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中关村,我父母住在北太平庄,两地相距并不算远,可我两三个月难得回家一次,父亲倒不说什么,母亲很不开心,有时会打电话来责备我,说是养我这个儿子算是白养了,还不如萱萱能安慰人,萱萱是我们家饲养的一头波斯猫。
“那最重要的应该是家庭吧?”母亲插了一句嘴,她这答案自己都觉得不够确切。
“典型的妇人之见。”父亲当即否定,没有留下一点商量的余地,母亲逆来顺受惯了,倒也无所谓。
“不是爱情,那就是事业。”我想这回的答案八九不离十了。
“好一点的事业,大一点的事业,往往是许多人渴望干成而干不成的,是少数人能够干成却难以守成的。干事业的过程太艰辛,太劳累,太焦虑。总之,掣肘者多,援手者少;拆桥者多,搭台者少;借光者多,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者多,两胁插刀者少。许多事业耗人心力,甚至夺人性命,然而到头来只不过是镜花水月。‘一生事业随流水’,这种慨叹之声,古今不绝于耳!”
父亲显然是有感而发,他聪明过人,却长期在事业上不思进取,在地位上不求升迁,这话提供了恰当的注脚。难得他今天心情好,又额外多说了两句:
“有一次,我上厕所,听一位常闹便秘的同事发了一句牢骚,话糙理不糙,他说,‘这人活着,就像屙屎,有时候你已经很努力了,但结果却是个屁!’古代的禅师能以平常心为佛,能于屎尿中参禅悟道,就是这么回事。”
北京的秋天凉爽得早,没有雾的日子,阳光显得特别明丽,光线照在父亲的脸上,那张脸显得熠熠生辉。头一次,我这么近,这么仔细地打量父亲,他红光满面,皮肤紧致,身材挺拔,通身没有一块赘肉,丝毫没有发福的痕迹,五十多岁的人,大多数都有个明显的肚腩,甚至大腹便便,但他居然有六块漂亮的腹肌,在球场他赤膊上阵时,不少人看到,都啧啧称奇,这就是他多年坚持体育锻炼最直接的成果。父亲看去也就四十多岁的样子,比他的实际年龄至少要显得年轻十岁,我见过他一些同事,脸色灰暗或灰黄的居多,像他这样容光焕发的很少。“把自己铸造成器”,这话在父亲身上已发生效用。最令我惊奇的是,他的眼神十分笃定,十分明净,甚至可以说十分单纯,一个人五十多岁,眼神居然还有如此澄澈,真是不可思议。通过这一番打量,我终于恍然大悟,拿定了主意。
“正确答案是身心健康!”我比一位在高考之前就猜对了作文题的幸运儿还要开心。
“儿子,这回你命中了靶心!你视为末位的人生要素,恰恰应该排列在首位。身心健康对于每一个人来说,都是最切身最本质的利益,它是穷人手中掌握的唯一的财富,是富人手中掌握的最重要的一笔财富。一个人短缺身心健康,爱情、事业、家庭,全都会蒙上阴影,追求幸福和成功简直就是南辕北辙。”
那次在北海划船,令我感到特别欣慰的是,父亲还跟我谈到他当初为什么不教我打乒乓球,彻底解开了我的心结,原来,他觉得我的兴趣点很多,却过于分散,身上有一股子浮躁气,练乒乓球治不了这毛病,只会聪明反被聪明误。我去练田径,他赞成,我在学校练中长跑,他竟然抽空去看过几回,当然没惊动我。每次比赛,他也到场当观众,给我做啦啦队员,大喊加油,这是我先前都不太清楚的情况。我这人确实有点粗枝大叶。
“费浪,别以为你爸不在乎你,他在乎着呢,但他是用他的方式去影响你,引导你,从不强行为你做主。”母亲的话让我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父亲对我的感情,以前,我在某些方面确实错怪了他。
父母是同龄人,他们都出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他们经历过国家的多次动乱,经历过许多严峻的历史时刻。父亲周围的人,绝大多数都关心政治,都有布衣忧国、庶民议政的习惯,但父亲没有这样的雅兴。他常说:
“书生清谈有什么用?图嘴皮子快活吗?我看他们并不快活,那又何必自寻烦恼!清明的政治不可能一蹴而就,大家先踏踏实实做好自己的事情才是关键。兼济天下不如独善其身,因为‘兼济天下’多半是虚的,是空的,是徒劳的,只有‘独善其身’才可能是真的,是实的,是可行的。”
其实,我受父亲的影响很大,绝对不是皮表上的,而是骨子里的。都说,言传不如身教,这就是潜移默化之功。我爱好体育,我向往自由,我不关心政治,我对事业发展任其自然,这些方面,全都是父亲的影响造成的,我甚至怀疑,他把这些影响早就转换成了遗传基因,一揽子打包全赠给了我。只有一点,我弄不明白,父亲对于爱情的真实看法,他很少涉及这个话题,有时涉及,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谈论一两句。父亲与母亲是中学同班同学,母亲是班上功课最好的女生,父亲是班上功课最好的男生,两人较上劲了,直到一起考上北京师范大学,这场较量才算是以平分秋色而告终。也就是这段经历使他们互相敬重对方。我问过母亲,父亲当年是怎样追求她的。
“哪有什么追求!我们刚上大学,‘文革’就爆发了,他是个消极分子,串连和抄家他都没兴趣,到天安门广场去接受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检阅,他也并不像别人那么兴奋。别人都嫌他不够进步,我倒觉得他很有个性。有一次,我找他聊天,他说了一句话,令我触动很大,震动也很大,他说,‘眼下这种局面应该叫混乱,不叫革命,更不叫文化大革命,要叫就该叫大革文化命。你想想,我们是大学生,校园里却连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摆不下,红卫兵把那些老教授当成专政对象,烧掉他们的藏书,抄没他们呕心沥血写成的书稿,这是对文明的践踏啊!我绝不能干这种愚昧野蛮的事情。’在那个癫痫狂热的年代,居然还有这样冷静清醒的年轻人,开始的时候,我感到惊讶,后来就只剩下佩服,佩服他的头脑和勇气。要说,追求,还是我追求他,他当然没有拒绝。我们这代人的爱情谈不上浪漫,谈不上温馨,更多的是勉勉强强的拼拼凑凑,至今我也说不清,我们的结合算不算爱情的结合。你父亲从没有对我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我们这一代人就不兴这么说。”
弄不清爱情为何物,甚至都不兴把自己的感受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出来,这是我父母他们那一代人共同的悲哀。父亲一直提倡简约的生活方式,他是不是过于简约了一点?居然把爱情也当成了多余的无益的奢侈品?谁知道他身上有没有爱情这根筋?
自从上次去看过冬麦的人体彩绘表演后,她就时不时约我出去打网球,她的小叔叔承包了一家网球俱乐部,有十块场地,多半是外国人去玩儿。冬麦的小叔四十岁出头,早早的谢了顶,犹如一片硬地球场,倒是个不错的活广告。第一眼,他可能就产生了错觉,把我当成了冬麦的男朋友,于是他迂回包抄,问长问短,显得很热情。冬麦烦小叔的话太多,就去把他拉到一边,交待了几句,他小叔朝我抱歉地笑笑,不再多嘴,赶紧叫人替我们安排场地。
冬麦学过网球的基本功,她发球和击球的动作都像模像样,我从小到大,加起来,打网球的次数都不超过五次,当然不是她的对手。冬麦有占恶作剧,她故意左右调动,使我疲于奔命,接球不是下网,就是压根儿够不着。她在球场那端洋洋得意,大声指点我该这样,该那样,俨然是我的私人教练,附近场地的老外都觉得冬麦很有趣,很有活力,对她频频竖起大拇指。
“累死了,休息一下!”半个小时不到,我就汗流浃背,打个暂停的手势,宣告罢工,到场边坐下喝水。
“昔日的田径冠军也有跑不动的时候啊?”冬麦睒着眼对我说。
“就是马拉松冠军也经不起你这么折腾,你的打法有点像郑洁。”
“你夸我球技好?直说啊!不用拐弯儿这么辛苦的。”
我们坐在场边嘻哈着聊天,不知怎么,冬麦就说到她班上的女同学,她们多半都有男朋友,才一年级,有的就已经双宿双飞。用男朋友的钱,对于某些女生来说,是一种时髦,对于某些女生来说,则是一种光荣。冬麦有点儿自嘲地说,像她这样按兵不动的女生还真没几个。有人调侃她,刻意不谈恋爱,也算行为艺术。这真叫人啼笑皆非。
“一到周末,就有许多小帅哥和老帅哥开车到学校来,不少女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像小鸟儿一样扑翅飞走了,有些女生没人来接,她们就站在窗前怅然若失地张望,当然也有羡慕得眼睛流泪鼻子流血的。”
“那你是哪一种呢?是流血还是流泪?”我笑着问她。
“我稳如泰山,随它风动旗动,我的心就是不动,这种女生很少。”
“你年纪不大,静气十足,定力超强,难得!莫不是情窦未开,缘分未到,故意嘴硬吧?”
“一家有女百家求,从谈高中开始,我身边就没缺过追求者。关键是,这些人不是我中意的。我总不能为谈恋爱而谈恋爱吧?”
“那倒也是,女生要谈几次轰轰烈烈的恋爱,嫁个好主,才不枉这一趟人世游!我跟你讲个小笑话。有一头熊待字闺中,狗来向熊求婚,它深情地说:‘美丽的熊,请嫁给我吧,嫁给我你一定会十分幸福!’对于狗的求婚,熊只是冷冷地回应了一句:‘我才不嫁给你呢,嫁给你我只会生狗熊,我要嫁给猫,生熊猫,那才尊贵呢!’”
“哈哈,有趣。母以子贵,观念老土了些吧。”
“你觉得,90后女生是更现实呢,还是更浪漫?打个比喻,观念就如同酒,现实是酱香型,浪漫是浓香型,既现实又浪漫是兼香型。”
“个体差异很大,很难一概而论。”
“那就说你自己。”
“我是兼香型。我有自己的谱。”冬麦的回答简明扼要。
“什么谱?情谱吗?”
“可以这么说吧,我绝对不会喜欢身上有‘四味四气’的男人。”
“哪‘四味四气’?冬麦,你先别说,让我猜猜。嗯,这‘四味’嘛,是不是酸味、苦味、馊味和臭味?至于这‘四气’嘛,有了,肯定是酒气、烟气、口气、脚气。我的答案对不对?可不可以打一百分?”
“你的答案才不及格呢,最多只能打三十分!我反感的‘四味’是铜臭味、奶油味、市井味和官僚味,‘四气’是俗气、邪气、痞气和暮气。”
“有主见!你这张情谱就像是一面大筛子,能筛除市面上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男人。”
“我还希望能筛除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男人呢。费哥,你别笑话我,我谈论爱情,有点像是瞎子摸象,又有点像是纸上谈兵,对不对?”
“只要不是掩耳盗铃、守株待兔、刻舟求剑、叶公好龙、朝秦暮楚和猴子掰苞谷,就好!”
“费哥,我想问你一个私人问题。”
“只管问。”
“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有啊!可是我不知道她在这世界的哪个地方待着,她不急于来找我,我也不急去找她。反正我是离婚男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算要折价甩卖,也不急在一时。”
“哪有你说的这么悲观?现如今,男人离婚不仅不贬值,还能升值呢。”
“一小部分成功男士确实享有和占有升值空间。至于我嘛,已经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费哥,离婚让你感到很郁闷,是不是这样子?”
“我心里的郁闷早已烟消云散。因为郁闷是滥用想象力的结果,我的想象力并不富余,全都要用来写作,一点都经不起浪费。有时,结婚才算失败,离婚不算胜利,也该算和平,和平万岁!”
“费哥,你心目中理想的女朋友是什么样儿?”冬麦仿佛变成了记者,我呢,摇身一变,变成了她的采访对象。
“让我琢磨琢磨,嗯,她应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你真逗,满大街晃悠的单身女人至少有一半符合你的要求。”
“那倒未必。另外,她得有一副火热心肠,冰美人我不喜欢,矫揉造作的更免谈。”
“就这些?”
“哦,还有一宗,我差点忘了,她至少要跟我前妻一样健美。”
“有意思,你前妻一定是人尖子,要不然你不会列出这样的条款来。”
“她得过校际对抗赛短跑冠军。”
“你的要求真苛刻,去找拳王阿里的女儿吧,她是全美女子拳击冠军,非常健美。你雕刻时光,她修理你。哈哈,那一定很好玩。”
说这话时,冬麦不像个小女生,而像个成熟的女人。我发现,她展露笑靥时,脸颊上有一对漂亮的小酒窝。
“我前面说的那些,什么‘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啦,什么‘至少要跟我前妻一样健美’啦,都是说着好玩儿的。其实,一个人找女朋友,找老婆,哪有那么多条条框框?自己喜欢就行,凭理性去选择,有时还不如凭直觉去选择,后者比前者更靠得住。一个人不能太迷信自己的理性,十条核心标准全符合的对象未必就是佳偶,心性契合,有时只要一两个方面就已足够,也有特别例外的,甚至相反相成。感情就像是水,随物赋形,在杯子里是杯子的形状,在盆子里是盆子的形状,千变万化。关键是,你要先弄明白自己是什么样的容器,假若是杯子呢,就别痴心妄想弄出个盆子的形状;假若是盆子呢,也别跟自己闹别扭,非要弄出个杯子的形状不可。一句话,顺其自然,别找罪受。一辈子不容易,可别瞎折腾。”
“费哥,真看不出,你这话像是饱经沧桑的老人说出来的!”
“是啊!交过学费,跟没交过学费,是完全不一样的,跟年龄的关系倒不是很大。”
冬麦把我当成大哥尊重,我也把她当成涉世不深的小妹妹看待。我不用为她担心什么,今后她要谈恋爱,总得交纳几笔学费,90后的女生交得起,说不定她还能反转身,多收几笔学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