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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沸水(之二)
    现实生活给我许多刺激,这些刺激有好有坏。好处是,它们能使我思维活跃,使我对生活的认识加深,把这些感受积淀在一块儿,就能变成肥料,人生智慧需要吸取有机的养分。坏处是,它们很可能喧宾夺主,对我的写作形成负面效应,由于势能消耗过多,使我在转换角色—— 从吃喝拉撒的人转换为遣词造句的人——时,常感精力不济,坐在电脑前,抽掉半包烟,字儿没敲几行。倘若K佬或别的什么人一通电话打来,叫我出去喝酒,或是看个什么展览之类,我这白天黑夜就颗粒无收了。我的手机很少开震动,要开就开静音,把那些害人精、害人虫的召唤彻底摒除到听觉和视觉之外。
    眼下,东方晴给我的刺激不小,我可以欺骗张三李四,可以向所有我认识和我不认识的人赖账,但我无法欺骗自己,我确实爱上了东方晴,这位名叫雨点儿的网友,我的师妹,她比一朵罂粟花还要美丽,也许那是危险的花朵,也是致命的诱惑,我不应去碰触。但我天生就是一个不听规劝的小叛逆。读中学时,上化学试验课,老师调好了化学制剂,对全班同学说,别看这烧杯不冒热气,其实它非常烫,温度不下于180度。我听了她的话,特别好奇,恰巧我离那只烧杯很近,便趁她转身时,用指尖去碰那烧杯的杯壁,那一下烫得钻心疼痛,“哎哟”一声,让老师大吃一惊。她抓着我的手指去看,烫起了一个水泡,她没说安抚我的话,而是乘机用我的手指作为活教材,证实有些东西虽具强温,却并不一定冒热气,千万不能碰触。她真够酷的,一点也不像个三十多岁、做了母亲的女人。那以后,我见到她,心里就直发怵,会自然而然地冒出影界“无厘头之王”周星驰先生讲过的那句著名的洋泾浜英语——“I服了you”。现在,我预感到自己又碰到了一个狠角色,她绝对不会比我那位化学老师的段位低。有一句西谚说:“你不应该恨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如果你恨某个人,他就会成为你记忆中的牛皮癣。”这话说得太精妙了,与此相应的问题是,你是否应该爱某个人?爱某个人,结局又会如何?如果我爱东方晴,她就会成为我记忆中的什么呢?我居然想不出一个精当的比喻。这会儿我真够笨拙的。
    东方晴宛如天外飞仙,不迟不早,她正好与我的长篇《桃木匕首》同步出现。是福?是祸?现在还很难说得清楚。眼下,最现实的问题是,我必须静下心来,将《桃木匕首》的情节快速推进,如同用三级助推火箭的强劲动力推送卫星一般,我也要用大量的体力和心力将这个故事推送到预定的轨道。一旦失速,甚至熄火,我的写作就会中断,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我有点悲观,一部长篇是脆弱的,比一名婴儿更脆弱,婴儿不许母亲太分神,也不许作者心猿意马。
    我得学会快速转换角色的技术,一会儿玩“热气球”,一会儿坐冷板凳。容易吗?
    范蠡的教案已准备完毕,越国的美女也充满了好奇心,等着上她们人生的第一课。
    众美人仍穿着从家里带来的衣裙,新的衣裙正在裁剪缝制。布衣荆钗,一点也不显寒碜,关键是要看穿在谁身上。青春的**,娇美的容颜,不用靠华裳增色。在她们的比鲜花更光润的肤质面前,珠宝的光辉也收敛了许多。
    在越王宫中,办了一个不小的仪式,越王勾践和王后亲自出席,诸位大夫也到齐了。范蠡、文种是教官,向越王和王后行过敬礼后,即走到肃立的美人前。范蠡拿出名册,清点了一下人数。共计一百二十名美女,其中一百名列为正册,二十名列为副册。正册上的是正选队员,副册上的是替补队员。
    在共计十二旬的时间内,范蠡的课程表是这样安排的:第一旬,是风纪训练课,第二旬是礼仪训练课,第三旬至第五旬是各类游戏训练课,第六旬至第九旬是乐器训练课,第十旬到第十二旬是舞蹈训练课。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极其紧凑,一天半日的闲暇都没有,她们每天除开吃饭睡觉,除开梳妆打扮,除开沐浴更衣,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要用于魔鬼式的训练,绝对不许偷懒装病,不许旷课退学,如若违反规定,严惩不贷。
    然而,有一个秘密,是所有这一百二十名正副册美女都不知道的,这个秘密就是:她们被训练成合格的宫中美人后,并不是留下来侍候越王勾践,而是要背井离乡,去填充吴王夫差的后宫,做他的王妃或宫女。这个秘密,将在全部训练课完成之后才会由总教习范蠡逐个告知每名入选的美人。现在她们欢天喜地,再过四个月,只怕是抹泪的罗帕都会湿透。
    西施心地善良单纯,但这并不等于说她是一个傻瓜,她心里感到很奇怪,越王在国内搜罗美人,填充后宫,确实再正常不过,可她也听说越王打了大败仗后,苦心焦虑,吃饭,只用一个菜,穿衣,只用一个颜色,他还亲自下水田干农活。传得最奇的是,越王晚上睡在干柴上,很不舒服,防的就是自己睡懒觉,平常身边放一只苦胆,时不时用舌头去舔一下。既然越王这样苦行苦干,又怎么可能把心思放在后宫的美人身上?西施还留意到,今日集合点名,越王的目光几次三番在她身上游移,却并不确定,这不太符合越王勾践这种强梁猛人的性格,他喜欢谁,就会盯死了看,哪会心不在焉呢?西施觉得最不可思议的是,这回的总教习是范蠡,他是才智出众的名士,怎么肯卑身屈志来干这种事情?其中必有蹊跷。尽管西施的脑子好用,转速要比其他美女快得多,但她也想不透,越王和王后、范蠡、文种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很偶然的一个机会,她去更衣时,听到两位阉人在闲聊。一个说:“有美女自己不享用,送给别人去享用,于理不通,也太可惜了!”另一个说:“请范大夫来教导这些村姑,岂不是大材小用,对牛谈琴?”西施听过这两句话,便动了疑心,那阉人说的“送给别人去享用”,究竟是送给谁?她明白,这是个大秘密,若是向人声张,就会惹来杀身之祸。西施心想,这回真的命比黄莲苦,自己若被送到别国去,就休想再见到父母和妹妹了。
    郑旦连一丁点的蛛丝马迹都没察觉,她认定自己三个月后就会侍候越王勾践,文种当初就是这么对她说的,他怎么说,她就怎么信,她认为文种身上的优点很多,诚实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太忠于越王,把未婚妻也能送出去,这让郑旦感到郁闷。越王勾践太丑了,她担心自己被越王宠幸后会做连环恶梦。有一回,郑旦在门前看到自家的母狗与邻家那条发情的公狗纠缠在一起,那条公狗趴在母狗身上,一趴就是小半天,还时不时用舌头去舔母狗的耳朵和脊背,神情异常陶醉。男女之事莫非就是这样的吗?郑旦看了一会儿,脸就红了,她低下头来做手中的针线活。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声惨叫,只见村里的疯汉拿着砍柴刀,柴刀上还在滴血,那条公狗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一身的血水,不停地惨叫,那条母狗受了惊,跑出老远,然后慢慢地往回走,身子摇摇晃晃,那公狗的子孙根还在母狗的阴云户里往外滴着血呢。那疯汉举起砍柴刀,狂笑不止,口中骂骂咧咧,因为他口齿不清,又隔得远,郑旦听不清疯汉究竟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这时,郑旦的父亲打柴回家,见到那条公狗奄奄一息,疯汉手舞足蹈,狂疾大作,自家的母狗这会儿也倒在地上,哀哀求救。他从家里找到一根粗木棒,狠狠地朝疯汉头上抡去,疯汉见势不妙,抱头鼠窜,一溜烟跑得没了人影。郑旦的父亲一边安抚自家那条哀鸣的母狗,一边大声詈骂:“连起草的狗都要拆散,暗害成这个样子,真是伤天害理,不得好死啊!”当天夜里,郑家那条母狗叫到半夜就死掉了。这件事对郑旦的刺激很大,经常做恶梦,老是梦见那个疯汉。现在,她认为越王勾践就跟那个缺德的疯汉没什么不同,硬是将她和文种活生生地拆散了。她心想,这种事,鬼才会相信文种是自愿的!越王勾践的目光如同两柄利剑,这种人可不是什么善类,他长得这么凶狠,这么丑陋,郑旦想到自己将来要去侍候他,被这个疯汉剥光衣服,摁在床上,简直不可想象。郑旦抬头看了一眼西施,西施的神色非常安详,她真羡慕这位好友,任何时候都能不急不慌,从从容容,任何时候都能拿定主意。
    风纪课是由文种担任教习,他带领一百二十名美女到王宫外的大坪里,每六十人为一队,共分两队,每队任命队长一名,西施是第一队的队长,郑旦是第二队的队长。队长的任务是召集队员,让她们不掉队不误事。文种约法三章:一,不准交头接耳;二,一切行动听从教习的指挥;三,不许迟到早退,若因特殊情况要请假,必须经过教习同意或总教习批准,否则,不仅个人要被斩首,队长也要受笞刑。纪律宣布后,大家将信将疑,怎么可能随便就斩首呢?挨几鞭子倒是可能的。
    “瞧,文种长得多帅!听说他是郑旦的未婚夫呢。”
    “这样年轻英俊的教官,白天打着灯笼也难找,我们真有福气!”
    “能嫁给他才算福气!”
    “别做白日梦啦!”
    “那范大夫不是更强吗?听说他家里富可敌国,本人又这么风流潇洒。”
    “嘻嘻,你们都快变成慕雄狂啦!”
    下面有些美女讲小话,文种皱了皱眉头,让她们先去方便方便,总共一柱香的时间,到时候,谁若迟到,军法从事。这些美女已站了大半晌,脚都站麻木了,听到一声“解散”,简直如闻赦令。
    沙盘里燃着一柱香,香灰掉下来,还剩半支。范蠡对文种说:
    “纪律定得很严格,惩罚很残酷,这些美人要是不听调度,你真打算让人头落地吗?军法应该用在军人身上,不该用在美人身上。”
    “范兄是总教习,你深知任务的艰巨,开头若不立威,后面就难以为继。时间只有十二旬,她们要学的东西又这么多,还不知道你定下的功课她们能完成几分。要是弄成夹生饭,可就功亏一篑了。”
    范蠡的角色意识还不强,他听文种这么一讲,立刻收住脸上的笑意。他当然清楚,越王勾践耳目众多,往后讲话行事,真得加倍留神。
    一柱香快燃尽了,文种让兵士吹响集合的牛角。呜,呜,呜……不少美人跑着过来,有的连发钗都跑掉了,在地上寻摸;有的被自己的裙子绊着,差点摔跤;有的手中还拿着香囊,忘了系到腰间。
    文种清点人数,发现有十多人迟到。他向总教习范蠡致礼,痛心地说:
    “纪律未能申明,美人未能听令,这是教习的过错,请总教习按规矩,重责我十鞭!”
    范蠡知道文种特别认真,这可不是装模作样,他是在玩真的。事体非轻,不可怠慢,范蠡把令旗一挥,下令行刑。两位执法的宫廷卫士快步上前,其中一位把文种摁在地上,另一位重重地笞打了十鞭。刑毕,文种咬紧牙关,尽快站起身来,他向众美人重申了纪律,然后解散队伍,让兵士重新点燃一柱香,一柱香后,全体集合。
    当牛角再次呜呜地吹响,美人们跑步而来的速度加快了,头发衣裙也显得整齐了。这一次确实比上一回要好得多,但仍有五人掉队,其中郑旦那队有四名美女迟到。
    “纪律已经申明,仍有人不守规则,按律,应重笞队长三鞭!”文种在队伍前疾言厉色,然后转身向范蠡请令,范蠡令旗一挥,两名卫士便走上前来。
    对美女用刑,当然稍稍客气些,文种叫人搬来长凳,郑旦满脸羞愧,趴在长凳上,挨了三鞭,卫士做的动作很夸张,所下的力道则明显较弱,就算是这样,那鞭子抽打在郑旦细皮嫩肉的**上,也痛得她大喊大叫。
    文种第三次申明纪律,然后解散队伍,沙盘中又插好一柱点燃的香。
    这次的牛角号才吹,所有的美人都跑得衣裙翻飞,即便掉了罗帕、金钗、银簪、玉镯、香囊,也没人停下脚步弯腰去捡。清点人数,只差一名,因为如厕,本是小解,可她听见牛角一吹,紧张得大便失禁,因此掉了链子。等她慌慌张张归了队,所有的人都先望望她,然后望望文种,大家的疑问只有一个:这回他会怎么办?
    “本教习已三令五申,仍有人违令后至,按律,当斩!请总教习定夺!”文种把话说得斩钉截铁,所有的美人都花容失色。那位迟到的美人听到文种这句判词,更是五雷轰顶,头一晕,栽倒在地上。
    这一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范蠡身上,范蠡握着令旗的手不禁微微有些颤抖,他深知此旗一挥,则白骨一堆。他平日只猎杀过动物,何尝伤害过人命,尤其是弱质女流的性命?但现在被越王勾践逼迫做了这该死的总教习,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竟要向女人开刀!范蠡在所有望向他的目光中看到了西施的目光,那么悲伤,那么困惑,那么无奈。他看到西施的目光,心就软了,他正准备说出那句“念及此女为初犯,免其死罪,重笞十鞭”时,突然看到越王勾践跟王后就站在离自己百步之遥的地方,他顿时如芒在背。文种的目光在催促他,所有美人的目光则在祈求他。他把目光投向高远的天穹,竟然看到一只大鸟在空中盘旋。男子汉大丈夫,一将功成万骨枯。范蠡的脑袋里变成一片空白,他手中的令旗挥动了。
    那位晕倒在地上的美人被行刑的卫士挟了下去,就在不远处的宫墙边,她被当众斩首,鲜血溅起几尺高,溅在宫墙上,殷红殷红的。所有的美人都哭出声来,简直就像发丧一般。范蠡心头感觉剧痛,似乎那把行刑的刀就砍在自己的心上。
    范蠡深知,今天就是一道明确的界线,以前是以前,以后是以后,因为今天他下令杀了人,杀了一位无罪的女人,他要背负一辈子的良心谴责。
    “少伯,你做得对!”
    恍惚中,范蠡没听清,这话究竟是文种讲的,还是越王勾践讲的。他再次寻找到西施悲情凄紧的眼光,对他没有丝毫责备,那就是最厉害的责备;也没有丝毫怨怼,那就是最深切的怨怼。西施善解人意,她似乎清楚范蠡的本心是不忍的,是无奈的。
    范蠡回房后,当天夜里就发起了高烧,他不断地说胡话,谁也不知道他讲些什么,只感觉到他的内心似乎十分痛苦。越王勾践派了医生和阉人过来,整夜看护和照料范蠡。文种也过来陪伴了很长时间。文种具备标准的武士道精神,杀掉一个违令的美人,他并没有任何心理上的不安和阴影,他认为这是循章执法,怪只怪那名美人明知故犯,最终撞向刀口,溅血宫墙。总之,这世界少了一条活鲜鲜的生命,除了她父母会感到失女的悲痛,又有谁会在乎呢?她的生命太微不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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