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惊闻惨景
大殿上响起了朱厚熜象是从嗓子眼里逼出来的干涩的声音:“这是什么?”
面对皇上的质问,所有人都噤若寒鸦。
“谁能告诉朕,这是什么?!”
这一次,朱厚熜的声音已经几近咆哮了,同时,眼睛习惯性地扫向了内阁首辅严嵩。
严嵩浑身一凛,猛地断喝一声:“杨继盛!回话!明白回话!”
杨继盛将头在地上轻轻一碰,然后抬了起来,平静地看着怒容满面的皇上,缓缓地说:“回皇上,这是臣手绘的《流民图》。”
《流民图》?
大殿上所有的人头都是“嗡”的一声:这个杨继盛真是活腻了,皇上哪里痛,他偏要往那里捅啊!
北宋熙丰年间,王安石辅佐宋神宗开“熙丰新政”,引起朝野内外交相攻讦。旧党借接连几年各地频发的天灾攻击新法,有位名叫郑侠的士人画了一份《流民图》上奏宋神宗,请求废除新法,罢免王安石,一时轰动朝野。这几年里,皇上一力推行“嘉靖新政”,不但引发了举子罢考、朝臣抗谏,边将叛国、引敌入寇,勋臣谋逆夺宫,以及藩王宗室、勋臣贵戚于江南数省叛乱、另立伪朝等等大明立国近两百年来前所未有的奇惨祸变,而且,大明广袤万里,两京一十三省水旱天灾无时不有,这个杨继盛弄出这副《流民图》,莫非又要以此为借口,攻讦新政?
嘉靖二十三年四、五月份,由翰林院修撰陆树德而始,言官词臣如都察院湖广道御史岳林,兵科给事中余尊理,翰林院编修、嘉靖二十年状元赵鼎、齐汉生等人连上章疏抗谏,皇上盛怒之下,将岳林、余尊理、赵鼎、齐汉生等一十八名官员全部处以廷杖之刑,罢官撤职。前事不忘,后世之师,这个杨继盛当时在国子监为监生,应该不会不知道这些事情!他竟还敢这么干,莫不是疯了?
朱厚熜推行新政就是以王安石为榜样,再次提出了“天命不足恤,人言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的主张。他自然认真研读过《宋史》,又岂能不知《流民图》的由来和用意,当即怒极反笑:“《流民图》?好,《流民图》!哈哈哈,好一副《流民图》!”
皇上那凌厉的笑声在大殿上回荡,象一记又一记的重锤,狠狠地砸在所有人的心上,严嵩带头跪了下来,接着,徐阶和田仰、陈洪和黄锦都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再接着,那一百九十九名新科进士也从震惊中警醒过来,悄悄地趴俯在了地上。lA)北+京&爱=书7xv
严嵩、徐阶和田仰都穿着朝廷三品以上大员的绯色官服;今日庆典,两位司礼监贵宦都换下了往常伺候皇上时穿的布衣,换上了隆重的内官冠服,也是红色的;那一百九十九名新科进士也穿着大红色的宫袍。这么多绯红色的内外官员横七竖八地趴了一地,就象是一锅被煮熟的螃蟹一样。
可是,朱厚熜却根本没有朝他们看一眼,他的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挺身长跪的杨继盛,唇齿之间挤出阴冷的一句话:“那么,你可能告诉朕,你这画上画的流民,在哪里?”
听出了皇上语气之中压抑不住的愤怒,杨继盛身子微微一颤,然后就稳定住了,俯身在地:“回皇上,在我大明。”
这几年推行新政,屡遭言官词臣上疏抗谏,让朱厚熜见识到了明朝那些清流官员“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言风格,大概这个杨继盛也是一个清流习气很重的人!他的心里不由得涌出一股厌恶之意,当即冷笑道:“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难道四处都充塞着你所画的流民吗?少跟朕逞口舌之利,有事如实奏来!”
“谢皇上!”杨继盛又叩了个头,开始陈奏。
原来,去年秋天,胶河泛滥,决溃山东莱州段河堤,造成了严重的水灾,淹没了莱州治下数县,众多百姓死于水患,侥幸得生者也因庄稼全被大水冲毁而颗粒无收,受灾百姓达数十万之多。值此百姓流离失所、嗷嗷待哺之即,当地官府及山东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等有司衙门官员却既不从速奏报朝廷,请旨发赈,也不迅即组织百姓抗灾自救;反而串通一气,隐瞒灾情,任由百姓自生自灭而不思抚恤。更令人气愤的是,为了防备灾情被泄露出去,他们还派出兵丁衙役封锁县境,严禁出入,亦不许外地商贾贩粮入境,致使当地米价已涨至二十四两银子一石,穷门小户倾家荡产、卖儿鬻女也换不得几升几斗活命之粮。百姓无以为生,勉强靠着采撷野菜草根、张网罗雀、掘洞掏鼠,以及剥食树皮、挖观音土等物充饥度命,许多百姓冻饿而死。县乡四郊、荒野之上,饿殍遍地,累累白骨,曝露道旁……
说到这里,杨继盛已经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却还在勉强压抑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激愤地述说着:到了今年春荒之时,莱州治下受灾最重的龙口、莱阳两县竟发生以人肉为粮之事。虽至亲好友,亦不敢轻入人室。安分守己之家,易子而食;强梁奸横之徒,博人而食。更有甚者,竟把妇孺孩童公然绑了,拿到市上公开发卖,专供人当猪羊一样宰杀,唤做“菜人”,两县之境,几成鬼蜮世界,……
随着杨继盛的奏报,所有人似乎都又松了一口气:他并不是要借机攻讦新政啊!这样就好,省得闹得刚刚安宁了几日的朝堂再度掀起惊涛骇浪。至于山东的灾情,不就是淹了一两个县吗?皇上心中装着九州万方、亿兆生灵,应该不会把区区几十万灾民放在心上,着有司衙门会同山东地方衙门赈灾便是。不过,正所谓天意不可测,天灾不可抗,实难以之责难于人间之守、牧,那个杨继盛将此灾变一概归咎于地方官府,还说他们竟做出封锁县境、任由治下百姓饿死之事,未免就太过危言耸听了……
至于严嵩、徐阶这样的内阁辅弼重臣,则更进一步地想到,此事若真如那个杨继盛所说的那样,就甚为蹊跷了——论说皇上于嘉靖二十二年推行新政之考成法时,就曾命内阁行文各省府州县,今后如遇灾情,一律据实奏报,由朝廷酌情减免受灾地方之赋税钱粮并发赈灾钱粮。官员考成之法也将上报灾情、组织赈济作为一项重要考核指标,明确规定及时报灾无罪,积极组织赈济有功,若有人因怕影响考功升迁而隐瞒灾情,致使治下百姓逃亡异乡,甚或因逼征赋税而致百姓聚众作乱,一律严惩不怠!上谕不可谓不明,法度不可谓不严,那么,受灾之事,莱州知府衙门,及至山东巡抚衙门、布政使司衙门为何不上报?也未见他们申请减免赋税的奏疏,莫非他们还能自掏腰包替受灾县份完税不成?
正在这样想着,却听到朱厚熜怒吼一声:“够了!”
跪趴在地上的众人惊恐地抬起头来,发现皇上早已泪流满面。
朱厚熜戟指跪在地上的杨继盛,怒道:“朕宵衣旰食,一心求治;满朝文武公忠体国,尽心王事,我大明朝哪里就至于哀鸿遍野、饿殍满地了?还有,朗朗乾坤,天日昭昭,治下发生人吃人这样令人发指的暴行,地方官府竟然坐视不管,他们都是死人吗?简直是信口开河,一派胡言!造谣!诬蔑!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正在说着,他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开始剧烈地摇晃起来。
“万岁!万岁!”陈洪和黄锦赶紧窜了起来,扑到御案前想伸手搀扶朱厚熜。
这个时候,朱厚熜双手抓住了御案的边沿,勉强稳住了身子。由于过于用力,他的手上青筋迸露,手指的关节发白。
陈洪和黄锦不敢再靠近盛怒中的皇上,只好悄悄地挺身跪在了御案边上,却又担心皇上再度眩晕,低着头紧紧地盯着皇上不停颤抖着的双腿。
朱厚熜终于稳定了身子,却已经不能再腾出手用手指着杨继盛,而是用那喷火一样的目光怒视着他:“你、你、你……”他的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猛地一把抓起御案上的《流民图》,就要撕碎。
杨继盛没有想到皇上竟会如此动怒,一面拼命地叩头,一面大声说:“臣今日冒死为数十万灾民请命,若有半点欺君之言,甘愿赴诛!”
朱厚熜的手停住了。突然,他将那副《流民图》胡乱卷成一团,转身就朝偏殿的内门外走。
即将要跨出殿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又将身子转了过来,死死地看着仍在不停叩头的杨继盛,唇齿之间挤出一句话:“杨继盛,你的这副《流民图》朕收着了,朕会慢慢地看,仔细地看。你所奏之事朕也会派人彻查,若有半点虚言,朕必杀你!”
杨继盛也猛地抬起了头:“皇上!生灵涂炭,至于此极!臣以为目下当务之急不是彻查事件、追究责任,而是从速赈灾,救民水火。莱州数十万百姓去岁已是难以为活,今春耕种必然无望,若不及时发赈,只怕到了今秋,莱州一府将会十室九空;数县之境再无人烟。请皇上即刻下旨放赈啊皇上!”
朱厚熜怒吼道:“这个不消你说!”
杨继盛再度重重地叩下头去:“皇上圣明!臣代莱州万民叩谢天恩!”
或许是这句话让朱厚熜觉得充满了嘲讽之意,他突然仰天狂笑起来:“皇上圣明?哈哈哈,朕就是这样的圣明天子!朕就是这样的万民君父!朕若是这样的圣明天子,天厌之;朕若是这样的万民君父,万民弃之!”
说完之后,他抬腿就要跨过殿门的门槛。谁知道,他抬了抬腿,竟发现全身是那样的无力,怎么也抬不起来。幸好陈洪一直膝行跟着皇上,见是这样赶紧站了起来,躬着身子尽力扶着皇上,跨过殿门。
皇上一走,一直跪在地上的黄锦突然窜了起来,尖利的嗓子叫道:“来人啊!”
第四十二章阉奴肆虐
守在偏殿外门外的值殿监两名内侍赶紧走了进来,躬身应道:“奴才在!黄公公有何吩咐?”
黄锦厉声喝道:“把镇抚司、提刑司的奴才都给我叫来!”
徐阶忙叫了一声:“黄公公!”
黄锦一改往日的慈眉善目,冲着徐阶怒目圆睁:“徐阶!你想袒护这个目无君父的狂生吗?”
黄锦对自己这个内阁辅臣不尊称一声“老先生”,而是当众直呼姓名,徐阶心里十分恼怒,但他也知道跟这些阉寺没有什么道理好讲,只好压着火气说:“黄公公这是什么话?哪里就扯到什么袒护不袒护上去了?我只想提醒黄公公一句,杨继盛是新科进士、朝廷命官,要羁押他须得请旨才可。皇上如今还未圣裁决断,黄公公是否先不必劳动镇抚司、提刑司?”
黄锦再次大喝一声:“徐阶!你身为内阁辅臣,也该知道这几年来,皇上日夜操劳国事,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别的不说,皇上哪一天二更之前就过寝!这样的好皇上,你在哪里见过?皇上已经被这个目无君父的狂生气得不行,你还要请旨,你是不是存心要将皇上气出病来?圣体若是有恙,你可担得起罪?”
嘉靖一朝对内官管束甚严,尤其是这两年吕芳退出司礼监之后,司礼监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徐阶还真没把黄锦这个糯米团子脾气的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放在眼里,见他句句都把矛头对准了自己,也毫不示弱,冷冷地说:“不敢!我自是担不起此大罪。黄公公不经请旨便动用镇抚司、提刑司羁押朝廷命官,与朝廷规制、祖宗家法或有相悖之处。倘若因此激怒了皇上,以致圣体违和,这个罪,也不是什么人能担得起的!”
黄锦人虽憨直,但在深宫大内这座八卦炉里修炼了这么多年,而且爬到了内官第二人的高位,自然也不傻,听徐阶抬出了朝廷规制、祖宗家法,知道自己辩不过眼前这个小个子的内阁学士,就将眼睛盯着了还跪在地上发愣的严嵩:“严阁老,你是首揆,这可怎么说?”
严嵩仿佛如梦初醒,颤巍巍地爬了起来,却不回答黄锦的话,而是走到了还跪在地上的杨继盛面前:“杨继盛,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如实回话。”
“请阁老发问,在下知无不言。”
“山东灾情,你从何而知?”
“回阁老,在下去年曾随翰林院彭大人去往山东巡回各地宣讲国朝大兴农务之善政,许多情形都是在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严嵩知道,前年皇上提出“以粮为纲”的基本国策,在北方诸省大兴农务,遴选翰林院、国子监职官生员分付各地宣传朝廷善政,动员百姓垦殖拓荒,并采集民风,重点搜集农谚民谣,由通政使司会同翰林院、国子监辑录,仿照朝廷邸报、兵部塘报之例,以白话编成民报刊印天下,由各地农耕教谕为百姓讲授,力促农耕。实践证明,这个方法十分有效,对各地督促农耕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到了去年年初,朝廷便又效法此例,派人到刚刚从叛军手上收复的江南诸省和山东、河南部分州县宣讲国政,杨继盛大概就是被派往山东去的那一队,他所说的翰林院彭大人,是修撰彭时亨。此人是夏言于嘉靖二十年取中的进士,后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嘉靖二十三年散馆被授予正七品编修之职,好象带队去山东的,正是此人。正是因为宣讲农务卓有劳绩,才在今年年初被升为从六品修撰。
严嵩沉吟着说:“既然是你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为何当时不上奏朝廷?”
“回阁老,在下当时确有此意,彭大人说在下只是一个监生,尚未出仕为官,不宜向朝廷上呈奏疏,还是由他上奏较为适宜。”
“你说彭时亨答应由他领衔上奏,朝廷为何却没有接到他的奏疏?”
“回阁老,今年年初,在下也曾以之相询于彭大人。可彭大人语焉不详,其中详情在下便不得而知。”
“从去年受灾至今年此时,已达半年之久,山东各级衙门却未有片纸至大内,也未有公文呈报内阁。那么,山东通省那么多的官员,还有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还有朝廷派驻山东的巡按御史,缘何都缄口不言?”
“回阁老,阁老说的这些,在下更是一无所知,无法回话。”
“翰林院、国子监分赴诸省宣讲农政要务,自去年十月起便都陆续回京复命,你大概也是那时候回京的吧?”
“是。在下是去年十月二十八日随彭大人启程,至十一月二十日抵达京师。”
生死悬于一线,却还能如此从容淡定,坦然作答,严嵩也不禁暗暗佩服这个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的勇气,心里微微叹了一声,又接着问道:“那么,山东受灾县份去岁秋冬及今年春荒之情状,你又从何得知?”8:Vwww。bj-ibook。comACI
跪满一地的新科进士人群前排,有人身子猛地晃了一晃,正是那位被徐阶和田仰内定为一甲二名榜眼郎的山东济南府举子殷士儋。
这一幕自然落在了严嵩的眼前,但他仿佛没有看见似的,仍盯着杨继盛,静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杨继盛也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才应道:“回阁老,是在下听曾到过山东莱州附近的商贾旅人所说。”
“可知此人姓名?”
“回阁老,萍水相逢,在下未曾打问这般清楚。”
“那么,你所说的便是道听途说之言了。”严嵩突然厉声喝道:“杨继盛,皇上体仁爱民之心如甘霖普降,地方安定平和,民风日益淳厚,哪有你所说的那样的事!你竟敢拿道途之言来玷污圣听,亵渎圣聪;还绘出那样的逆画诽谤朝廷,诽谤君父,你可知罪?!”-Rd北&京+爱#书YUq
“阁老!”杨继盛不甘示弱地昂起了头:“在下去岁已对莱州受灾之情有所了解,故此才有心向过往商旅打问,并非要拿道途之言来玷污圣听,亵渎圣聪;更无绘制逆画诽谤朝廷,诽谤君父之意!”
严嵩不再面向杨继盛,而是将头转向了涨红着脸站在一边的黄锦:“黄公公,事情大致已经清楚了。杨继盛多方搜集不实之言,诬蔑皇上圣明之治,罪大恶极,不可名状!”
黄锦一直不明白严嵩为何还要那样和颜悦色地盘问杨继盛那么多废话,但严嵩毕竟是内阁首辅,比徐阶的身份要尊贵许多,他也不敢轻易打断严嵩问话。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了过来,厉声说:“有心为之便是早有异心;道听途说便是谣言惑众!来人啊!”
提刑司就设在宫里,接到值殿监内侍的传唤之后迅即赶来,此刻已大致知道发生了何事,正在殿外待命,听到黄锦一声令下,七、八个手提棍棒、皮鞭和镣铐的掌刑太监立刻扑了进来。
黄锦指着了跪在地上的杨继盛:“把这个目无君父、妖言惑众的家伙给我锁了!”
两名提着脚镣手铐的掌刑太监扑向了杨继盛,一左一右将他抓了起来,环形的铁链先套住了他的脖子,接着一紧,一把铜锁紧扣着脖子咔嚓一声锁上了。铁链的下端便是手铐,飞快地铐住了杨继盛的双手,也咔嚓一声锁上了。Y.o北%京www。bj-ibook。com6f
杨继盛拼命挣扎着,无奈怎么也挣脱不了提刑司太监那十分专业的抓人手法,他用力将头探向了严嵩,愤然抗议道:“首辅大人,受赐宫服礼冠我已是朝廷命官,请依《大明律》待我!”
严嵩叹了口气:“本辅也想依《大明律》待你,奈何这些公公是宫里的人,向由司礼监掌管,本辅发话,他们也未见得会听……”
杨继盛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怔怔地望着慈眉善目的严嵩,似乎不明白他身为内阁首辅,何以竟会如此无耻,当众说出这样推卸责任、谄媚于阉寺的话!
见杨继盛不再挣扎,另一个掌刑太监蹲了下来,先将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他的左脚,再将另一只环形脚镣套住了他的右脚,两只脚镣间的铁链不足五寸,还被一把大锁咔嚓一声也锁上了。
这一套脚镣手铐便是有名的“虎狼套”,在刑部和各省府州县衙门本是用来对付江洋大盗的,无论何人,本事再大,上了这一套刑具便寸步难逃。可在提刑司和镇抚司却专用它来锁拿皇上厌恶的官员,名称也改了,叫做“金步摇”:一是因为从头到脚全身都披满了锁链,每走一步就会当啷发出清脆的响声;二是因为手脚全铐在一起,两只脚镣间被锁链牵着只能一步一步挪动,走起路来就象女人的金莲碎步,因而得了这个雅名。用意十分阴损,就是要侮辱那些以清流自居的官员。前些年那些不晓事的臣子们为礼仪之事、修道之事,经常跟主子闹,这套刑具没少锁拿过人;这两年里倒是很少再有这样的事,这套刑具也就尘封了许久,没想到今日又派上了用场!
身穿四品中官服饰的提刑司掌印太监兴许是看杨继盛如此大胆,把皇上和黄公公都气成那个样子,却还在嘴硬,施了一个眼色。两个提刑司太监立刻会意,将他从后面提了起来,一个人跳了出来,使劲抽了他两个耳光:“给我闭嘴!大殿之上,哪有你这芝麻绿豆官说话的份!”
一股鲜血立刻从杨继盛的嘴角流了下来,他愤怒地说:“我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不能在大殿上说话?”
那个太监见他还在抗辩,又狠狠的两个耳光抽过去:“再敢多嘴,立时打死!”
杨继盛的头反而扬的更高了:“我是大明的臣子,忠言已上达天听,虽死何憾!”
提刑司掌印太监怒极反笑:“好好好,有种!真有种!”一挥手,又有几个太监扑了上来,对杨继盛拳打脚踢。
尽管杨继盛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可他毕竟是个单薄赢弱的书生,怎能经得起那帮如狼似虎,心狠手辣的掌刑太监的摧残,很快就被打得遍体鳞伤。
第四十三章铮铮铁骨
那些新科进士看到自己的同年受此酷刑,大部分都低下了头,不忍地闭上了眼;也有一些人却圆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那令人愤慨的一幕,眼睛里流淌出来的不仅有眼泪,还有怒火。
这个时候,大殿里蓦然响了一声苍老而又激愤的声音:“住手!”
众人抬起头,只见国子监祭酒田仰怒视着黄锦和那帮提刑司的太监,义愤填膺地说:“杨继盛身为朝廷命官,纵然犯了不赦之罪,也有国朝律法治他,怎能如此肆意凌虐!我要上疏参你!”
黄锦看着一脸怒容的田仰,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冷笑:“田大人要参咱家什么?”
“未经请旨,毒打朝廷命官,这是僭越!”
黄锦冷笑着说:“田大人,你若是受了气,你家奴才可会为你出头?朝廷养了一帮废物,让皇上受了那样的羞辱,如今也只好让我们这些奴才来替主子万岁爷出气了!”
“你——”听黄锦如此辱骂大明朝的官员,田仰气得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但依他当世大儒的身份,自然不屑与这个阉寺对骂,便愤然摘下了头上的纱帽,狠狠地掼在了地上:“要打,你们连老夫也一并打死好了!”
“还有我!”新科进士人群中也响起了一声愤怒的吼声。
跪在地上的新科进士中站起来了一个人,正是新科榜眼殷士儋。
他疾步上前,愤怒地推开了正在发怔的提刑司掌刑太监,扶起了已被打的奄奄一息的杨继盛,大声说:“山东莱州受灾详情,是我说与杨椒山的。也无须你们问,我告诉你们,我家有亲戚在莱州,重金买通了封境的差役,这才得以逃出莱州,逃难到了我家。莱州灾情是他告诉我的。如今他人正在我家,朝廷可以派人去查。若有半点虚言,恳请皇上诛我九族以谢天下!”
原本依在他的身上的杨继盛突然惊醒过来,抬起缠着铁链的手,猛地一把推开了殷士儋:“不!我并未听他说过什么!我上呈《流民图》也并未与何人商量过!要抓人,你们只抓我一人。”
杨继盛将皇上气成那个样子,自度已有死无生,便不想连累了殷士儋。殷士儋怎能不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哽咽着说:“椒山兄,你——”突然,他撩起袍袖盖住脸,放声大哭起来:“椒山兄,你这又是何苦啊!”
杨继盛流血的嘴角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生灵涂炭,至于此极,继盛安敢缄口不言!”
黄锦冷笑着说:“好啊!果然又有同党跳了出来!”
杨继盛虽是个刚刚登第,尚未授官任职的新科进士,但在国子监里读了好几年的书,对朝廷的规制十分熟悉,知道为人主者,最忌讳的就是臣子朋比结党,而有党和无党,在朝廷论罪截然不同。听黄锦要给他和仗义执言的殷士儋扣上“同党”的大帽子,立刻辩驳道:“君子朋而不党,我杨继盛无党!”
殷士儋身为榜眼,才华过人,立刻接口道:“君子之交,义气相投,倾盖如故,却非公公所说的同党!”
“人有五伦,之首便是君君臣臣。出而为仕,食君之禄,却把君臣大义抛在一边,大谈什么朋友之道,你们这些人,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黄锦冷笑一声:“咱家告诉你们,朝廷官员不论君父只论朋友便是朋党!把这两个朋党给我拿下!”
“还有我!”新科进士班队里又站起来了一个人,是江苏举子王世贞。他大声说:“我与杨继盛是国子监的同窗,当年随家父宦游山东之时,又曾与济南才子殷士儋相识。杨继盛向我打问可能找到山东举子征询莱州之事,我便引他见了殷士儋。公公要论朋党,请连我也一并抓了。”
黄锦掌着厂卫,自然知道王世贞是当朝二品大员、都察院右都御史王忬的儿子,便以为王世贞仰仗父亲权势,公然蔑视自己,便冷哼一声,说道:“别以为自己有什么靠山、什么后台就可以逍遥法外!咱家不妨告诉你,入了逆案,谁也跑不了!”
王世贞毫不畏惧地挺直了身子:“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皇上钦点的新科进士,是天子门生。若说靠山,皇上便是我的靠山;若说后台,皇上便是我的后台。公公这话,非是论君臣大义的正论,恳请公公收回。”
黄锦被王世贞这堂堂正论噎住了,随即明白,若要逞口舌之利、辩说之能,自己怎能是这些历经七场文战得以高中皇榜的年轻人的对手!不由得恼羞成怒,喝道:“把他们给我都拿下!”
“还有我!”一位新科进士站了起来:“我是山东东昌举子。莱州灾情,我也略有耳闻,杨继盛所言,与事实大抵不差。”
“还有我!”
“还有我!”
一个又一个的新科进士站了起来,赤手空拳,却都挺起了胸膛,与那帮手拿棍棒、皮鞭和镣铐的提刑司掌刑太监们对峙于大殿之上。
若是吕芳看到此情此景,他便会想起嘉靖三年七月那刻骨铭心的一幕:二百多位朝臣为了争礼仪,齐聚左顺门跪哭请愿,皇上先是派内侍传旨命各人散去,未果之后又派锦衣卫校尉抓了为首的八个人,并将其余人等强行驱散,却仍有一百多位官员坚持不走。皇上震怒,命锦衣卫记录姓名。那些朝臣竟争先恐后地主动签名。这且不说,还有人替自己本没有来的亲朋好友签上了名字。是日,坚持不走的原本只有一百四十多人,最后竟签了一百九十个名字。这些人都被全部抓入诏狱。次日,一百四十多人同时受杖,当场杖死了十六人……
或许换做吕芳,正是因为他当年见识过那令他震惊、令他暗自慨叹,更令他感到莫名的恐惧的那一幕,今日之事便不会闹成这个样子了……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未读过圣贤之书的黔首尚且如此,更遑论这些刚刚走上政坛,胸中一腔热血只为致君尧舜、治民安乐的青年官员们!
虽则迂阔,诚然不屈,这就是明朝官员的风骨!
可惜的是,黄锦不是吕芳,他进宫时间较晚,未曾见过当年那一幕。而且,这个老实人如今满脑子想的只是终日为国事操劳,一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的主子万岁爷——这么好的皇上,这么好的主子,你们上哪里去找?你们竟还要跟主子闹,良心都让狗吃了!当真气坏了主子,咱家定不与你们甘休!
想到了主子那淳淳的笑容突然凝固,继而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还有那因极度愤怒而剧烈颤抖的身子,他同样愤怒地大喝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要造反吗?!”
杨继盛披着满身的锁链,拖着似乎已经被打折了的一条腿,缓缓地向前走去。一旁的殷士儋已止住悲声,赶紧上来扶着他,却又被他推开,自己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到了对峙双方的面前,先是冲着自己的同年们深深地作了一揖;接着,又转身过来,平静地对黄锦说:“公公错了!我大明朝只有死谏的臣子,没有谋反的官员!此事系我一人所为,与他人一概无关,我跟你们走。”
经过了杨继盛这么一阻挠,黄锦也略微冷静了下来,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这么多的新科进士全部抓起来,便说:“把他给我抓起来,送往镇抚司诏狱!”
“慢着!”殷士儋冲了上来,和杨继盛站在了一起:“要抓杨继盛,连我也一并抓了!”
“皇上不下旨,不许抓人!”许多新科进士都冲了上来,将杨继盛和殷士儋围在了中间。
提刑司专管宫里内侍的刑罚事宜,那帮掌刑太监很少有机会直接面对外臣,见是这样,不由得都愣住了,回过头来看着黄锦,脸上竟露出了一丝胆怯之色。
黄锦却又被激怒了,气急败坏地跺着脚:“镇抚司的那帮奴才怎么还不见来?快给我去催!”
话音刚落,就听到殿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双双穿着钉靴的脚踩在方砖上,发出如马蹄一般的响声,显然是在宫里当值的镇抚司校尉已闻讯赶来,被守在殿门外的直殿监内侍催促着,也不通报,径直就涌进了大殿。
带队的锦衣卫五太保张明远单膝跪地,抱拳对黄锦说:“镇抚司千户张明远奉命带队到此,请公公训示。”
“五爷来的正好,给我把这帮逆党乱臣统统抓起来!”
张明远看见大殿是这样剑拔弩张的情势,也有些犹豫,但黄锦是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正掌着镇抚司,他也不敢黄锦的命令,正要挥手发出号令,身旁一位穿着六品文官服饰的人忙拦住了他:“张大人,依朝廷规制,镇抚司拿人需有诏命。”
此人的话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给了张明远一个推脱的借口,他又冲着黄锦抱拳,说:“请公公出示皇上的诏命。”
黄锦为之一愣,没头没脑地吼道:“我是首席秉笔,镇抚司归我管,归我管!”
“那么,可有皇上的口谕?”
如此大伤颜面,黄锦自然羞愤难当,但他再气急败坏,也还记得假传圣旨是杀头的罪,便不接张明远的话,却恶狠狠地瞪着那位打横炮的文官:“你是干什么的?”
“回公公,”那人不卑不亢地说:“属下是镇抚司经历沈涟。”
“好,沈涟!咱家记住你了!”
说完之后,黄锦转头又对提刑司的人吼道:“外面的人都靠不住,该我们这些奴才为主子尽忠了,还不快动手!”
就在大殿上的气氛越来越凝重,似乎一点小火星就会引起大爆炸的时候,一个黄门内侍匆匆跑了进来:“皇上有旨。宣内阁首辅严嵩、辅臣徐阶乾清宫见驾!”
一直铁青着脸站在旁边,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的徐阶突然象是松了口气似的,再次开口了:“黄公公,皇上此时召见严阁老和我,想必会对杨继盛所犯之罪有个说法。至于抓不抓他,由哪个衙门立案审理,是否等严阁老和我谨领圣训之后再做论处?”
黄锦气哼哼地盯着徐阶看了好一阵子,然后转头对那个提刑司的掌印太监吼道:“把这里给我看死了,没有主子万岁爷的旨,谁也不准离开!”
第四十四章政治交易
通常皇上召见内阁辅臣,不在东暖阁就在云台,很少有在寝宫召见的先例。但上谕说的这样明确,严嵩和徐阶两人也不敢多想,匆匆出了偏殿,朝内宫走去。
快到乾清宫宫门口之时,严嵩突然站住了脚,叫了一声:“徐阁老。”
徐阶忙停住了脚,应道:“阁老有何训示?”
“训示不敢,有几句心里话想与你说一说而已。”严嵩长叹一声,说:“这几年的事情,你我都亲身参与其中,内忧外患,祸乱频仍,社稷危倾,几不可救,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仰赖皇上如天之德和大家实心用事,最艰难的日子总算是过去了,我也就不必多说什么了。万死不当说上一句,当今圣上天纵睿智、圣德巍巍,上古贤君也不过如此,此诚为我大明之幸、百官万民之幸;惟有一点,求治之心太过操切。依今日之事而论,不过一两个州县遭了灾嘛……”
一向以柔媚事君的严嵩突然这样肆无忌惮地评价皇上,令徐阶大为惊恐,但多年的宦海浮沉,早已使他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纵然内心波涛汹涌,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静静地驻足倾听严嵩的下文。
严嵩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效果,接着说:“皇上尚且宵衣旰食日夜操劳,为人臣者,尤其是我们这些内阁辅弼之臣,纵是再苦再累,又能说什么呢?可就是有那么一些人,不能体察圣心之深远,揪着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诽谤朝廷,诋毁新政。方才在大殿之上,若非有那么多的新科进士在场,我们就该向皇上请罪辞职了……”
严嵩这么快就给杨继盛进谏一事定了调子,将之定性为“诽谤朝廷,诋毁新政”,徐阶自然不能认同;但依他的脾气心性,也不会与严嵩这个内阁首辅公开抗辩,便正色说道:“严阁老且不必做如斯之想,国事多蹇,皇上离不开阁老这样的公忠谋国之臣;朝廷更不能没有阁老这样的砥柱中流!”
徐阶这句话说的甚是真诚,无论是否发自内心,在严嵩听来至少不都是谄媚之言,他不禁为之感动了,怔怔地看着徐阶,说:“少湖,你真这么看?”
论年齿,严嵩比徐阶大十七岁;论科名,也比徐阶早了九科一十八年,因此,严嵩一直视徐阶为后生晚辈,很少有如今天一般加以尊称,徐阶自然知道他的用意,便又恳切地说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君在位,悍臣满朝,阁老最难啊……”
严嵩的一双老眼立刻蒙上了一层水雾:“世人多视嵩为奸佞小人、柔媚之臣,难为你少湖还这么看我……”
“阁老。”徐阶想要再安慰他。
“你厚道。”严嵩打断了他的话,说:“皇上还在等着我们见驾,我就长话短说。冒昧问你一句话,你要真心答我。”
“阁老但问便是,属下不敢有半点虚妄之言。”
严嵩紧紧地盯着徐阶那张写满谦恭之色的脸:“我记得,山东巡抚林毅也是松江人,与你有乡谊。那么,嘉靖二十二年他自湖广布政使任上擢升巡抚,可是走的你的门子?”
其实,严嵩在偏殿之上那样反常的表现到底意欲何为,徐阶已经大致猜到了几分,但骤然听严嵩这么说,徐阶还是不禁心中一凛,脸上也露出了惊恐之色。
严嵩微微一笑:“少湖不必多虑。你也知道,那时我正在文渊阁坐冷板凳,对朝局人事一无所知;而你却已补入内阁,又兼着吏部左堂,想必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故此我才有这一问。事关重大,你且不能瞒我。”
严嵩一再逼问此事,徐阶更是惶恐不安,忙说:“回阁老,林毅确是属下的同乡,但属下当初获罪于时任首揆的张熜张孚敬,他就不再与属下来往了。他擢升巡抚一事,乃是夏阁老一力主之,与属下并无关系。”
严嵩点点头:“我也闻说当年你遭张熜张孚敬构陷下狱,林毅不顾乡谊,上疏以不实之罪弹劾过你。其后他见张熜张孚敬失势,又党附夏、李二人,与贵师相翟阁老也多有不睦。但我深知你的为人,一向严于律己,宽以待人,便担心你又受那种朝秦暮楚的奸佞小人的蒙蔽,与之重修旧好,今次就不免吃他挂落。你既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严嵩话里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徐阶却还在装糊涂:“阁老的意思是——”
严嵩也知道徐阶不会猜不到自己的用意,为了将徐阶绑上自己的战车,他也就不再隐瞒,说:“依我看来,杨继盛所奏莱州灾情之事,虽是他一面之词,大抵也不是空穴来风,皇上又是那样雷霆震怒,若不揪出一两个欺君罔上的封疆大吏,此事只怕难有一个了局。”
说到这里,严嵩眼睛里蓦然闪出一丝凶光:“这些年来,夏言柄国,多援引私党,广植亲信,上至六部九卿、各省督抚,下到郎中司员、州牧县尹,多出其门下,沆瀣一气,把持朝政,堵塞言路,蒙蔽圣聪。仅以山东一省而论,巡抚林毅党附夏言,路人皆知;山东布政使刘正平是夏言的乡谊,也是他于嘉靖十二年取中的进士,两人仰仗夏言提携,一个升任封疆大吏,一个升任方面大员。而莱州知府梁自伦与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赵亚峰,虽与夏言没有什么关系,却都是李春芳于嘉靖一十七年取中的进士。正因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蛇鼠一窝,欺上瞒下,才致有今次山东莱州之奇惨祸变。这个长在我大明朝身上的脓包,也到了该挤的时候了!”
严嵩如此直截了当地破题,令徐阶十分震惊,他早知道夏党严党迟早必有一战,却没想到严嵩竟是如此迫不及待!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但见严嵩如此不加掩饰地表明立场,便知他已下定了决心,快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严嵩说:“少湖啊,难得你我今日这般推心置腹,你有什么话,还请不吝赐教。”
徐阶虽师出翟銮一门,与夏党多有政见不合之处,但在他看来,夏言虽说为人过于刚直,仰仗圣眷正浓也不免有骄矜凌人之事,招致同僚对他颇有微词,朝野上下也有“不见费宏,不知相大;不睹夏言,不知相尊”的讥讽之评,但他秉公持正,一心为国,比之专一逢迎君上、邀宠固荣的严嵩要强上许多,严嵩要拉他一起倒夏,让他如何能愿意就范?
因此,徐阶装做大惊失色地样子,试探着说:“属下以为,夏阁老数度柄国,六部九卿、各省督抚,乃至两京一十三省官员任职多出于他的票拟,这固然是实情,下面也确实有一些人实在太不象话,为求荣迁,多方钻营,理政治民也多有违背臣职之处。但夏阁老、李阁老等人修身持谨,并未借机牟取私利,只这一条,山东之事就不好算到他们的头上。何况两位阁老辅佐皇上一力推行新政,卓有劳绩,李阁老正在当令得用之时,自不必去说他;夏阁老虽已退出内阁,但皇上并未准其致仕归里,颐养天年,也便是说他圣眷犹在。故属下以为,兹事体大,阁老还是三思而行……”
严嵩苦笑一声:“少湖,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没有想过?当此朝局暗流涌动之时,我也不想多事,何况夏阁老与我不但是乡谊,还有恩与我,我由翰林院转吏部右堂、升南京礼部正堂、转南京吏部、迁北京礼部,直至入阁拜相,每一步虽说都出自天恩,但也都出于夏阁老力荐之功,于情于理,我也不该如此行事。惟是今日之事已闹到这个地步,若不治林毅等人鱼肉百姓之罪,就要治杨继盛欺君罔上之罪。只一个杨继盛倒也罢了,还有那么多的新科进士。旁人不说,殷士儋是少湖你取中的榜眼。能被你慧眼相中的人物,想必不是泛泛之辈,若因此事获罪,国朝岂不少了一位栋梁之材?”
听出了严嵩话里隐约流露出的威胁之意,徐阶不禁踌躇了。他原本就有心要保全自己取中的这些门生,却又不好与黄锦那个阉寺正面对抗,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杨继盛被那些提刑司的掌腥太监肆意殴打。其后,田仰冲冠一怒让他羞愧万分,只是碍于首辅严嵩在场,他才不好以内阁阁员的身份与司礼监
见徐阶还是沉默不语,严嵩又说:“还有那个王世贞,其父都察院右都御史王忬与你同出翟阁老门下,翟阁老如今正乡居山东,偏偏又是山东出了灾情,若是被人反咬一口,不但是你,只怕连致仕还乡、优游林泉的翟阁老也难免有池鱼之灾啊!”
徐阶心中一凛:果不其然,严嵩这个老贼是打定主意要借机生事了,不倒夏党,这一棒子就要砸到他和师相、前内阁次辅代首辅翟銮的头上——国朝纲纪明文规定,致仕官员要安分守己,不能仰仗自己曾做过高官而干涉地方政务,若真如严嵩说的那样,夏言一党为求脱罪免祸,肯定会抓住王世贞及王忬一事大做文章,皇上本就对翟銮多有不满,难免会起疑心,恩师欲求寄情山林林泉,就此终老一生怕也难了……
严嵩这个老贼实在歹毒,竟然拿恩师和诸多新科进士的身家性命来威胁自己……
内心激烈地斗争了许久,徐阶长叹一声,拱手向严嵩做了一揖:“杨继盛等人之事,万望阁老施以援手。”
看来徐阶这个滑头还算是个明白事理之人啊!严嵩欣喜地拱手回礼,说:“我也是做过学官、点过主考之人,少湖你的心意,我岂能不知?但凡有一线转圜之余地,我定不让那些年轻俊杰横遭阉寺毒手!”
接着,他又满脸诚恳地望着徐阶,说:“少湖啊,我一个人也担不起大明的江山,还需你与我风雨同舟,共担国是。你说我说的可对?”
徐阶端正了面容:“阁老所言极是,属下惟阁老马首是瞻。”
“你我之间,且不必说那种话。”严嵩微微一笑:“皇上还在等着我们,我们即刻进宫见驾吧!”
第四十五章龙颜大怒
严嵩和徐阶两人到了乾清宫外,还未他们通名报姓,送皇上回来的陈洪就出来了,低声说:“不必通报了,快些儿进去,皇上正等着两位老先生呢!”
“陈公公且慢。”严嵩低声说:“乾清宫是皇上的寝宫,人臣不敢擅入,恳请公公代我等回奏皇上,请皇上移驾东暖阁接见我等。”
陈洪回过头来,冷冷地说:“这个话,还是请两位老先生自个回奏皇上的好。”
严嵩吃了一瘪,也不动怒,接着问道:“皇上圣体可安好?”
陈洪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说呢?”
两位内阁辅臣心里同时一震,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心更抽紧了几分。
进了乾清宫,只见一张竹躺椅摆在大殿的中央,朱厚熜微微闭着双眼躺在上面,眼圈发红,额头上搭着一块雪白的带绒棉布面巾,却仍挡不住大颗大颗的汗珠从面颊上淌落下来。
陈洪悄悄地走到朱厚熜的跟前,从竹躺椅旁边的案几上拿起一块新的面巾,在镇着好大一块方冰的金盆里浸泡了,绞干叠成一条,捧在左掌中,右手又拿起一块干的面巾,轻轻地擦去了他脸上的汗,然后用冰巾换去了他头上的那块面巾。
严嵩和徐阶两人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臣等恭祝皇上万岁——”
一直有气无力地躺在躺椅上的朱厚熜突然暴起,一把抓起陈洪刚刚敷在他额头的面巾,朝着跪在地上的两位内阁辅臣砸了过去,不偏不斜正好砸在了严嵩的当朝一品礼冠一边的帽翅上,将礼冠砸得一斜。
似乎被皇上的凛然天威吓住了,严嵩的身子竟也一斜,他赶紧把头上的纱帽取了下来。跪在他身后的徐阶见是如此,也赶紧取下了头上的纱帽,放在了地上。
严嵩再抬起头,已然老泪纵横:“千错万错,都是内阁的错,都是臣的错。皇上身系我大明江山社稷,圣体安泰与否牵动百官万民之心,臣恳请皇上珍惜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
朱厚熜紧紧地盯着严嵩:“你说的天下苍生,可包括‘菜人’?”
方才杨继盛奏对之时,严嵩尽管大为惊惧,但也一个字也没敢漏过耳去,不过此刻,他当然要揣着明白装糊涂:“臣愚钝,臣没有听说过菜人,也不知道菜人是何物……”
“你没有听说过?朕告诉你,菜人是……是……”朱厚熜怒吼着说:“被宰来吃肉的人啊!哈哈哈哈哈!”说着,他突然狂笑起来。
严嵩和徐阶都以为皇上发了失心疯了,惊恐地抬起了头,叫道:“皇上,皇上……”
朱厚熜越笑声音越大,几乎连这恢宏宽敞的乾清宫都被笑声震动了,接着又有泪水汹涌地流淌在他的脸上:“菜人!哈哈,菜人!朕也是头一回听说!朕膺天命为九州之主、万民君父,一心励精图治、致力中兴,结果呢?我大明朝出了菜人了!朕的子民,被人当猪羊一样宰了当菜来吃了!煌煌史册,哪里见过这样的太平盛世啊!”
严嵩和徐阶同时叩头下去:“皇上求治之志、恤民之心,感天泣地!”
“不!”朱厚熜再次怒吼道:“是昏天黑地,昏天黑地!朕躬德薄,一至于斯……”
徐阶突然抬起头来,大声打断了朱厚熜的话:“皇上错了!”
回到明朝,还从未有人敢公开指责自己错了,朱厚熜立刻将一道凌厉的目光投到了徐阶的身上,厉声说:“朕错在哪里了?发生这种惨绝人寰之事,莫非你们这些内阁辅弼重臣还要说朕是尧舜之君,说我大明海晏河清、百姓安居乐业?这些话,朕听够了!”
徐阶不顾礼仪地直视天颜,说:“嘉靖二十二年二月二十四日早朝,皇上与满朝文武集议推行新政之大计,言及上年冬天陕西通省并山东几个州县都未下雪之时,曾与诸臣说过,九州之大,水旱无时不有。《尚书》有云,‘三年丰,三年歉,六年一小灾,十二年一大灾。’天象自尧舜之时便是如此,丰年存粮备荒,欠年赈济灾民是君父与诸臣不可推卸之责任。莫非皇上竟忘了吗?”
被徐阶抢了风头,严嵩略微有些不快,忙说道:“上苍不悯人主之心,自古使然,即便尧舜禹汤之时,亦不能使上苍垂怜,于九州万方处处恩泽以丰沛之雨露,浩荡以和煦之春风,这也正是上苍欲使皇上知晓‘为君不易’这一千古不移之理的良苦用心。皇上膺天命为九州共主,肩上担着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且不必因一州数县受灾而如此自责,更不必因之郁结于心,以致圣体违和,震动天下……”
见皇上似乎不为自己的劝慰所动,严嵩又试探着说:“再者,莱州灾情只是杨继盛的一面之词,是否属实还尚未可知……”
没想到,这句话却触了皇上的眉头,朱厚熜立刻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朕相信杨继盛!”
他看着两位内阁辅臣,冷笑着说:“你严嵩会说些好听的话来骗朕;还有你徐阶,也会说些违心的话来骗朕,可杨继盛不会!敢给朕呈上这副《流民图》的人,不会骗朕,永远都不会骗朕!”
两位内阁辅臣闻言都是一震,想到这几年里秉承圣意,一力推行新政,招惹了朝野士林多少非议和责难,如今却得了皇上那样的评价,都是悲从心来,哽咽着说:“臣等受皇上社稷之托,却不能佐君治平,与民安乐,有辱圣心厚望,恳请皇上革去臣等本兼各职以谢天下……”
也不知是两位内阁辅臣说的那样悲凄,引得朱厚熜也为之心软,还是方才的一阵发泄耗尽了力气,他无力地坐回到了躺椅上,喘着粗气说:“或许朕话说的重了点。请罪的话就不必说了,如今也不是你们给朕撂挑子的时候,都把帽子戴上,起来吧。”
等严嵩和徐阶都站了起来,朱厚熜说:“先贤有云,王者以百姓为天。苍天就是我大明的百姓,朕只有为百姓谋造了福祉,苍天才会还恩于朕,出了这种奇惨祸变,也是苍天示警,告诫朕做的还不够,这是朕的责任,你们也不必惶恐。不过,朕把九州国运、亿兆民生都托付给你们这些内阁辅臣,莱州之事该如何处置,内阁得赶紧拿出章程来。”
严嵩赶紧躬身应道:“臣立刻派人彻查……”
“彻查?一来二去至少也得三两个月,等你把事情查清楚了,朕的子民也都饿死了!”朱厚熜冷冷地说:“杨继盛都知道当务之急不是彻查事件、追究责任,而是从速赈灾,救民水火!你这个内阁首辅竟没有这点爱民之心?”
“是臣未将详情奏明皇上,其实不必派员远赴山东。”严嵩赶紧说:“据臣方才询问杨继盛,他起初跟随时任翰林院编修彭时亨赴山东宣讲国朝农务善政之时,便已得知莱州之事。本欲上书,为彭时亨所劝阻。山东之事,责问彭时亨大抵便能知道实情。”
朱厚熜问道:“是不是因宣讲国朝农务善政有功,今年年初由马阁老举荐刚刚升为修撰的那个彭时亨?”
皇上如此心细如发,连一个小小的编修升修撰都记在心里,还能记得是马宪成举荐,严嵩心里不由得一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道:“是。”
“这等大事,他为何不奏报朝廷?”
引信既已点燃,接下来的事情顺势而为即可,严嵩也就不必再费心撩拨皇上的怒火,老老实实回答道:“回皇上,臣也曾问过杨继盛,可他也不知其中原委。”
朱厚熜转头朝着陈洪怒吼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派人把那个彭时亨给朕抓起来,拷问山东详情,从速报来!”
陈洪赶紧飞也似的跑了出去,朱厚熜又继续说:“莱州百姓已绝粮数月,每时每刻都又饿毙之人,一刻也不能耽搁,内阁先要拟出个发粮赈灾的方略来,一俟消息确实,就要着速施行。”
“圣明天纵无过皇上。”严嵩说:“臣也以为杨继盛夸大其辞、危言耸听或许有之,颠倒黑白、妄言欺君则断然不敢。那么,如其所言,莱州受灾百姓有数十万之多,臣奏请发山东各处官仓储粮用于赈灾。如若不够,山东通省去年的秋赋尚未解运京师,可先用于放赈,并着山东布政使司衙门从藩库里拨出银子,购买义仓及百姓存粮,所耗钱粮据实由户部冲销该省应解之赋税。”
朱厚熜面色稍稍缓和了一点:“若还是不够,江南去岁的秋赋也该启运了,着漕运总督衙门将漕粮留在山东,需要多少留多少。”
一州灾民,以山东本省钱粮完全足够赈济,不必动用江南漕粮,但无论严嵩还是徐阶,此刻都不敢跟皇上较这个真,都躬身应道:“臣遵旨。”
“救灾如救火,赈灾方略就不必呈给朕看了,内阁以八百里加急发出急递,着各衙门立刻去办,一刻也不能耽搁。”
“臣遵旨。”
陈洪走了之后,皇上身边再也没有内侍,严嵩觉得到了再烧一把火并兑现许给徐阶的承诺的时候了,便又说:“皇上,新科进士杨继盛该当如何处置,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立刻瞪圆了眼睛:“处置?你什么意思?”
“回皇上,杨继盛进献逆画诽谤朝廷,已被黄公公命人锁拿,却有一帮新科进士跟着起哄,拼死不让黄公公的人把杨继盛带走,如今正与黄公公及镇抚司、提刑司的人对峙于大殿之上……”
“什么?!”朱厚熜头“嗡”得一声,真是船漏恰遇顶头风啊!他声嘶力竭地喊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