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胤禛胤祥入京用的是毓庆宫太子廷寄,早三日前已经飞递桐城。安徽省上至巡抚将军,下至县令司牧无不以手加额,口虽不言暗自庆幸——这两个无事不管,见树踢三脚的阿哥爷终于要回北京了。官场的事无秘密可言,于是巡抚衙门早早会同安徽将军行辕,连同布政使、按察使各开府大吏,纷纷递折子请领差早日移驾省城安庆,明面儿上说“诸多公务赖请四爷十三爷代禀太子千岁”,其实是想“一杯水酒”送神赶鬼,把两个煞星早早打发回京完事。
“安庆府今儿来了个摇头大老爷,”胤祥在签押房布置好请筵盐商的事,急急赶回后衙书房,一见胤禛便笑道,“说是请安,其实我听着是奉了他上司的宪谕,要催着我们去安庆。真不知我们在这碍着他们什么事了,比皇上还急着叫我们回京!”
胤禛正在看户部转来的清欠条陈片子。年羹尧侍立在侧,胤禛看一件递给他,就在上边加盖胤禛的小印。其时正是六月,溽暑难当,但胤禛穿得一丝不乱,年羹尧也只好官帽靴袍周正齐楚,尽自屋里四角都放着冰盆,依旧热得一身燥汗。眼见胤祥葛袍芒鞋,长辫盘顶,一身短打扮,几乎是赤膊,年羹尧不禁欣羡地看了胤祥一眼,却没敢言声。听了胤祥的话,胤禛没说话,一份一份折子都看完了,才道:“他们是想烧香送鬼。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方才高福儿说,凤阳与盐商勾结私吞盐税的县令已经拿到,这场聚银子的鸿门宴也就好开场了。安庆这群混帐行子,无非收了盐商的贿,借着旨意压我上路。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用狗儿的话说,就是不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说罢一笑,呷了口茶,晃了晃手中一份折子又道:“羹尧,你这份整饬盐政的条陈写得呆了些。北京昨日寄来一份,是邬思道先生草拟的,我想就用他的。”年羹尧素以文武兼备自负,不禁脸一红,忙躬身道:“奴才的能耐爷最知道,邬先生当日有江南第一才子的名号,必定好文章!”
“是不是从前四哥说的那个邬先生?”胤祥见年羹尧难堪,便道,“如今到了四哥府?”胤禛微笑着点点头,冲里屋大声道:“戴铎,你出来,把那篇策论读给十三爷听听。”
戴铎在里屋正誊写文稿,一迭连声答应着出来,手里拿着几张薛涛笺,向胤祥打千儿请了安,清清嗓子,读道:
臣胤禛谨奏:盐之一道,朝廷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公者也;今官与商之所谓私,乃不从乎其私者也。近日皖浙新规,土商随在设肆,各限疆域。不惟此邑之民,不得去彼之邑,即此肆之民,亦不得去彼之肆,豪据垄断,朝廷实受其害。漏数万之税非私,而负升斗之盐则治之国典,械之刑狱。今大法绽露四出,私肆通官而横行无忌,是为大盗逍遥而专杀贫难之民!上无慈惠周密之法,而听奸商肆虐,官于春秋之节,受其欺须之润,而置王章于不顾,若不及早整顿,日变月诡,则朝廷之盐政废矣……
“等一下。”胤禛忽然摆手道,目光向门外看着,众人看时,却是狗儿和坎儿带着那条叫芦芦的狗从二门进来,后边还跟着翠儿。这三个孩子到了桐城,就要胤禛兑现诺言,要回家乡。胤禛虽然舍不得,却不愿在下人面前落个失信的名声,心知他们必一去不返,还是赏了些银两资助他们去了,却不料两个月的工夫,又都自己返回。
三个孩子穿的都是走时的衣裳,虽不破烂油渍汗浸的十分埋汰,只脚底下的鞋开帮脱底,不成个模样。看上去他们气色还好,脸上表情羞涩忸怩还夹着不好意思,见胤禛注目盯着,一个个低着头蹭进来,就门口跪下了,六只大眼睛互相望望,还是狗儿先开口,龇牙一笑说道:“四爷,我们回来侍候您老人家了……”胤禛眼中闪过一丝怜悯,却冷冰冰说道:“我没有说过还叫你们回来。我有规矩,不收留叛奴。”说罢,也不理会三个孩子,却对年羹尧道:“邬先生这个策论可当一篇盐法论。有一层意思他没有明说,如今私盐巨商划地为界,与官相通,明日就敢占山为王!前明高大起黄任秋乘乱而起,十日之内便自称侯王,不单是国家少收几个钱的小意思。何况现今国库空虚,钱的事也不是小事!”
“是,邬先生之见十分透彻。”年羹尧忙赔笑道,“公中之私,私中之私,纠葛纷乱,害不可言。”
胤祥眼见三个孩子羞得无地自容,因近前问道:“你们不是都要回去种地么?家里出了什么事,大热天儿这么远的路赶回来?”一句话触了几个孩子隐痛,坎儿嘴一咧“呜”地放声大哭,狗儿眼泪成串滚落下来,翠儿已是哭得伏地不能抬头。这一突如其来的嚎啕,引得院里的亲兵戈什哈都探头探脑往屋里瞧,连胤禛也怔了。
“没有……地了……”坎儿哭得咽着气说道:“大水冲了地界,家里没了长辈。龚家……老爷早就从外地招了难民,霸了田,都租了出去……这世道没道理……没路走……”
胤禛的心不禁一沉。胤祥咬了咬牙,问道:“他霸你的地,宝应也是朝廷管,你们不能告么?”狗儿泣道:“官凭印信地凭契,我们从水里逃出去,谁家还能保住地契?就这么叫人家欺负……”说着几个孩子又放了声儿。高福儿在后院听见,忙赶过来,喝斥道:“四爷正在和十三爷说大事,这是什么地方,你们就进来嚎丧?”胤禛待他们渐渐住声,立起身来踱了两步,转身道:
“你们不要哭了,我收留你们。”
三个孩子一下子抬起头来,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连高福儿戴铎也怔住了,这位从来说一不二的皇子今儿竟破了例!正诧异间,胤禛伸出两个指头,说道:“你们要记住,四贝勒府是阿哥里头规矩最大的,进门不容易,出门更难。既来了,就预备着老死在我府。”他屈下一个指头,说道:“我吩咐差使,历来只交待一遍,没听清当面问。差使办走了样儿,没有宽恕,没有第二次悔过。这是一。”
“第二,”胤禛眼中闪着寒森森的光,“人人知我秉性刻薄,你们得敬重我这秉性。我讲究一句话:辜恩负主的事,再小我也难容;不欺主,无心犯过,再大的事我也不究——戴铎高福儿,你们跟我有年了,你主子是不是这样儿的?”戴铎高福儿深知,这都是实情,有心顺着话颂圣,但胤禛特别忌讯当面奉迎拍马,只得老实答道:“是!”
胤祥却是洒脱性子,因见高戴二人哼哈二将似的绷着脸,三个孩子直瞪瞪盯着胤禛,因呵呵一笑,说道:“你们别犯傻,四爷赏明罚重,这不是贵重秉性?是你们祖上有德,才攀上这样的主子!你看看这个年羹尧,放出外任才几年,如今已是参将,戴铎也在吏部注册要放外任官,高福儿一年的收项只怕比得上一个知府!愣什么,他娘的还不赶紧磕头谢主子,换衣服填肚子是正经!”一席话说得胤禛也破颜一笑,见三个孩子磕了头,颔首说道:“狗儿坎儿进我的书房捧砚,翠儿留给福晋使唤。高福儿带他们去吧,年纪都还小,不要拘管得太紧。”
“四爷,”年羹尧瞟了一眼日头,已过巳时,因赔笑道,“盐商们都已叫到城隍庙,安徽布政使里的两个道台已经等在那里,咱们该动身了。”胤禛嗯了一声,戴铎忙进里屋取出两套皇子冠服,张罗着哥俩更衣,胤祥虽不情愿,也只好罢了。
桐城城隍庙离着钦差行辕只里许地远。费时三个月,从全省各地请来的盐枭早已等在城隍庙前大照壁旁。这些人虽然平日割据一方,自有巢穴,相互之间声气相通间有照应,所以都很熟识,心里都明镜一般知道四皇子筵无好筵,却都没想到胤禛会选这么个地方请客,怀着鬼胎三三两两窃窃私语。安徽布政使下头铸钱局的道员柳祺和盐道陈研康都是资深老官,知道胤禛胤祥都是康熙的爱子,太子的心腹手足,性格乖戾不入常情,都不敢说什么,坐在专为他们设的凉棚下只是吃茶没吟。柳祺和陈研康主管通省银钱盐政,心里当然盼着两个金枝玉叶替他们整整这些盐狗子,但安徽盐商不但平日和巡抚将军衙门过从甚密,早已一鼻孔出气,单盐商里为首的任季安,现就是九阿哥胤禟门下任伯安的嫡亲四弟,都是“八爷党”的钱袋子,所有盐商都以任季安马首是瞻,即便是胤禛胤祥,也不能不心存投鼠之忌,因此今日这事弄不好就要磨盘压手,倒霉的还是小官……陈研康想着,不由瞟了一眼不远处坐着闷头吃茶的任季安,见那张团脸上眼泡下垂,毫无表情,不由心里一悸,回脸刚与柳祺相对,忙都闪了开去。众人正没做理会处,便听盐商们一阵骚动,有人嚷着“四爷和十三爷驾到了”!
“四爷来了,”任季安也站起身来,沉着地对围在身边的几个盐商道,“咱们也迎迎。”说罢便带着五六十个衣色杂乱的盐枭迎出照壁,一排一排跪在柳祺陈研康身后。眼见气度沉着的胤禛和一脸漫不经心的胤祥次第下了杏黄大轿,穿着石青团龙通绣蟒袍,戴着红宝石东珠二层金龙冠,一大群太监、亲兵、戈什哈簇拥着迤丽近前,任季安心里突然泛起一阵慌乱:他倒不是出不起这点银子,只要他带头认捐十万,盐商们再疼也得拔毛,百十万银子须臾之间就凑齐了。但哥哥任伯安信里说得明白,一是不能破了这个例,倒了九爷的招牌;二是八爷说了,不能让四爷再往太子爷脸上贴金。但今儿这势头,这排场,自己应付得下来么?正胡思乱想间,猛听炮响三声,柳陈二人已是请过圣安。
胤禛答了“圣躬安”呆着脸一笑,对众人说道:“这么热天儿,生受你们等了。今儿我请你们的客,却是要与虎谋皮,要劳诸位破费了。”胤祥咧嘴无声一笑,将手一让,说道:“四哥走前头。筵席就设在十八地狱廊前。满院都是树,凉爽得很。”胤禛略一会意便率先进庙,后头扈从和官员盐商亦步亦趋地跟定了进来。一进庙便觉与外面迥然不同,一溜石甬道两侧柏桧森立,遮天蔽日阴冷浸人,一座座神道、灵绩、功德、述异石碑参差林立,死人脸似的又灰又白。胤祥心下暗自掂掇:四哥整治这些人真挖空了心思!想着便听胤禛格格笑道:“这副楹联是方苞题写的,好一笔字!”众人抬头看时,却是:
呀!暗室亏心,巧取豪夺,带来几何玉女娈童,财货金帛?!喂!神目如电,敲骨吸髓,取去多少身家性命,人肉膏血?!
任季安看时,盘虬石柱,一笔颜书朱红大字,果真墨渖淋淋,仿佛人血还在往下滴淌,竟不自禁激灵一个寒颤,却听胤禛说道:“戴铎,回头叫人拓下来,带回北京。上次皇阿玛还说要看看方灵皋的字来。”
于是众人接着往里走。进了二门,早有贝勒府的侍卫们迎出来,禀道:
“四爷,十三爷,筵席就设在那边廊下。请爷和各位大人伸士入席。”
胤祥看时,果见一溜游廊下齐整摆着十桌八宝席面,水陆果珍、鱼鸭鸡肉一应俱全。只廊边木栅后全是泥塑的十八地狱,刀山油锅斧钺炮烙种种刑法俱备,牛头马面黑白无常监刑,无数狞恶小鬼将种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贪财杀生、淫恶乱伦之辈,脖子上挂了罪名签,按着头,有的刀劈,有的索绊,有的火烧,有的水煮,有的磨压,有的油炸……阴惨惨逼人毛发。胤祥在阿哥里号称“拼命十三郎”,最是气豪胆大,倒也不在意,看众人时,却都是脸若死灰,哪有心景吃得下?胤祥一回头见狗儿坎儿也混在长随里看热闹,便叫过来小声道:“你们也凑个热闹,解解馋!”狗儿扮个鬼脸只“嘻”地一笑没言声。
“诸位,”待人们纷纷入席坐定,胤禛带了胤祥坐了首席,环视众人一眼。他的神情突然变得随便了些,笑着说道:“今日这点菲酌,全是从我俸银中备办的。当然,这也是民脂民膏,却是十分洁净。今天这个地方洁净,饮食也洁净,可以放心尽量地用。我是信佛的人,极少茹荤酒,今儿也破例饮一大觥!”说着端起杯来一举道:“请,二位大人请!”自己先一饮而尽,众人一齐起身将门杯饮了,便听胤禛又道:“十三弟,我酒不胜力,你代我多劝大家几杯。”
胤祥答应一声,满脸阴笑轮桌劝酒,一头走一头大声说道:“好,我代四哥行酒,让到即饮。我是个带兵的阿哥,行伍里滚出来,喜欢军令行事,有逃酒的,规避的,我要提耳灌酒!”众人见他昂首挺胸,雄赳赳斗鸡一般,谁敢违令,尽是安庆老窖酒烈性十分,也只好依命从事。任季安躲在第七桌,见胤祥一路行酒过来,心里暗自打着主意,笑着起身道:“十三爷,上回九爷府来信,还说到爷喜欢好兵器,九爷叫小的给爷物色。特地请江西号上锻了两口宝剑进上去,不知爷赏收了没有?”“哦,那两口剑原来是你孝敬的?”胤祥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在这里也会碰见八阿哥的人,随即笑道:“那太好了,原来这里头还有咱哥们的门人!既如此,你更该为国效力,捐他二十万,如何?”说罢一饮,也不等任季安答话,径自移步去了。首席上陪坐的柳祺陈研康听得解气,一会意举杯一碰,各自饮了,稳着心神看这场恶宴。
“不要吃枯酒,”胤禛突然大声说笑着道,“快奏起乐来!”此时各桌让酒已近尾声,座中人渐次活跃起来,嗡嗡营营人语嘈杂,听得这一声,忽地又静下来,便听乐棚那边笙篁齐奏,十几个乐户随调而歌:
薤上朝露何时晞?露晞明朝更复滋,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饮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踟蹰……
满座的人都被这悲凉怆楚的歌声弄得一怔。柳陈二人一听便知,这是有名的《薤露·蒿里》,眼见这些财雄一方势盖官宦的盐枭们被整治得欲哭无泪欲笑无颜,二人不禁掩口偷笑。
胤祥今日放量豪饮,乐声中兀自不停轮桌劝酒,一边逼着盐商们猛灌,回头大声道:“妙哉斯情,妙哉斯景,妙哉此歌!”
“是么?此乃丧歌!”胤禛仿佛不胜感慨,摆手止了乐抚膝起身,绕席踱着步子缓缓说道,“我毕竟是钦差,是龙子凤孙,钟鸣鼎食之间,不能忘情于生死天命。其实这歌,上半阙是送葬王公贵人的,就是指我和十三爷这些人;下半阙是送葬士大夫庶人的——就是指的在座诸位。王公也好,庶人也好,其实一死魂归,终归难逃一抔黄土。想来生时聚敛声色财货,百年光阴倏然过隙,又有谁能带了去?何如生时做些功德,散财铸福,上有益于国,下有利于民,远昭祖宗厚德,近追来世之福——你说是么?”他突然停在任季安身边,问道。
任季安吓得浑身一哆嗦,忙起身赔笑道:“四爷说这些学问奴才们不懂,也知道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请四爷划个章程,奴才们遵谕认捐。”
“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胤禛略一点头,踱着步子走着继续说道,“这些话说说容易做来难。去年黄河决溃,大堤失修,这是国计民生的大事,要一百二十万银子才办得下来。我自筹九十万,向户部要三十万,户部竟然勒啃着不给。这些混帐王八,我回京自然要找他们算帐。但这一百二十万银子,却要着落在你们这些大财东身上!”
一席话说得一众人等面面相觑,心里一千个不自在,却没有一个人敢出口和这个蛮不讲理的贝勒爷理论。戴铎因见胤祥使眼色,早抱着一卷宣纸出来,一头铺纸,一头就磨墨。众人被揉搓得心都紧成一团,说不上是冷是热,头上汗津津的却只是打颤儿。恰这时年羹尧戎装佩剑大踏步进来,向一脸佯笑的胤祥耳语几句,又后退一步肃然听令。
“这还了得?”胤祥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胀起,厉声喝命,“把那个王八蛋拿进来,请四哥发落!”胤禛没言语,只用询问的目光看着胤祥。胤祥铁青着脸道:“池州府那个知府拿来了,方才年亮工问着他,为什么不遵钦差宪命,出告示征收盐商路桥税。他说没有奉省里的文书,还说要等朝廷旨意,单凭四爷一个札子,四爷又不管盐务,他不敢作主!这样的混帐东西,还不开销了他?”
胤禛听了,转脸问席上众人:“你们谁是池州府的?”这时席上的盐商们早就吓懵了,一个个呆若木鸡,半晌才从第五桌上站起两个士绅,嘴唇乌青,结结巴巴说道:“小……小人们是池州府的。”
“你们知府叫什么名字?”
“李太尊……不不,知府官讳叫李淦——回四爷,李大老爷是……是……?”
“是什么?”胤祥大喝道,“是他娘的老虎、豹子,能吃人?”
那老头儿吃这一吓,口齿倒伶俐了些,颤声儿道:“是大千岁的门人……”听这一声儿,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任季安也定住了神,目光冷冷睃过来。
“唔。”胤禛略一沉吟,冷笑一声道:“好嘛,带他进来,我当面问他!”
李淦官服袍靴齐整地被押解进来。城隍庙里立刻一片死寂,只听微风扫过,远处枫林哗哗作响,近前柏涛啸声隐隐。天下人无不知道,“大千岁”是康熙的头胎长子,握着镶兰正兰两旗,阿哥里除了太子,是头一个封王的,十分得康熙爱重。任季安暗自舒了一口气:你不整李淦,也难整我。你整了李淦,我就顺着你,九爷也不会怪我了。
“李淦,”胤祥看了胤禛一眼,格格笑道,“你好难请啊!头一次钦差行辕发出传票,你竟敢当面顶回来!知府是个什么鸟官儿?永定河里的王八也比你这一色人少些,你就敢抗命?是吃了什么药,或者是什么人给你撑腰了?”李淦原是皇长子胤禔最得意的贴身伴当,从小跟胤禔在家学读书,见惯了众人欺侮胤祥,压根也就瞧不起胤祥这个“淫贱种子”,只是旁边坐着“冷面王”胤禛,他不能不心存忌惮。听了胤祥的话。李淦翻着眼皮偷瞧了胤禛一眼,说道:“奴才哪敢抗钦差的命!恰那日行辕来人,奴才本主大千岁爷也发来通封书简,福晋的嫡亲侄儿要去福州,叫奴才备办东西等着侄少爷,因此恳求宽限几日……”胤祥见他一脸打擂台架势,知道他小看自己,气得咽了一口唾沫,又问道:“这个过节儿不说。钦差行辕四月就传令要各府整饬盐务、征收盐车盐船路桥税,你凭什么不出告示,不设关卡?”
李淦怔了一下,这件事事关胤禛政令,他不能不认真对付。其实胤禛的公文一到,他就召集了当地盐商。大家都求他瞧着“任爷”的脸,不要发这个公文。今年他已向盐商私自盘索了十几万,一半孝敬了胤禔买花园,一半自己置了庄子,无论于“公”于私,他都不能不买盐商的帐。但这话断然不能出口,想来想去,还得抬出主子,因道:“十三爷,奴才的难处一言难尽,四爷的差令一登邸报,京里主子就来信,要奴才把今年年例银子送进去。池州府地面的盐税早已征过了,要是再加税,弄起民变,奴才担不起。盐务是朝廷大法,至今没见旨意也没有部文,那个地方民风刁悍,和凤阳府一样,动不动就出事。奴才小心从事,也是怕激出大变,辜负了四爷十三爷拳拳爱民之心……”
“什么大千岁二千岁,你他妈满口柴胡!”胤祥越听越气,“砰”地一拍桌子,酒盏菜盘都跳起老高。但他心思伶俐不在胤禛之下,立刻意识到自己说脱了口,口风一转厉声说道:“——三张纸糊个驴头,你好大的面子!动口就是大千岁,大哥要知道你在下头这么没王法,早他妈揭了你的皮!”李淦盯了胤祥一眼,神气中满是怨毒,不言声垂了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胤禛阴着脸站起身来,背着手踱至李淦面前。李淦虽然看不到他脸色,见他只是沉默,觉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迫过来,心都缩成一团,竟不自禁微微发起抖来。半晌才听胤禛说道:“太子爷、大千岁,三爷,还有我和老十三这些弟弟,一父同体,一朝为臣,体戚与共。今日我在这十八地狱之前筵客,原就是表我这片心,内不疚神明,外不负朝廷,上可对苍天,下可告黎民,征收盐船盐车桥路之费,实为集银修复河道,疏通漕运,这里边没有我和十三爷的私意儿——你左一个大千岁,右一个‘本主’,是什么意思?你要挑拨我们皇兄皇弟阋墙相斗么?”
“奴才不敢……”
“你已经敢了。”胤禛淡淡地说道,“而且当着这么多盐狗子!——年羹尧!”
年羹尧跟从多年,深知胤禛说话声音愈淡,愈是阴毒刻薄性子发作得厉害,一点不敢怠慢,上前叉手大声应道:“奴才在!”“李淦,”胤禛干巴巴说道,“你这官是朝廷给的,而且来之不易,所以我不剥你的官印。但你是大哥的奴才,我瞧着就和我的奴才差不多。是不是?”
“是!”
“很好。”胤禛把玩着黄带郭上的汉白玉坠,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譬如戴铎高福儿,得罪了大哥,自然要请大哥处置。反过来也是同理。——十三弟,按家法办他!”胤祥八字眉一展立时变得神采奕奕,笑道:“四哥说的是!年羹尧,肃了他的官服,捆到那边树上,抽三十鞭!”
“四爷……十三爷!”
“来吧你!”年羹尧哪里由得李淦分说求情,上前只一提,老鹰撮鸡般将李淦提起,只一搡,早有几个戈什哈如狼似虎扑上来,一顿拾掇,将个五品命官扒了袍服,赤条条捆在树上,挥起皮鞭“日”地一声兜头就抽,立时便传来李淦鬼嚎似的惨叫。
这干子士绅明知是打骡子惊马,但事在其间不能不惊,早已是魂飞魄丧面如土色。任季安眼见高福儿戴铎拿着写了“治河乐输”题头的宣纸,头一个便寻自己,一声不言语提笔在上头恭正写了“任委安乐输白银十八万两”的字样,抽了筋似的瘫在椅中。一阵阵惨嚎声里,胤禛摆手笑道:“奏乐,唱歌,给大家助助酒兴嘛!”
须臾乐声大起。胤祥抽身出来小解,却见狗儿坎儿提着一串爆竹进来,便笑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坎儿揉了揉眼,道:“咱们奔了个好主子。买串鞭炮也给狗日们的凑热闹!”胤祥笑着摇头道:“留着过年放吧,已经够他们受的了。”说着便听那边歌起,却不再是丧歌,一个女子声气歌如穿石:
仙仙乎,而还乎,而乃幽我广寒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