”的建议的墨卷,竟是出于严嵩之子、大理寺丞严世蕃的手笔!
    又看了一遍严世蕃的墨卷,朱厚熜随即便想起来两件事,一是当年由晋商贺兰石包销国债,许开民市的主张乃是严嵩父子的奏议;二是据厂卫密报,严世蕃奉旨回府备考期间,晋商集团和徽商集团诸多头面人物相继携厚礼前往严府,与严世蕃晤谈于密室,恳请他为商贾请命,说服朝廷变抑商为恤商。
    看来容忍严世蕃是对的!那个家伙虽说人品恶劣,确实有才,而且,虽说他因此收受了不少贿赂,却为朝廷改易国策出了大力——他老爹是内阁首辅,又有他老爹这么多年来苦心拉拢的门生故吏为强援,他提出的主张,想必反对之声会小上不少,这与自己当年为了废弛海禁,与西洋诸番通商互市,派夏言的门生高拱远赴闽粤两省主持此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啊!
    或许这样说对高拱不太公平,高拱是一心为国,报效朝廷;严世蕃的居心大概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是否从中谋取了私利,总归是对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做出了贡献,与中国走上商品经济快速发展、资本主义蓬勃兴起的强国之路比起来,严世蕃收取的那么一点贿赂,又算得了什么?!
    不过,严世蕃生性贪财好货,若是任由他这么发展下去,迟早会成为一个人神共愤、天下苍生戟指唾骂的大腐败分子,从长远来说,这样“官以贿授、政以赂成”的腐败行为,不但会败坏吏风,也不利于国家经济的发展,还是象以前那样,密切监控并有限制地使用吧……
    更让朱厚熜高兴的是,自己让张居正说服前来应试制科的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都中了。
    何心隐便是方才他与田仰说的那位提议广建书院、大兴实学的生员,他能被取中,一是恰好契合皇上目前最为关注的教育兴国之大计;二来也是徐阶一看墨卷之上提出的“百姓日用即道”等一系列王学左派开山鼻祖王艮的主张,就知道定是出于何心隐的手笔,便卖了私情——何心隐不但是他爱徒张居正的好友,更与他一样,师承出于阳明先生,只不过徐阶师从聂豹,是为王学右派,又称江右学派;而何心隐师承王艮,是为王学左派的一大分支泰州学派。尽管两人分属心学不同派系,但天下王学门人是一家,身为内阁辅臣的徐阶,当然要援引后进进入官场,日后笃定是自己的一大强援!这点私念,朱厚熜可就不知道了。
    初幼嘉自幼便笃信佛教,尤其是经历举子罢考、江南叛乱乃至辗转流落京师这一系列变故之后,更是厌倦了俗世红尘,若非有秦淮名妓王翘翠这样的如花美眷羁绊其心,又有何心隐这样的狂生诤友日夜规劝,只怕早就削发为僧,不问世事了。不过,他一直悉心精研佛学,却在今次应试制科派上了用场,倒不是他关于朝廷应该广兴佛教,劝戒世人一心向善的那些建议打动了当道;而是他在策论中偶尔提及的目前正在乌斯藏蓬勃兴起的佛教一大分支——黄教可以用来羁縻蒙元诸部的想法,给一直为鞑靼虎视眈眈窥测边庭而忧心忡忡的内阁次辅李春芳、兵部尚书曾铣解决北部边患问题提供了新的思路。李春芳和曾铣二人对此赞不绝口,非要将他点为优等,为此还与徐阶和田仰二人争论了半天。若非如此,象他那份不谈以上古先王之法、先圣前哲之道治理国家,却谈论什么“人法对垒,必招致天道阻滞,灾害频频;人法和谐,则皇柞绵长,国泰民安”的墨卷,早就被专一崇儒、最厌恶缁衣羽流的徐阶和田仰二人弃而不用了。
    不过,初幼嘉若是知道,自己的慈悲之心竟被朝廷重臣乃至皇上如此误解,只怕非但不会因中式而欢欣,反而会痛哭一场!
    阴差阳错地取中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了却了朱厚熜的一大心愿,其中深意,他一直没有向别人透露,就连举荐何、初二人应试制科的严嵩也是冒昧猜测,未曾得到证实。那就是要一雪嘉靖二十三年会试大比全国举子罢考的耻辱。
    为了富国强兵,朱厚熜冒天下之大不韪,一力推行新政,却不为天下士子所理解,以致发生了那样亘古未闻的举子罢考事件,象这样震惊天下的大事件注定要积诸史册,无疑是朝廷的耻辱,更给他这个一心致力大明中兴以名标青史、万古流芳的皇上脸上留下了一块十分难看的大伤疤。此后,他一直谋求如何才能消除恶劣影响的办法。那么,有什么法子能比得上当年三位学生领袖都欣欣然地参加下科大比,并为朝廷所用,成为皇上的亲信重臣更有效、更有说服力呢?
    当然,这只是朱厚熜贪图名声的一点私念,不足为外人道也。不过,张居正就不必说了,就凭他进献南京纷争、徐州布防等重要情报的功劳,更凭他千古罕有的经天纬地之才,何必还需要参加考试,捞取一张进士的文凭?而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凭借自己的本事,也顺利地荣登皇榜,岂不天遂人愿,大快人心?!
    因此,看到何心隐和初幼嘉二人的姓名相继被揭了出来,朱厚熜恨不得放声大笑三声,再高歌一曲“咱老百姓,今儿个真高兴,嘿嘿,今儿个真高兴……”
    当日午后,徐阶和田仰二人联名上呈了一份密帖,上面只简单地写了一行字:“广东琼山,海瑞”。
    朱厚熜微微一笑,立刻命内侍去往内阁,向提心吊胆地恭候旨意的徐阶和田仰二人传达皇上的口谕:“知道了。速将名单报来,朕看后即令司礼监批红用印。”
    不必皇上催促,徐阶和田仰二人都要赶紧去办——查到那份要命的策论出自海瑞之手,两人的头顿时“嗡”的一声。海瑞何许人也?不就是那个曾煽动国子监太学士围攻严阁老府邸,当街詈骂当朝首辅、殴打朝廷四品命官的狂生吗?取中了他,不就是当众抽了严阁老的耳刮子吗?此事若被严阁老晓得了,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事端来!还是趁他还在礼部理事,未曾看到这份名单之前,赶紧呈送御览,等司礼监批了红便是诏命,严阁老纵然再生气,也不敢跟皇上闹事!
    不过,两人还是多动了一个心思,将严世蕃的名字放在了首位——尽管制科不论名次,将他的名字高居榜首,严阁老看了更会欢喜;却将海瑞的名字放在了三十多名,这样就不会很引人注目。
    徐阶和田仰二人上呈的嘉靖二十六年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取中的五十名生员的名单报至御前,朱厚熜看后忍柯洪:“即刻批红用印,发还内阁,明日张榜公布。”
    陈洪领旨,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份朝野上下费了很大工夫,皇上和大臣们都动了不少心思才得到的名单,躬身退出了东暖阁。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的时候,朱厚熜又叫住了他:“还有,着尚膳监按朕平日饷客的规制,置办酒筵一桌,并御酒十瓶送至严府;再从内库中支银百两,缎五十匹赐给严世蕃,由你亲送严府,代朕恭贺严世蕃高中制科进士。”
    见陈洪顿住了脚步,脸上露出颇不情愿的样子,朱厚熜厉声呵斥道:“蠢材!他父子二人还在当用之时,朕都能容他们,你就不能容了?让黄锦那个奴婢的人继续盯着就是。”
    陈洪从皇上话语之中听出了自己想要听到的意思,忙响亮地应了一声:“奴婢领旨。”脚下生风,飞也似的走了。
    第三十九章明经取士
    制科三月二十八日殿试,于四月五日放榜。严世蕃等五十人高中制科进士,这些人中,除了严世蕃是现任官,仍回大理寺任职之外,其他四十九人暂不安排职务,待明经科殿试结束之后,一并授官任职。
    朱厚熜颁下口谕,将制科进士的殿试策论按所议内容分别誊录、分发各有司衙门,择其善者而从之,结合国朝实情做进一步修改完善之后,制订政策,颁行天下。为了避免遗漏,后来又将所有被列为优等的墨卷全部誊录,分发了下去。
    制科进士的姓名被刊载于朝廷邸报和《民报》之上,同时,严世蕃等人纵论国朝时弊、提出改易方略的墨卷也被摘录要点,陆续予以刊登。皇上有旨,各有司衙门职官司员、各地督抚州牧县尹,乃至寻常百姓都可上书,查缺补漏。并开出赏格,所提建议被朝廷采纳者,视其成效给予一定的赏赐。照他的本意,是要迅即在大明王朝两京一十三省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救时弊、求良策”的群众性运动,改变以往自己只凭着一腔热情和对历史一知半解的认识,单打独斗,强行推行新政的被动局面。
    严世蕃吃了皇上赐给的御宴、喝了皇上赐给的御酒,还以皇上赏赐的银帛为由头,一连三日大宴宾朋,让严家的三姑六婆和他的那帮狐朋狗友也能同沐圣恩。首辅公子高中制科进士,又受到了皇上的“丰厚”赏赐,这样天大的喜事,被邀请的宾客当然不能空手而来。年节刚刚过去不久,严世蕃又狠狠地发了一笔财。
    敛财之余,严世蕃也没有忘记那个让他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的人,指使分散在京城各大衙门的党羽查究海瑞策论到底落到了哪个衙门,准备拿来仔细研究是否有忤逆圣意、违抗国朝法度的“不臣之言”,费了好大的功夫也没能找到海瑞的墨卷,后来被回府的严嵩提着耳朵讲了一大堆“祸福相倚,中了进士,更应韬光养晦”的大道理,这才作罢。
    四月十八日,天下瞩目的嘉靖二十六年会试殿试也如期举行。比之自己增开的制科和时务科,对于那老一套的明经取士、八股抡才,朱厚熜就兴趣缺缺了,尤其是当他从共计二百名的会试中式举子名单中,只找到了两个熟悉的名字,就连去暗中观摩殿试的兴趣也没有了。
    那两个简在帝心之人,一个名叫杨继盛,一个名叫王世贞。
    杨继盛就不必说了。明朝官员的风骨不俗,以致有明一代,除了海瑞,还有许多人比杨继盛的胆子更大,因为他上疏骂的是当朝首辅严嵩,而那些人都直接骂的是皇上,在奏疏中将皇上比做桀纣之君,骂得体无完肤的也不乏其人。但是,放眼大明,却没有人能比杨继盛的骨头更硬——结结实实地受了一百廷杖,被打断了腿骨,肉腐生蛆,他用破碗瓷片自刮腐肉,装了满满的一碗;这还不算什么,他还用那并不锋利的瓷片截断附在骨头上的筋膜,令镇抚司的狱卒也赫然变色,两股战战。跟他比起来,被后世之人奉为“武圣”的关羽关云长“刮骨疗伤”大概都算不上什么英雄壮举了!因而,“明朝第一硬汉”的称号,就被杨继盛当之无愧地据为己有。
    至于王世贞,朱厚熜在知道他是明朝后期第一流的文学家之前,就曾经偷偷摸摸地读过了他化名“兰陵笑笑生”的一部大作——《金瓶梅》。之所以偷偷摸摸,是因为他还不到国家法定选举年龄就敢看这种书,只会被老师罚站并请家长,更要被恼羞成怒的父母狠狠地请上一顿“竹笋炒肉”。当然,后来知道被称为“古今第一奇书”的这部书的作者或许不是他,但能被许多人一口咬定是他,王世贞的名声之大、影响之远,就可略见一斑了。
    对于这两个人,朱厚熜是爱也不是,恨也不是。
    这么几年推行新政,屡遭言官词臣上疏抗谏,让朱厚熜见识到了明朝官员的风骨;海瑞在昆山任职的经历,又让他明白了那些清流官员操守可佳,却不怎么会干事,用他们整顿吏治肃清官场不正之风可以,想靠他们推行富国强兵的新政恐怕不行。杨继盛注定是跟海瑞一样的人,在六科廊或都察院当个科道言官绰绰有余,放之外任督抚抚民一方或调至京师任六部九卿打理朝政则不足,最理想的位置应该是礼科都给事中,专门监督严嵩,让那个老东西老实点,别跟皇上玩什么花样。
    而王世贞,朱厚熜不知道是该规劝他在干好朝廷分配给他的本职工作之外,专心研究秦文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不要去弄那些淫词艳曲来毒害后世的青少年;还是应该鼓励他大胆地走自由创作之路,为中华民族留下除了《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之外的第五大名著。不过,想到自己年少轻狂,偷读《金瓶梅》时面红耳赤浑身燥热不安;读完之后许久心绪难定浮想翩翩,或许他会采用前一种作法吧!
    殿试前十名的名单报了上来,由皇上钦点一甲前三名,朱厚熜并没有看到那两个熟悉的名字,倒有几个名字似乎眼熟、大概曾经在什么书里看到过,如殷士儋、王崇古、殷正茂等。
    王世贞不能名列一甲,早就在朱厚熜的预料之中——不是因为他的水平不够,而是因为他出身官宦之家,他的父亲王忬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朝廷二品大员。
    尽管朱厚熜也是一个应试教育的受害者,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延续了上千年的封建科举取士制度,虽然有着葬送人才、禁锢思想等等这样那样的弊端,但历史证明,在那样的年代里,这是一个最为科学合理的制度——在科举考场上,由于存在着种种禁而不止的舞弊现象,没有也不可能有绝对的公正,但有着相对的公平,无论你是世家子弟,还是寒门书生,要想奔出美好前程,那么就必须走上科场,老老实实地答完考卷,然后封上自己的姓名,静静地等待的命运的裁决。
    明朝的监察系统地位超然,科道言官准许风闻奏事,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取士更是他们关注的重点,若是考官让王世贞这样的高干子弟名列前茅,立刻就会有言官的弹章奏疏雪片一样涌进大内,什么“子凭父贵”、“营私舞弊”之类的猜测铺天盖地,偏偏这又是说不清楚的事情,皇上若是信了,自然罢官贬谪甚至人头落地;即便皇上不信这些谣言,考官的名声已经臭了,日后何以在朝堂士林立足?因此,那些考官宁可冒着得罪当朝大员的风险,也不愿意背上这样的骂名。有明一代,高干子弟参加科举考试,大都没有什么好名次。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分别中了状元和榜眼的张居正生前便受人攻讦,死后更是被批倒批臭再踩上一万只脚。唯一的例外,是嘉靖初年的内阁首辅杨廷和,儿子杨慎高中状元,他却没有挨骂,那也只是因为杨慎在提着考篮下科场之前,便已经名满天下,以至于大家一致公认他必中状元,他若中不了状元,只怕那些言官又该交章弹劾考官“营私舞弊,妒贤忌能”了!
    杨继盛不但没能名列前茅,甚至排名还相当靠后,殿试之后论名次,大概只能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不过,他是国子监的监生。由于国子监监生可以不经科举,直接做官,只是名额较少而已,因而在朱厚熜破例恩准嘉靖二十三年罢考的举子进入国子监深造之前,这里汇聚了众多吃不了读书之苦更过不了科举门槛的官宦子弟,一门心思争夺那几个为数极少的名额,少有能凭自己的真本事考中之人。在这种情况下,国子监的祭酒田仰身为副主考,应该不会亏待自己的学生。杨继盛的名次靠后,大概是因为他的经学造诣……哦,确实还有进一步提高的余地吧!
    虽说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但象杨继盛这样名标青史之人却没能在科举考试中博取一个好名次,让朱厚熜有些遗憾,也曾想过动动手脚,将他的科名拔高,为他日后进六科廊或都察院当个科道言官奠定坚实的基础。不过,踌躇了好久,朱厚熜最终放弃了这个有点傻气的想法,一来因为海瑞之事他已经装神弄鬼了一次,这种事情毕竟有损自己的“圣名”,可一而不可再;二来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到底是助人为乐,还是拔苗助长,每个人的成长经历都决定着他日后的成就;而且,每一次挫折都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还是不要过多干涉别人的自由成长、自由发展的好……
    出于这种考虑,朱厚熜放手把评定会试中式举子名次的大权交给了正副主考官徐阶和田仰,他们两位当世大儒,一个是心学传人,一个是理学名宿,他们取中的进士,应该都是一些正人君子;他们评定出来的名次,应该也能客观公正地反映举子的真实水平,不致引起太大的争议。而自己那点古文功底,平日看奏疏都很吃力,最近一段时间不眠不休地看了那么多时务科、制科的墨卷,也该休息一下,着手准备即将要召开的大明王朝前所未有的军事检讨会,会同全军高级将领深入讨论前两年几场大的战事的成败得失,认真研究确定今后较长一段时期的国土防御重点和军事斗争主要方向。
    愿望总是美好的,可现实却总是那样的残酷。朱厚熜以为有国朝旧制可以遵循,又有徐阶和田仰两位当世大儒坐镇主持,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的明经科取士,却偏偏出了大问题,将本来就闹得沸沸扬扬的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更搅成了一锅粥!
    第四十章琼林宴乱
    按照朝廷科举制度,举子经会试合格之后,还不能称为进士,只能称为“会试中式举子”,还需要参加殿试确定最终的名次。不过,由于殿试只确定名次,不存在淘汰的问题,那些会试中式举子都已经可以算是嘉靖二十六年新科进士了。因此,明经科殿试揭榜前,朝廷照例举行了一场唱名典礼,叫做传胪,由礼部和翰林院共同主持。内阁首辅、礼部尚书严嵩代表朝廷宣布了新科进士的名字,因尚未最终放出皇榜,举子姓名按照籍贯排序。
    这是制科和时务科进士无法享受的殊荣,与一系列科考的程序安排一样,都显示出了只有明经科取中的人才算是正而八经的国家栋梁、社稷干城。
    唱名之后,有位名叫张瀚的举子代表这些新科进士向当今圣上朱厚熜进献了谢表。朱厚熜知道,他是徐阶和田仰内定的状元,只等自己批红照准而已。到底是被视为天下第一人的状元郎,连朱厚熜那个不怎么懂的歌赋的人都觉得他的谢表写的非常华丽公正。伴随着翰林院的翰林们的齐声高歌,会试主考官、内阁学士、吏部左侍郎兼掌翰林院事徐阶带领新科进士冲着御座舞拜,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朱厚熜礼节性地对这些新科进士说了几句话,不外乎勉励他们好好干,一定要遵纪守法,恪守臣职,尽心尽力为朝廷服务,日后出将入相,文渊阁凌霄殿有的是他们的位子;然后就吩咐给新科进士赏赐,每位新科进士都领到了一件大红色的宫袍,一枝可以插在圆顶纱帽翅上的彩色宫花和一套深蓝色的官服。宫袍和彩花是现在和接下来几天举行一系列庆典活动中,那些新科进士做秀的时候的标准装备;官服自然是这些读书人这么多年梦寐以求的东西,宣告着他们十年寒窗所下的水磨工夫没有白费,他们自此终于熬出了头,摆脱了普通百姓的身份,以嘉靖二十六年进士的身份昂首阔步进入了大明官场。
    接下来,那些新科进士被集体带到偏殿套上新发的大红色宫袍,戴上了圆顶乌纱帽,把那鲜艳的彩花按照规定的方式插在纱帽右侧规定的位置,然后回到大殿又一次向朱厚熜望阙舞拜、三呼万岁。看见一次招收了这么多或真或假的人才充实国家公务员队伍,朱厚熜自然满面春风,吩咐他们免礼平身并宣布给这些新科进士赐宴。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琼林宴。黄梅戏《女驸马》里有一句著名的唱词:“我也曾赴过琼林宴,我也曾打马御街前。”说的就是这个。
    说心里话,这才是整个仪式之中朱厚熜最为关心的环节。在那个时空,每逢高考成绩公布的七、八月份,各大酒店都要隆重推出价位不菲的状元宴,可到底真正的状元宴——也就是赫赫有名的琼林宴到底都吃了些什么,除了极少数学识渊博的历史学家和仿膳专家,恐怕没有人能知道。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那么他就一定要看个究竟。
    说来真是惭愧啊!原本嘉靖二十三年就可以了此心愿,就因为自己要推行那劳什子的新政,闹出了举子罢考的丑闻,使他不得不推迟了三年才能有机会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身为九五之尊的皇上,也不是能为所欲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比如这件事,他既不可能让尚膳监单独给自己做一桌琼林宴,也不可能颁圣旨、下口谕,让负责筹办各式国宴的鸿胪寺把琼林宴的菜单呈送御前让自己审阅,只好将这个小小的心愿埋藏在心底整整三年之久。
    宴会的场所当然不能是庄严肃穆的金銮殿,而是在与金銮殿比邻的偏殿之中。奉旨陪吃的内阁首辅严嵩和会试正副考官徐阶、田仰等三人面前放着食桌,并被赐了坐;那些会试中式举子则和殿试时一样,被皇上赐了绣垫席地而坐,面前还是摆着一张制式的案几,所不同的是,面前的试卷换成了一盘盘美味佳肴,将条案摆的满满澄澄的。
    满足了好奇心的朱厚熜再一次表现出了他宽厚仁君的高尚品德,宴会刚一开始,他号召大家共同举杯,庆祝今天这样盛大的君臣欢聚一堂的盛会之后,就准备起驾回宫了。他也明白,那些新科进士大都寒窗苦读皓首穷经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换来自己人生唯一的一次作为主角参加琼林宴的机会,有他这个皇帝在场谁敢放开来吃?所以他准备自动退场,留给他们相对宽松的环境,好让他们悉心享受靠着自己辛勤的劳动和聪明的脑袋换来的美味佳肴。
    就在这个时候,有名新科进士离开了座位,俯身在地:“臣,嘉靖二十六年会试中式举子杨继盛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熜一时无法将眼前那位二十来岁,身材单薄、貌不惊人的新科进士与历史上那位铁骨铮铮的大忠臣联系在一起,一句“啊?你就是杨继盛?”差点脱口而出。
    果然人不可貌相!朱厚熜心中慨叹一声,然后稳定了情绪,微笑着说:“杨爱卿免礼平身。你可有事要陈奏于朕?”
    “臣有一副画想敬献吾皇。”
    朱厚熜知道,士人华选有进献诗词歌赋和书画的传统,但都是些歌功颂德之作。这样做当然是为了展露才华,更是为了使皇上高兴,能在确定殿试名次和之后封授官职之时给予特别的优待。说起来,别人这样倒也罢了,杨继盛这么做,就让他感觉有点怪。
    不过,他又一想,或许是朕这些年宵衣旰食励精图治,赢得了天下官绅百姓的一致景仰,连杨继盛这样的梗骨直臣都无法说出朕的不是了吧!当即喜滋滋地说:“哈哈,杨爱卿还擅长丹青之术啊!好好好,快呈给朕看。”
    “谢皇上!”
    杨继盛跪在地上,解开身上的宫袍和原先穿的那身白布直裰,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一副长长的画卷,接着,他突然不顾礼仪地抬起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在御座上的皇上,却发现皇上恰恰也正用那温和的目光看着自己,他赶紧将头低了下来,双手将画卷高举过头。
    此处虽不是金銮殿,但也是天家肃穆之地,杨继盛不顾礼仪地在御前解衣宽带,让随侍左右的司礼监掌印陈洪、首席秉笔黄锦都为之愤怒,但皇上没有发旨,他们也不敢随意出声,只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一旁早已吓白了脸的严嵩、徐阶和田仰三人。yd)北+京&爱=书H&:
    朱厚熜倒是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他只以为杨继盛为求轰动,才将画卷藏匿在内衣之中;随即他又看见了杨继盛那身补丁摞着补丁的里衣,更是无比感动:早就派人打听过,杨继盛家境贫寒,自幼丧母,放牛为生,家中无力供他上学,他在私塾门外站着听讲长达六年之久,这才感动了家人,变卖家产将他送到了私塾求学。中了秀才之后考入国子监当监生,靠着那么点廪膳银过活,终于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中了进士。象这样贫而好学、穷且弥坚的年轻人,真该树为士人学子的榜样啊!
    不过,就在他感慨万千之时,突然与杨继盛的目光撞个正着,在那一刹那间,他发现杨继盛的目光之中,有一种与大典之上欢乐祥和的气氛有些不一样的东西。由于杨继盛飞快地将目光闪躲开去,他的那种奇怪的感觉也就稍纵即逝。
    陈洪疾步走到杨继盛的面前,接过了画卷,呈放在了朱厚熜面前的御案之上。
    毕竟是自己熟知的历史人物,既然杨继盛有心以此显露才华、扬名于世,朱厚熜也愿意成全他,便不忙着命人打开,而是笑着招呼严嵩、徐阶等人:“严阁老、徐阁老、田老夫子,来来来,都过来与朕一起欣赏杨爱卿的丹青妙笔。呵呵,多才多艺,不愧是我大明朝的进士!”
    严嵩近日心情十分愉悦,又见皇上此刻的心情出奇地好,一边走向御案,一边凑趣说:“皇上说的是。琴棋书画,书生四艺,这位杨继盛可谓尽得士子风流!”
    自己的学生博得头彩,国子监祭酒田仰也觉得颜面有光,回头看了一眼还跪在那里的杨继盛,见杨继盛头死死地趴在地上,身子却在微微颤抖着。
    田仰心中微微一笑:到底是年轻人,骤然得蒙天恩,难免诚惶诚恐啊!不过,这个出其不意的举动倒是十分精彩,如此一来,他便能简在帝心了……
    临时在偏殿设置的御案、御座,就没有金銮殿上那几阶汉白玉的御阶,三位大臣站到了皇上的身边,陈洪打开了画卷上的束带,和黄锦分站御案两侧,一左一右同时缓缓地打开了画卷。
    一副令人匪夷所思的画展现在了皇上和三位大臣的面前,如同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只见足有六尺长的画卷上,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拄着木棍、拿着破碗,蹒跚而行在一条荒凉的路上,他们的那种悲愤、哀痛、无奈、愁苦,都被刻画得栩栩如生;道路的两旁,倒毙的尸体比比皆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画面的背景,则是一片水乡泽国,房舍、林木都被淹没其中,水面上随处可见漂浮的尸体……
    满目灾黎遍野、亡命流离之景的图画猛地映入眼帘,令朱厚熜浑身猛地一颤,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严嵩和徐阶也是瞠目结舌,僵在那里。只有田仰似乎还能勉强收敛心神,惊恐地扭头向大殿的中央看去。
    此时的杨继盛已经不再颤抖,似乎还将身子微微抬起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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