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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50章
    第四十六章天灾人祸
    乾清宫大殿外的一个黄门内侍赶紧进来,战战兢兢地问道:“主子……主子有何吩咐?”
    “让黄锦那个狗奴才滚着来见朕!”
    “是,奴婢这就去传旨……”那个小黄门叩头之后转身就跑,还未跑到殿门外,又听到皇上喝道:“站住!”
    那个小黄门不明就里,吓得赶紧转身跪了下来:“主子……主子还有何吩咐?”
    “早晚要被你们这些个狗奴才气死!”朱厚熜没头没脑地骂了一句之后,对严嵩和徐阶说:“随朕去那里!”
    那个小黄门想抖个机灵,忙说:“奴婢这就去着人给主子备乘舆……”
    “滚!”骂完之后,朱厚熜摔开大步就走。
    严嵩和徐阶二人对视一眼,发出会心的一笑,接着便肃正了面容,疾步紧追了出去。
    君臣三人匆匆赶回到偏殿,果然一副剑拔弩张的情形。新科进士们人人面带激愤之色,与提刑司那些手持皮鞭、棍棒的掌刑太监对峙于大殿之上,镇抚司的校尉虽未近前,却也手按刀柄分布于大殿四周。不过,一见到皇上圣驾降临,所有人都赶紧都跪了下来,山呼万岁。
    杨继盛仍是身披重镣锁铐,不过头上的伤已被同伴用汗巾简单地包扎了起来。见皇上进来,他露出了激动的神情,用眼光示意殷士儋扶着自己,坚持跪了下来要行三跪九叩觐见大礼。谁知这么一动,刚刚止住血的伤口又迸裂开了,斑斑碧血渗了出来。
    朱厚熜的眼睛顿时又湿润了,疾步奔到杨继盛的面前,亲手将他扶了起来:“快快起来。还有你们,都快快起来。”接着,他招呼殷士儋等人:“快给杨继盛搬张椅子,扶他坐下。”
    可是,大殿之上,除了为皇上设的御座,哪里还有椅子?殷士儋等人都露出了为难之色。
    朱厚熜环视了一周,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便转身走向了御座。众人以为他要升御座讲话,便都又跪了下来,准备聆听圣训。
    谁知道,皇上走到御座那里,竟双手抓住椅子两边的扶手,奋力将那沉重的紫檀木太师椅抓了起来。
    跪在地上的黄锦赶紧爬了起来:“主子,让奴婢来吧!”
    朱厚熜冷冷地看着他,唇齿之间吐出一个字:“滚。”
    黄锦昔日在乾清宫里当差,知道主子虽然对宫里的人,尤其是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貂铛贵宦一直管束甚严,其实对他们很怜惜,时时处处都想着他们,下面的人服侍不周或是犯了错,连句重话都很少说,也很喜欢自己的憨直,还从未拿这样冰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得一愣。
    但他还是没敢忘记自己的职责,仍说道:“主子,还是让奴婢来吧……”
    “滚!”朱厚熜咆哮起来。
    黄锦吓得一哆嗦,身子软软地瘫到了地上,随即回过神来,顺势跪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再出一口。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不过,堂堂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吃了皇上的排头,还有谁敢再去自讨没趣?众人都怔怔地看着皇上奋力搬起了椅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杨继盛的面前,将椅子放下,对杨继盛说:“来,坐到这里。”
    杨继盛已是泪流满面,挣扎着又要跪下来,被朱厚熜一把挽住了。他哽咽着说:“皇上,罪臣……罪臣怎能坐御座……”
    朱厚熜温言抚慰杨继盛说:“谁说你是罪臣?朕让你坐你就坐。”
    杨继盛泪水汹涌而出,却还是执意不肯。殷士儋明白过来,将被皇上随手放在面南背北朝向的椅子调了个方向,说:“椒山兄,君父有赐,臣子不敢赐。你还是坐下吧。”
    看着勉为其难坐下的杨继盛,朱厚熜心疼地说:“朕一时不能体谅你的苦心,说错了话,让你受苦了。”
    杨继盛进献《流民图》是出于对山东那些丧尽天良、草菅人命的官员的激愤,但把皇上气成那个样子却是他始料不及的,羞愧地说:“臣有罪……”
    “不!你没有罪!不但无罪,更有大功!”朱厚熜说:“不论山东莱州灾情之事是否属实,单凭你这份忧国忧民之心,就无罪有功。你呈给朕的那份《流民图》是在提醒朕,提醒朕盛世维艰,无论何时也不能忘了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在忍饥挨饿,在饱受着颠沛流离之苦!”
    皇上如此虚心纳谏,让众人都暗自吃惊,更让他们震惊的是,当今圣上竟面对着杨继盛,以及他身边的那些新科进士,深深地一揖在地:“民受饥寒、野有饿殍,首先是朕的过错,是内阁的过错,是六部九卿乃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所有官员的过错。朕向你,向你们,向天下人认过!”
    严嵩和徐阶率先从震惊中警醒过来,跟着皇上揖了下去。
    “皇上……”杨继盛挣扎着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跟着其他人一起跪了下来,痛哭失声:“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更无不是的君父……”
    朱厚熜抬起身来,看着那些跪满一地的新科进士,提高的声调:“杨继盛呈给朕的那份《流民图》,朕收下了,朕会仔细看,时常看。你们这些人,都是我大明朝的新科进士,日后都要坐衙理事,抚民一方,或许日后你们当中有的人还要当上内阁学士、六部九卿、各省督抚。朕希望,不,朕要求你们,无论你们在哪个位置上,无论你们手中掌握着多大的权力,都能永永远远地记着那份《流民图》,记着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还有那么多的百姓在忍饥挨饿,在饱受着颠沛流离之苦!”
    说着,他又深深地长揖了下去:“不让我大明再有民受饥寒、野有饿殍之事,就拜托诸位了!”
    “皇上……”所有的新科进士都哭了起来:“臣等谨遵圣谕……”
    转过身来,朱厚熜怒目而视死死地趴在地上簌簌发抖的黄锦,吼道:“把这个狗奴才给朕抓起来,发往提刑司重打四十大板!”
    陈洪奉旨将翰林院修撰彭时亨抓了起来。一进诏狱,心里有鬼的彭时亨就吓瘫了,未等用刑便一五一十开始招供,不到半日,供状就呈送到了御前。
    原来,令朱厚熜无比愤慨的山东莱州受灾之事缘由竟是相当的简单:水患无年不有,各省府州县都将治河作为一大要务,每年冬闲之时就要组织百姓加固河堤。嘉靖二十四年,朝廷倾全国之师南下平定江南叛乱,山东、河南等省成立了军需转运使司衙门,从各州县征发了大量的青壮民夫用以转运军需粮秣,治河人力严重不足,导致胶河下游莱州地段河堤失修,次年夏秋之交便发了水患。
    这本是一件很平常之事,报个天灾也就过去了。但是,莱州知府梁自伦偏偏多长了几个心眼,一来国朝律法载有明文,河堤失修等同丢城失地,即便事出有因、情有可原,有关官员也会受到一定的处分,他于嘉靖二十四年才由兵部武选司正六品主事被擢升为从五品知府,不想刚升迁就背上这么大个黑锅;二来他是李春芳于嘉靖一十七年取中的进士,升兵部主事、外放州牧也全是师相李春芳提携之功,怕上奏河堤失修起因是转运军粮,皇上会怪罪于主管军务的李春芳;三来也是因他从未任过外官,对灾情估计不足,也缺乏组织百姓抗灾自救的经验,还未等他把要不要上奏朝廷的主意考虑停当,治下河堤已经多处决口,龙口、莱阳两县已成一片泽国,淹死了数千名百姓,冲毁房舍农田无算。这一下子,梁自伦就更不敢据实上奏朝廷了。
    遇到这种天灾,自然少不了有一帮坏了心肝的商贾想趁机囤积居奇,发一笔昧心的横财;而许多丧劲天良的豪绅富户也想趁灾情贱买灾民的田地。这些人串通起来,献上重金贿赂梁自伦,要他不要将灾情上奏朝廷。双方一拍即合,便定下了隐瞒灾情、封锁县境等手段。
    不出一月,莱州米价果然飞腾,田价也被压低到不足正常年份的三分之一,那些为富不仁的豪绅商贾赚得盆满钵溢,分润的银子也源源不断地送到了梁自伦和莱州各级官员属吏的手中。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梁自伦等人也就再也听不见那几十万受灾百姓凄惨的哀号之声了。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莱州受灾之事或许能瞒得住远在北京的皇上,却一定瞒不住本省的巡抚、藩台。好在山东巡抚林毅、布政使刘正平都属夏言一党,梁自伦打着李春芳的旗号,将自己的顾虑与他们一一剖白,已然能引起他们的共鸣;再奉上豪绅商贾献上的厚礼,两位上司岂有不允之理?不但压下了临近州县关于莱州灾情的报告,还派出巡抚衙门的兵丁,协助莱州及各县衙门的差役封锁县境,将嗷嗷待哺的饥民囚禁在了再也找不到一点可以用来充饥之物的莱州。
    封锁县境能挡得住治下灾民不逃亡他乡,却挡不住奉敕而来宣讲国朝农务善政的钦差。不过,天公作美,带队前来的仍是与他们同属夏党的翰林院编修彭时亨,与梁自伦还是京里的旧识,筵席之上叙一叙往日的友情,谈一谈京里的传闻,再送上一笔为数不菲的赙仪,彭时亨就满口答应不在京城谈论此事,还主动找出合适的理由,劝阻了多事要上书朝廷奏报灾情的国子监监生杨继盛。
    一点私念引发了一连串的谎言,再加上一张密不透风的关系网,使一场不大的天灾变成了一场浩劫般的人祸,以致莱州几十万受灾百姓得不到赈济,发生了易子而食、摄人为食等等惨绝人寰之事;更引发了这场震惊朝野的琼林宴之乱!
    第四十七章大开杀戒
    听闻莱州灾情的详情奏报,朱厚熜怒不可遏,于次日早朝时分,命满朝文武传阅了杨继盛所献的《流民图》。在朝臣一片惊恐、愤慨声中,他咬牙切齿地说:“山东莱州之事,小半是天灾,大半是人祸,天灾要赈济,为了安抚百姓,人祸更不可不除!着将莱州知府,还有那两个县令就在当地凌迟;山东巡抚、布政使、巡按御史,还有那些参与定策的官员、牟取私利的豪绅富户一律显戮,有司衙门官员知情不报者弃市,抄了他们的家,分给受灾百姓;山东通省其他官员一律降两级留用,罚俸半年,他们的俸禄也分给受灾百姓。还有,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有失察渎职之罪,流三千里充军,遇赦不赦!”
    将那些草菅人命的官员分别处以凌迟、显戮、弃市等大辟之刑,朱厚熜似乎觉得还不解恨,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朕的子民都被那些混帐官员害成了菜人,朕不把他们剥皮楦草已经是如天之仁了!”
    本欲借此兴风作浪、扳倒夏言一党的严嵩没有想到皇上决断如此之快,更不甘心皇上就在山东将这些人杀掉,便出班陈奏:国朝律法载有明文,处决一升斗小民,尚须经三推六问,交大理寺复核,奏报皇上御笔勾决。何况事关一省之巡抚、布政使等封疆大吏、方面大员,更不可不慎,应该将山东巡抚林毅、布政使刘正平、莱州知府梁自伦等犯官一体锁拿进京,着三法司与九卿会审,呈报御前恭请圣裁,不能如此草率了事云云。
    朱厚熜怒目而视:“坑灰未冷山东乱,今次发生那样的奇惨灾祸,山东竟没有激起民变,朕实在要感谢那些逆来顺受的百姓!越是这样,朕越不能饶过那帮丧尽天良的混帐官员!不杀了他们,朕如何对得起莱州惨死的那些冤魂,如何对得起天下人?”
    皇上正在气头上,加之严嵩也担心被皇上看穿了自己的用意,不敢操之过急,便唯唯称是,不敢再搬出国家法度来触皇上的霉头。
    尽管琼林宴上发生了那样惊心动魄之事,但皇上亲自向天下人认过,并严惩了弄权擅政的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黄锦,令新科进士们无比感动,连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杨继盛也流着热泪衷心地发出了颂圣之声,事态因此被迅速地平息了下来。次日早朝之后,朝廷仍按照既定的安排,放出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的黄榜,殿试前十名的名次不变,只有杨继盛的名次由三甲一百三十五名提到了二甲四十六名,被赐进士出身。
    再次日,嘉靖二十六年新科状元张瀚和榜眼殷士儋两人穿着那一身大红色的宫袍,披着大红绸花,纱帽翅上簪着宫花,在礼部官员的陪同下,骑着通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的高头大马,前往山西会馆,拜访探花王崇古——这是封建科场规矩,在放榜的第二天,由当科一甲头名的状元先去拜见一甲二名的榜眼;然后状元和榜眼一起去拜见一甲三名的探花,这叫做“两魁拜三魁”,又叫做“三魁聚首”。
    接下来,由顺天府派出大批衙役鸣锣开道,簇拥着三鼎甲绕着京城的主要街道游行一周,接受京城数十万百姓的夹道观赏和欢呼,宣传“天子重英豪,取士靠文章”的封建正统教育观念,吸引和激励更多的士人学子埋首于四书五经,刻苦钻研八股时文,期待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象他们这样风风光光地绯袍簪花长街夸官。这是京城三年只遇一次的的“长街夸官”的好戏,至此,总算是圆圆满满地将嘉靖二十六年会试大比整个仪式进行完毕了。
    不过,偌大一场震惊朝野的琼林宴风波自然不会就此收场,严嵩更不会善罢甘休,他暗中策动门下党羽、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叶樘等人连上奏疏,弹劾内阁次辅李春芳荐人不当、任用匪人如莱州知府梁自伦与都察院山东道监察御史赵亚峰等人怠废臣职、祸害百姓。李春芳尽管觉得自己受了无妄之灾,但自己的两位门生此次所干之事人神共愤,招致朝野上下一片痛骂之声,令他这个座主也羞愧难当,不得不拜疏求去。朱厚熜也对李春芳有所不满,但考虑到如今军制改革正在关键时刻,朝廷暂时还不能没有李春芳这位熟悉军务的阁臣,就没有准他的奏,但还是严词申斥并罚俸半年。李春芳感怀圣恩浩荡,但在心中却将挑起事端的严嵩、杨继盛,以及取中杨继盛的徐阶等人咒骂了千遍万遍。
    这天晚上,一个人来到了礼部的官驿,求见前营团军监军、现督办闽粤海市钦使高拱。
    听闻驿丞的通报,高拱忙迎了出来,一边拱手作揖,一边笑道:“许久不见,刚峰兄别来无恙乎?”
    访客正是海瑞。见到昔日对自己关照有加的上司,他也是十分激动,深深长揖在地:“海瑞见过高大人。”
    尽管离开营团军已逾两年,高拱依然豪气不减当年,抢前一步托住了海瑞的手臂,笑着说:“这是什么话!一个锅里搅马勺的袍泽,什么大人不大人的。莫非还要我也要尊你一声海知县不成?”
    相携着走进堂屋,海瑞仍要给高拱行跪拜大礼,高拱坚辞不受,拉扯好久才坐定。高拱笑道:“刚峰兄好耳报,我奉旨回京,前日才到的,你今日便大驾光降了。”
    海瑞说:“在下也是今日到戚军门府上拜会,方知高大人……哦,肃卿兄回了京师,故此特来拜望。”
    “呵呵,刚峰兄素不喜与人交往,难得今日能来看我。”高拱颇为遗憾地说:“可惜依朝廷规制,未复圣命不得回家,否则我该当置酒与刚峰兄一叙别情,更祝贺你高中制科进士才是。”
    “惭愧。”海瑞面色微微一红,说:“区区一个制科,倒叫肃卿兄这科甲正途的大才见笑了……”
    高拱正色说道:“两榜进士,取的多是乡愿,刚峰兄且不可妄自菲薄。且不说当今圣上如何重视制科,亲自阅卷取士,乃是我辈莘莘学子千古罕有之幸事;只论你制科取中的进士,当真都是国朝急需的时务之才,《民报》上所刊登的策论墨卷我都拜读了,无一不切中时弊,所提方略也切实可行。哦,还有,昨日随元敬屈尊前来的那个徐渭徐文长该也是刚峰兄的同年吧?此子胸有沟壑,他日成就必不可限量!制科有这等人才,谁能等闲视之?”
    说到这里,高拱突然想起来未曾在《民报》上见到海瑞的策论,便问道:“哦,对了,怎不见《民报》上刊出刚峰兄的大作,令我等得好不心焦。”
    海瑞的脸更红了:“或许是在下浅陋之见,不足以污人视听吧。”
    高拱越发来了兴趣,追问道:“但不知刚峰兄所论何事,祈望见告。”
    “在下所论,乃是恢复上古井田之制一事……”
    与杨博当日的反应一模一样,高拱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诧异地问道:“哦,刚峰兄所论之事是井田制?”
    听海瑞简要地陈说了自己的策论,高拱更与杨博当日的反应一模一样,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心说依你海刚峰这样的策论,不被打入诏狱已属天幸,怎能高中进士?不过,他随即便想起来海瑞进营团军是吕公公一手操办,皇上嘉靖二十四年元日阅武之时还曾亲问他“可好”,也就立刻明白了个中缘由。不过,他见海瑞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便只微笑着听他讲话,既不点破,也不插话。
    海瑞今日前来拜访高拱,另有要事在身,也不好象那天一样大谈自己的策论,很快就住了口,起身冲高拱拱手作揖,说:“今日前来,是有一份奏疏想请肃卿兄过目。”
    “哦?”高拱立刻紧张了起来,忙问道:“可是刚峰兄又修改了所提奏议,准备再上书朝廷?”
    “不是。”海瑞说:“在下原本只在海南乡野种过几年田,任昆山知县也只一年有奇,所提策论大而无当,实属纸上谈兵,不足以再污圣聪。不过,朝廷会按制科进士所论之务授官任职,冒昧猜测,在下大概会被分到户部或农垦总署,在下想等接触实务之后再做修改完善。”
    听海瑞说自己来意并非是关于那个要命的“井田制”,高拱便松了一口气,再说他说起农垦总署,更是来了兴趣:“呵呵,你若能供职农垦总署,定要做好一件事。”
    “请肃卿兄赐教。”
    “请刚峰兄稍候片刻。”高拱起身拱拱手,便进了里屋。
    只片刻功夫,他又出来了,端着一只盘子,盛放着几个外皮紫红色,略有皱纹,形若纺锤的东西:“我知你刚峰兄是南方人氏,不过,我也谅你未曾见过此物。”
    海瑞本就是南方人氏,知道高拱绝不会拿什么南方的稀罕水果来向自己炫耀,他确实也从未见过此物,便好奇地拿了一个起来,入手沉甸甸的,便饶有兴味地左看看,右看看,问道:“冒昧问上一句,这是何物?”
    高拱得意地说:“这是皇上亲下口谕,让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的奇珍异宝啊!”
    海瑞慌忙放了下来,正色说道:“既是上呈皇上的贡品,肃卿兄何以轻易示人?”
    见他一脸正经的样子,高拱着实觉得好笑,便说:“呵呵,刚峰兄可看过射阳山人吴承恩所著之《西游记》?”
    “在下曾听人说过此书,所记多是仙佛邪淫之事。肃卿兄知道在下素不喜释道之说,故不曾看过。”
    “啧啧啧,刚峰兄既然未曾看过,便不可人云亦云。”高拱掉了一句书袋:“《西游记》一书,自始至终,皆言诚意正心之要,明新至善之学,并无半字涉于仙佛邪淫之事,实是一部奇文、一部妙文也!这等奇文妙文,刚峰兄竟没有看过,岂不可惜?”
    海瑞越发诧异了:“莫非此物便出自那本书中所载?”
    第四十八章海外奇珍
    高拱见海瑞面露惊诧之色,知道他已经上当,更觉好笑,便一本正经地说道:“不错!书中所载,海外有仙山,名曰万寿山;山中有一观,名曰五庄观;观中有一尊仙,名曰镇元子。那观中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名曰‘草还丹’,又叫‘人参果’,三千年一开花,三千年一结果,再三千年才得熟。似这万年,也只结得三十个果子。人若有缘,得那果子闻上一闻,就活三百六十岁;吃一个,就活四万七千年……”
    高拱正在说着,却发现海瑞已经面色铁青,显然动了怒,不过碍于自己曾是他的上宪,不好当面发作而已,便停了下来,看着海瑞笑道:“刚峰兄也是有缘之人,何不嗅上一嗅,虽不能长生不老,也可延年益寿。”
    海瑞实在忍不住了,站了起来:“高大人,海某告辞!”
    听海瑞把称呼都变了过来,高拱越发乐不可支,装糊涂说:“哦,刚峰兄为何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道不同不相与谋!”海瑞撂下硬邦邦的那么一句之后,转身就走。
    高拱知道自己玩笑开过了头,惹得这位名如其人的海刚峰拂袖而去,刚想张嘴叫他,却见海瑞自己又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深深向他作了一揖:“高大人,有些话本不是海某这等身份之人可以说的,但你昔日于海某有大恩,海某骨鲠在喉,不吐不快,请高大人见谅。”
    “啊,刚峰兄请指教。”
    “指教不敢,海某只想奉劝高大人一句,你乃天下属望之英才俊杰,且要以正道事君,不可一意逢君之恶,以虚妄无稽之物亵渎圣聪。进献方术丹药蛊惑人主的妖道邵元节、陶仲文等人已被皇上罢黜,一个被囚死于牢狱;一个被流三千里死于道途之中,前事不忘,后世之师,高大人好自为之!”
    见海瑞说完之后又要走,高拱忙拉住了他的袍袖:“刚峰兄,且请留步,留步。友朋之间戏谑之谈,竟也当真了,我真真不知该说你什么才好。”
    海瑞停住了脚步,脸上露出了疑惑之色:“戏谑之谈?”
    高拱忍不住大笑起来:“也只你海刚峰会当真啊!且不说这世间何曾有什么长生不老之药,皇上如今已不再建醮修道,妄求长生之术,我便有此宝也换不得荣华富贵,何不自家吃了求个长生?”
    “那你却说这是皇上亲下口谕,让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的奇珍异宝?”
    高拱肃整了面容:“不错,这确是皇上亲下口谕,让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的奇珍异宝;不过不是寻常宝物,而是社稷之宝万民之宝!皇上派人寻访于海外,也不是为求自家长生,而是为使我大明百姓不再受那食不果腹之苦!”
    说完之后,高拱将海瑞拉了回来,一五一十地把皇上亲赐图谱,命海商汪直去往西番诸国寻访番薯和土豆之事告知于他,海瑞听得血脉贲张,拱手向天一揖,感慨地说:“仁君爱民,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接着,他急切地问道:“那么,那个海商汪直可曾寻到那两种宝物?”
    高拱指着那盘东西,笑着说:“呵呵,虽说土豆并未寻到,在西番诸国的佛朗机人也未曾见过皇上所赐图谱中的那种物事。番薯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海瑞两眼放光地看着被高拱称为“番薯”的东西,又急切地问道:“肃卿兄可曾在闽粤两省引种成功?”
    见海瑞兴趣盎然,高拱十分得意,却故意矜持地用平淡地语气说:“总算是不辱使命吧!“这便是我在后衙亲手种的,要不要尝上一尝?”
    海瑞为难地说:“这是贡品,非人臣可以随意食用……”
    见海瑞嘴上这么说,却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高拱鼓励他说:“临行之时,我带了整整一船,沿途留下供各地官府衙门试种,还剩有好几百斤,你尽管放开肚皮来吃。呵呵,你有口福,这京城中人,吃过我这宝贝的人可是不多啊!&dVbeijing爱书6pa
    海瑞毫不客气地抓过一个,张口便咬。
    高拱慌忙“哎哎”了两声要阻止海瑞,他却已狠狠地咬下了一大块,用力嚼了起来。
    高拱哭笑不得:“怪我忘记告诉你了,生食番薯,是要先削去外皮的。”
    “不必啊!味甘无渣,何必削皮?”
    高拱很不好意思地说:“番薯产在地中,多沾有泥土。为求储藏日久不腐,我也未曾命人洗净……”
    “我说你肃卿兄命人辛辛苦苦寻来的这等奇珍异宝,为何食来却有一股土腥气呢!”说着,海瑞又咬了一大口:“土生五谷,五谷养人,人吃上一点土也是敬天畏地之意。对了,这番薯产量如何?”
    “比水稻高出数倍,每亩少说也有千斤之多!”高拱不再矜持了,兴奋不已地说:“皇上圣明,番薯简直是个宝啊!不但根果可食,嫩叶亦可食,便是那老茎残叶,亦可拿来喂猪。且能久放,久放比新采更为甘甜味美,实为百姓救命之谷。”
    海瑞立刻站了起来,深深地长揖到地:“我大明百姓有此宝物,不但平年受益,灾荒之年更可充饥活命,肃卿兄此举可谓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请受海瑞一拜!”
    海瑞说的是那样的诚挚,高拱也不禁为之动容,忙起身回礼,说:“多亏汪直引领许多流落异域的百姓回国,并聘请有西番诸国农夫,他们多懂得种植番薯之术,高拱安敢贪天之功!不过,此物也未必十全十美,也有不好之处……”
    海瑞又急切地问道:“哪一点不好?”
    “不可多食,多食难以克化,且有腹胀、烧心、打嗝、泛酸、排气等不适之感。生食尤甚,最好蒸熟煮透,若杂之以稻米混煮,甜香四溢,味道甚美。”
    “穷苦人家,但求一饱足以,哪里讲究这许多。”海瑞笑着问道:“肃卿兄何以这般知之详尽?”
    高拱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刚峰兄有所不知,先前引种,百姓未曾见过此物,多不敢食用。我便与衙门里的官员属吏带头,每餐以之为食,怎能不知它的食用之法?不过,还多亏皇上屡下手札,赐以蒸、煮、切片晒干等食用之法,才免了我督办海市衙门通衙官员属吏终日腹胀下坠之苦,及衙属诸人下气通之声此起彼伏的尴尬……”
    海瑞大笑:“皇上睿智天纵,又知人善任,不过肃卿兄也委实辛苦了……”
    “身奉王命,敢辞辛劳!”高拱眨着眼睛笑道:“何况皇上待你我恩重如山,百死难酬……”
    他把那个“你”字咬得很重,海瑞却不善揣摩别人的意思,问道:“那么,肃卿兄方才所说在下供职农垦总署,所要做好之事,便是引种这番薯了?”
    “不错!比之国朝现有的米、麦、黍、豆等物,番薯产量最高,且不讲求土地肥力,不拘田间地垄都可栽种,若能推广至我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何愁民有饥寒,野有饿殍。”高拱也起身向海瑞拱手作揖,道:“此事就拜托刚峰兄了。”
    海瑞忙侧身避让,慷慨激昂地说:“对于这等利国利民之事,不论供职农垦总署,抑或抚民一方,在下都是义不容辞!”
    扯了这半天番薯之事,高拱这才想起来海瑞原说有一份奏疏想请自己过目,便抱歉地笑道:“只顾着说我的差使,竟忘了刚峰兄是有事而来,还望赐教。”
    “数日之前,琼林宴上所发生之事,肃卿兄可有耳闻?”
    高拱离京之前,已是正四品巡城御史兼营团军监军,离京南下所受的督办闽粤海市钦使虽是国朝官制中前所未有的官职,但他曾为天子近臣,又有钦差的身份,礼部就安排他住进了通常只有各省督抚这样的二、三品大员才能入住的贤良祠,一帮知交好友少不了要来探望他,造访别人的官员闻知他也住在这里,也少不了要顺道过来,与他这位近年来声名鹊起、风头正劲的官场新贵叙上几句话,容留他日进一步拉上关系的余地。所有前来拜访的人,所谈论的主要话题自然是今年的会试大比,更是少不了要提到那场震惊朝野的琼林宴风波,高拱已听了十几种版本,过程之完整、细节之清晰,好象人人都曾亲身与闻一般。由于山东莱州受灾一事涉及恩师和李阁老的门生故旧,高拱也不便发表议论,只能姑且听之,跟着来客发上几句“皇上圣明,天恩浩荡,虚心纳谏,人臣之福”之类的感慨。
    不过,听海瑞这么说之后,他再次紧张起来,应道:“略有耳闻。不知刚峰兄有何指教?”
    海瑞说:“既然肃卿兄已知此事,在下就不必多言了。在下草就一疏,请肃卿兄不吝赐教。”说着,他从袍袖之中掏出一叠笺纸,双手奉到高拱的面前。
    乍一听海瑞提及琼林宴上所发生之事,高拱以为他是就山东莱州受灾一事上奏疏,那么所奏的内容就可想而知,不外乎是如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万寀一样弹劾李阁老荐人失当之罪。之所以要找自己过目,一是摸不准朝局动向,来找他这个前辈上宪出出主意;二来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与夏阁老、李阁老的关系非同寻常,于情于理,都要先跟自己打声招呼,心里更加紧张起来,忙接了过来,看看题头一行写着《为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疏》,显然是奏疏的题目,心里不禁暗暗一哂:这个海瑞万般都好,只是清流习气太重了点,一个新科进士,还是制科出身,竟用这样的题目上书言事,口气真是不小啊!
    只看了两行,高拱的冷汗就下来了:这个海瑞不但口气不小,胆子也真是不小,果然不愧是直言极谏科的进士!
    第四十九章直言极谏
    原来,海瑞在奏疏中倒是没有揪着山东莱州受灾一事不放,而是把矛头指向了司礼监和皇上,甚至可以说,将矛头指向了明成祖朱棣以来的列位先帝!他不忿于司礼监首席秉笔兼提督东厂大太监黄锦未经请旨,恣意殴打新科进士杨继盛,上疏抗谏君父,以“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这样激烈的言辞抨击成祖文皇帝以降,列位先帝重用宦官干政,尤其是英宗正统皇帝重用权阉王振,始有土木堡之祸,大明王朝江山社稷几至不救之险地;以及宪宗成化皇帝重用权阉汪直、武宗正德皇帝重用八虎,卖官鬻爵、祸乱朝纲等等诸多有违国朝律令、祖宗家法之事,并在奏疏中引用太祖高皇帝“寺人不过侍奉洒扫,不许干于政事”的圣训,请皇上复立被英宗一朝祸国殃民的权阉王振从宫中撤走的那块刻有太祖高皇帝圣训“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的铁牌,并恢复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宦官不许读书识字,不许兼任外臣文武衔,不许穿戴外臣的冠服,品级不得超过四品等诸多的限制,抑制内官干政,敬贤爱民,致力大明中兴,开创清平盛世云云。
    高拱紧锁着眉头看着海瑞的奏疏草稿,飞快地看过一遍之后,又从头再看。这一次,却看得很慢,甚至看到某句话之后,还要翻到前面的那张笺纸再仔细地看。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因为紧张,他捏着笺纸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着。
    其实,高拱心中骤然生起的波澜,绝非“紧张”二字可以形容。
    与他恩师夏言一样,高拱一向对于那些阉寺宦官并无好感,但他向来注重实学,行事也十分务实,知道明太祖朱元璋当年限制宦官读书识字等等矫枉过正的做法终归是行不通的,毕竟皇宫之中不能充斥着一大堆只会侍奉洒扫的文盲;而且,历朝历代,尤其是在罢设宰相,将君权、相权合二为一,使君权专制达到顶峰的明朝,身居九重、垂治天下的皇帝似乎更愿意相信那些对自己忠心耿耿的皇家奴才。当今圣上天纵睿智,自即位大宝便有意识地抑制内官干政,比之列位先帝,嘉靖一朝的内官还算守规矩……
    海瑞不知道高拱在想什么,侃侃而谈:“当今圣上天纵仁厚,敬贤爱民,宵衣旰食,致力中兴,以期我大明清平盛世,此愿心不可谓不恢弘也。然则当以何为要旨急务?依瑞之陋见,蜀相诸葛孔明《出师表》中一句话可一言以蔽之,便是‘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之所以兴隆;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之所以倾覆也!’这第一等要务便是‘远小人’!人君为宵小蒙蔽失政误国之先例,史不绝书,无须多言。惟是这‘远小人’三字知易行难。为人主者,身边之人除嫔妃宫女外,只两类而已,一乃朝臣,二为内侍,若有小人,也不出其间。朝臣多出于科甲,束发便受圣贤教诲,饱读诗书,端方雅正,内修贤德,外守礼制,纵有一二败类,也必为士林清流所不容,皇上只需广开言路、察纳雅言,并着都察院、六科廊等负有监察职责之衙门职官谨奉皇命尽心王事,即能保证朝堂清肃,人臣各安本分。而阉寺内宦常侍左右,朝夕相处,若有心术不正之人谗言媚上,则人主不免受其蒙蔽……”
    海瑞的这番话更令高拱心潮起伏,倒不是被他的言辞所打动,而是让他心中的另一层顾虑越发地重了:这两年来,朝局看似风平浪静,其实暗流涌动,一日无休,尤其是朝中党争之势,更是愈演愈烈。此次风潮因山东而起,山东各级官员多出于恩师与李阁老的门下。如若象海瑞这般撇开本因不究,只论阉寺虐打朝廷命官一事,难免会授人以柄,被别有用心之人冠以“委过移祸”的罪名大发议论——谁都知道,海瑞出身营团军,而自己与营团军也有比血还浓的情分。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几年里,营团军幸蒙圣恩,飞速崛起,已招致朝野内外的侧目。如今国朝虽仍是四边不靖,边情不稳,远未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之时,局势却也不象前些年那样社稷危倾,皇上能否还能一如既往地庇护、垂青营团军,实在不敢断言。皇上若是因此心生不满,不但海瑞和自己会获罪得咎,还会连累营团军及俞大猷、戚继光等诸将……
    想到这里,高拱轻轻地动了动身子,想要说话。
    将奏疏草稿呈给高拱之后,海瑞一直在关注着他的反应,见他眉头紧锁,立刻将热烈的、充满希冀的目光投向了他。
    面对着海瑞那样诚挚的目光,高拱竟突然觉得有些莫名的羞愧,那些妄测圣心的顾虑就更不好意思说出口了。“这个……这个……”地嗫嚅了半天,他才挤出了一句废话:“刚峰兄是要征询我的意见吧?”
    “在下冒昧胡言,请肃卿兄不吝赐教。”
    高拱闪躲着海瑞的目光:“这道疏,你不能上!”
    海瑞诧异地问道:“这是为何?”
    接着,他负气地说:“莫非肃卿兄觉得在下人微言轻,不足以畅论家国社稷之大事?人皆不言,我独言之,有何不可?”
    高拱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来说服海瑞:“为了吕公公。冒昧问上一句,你当日获罪于严氏父子,被削去功名贬谪充军,是吕公公一手安排你入我营团军的吧?”
    随即,他又怕提出吕公公,海瑞会以为他畏惧权阉,忙表白道:“你也知道,我当日因我营团军所需军械火器一事,与内廷那帮阉寺曾有过节,扫了吕公公的颜面。但他却从未因此在皇上面前搬弄是非,也未仰仗司礼监掌印之权,暗中刁难我营团军。此次我远赴闽粤两省主持开海市,吕公公更是不计前嫌,鼎力襄助。这样的襟抱气度,别说是一个阉寺,朝中那些理学名臣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海瑞慨叹一声:“何止入营团军一事!嘉靖二十三年会试大比,在下与其他举子大闹科场,朝廷停了那一科。在下便要启程返乡,是吕公公亲往在下寄居的昭宁寺,劝说在下留在京城,就学于国子监。在下任职昆山期间,不为上司同僚所容,若非吕公公一力维护并从中周旋,在下只怕早就挂冠求去了。还有今次应试制科,在下冒昧揣度,大概也是吕公公说服了应天巡抚任彦出面举荐。吕公公于在下之大恩大德,可谓百死莫酬……”
    见海瑞如此坦诚,高拱松了一口气:“那么,你可曾想过,你这道奏疏呈了上去,无疑是在我大明朝野内外响了一记惊雷。吕公公看过之后,心中会做何之想?”
    海瑞脸上掠过了一丝痛苦的表情,黯然低下了头:“肃卿兄说的这些,在下岂能没有想过?只是事关国家法度、万世治安,在下不敢囿于私恩而缄口不言……”
    接着,他又抬起了头,高拱惊诧地看到,他的脸上竟流出了大颗大颗的热泪:“我海瑞出生于琼崖蛮夷之地,自幼丧父,靠家母纺线织布拉扯成人,其后又获罪于严嵩父子,被削去了举人功名,若非吕公公之助,只怕此生连区区七品县令都当不上,又怎能有今日荣登科甲之幸?可我既身受圣贤教诲,又辱蒙皇上浩荡天恩,怎敢不为国尽忠、为君进言?”
    海瑞的眼泪越发汹涌而出,激动地站了起来:“家母得知我任职昆山,曾托人捎来家书,教诲我说‘尔虽无父,既食君禄,君即尔父’是以权阉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海瑞万死不敢人后!”
    这番话海瑞说的心血潮涌,声若洪钟,将整座官驿震得嗡嗡直响。面对着这样一位至刚至烈、坦荡无私之人,听到这样发自肺腑的鲠骨忠言,高拱也被深深地震撼了,那些什么朝局什么党争之类的顾虑也被一扫而光。他情不自禁地起身向海瑞深深做了一揖:“令堂如此深明大义,无怪乎有刚峰兄这样的忠臣诤子,请受在下一拜!”
    海瑞忙平抑了激动的情绪,一边侧身避让,一边说:“那么,肃卿兄赞成在下上这道疏了?”
    高拱摇摇头:“不。”
    海瑞疑惑地问道:“肃卿兄,这是何意?”
    高拱斩钉截铁地说:“留下草稿,容我斟酌几日,待我向皇上复命之后,与你共同修改,联名上奏朝廷!”
    有高拱这样深蒙皇上宠信的天子近臣、官场新贵具名上疏,朝野内外的影响力自然比自己这个小小的卸任知县、制科进士大多了,但所承担的风险却也比自己大了许多,甚至可以说,他要挺身而出,为自己承担大部分的风险!海瑞被深深地感动了,更被极大地震惊了:“肃卿兄之高情厚谊,在下不胜感激之至!惟是此事非同小可,一封朝奏九重天,暮贬潮州路八千,甚或还有牢狱之灾、性命之虞,还是由在下一力担当为好……”
    “本该我劝你的话,却被你抢着说了去,刚峰兄这是掠人之美啊!”高拱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套用你方才的话回你:权阉要参,皇上要谏,致君父为尧舜,免百姓之饥寒,高拱万死不敢人后!”
    可是,海瑞走后,高拱渐渐地冷静下来,那些关于朝局党争的顾虑又一次袭上了他的心头,但他为人一向言出必行,怎能毁约失信于人?好在明日下了早朝,皇上就要在东暖阁召见他,也只好到时候先探探皇上的口风再说了。
    打定了主意,他不由得自嘲地一笑:高肃卿啊高肃卿,你素来自负刚直敢言,能慷慨任事,其实比之海刚峰,还相去甚远啊!
    我欲扬明第六卷大治第五十章遗臭万年
    一早,高拱随户部班队上朝,果然得到谕旨,着他下了早朝,于东暖阁觐见。散朝之后,他便随黄门官来到东暖阁,不待行礼如仪,朱厚熜就一把拉起了他,感慨地说:“这一去两年了,肃卿,朕无时无刻不在惦记着你啊!”
    高拱曾任皇上秘书,侍奉御前近两年,东暖阁是日日都要来的,今日一踏进这熟悉的地方,高拱就觉得心潮起伏;此刻再看到皇上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花,更是激动得不能自已,哽咽着说:“微臣去国万里,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皇上……”
    毕竟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朱厚熜很快就平抑了激动的心情,笑道:“一个是万民君父;一个是社稷干城,放着国家那么多的大事不去料理,却在这里做惺惺儿女之态,若是传了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肃卿,朕今日要与你说的话,既不能载诸于史册,也不能被旁人听了去,朕就把身边伺候的人都赶走了。你给自己倒碗茶,找个地方坐下我们慢慢说。”
    高拱心里一凛,忙说:“请皇上训示。”
    朱厚熜说:“在闽粤两省试行开放海禁之事关乎国朝财政之大事,由两省去办难免顾此失彼,朝廷当派一得力之人衔命南下主持大局,朕就选了你。你一去两年,办成了三件事,两件足以令你名标青史,流芳百世;另外一件,亦足以令你名标青史,却是遗臭万年。你可知道朕说的是哪三件事?”
    高拱惊诧地看看皇上,发现皇上虽说一直面带笑容,却不象是在和自己开玩笑,便说:“臣愚钝,恳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笑道:“你大概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做了哪两件流芳百世之事,更不晓得到底做了哪一件遗臭万年之事吧?”
    被皇上揭穿了心事,高拱嗫嚅着说:“皇上圣明……”
    “先说好的。”朱厚熜说:“一是主持闽粤两省试行开放海禁,成效显著;二是找到了番薯并在两省引种成功。这两件事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足以使你高肃卿名标青史、流芳百世。”
    接着,他又恳切地说:“两年之内你呈上的奏疏朕都仔细看了,大致情况也都知道了。可你在奏疏里说的都是好听的话。其实,你所遇到的困难、处境之艰辛,你不说,朕大概也能猜到几分。朕只说一句,肃卿,辛苦你了!”
    诚如皇上所言,孤身一人远赴东南,干的又是有违祖制之事,高拱所遇到的困难、处境之艰辛远非常人可以想象。
    嘉靖二十四年五月奉敕南下,高拱先到了宁波双屿岛,汪直从中穿针引线,他分别见到了盘踞于宁波近海舟山群岛上的两大海商集团——许氏海商集团和福建海商集团的头面人物许栋和李光头,向他们宣读了皇上废弛海禁、许开海市及要求各大海商集团尽弃前嫌,团结协作,为国效命,拱卫海疆的圣旨。
    尽管要求朝廷废弛海禁、许开海市是各大海商集团多年以来的愿望,但谈判的进程并不顺利,其间高拱还多次受到了生命威胁——福建海商集团李光头等人匪气十足,桀骜难驯,虽说接受了朝廷封授的官职,却提出了自行委派官吏、“听宣不听调”等非分要求;而许氏海商集团,则因嘉靖二十四年年初,浙江官府出兵进剿双屿,大当家许一被捕获处死、三当家许三丧亡,实力受到严重削弱,内部更因此分成两派,一派坚决不与朝廷合作,并扬言要拿高拱这个“朝廷狗官”的头来祭奠许一、许三两位当家;另一派虽有归顺之意,却也对朝廷的诚意表示怀疑,认为朝廷废弛海禁、许开海市之举不过是想借海商集团的船只运送兵马南下平叛、牵制江南叛军的权宜之计,等到平定了江南叛乱之后,难免会有兔死狗烹、卸磨杀驴之事。幸好有汪直鼎力襄助,向各位海商头目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皇上给予自己的优待和礼遇;高拱也放下朝廷钦差大员的架子,与那些海商集团头目指天起誓、歃血为盟,才使他们勉强接受了肃清海路,共抗倭寇,不得随意骚扰抢掠沿海居民及正当海商等要求。
    好不容易说服了海商集团接受朝廷敕令,答应协助朝廷肃清海路,共抗倭寇,并保证不再随意骚扰抢掠沿海居民及正当海商之后,高拱又带着汪直船队继续南下,于福建泉州驻锚登岸,借用泉州知府衙门设立了“督办海市钦使衙门”,随即便发出内阁廷寄,召集福建、广东两省巡抚、布政使及有司官员到泉州,宣读朝廷废弛海禁、开立海市的圣旨,会商两省试行开办海市之事。
    此次会商的艰难程度,比高拱与海商集团谈判的难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别的不说,只是说服闽粤两省那些死抱着“寸板片帆不得下海”的太祖圣训的官员,就让高拱费尽了口舌,尤其是因手握重兵,负有保境安民之责,因而在广东官场一言九鼎的广东兵备道朱纨,一直负责闽粤两省海防诸事,曾数度率军清剿沿海的番商海盗,让他骤然同意废弛海禁开放海市,何其难哉!若非高拱得了恩师夏言的指点,奏请皇上为朱纨加南京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实授南京兵部侍郎,请他与特加南京兵部尚书衔,实授闽粤总督的前南京兵部侍郎张经共同主持闽粤两省协同出兵平叛大局,宣读完圣旨便远远地将他打发到了前线,高拱真不知道如何对付那个官场上有名的倔驴子。
    还有,闽粤两省巡抚、布政使根本不愿意从藩库中拿出银子为汪直筹办用于与西洋诸番互市的丝绸、瓷器、茶叶等物,高拱手中的内阁廷寄也几乎被当成了一张废纸,幸好他的恩师夏言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给两省有司官员分别写了信。凭着恩师的面子,两省藩司才勉强凑出了一百万两银子的货物,汪直的船队得以于嘉靖二十四年十一月,扬帆西去。
    万事开头难,到了嘉靖二十五年四月,汪直的船队满载而归,带回了大量价值昂贵的香料、苏木等物,还有白花花的一百万两银子,折算下来,不到半年时间竟赚了个对本的利,两省官员这才如梦初醒,再也不用高拱从设在泉州的督办海市钦使衙门连发公文催办,更不用他跋山涉水亲赴福州、广州软磨硬泡,立刻就将一应海市货物准备停当,接着便敦促汪直速速启程,闻听汪直说船队必须等待十一月西风起后才能启程,两省官员似乎还有些不太高兴。
    尽管不需再与闽粤两省官员扯皮,高拱也没能闲下来,那便是督办闽粤两省各州县引种番薯,并与江南诸省协调调运各种用于海市的货物。江南诸省正值战乱初平、百废待兴之际,各省督抚大员又都是刚刚走马上任,政情民情还不熟悉,整天被安置难民、督促农耕、复兴百业诸多麻烦事情弄得焦头烂额,若非坐镇江南的吕芳吕公公多次行文催办,谁会理会他那个远在福建的四品督办海市钦使衙门发来的公文?
    不过,再大的困难、再多的艰辛,都抵不过皇上这句“你辛苦了”,高拱立刻离座跪地,哽咽着说:“身奉王事,敢辞辛劳……”
    朱厚熜摆摆手:“你是朕的人,就不必跟朕客气了,老老实实地坐下,听朕说你哪件事办砸了,可能会让你遗臭万年。”
    这也正是高拱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忙老老实实坐回原位,等着听皇上的下文。
    朱厚熜突然板起了脸:“谁给你高拱,还有广东巡抚黄庆那么大的权力,让你们把我大明的疆土割给葡萄牙……哦,佛朗机的?”
    高拱瞠目结舌:“啊,臣未曾……”
    “还不承认?”朱厚熜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从御案上那厚厚的一摞奏疏中抽出了一份,愤然扔在了高拱面前:“看看这个,看看你们干的好事!”
    高拱慌忙拾起那份奏疏,原来是自己与广东巡抚黄庆共同具名上奏,加盖有广东巡抚衙门和督办海市钦使衙门的关防的奏疏,转奏广东香山县呈报佛朗机人申请在该县所辖蚝镜村开辟为澳,并在那里定居一事,奏请朝廷批准。
    朝廷废弛海禁、许开海市,自然引得西番诸商不远万里前来货殖,其中居多的便是佛朗机人,他们要泊船通商、补给淡水食物,急需一个停船驻泊的锚地,看中了广东香山县蚝镜村,向香山县衙门提出了申请。
    香山县衙门将此事呈报到了广东巡抚衙门和负责海外诸番朝贡货殖的广东市舶司。江南叛乱,朝廷与闽粤两省断绝了音讯往来,原本由户部管辖的两省市舶司就暂由督办海市钦使衙门代管,江南叛乱被平定之后,又因两省试行废弛海禁、许开海市,责任重大,便仍由督办海市钦使衙门代管。广东市舶司不敢擅自决断,就将此事呈报给了督办海市钦使衙门。高拱也没有把它当做一回事,与广东巡抚黄庆书信往来沟通之后,便同意与广东巡抚衙门共同呈上了这道奏疏。
    此刻,见皇上如此大发雷霆,高拱不免惊恐万分,心里更泛起了一丝疑虑:莫非皇上又改变了废弛海禁、许开海市的主意了吗?
    这是极有可能的。国朝立国近两百年来,由于一直厉行海禁之国策,连带着对海外诸多藩国朝贡互市的态度也左右摇摆,时开时罢,全凭皇上好恶而已。仅以佛朗机人而论,就经历了颇为曲折的求贡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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