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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覆水(之二)
    读大学时,我就写了两部网络,一部叫《青春赌台》,另一部叫《爱谁谁》,接连被两家网站相中,双方签了合同,读者付费,收益比想象的要大得多,这两部后来还落了地,出版了纸本,居然赚到三十多万元钱。我得了个“校园才子”的美称,这让我母亲骄傲得不得了,她用这个题材多次敲打我父亲:
    “你还说儿子浪费这个,浪费那个的,他可比你更有竞争力,更能赚钱!”
    “他写那些情啊爱的东西,越是感人,就越是浪费读者的时间和心情。”煮熟的鸭子嘴巴硬,父亲不肯轻易服输。
    念奴娇也惊讶我能写出骗人(也骗她)掉泪的,当然有时也能逗得她哈哈大笑。
    “你做定了才子,剩下一个佳人的名额,我就不客气喽。”她倒真能给自己脸上贴金。
    “你是不是佳人,不由我说了算;你是不是家人,做我老婆,我倒是可以全权决定,你掂量着办呵,宜早不宜迟,免得自贻伊戚。”我打趣道。
    “你臭美!费浪,你手捧大把玫瑰,跪下向我求婚,那还得看你挑没挑对黄道吉日,我的心情是不是万里无云。要不然,没门!”
    “你等着,别等到人老珠黄,那时候怪我花开堪折偏不折,可就晚了。”
    我没让念奴娇等太长时间,大学毕业后的第三个情人节,我送给她寓意为“一生长久”的二十七朵玫瑰,在蒙娜丽莎西餐厅,我正犹豫要不要单腿跪下去,她已经发问:
    “费浪,你送我玫瑰花,是不是向我求婚?”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
    “那就是。”我单腿跪下去,十分殷勤地献上玫瑰。
    “好,朕恩准了!爱卿平身。”她居然仿照武则天的口气说完这话,乐得流下了泪水。
    大学毕业后,念奴娇成了北京邦氏公司中国分公司的职员,我成了真正的怪胎,为了逍遥自在,为了无人管束,为了写作的自由心境,竟然什么样的用人单位我都懒得去接触,仍旧租住在校区外的那个小区里,敲敲电脑,写写,成了名副其实的职业撰稿人。新鲜,此举太新鲜了,我父亲,高中二年级的班主任,这回居然没唠叨什么,我正暗自高兴,他却用嘲弄的语气调侃道:
    “我要是说什么,只会浪费口水,小子,你真是太有才了!太有种了!”
    “儿子就是一个天才!从小到大,他可没让我们丢过脸。”母亲一如既往捍卫我的选择,尽管她对我的选择感到忐忑不安。
    难得的是,念奴娇并不觉得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头,她只轻描淡写地吩咐了一句,“你可别有什么压力”。我真是很快就感到了压力,手头一部写80后“愤青”的长篇无人叫好,不叫好就不叫座,点击率不高,钱袋就瘪。我走到了人生的第一个十字路口。
    我沉寂了两年时间。这两年我在干什么?我在北京城东游西逛,“混在北京”这说法用在谁身上都不如用在我身上合适。我经常背着笔记本电脑去坐地铁,从头坐到尾,再从尾坐到头;去博物馆,去公园,去酒吧,去跳蚤市场,去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瞎转悠,漫无目的。当然,有时我也会在咖啡馆坐够一下午,写两篇短文,把自己的智慧零敲碎卖,换点酒钱和饭钱,这倒是不难,要知道,北京的报刊太多了,不少版面都闹稿荒呢。念奴娇工作很忙,因为她好强,就更忙,她的勤奋跟我的懒散,她的忙碌跟我的闲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时候,我也会惭愧五秒钟,但绝对不会超过五秒钟。她努力打拼有她的理由,我清静无为有我的根据。到了第二年,我都有点悲观地想,再这样没心劲没目标地混下去,我就娶不到念奴娇了,她身后的追求者不乏其人,每个都有实力将我轻易地挤落悬崖。那不行,娶念奴娇为妻,这是我至今唯一执著的念头,难得我这样漫不经心的人竟然如此执著。
    我开始挖空心思,绞干脑汁,要写一部畅销书,我之所以对自己有此期许,就是想赚到足够的钱买套像样的房子,把念奴娇娶回家。我绝对不做“啃老族”成员,父母也没什么积蓄,我都能想象得出来,只要我一开口一伸手,老爸就会立刻拿我开涮,我可不愿受那份窝囊气。念奴娇的积蓄加我的积蓄只有四五十万,这点钱显然不够我们结婚的,她对我没有任何要求,我必须要有自己的追求才行。
    我构思了一部新,在繁华的都市,年轻英俊的软件开发商被美丽机智的大学音乐系女生救下性命,故事里有爱情的温馨,也有阴谋和重重杀机,这个故事相当离奇,悬念重生,而且笑料百出。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再次帮我在网络江湖扬名立万。当然,我也赚到了我想要的钱,买到了我想要的房子,娶到了我想要的念奴娇。
    “儿子,你是个人物!”这回,老爸心服口服,没再讽刺挖苦我了。
    “费浪,我都担心你会沉沦了,你会一蹶不振了,没想到你绝地反击,这么快就杀出一条血路,够酷!”念奴娇的夸奖我最爱听。
    我和念奴娇的婚姻是何时出现了状况?我真的想不清楚,想不明白。我们的婚姻充其量只有两年时间,在这段时间内,我们没有大吵大闹过,也没有冷战过,很正常的那种,虽然两人算不上特别恩爱,特别亲密,那是因为我们十分独立,太有个性。我一年顶多只工作一百天,这一百天能够帮我轻松愉快地度过其它二百六十五天。婚后,我就不再在京城里四处瞎转悠了,也不再为高君宇、石评梅的墓冢当年被人掘开、墓碑被人砸毁这类事情愤愤不平。我倒是喜欢去各地游玩,我的网友不少,大家也乐得跟我这位网络文坛的高手见面交流。事实告诉我,网友在虚拟空间会面比在现实世界交流更好,因为彼此见光死的机率太大,而且会死得很惨很难看,往后彼此都失去搭理对方的兴趣了。文人相轻,自古就是这样,现在当然是更为严重,有不少人都怀疑我在网络上走红是另有推手,甚至有鼻子有眼睛地说是某某富婆,弄成桃色流言,这毫无根据,非常可笑,我不可能跟他们解释成名和成功的神秘性和偶然性。一个人填对了七个数字,中了福利大彩的五百万头奖,你能够讲得清楚这里面有什么道理吗?运气,它为何落在我的头上,却没落在张三李四的头上?谁能讲得出子丑寅卯?既然讲不明白,那就权且认为它很正常,这样的心态才比较健康。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正在北岳山腰的寺庙里休憩,接到念奴娇发来的短信:“迪克:晚上一起去听音乐会,奥地利维也纳爱乐乐团到了北京,国家大剧院八点场。吻你!”她居然把这条短信发到了我的手机上,这令我很愤怒,也很沮丧。咋办?我看,周遭万物正常,阳光普照群峰,天没塌下来,地也没陷下去,但我的心中已天塌地陷。我和念奴娇彼此信任,谁也不会去伤脑筋去想一想“背叛”这个词该怎么解释,倒是对“合则聚,不合则散”的理念达成过共识。现在就是这样一个关口,我得拿个主意。庙宇之外,溪声潺潺,林涛滚滚,鸟鸣则略显稀薄,这地方极其宁谧,偏偏红尘的信息(而且是投错了地址的信息)无孔不入,叫我“无逃于天地之间”。庙里的和尚在井边打水,那水我看一眼都觉着是甘冽清净的,我真想喝上一瓢,浇一浇心火,若能浇灭心火,那就真是奇迹了。
    我的高傲保证我回家后绝不提及此事,但我的理智并不能保证我真的做到若无其事,念奴娇的聪明和警觉不下于我,也许她当时就意识到自己出了低级失误,或者从我的表现她能察觉出异样。到了去年春节前,她终于主动向我摊牌:
    “费浪,我们的情路走到了尽头。sorry!但缘分有起就有止,有生就有灭,我们都是凡人,爱情是神灵的事业,凡人没弄好就准定弄砸,我记得你跟我说过这话的。我跟迪克走,他明年夏天回加拿大。费浪,你是个好男人,我没有挑剔过你什么,现在我们该分手了,我心里念想的都是你的好处。缘于爱情,我们走进婚姻,止于缘分,我们走出婚姻,这个轮回,你不曾伤害过我,谢谢你!”
    念奴娇抓紧我的手,她的泪水适时地提醒了我,我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去挽救什么,此时无声胜有声。然而,我还是忍不住问了她一个怪怪的问题:
    “你不打算在北京观看百年难遇的奥运会?”
    念奴娇摇了摇头,她是热爱体育的人,但她更愿意陪伴迪克去野外从事极限运动,对于体育场馆中的金牌争夺,她兴趣不浓。
    念奴娇走了,房子空了,我的心也空了。这一刻,我脑袋里盘旋的竟是《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的旋律,爱尔兰歌星美芙(meav)的嗓音宛若天籁,伤感的情调却令我骨缝里都爬满了澌澌寒意。
    当爱人的金色指环
    失去宝石的光芒
    当那珍贵的感情枯萎
    我也愿和你同往
    当那忠贞的心儿憔悴
    当那亲爱的人儿死亡
    谁还愿孤独地生存
    在这凄凉的世界上
    所幸,念奴娇还活着,只不过在我心中她已经死去了。
    名为“失眠”的那只肥蚕不难找到我这片厚厚的桑叶,它准能饱餐一顿。生命中有不能承受之重,也有不能承受之轻,我现在遭逢的心理压力究竟是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我说不清楚。也许我真是个漫不经心的人。
    苏东坡最著名的一阙词叫做《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阙词中最核心的句子是“人生如梦”。现实中,念奴娇留给我的感慨居然也是这四个字——人生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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