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东方晴交往,当然只限于网络上的交往,满打满算,已二十三天,在此期间,我们用手机发送过两次短信,却不曾打过一次电话,她没尝试,我也没尝试。她提出过视频聊天,我没同意,后来,她也没再坚持了。其实,我有摄像头,只要往笔记本电脑上一插就可以联接,但我没做这种傻事。还是多留点神秘感吧,这世界太透明了,可不好玩儿。
住在我家隔壁的是两父女,老秦跟老婆离了婚,女儿判给了他。老秦在中关村开店卖电脑,总得有个几百千把万家产,一独生女,名儿叫云云,也可能叫芸芸,我没求证过,正读高二。老秦给女儿买的新手机绝对是最高配备——诺基亚N95,这款机型,带GPS,刚上市的时候,价格七千多,我眼馋,但舍不得用,老秦却给上高中的女儿装备了。他的理由很简单,诺基亚N95内置全球定位功能,他自己用的也是这一款,时刻能知道女儿在哪儿,心里踏实放心。可他女儿偏不吃这一套,仍旧偷偷地使用旧手机,把新手机关机了,留在家中。老秦的好意遭到了女儿的抵制,他自然很生气。“这孩子,你也太不体谅老爸的爱心了!”他女儿反击得很妙:“老爸,你这叫爱心吗?你这是看守犯人,我的**权都被你剥夺得一干二净了!”听女儿这么抢白他,老秦愣是几天都没回过神来,女儿刚满十七岁,就开始坚决维护自己的**权了?我倒是很能理解这位邻家小妹的心情,她才不喜欢被人盯着脊梁骨的那种感觉,即使盯着她的那个人是老爸,也不行。80后都乐意私人的空间大一点,要是不够大,就要把它尽可能弄大;要是够大,就要把它弄得更大,越大越好。何况她还是80后的升级版——90后呢?
我预感到,我和雨点儿见面的日子不会太久了,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最多就在半个月内。有人也许会说:“既然你连见光死都不怕,还怕听到她的声音,还怕视频聊天吗?”算你说中了,我不怕见光死,就怕视频上的那个人与我心目中的那个人无法吻合,就怕她的声音不是我喜欢的那种声音,不瞒你,我就怕这个。你不明白?不理解?那没关系,这纯粹是我个人的一点瞎讲究。见光死,死就死了,死得很彻底,很惨烈,就像一堆炮灰,背转身走开,抹一把眼泪也无妨。但若是对着视频两眼发愣,煲着电话心情发虚,都不知怎么收场,那才真叫尴尬。你说我是臭讲究,那就算臭讲究吧,我不反驳你。你做的事,我都看得惯。我做的事,你也要学习着怎么看怎么顺眼,要不然,你生气,闹出病来,我可不管。
东方晴是个冰雪聪明的女人,我们这叫灵犀相通,叫默契。
白天,我一鼓作气,写了七八千字,这个“带速”我很满意。我的潜能被激发着,我的好奇心则被激发得像是一匹战马,连缰绳都勒不住它的跃跃欲试。就算这样,我也等到吃完晚饭后才去登录MSN。五秒钟后,也许还不到五秒钟,我就收到雨点儿发来的闪屏振动。
雨点儿:哈,哈,总算逮住你啦!
欢郎:我不是狐狸,没有尾巴,你怎么能逮住?
雨点儿:就是滑溜溜的泥鳅,我也能逮住啊!
欢郎:果然身手了得,但你要明白状况,我可是眼镜王蛇。
雨点儿:我最喜欢吃蛇肉,你就送上门来,服务可真周到,呵呵。
欢郎:你今天可不能赖账了,非要把你外婆的故事给我讲个结局出来。
雨点儿:没问题!但在开讲之前,我要请你干一件事,这件事,我早就想让你干了,只不过一直没说出来,今天可再憋不住了。
欢郎:那你说啊!不用绕地球一周,绕这么大的弯子。
雨点儿:那好,我请你将这个网名“欢郎”改了,行吗?你跟谁聊天,都叫欢郎,我可受不了,感觉特别扭,特腻歪。那感觉,“欢郎”就好像是大众情人的代名词。换在平日,我才不会跟一个大众情人一口气聊上几个小时。
欢郎:噢,我明白了,你打翻了醋坛子,哈哈!
雨点儿:嗯,那你到底改不改?
欢郎:好好好,我改,我改,请亲爱的野蛮女友赶紧收回大耳括子!
雨点儿:这才叫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就用“俊杰”也比那“欢郎”好上一百倍!
我把MSN上的网名改为“费浪”,然后重新回返聊天窗口,发了一个闪屏振动过去。
雨点儿:不错,动作神速,而且使用真实姓名,是个诚实可信的好青年!
费浪:在你这么聪明的人面前,我不诚实,能过关吗?
雨点儿:这话我爱听,类似的甜言蜜语,以后多说点,又不用你交税,别舍不得消费。
费浪:这么弄,时间都跑没了。请东方大小姐快讲你老外婆的故事,我的胃口都快被你吊到天上去了。这么久,也该分解分解一回了。
雨点儿:好吧,可怜的费浪,我就三言两语把它交待完,先满足你的好奇心。
费浪:那可不行,还得像往常那样讲,不许偷工减料!
雨点儿:王琦回部队后不久,国共两军就开始全面PK,先是辽沈战役,然后是平津战役,最后是淮海战役,不到半年时间,蒋家王朝的家底子就差不多翻空了,急着逃往台湾孤岛。王琦所在的胡宗南王牌军,被打得所剩无几,整编为一个师,王琦受了腿伤,伤情不重,只得遵守命令,搭乘运兵船去台湾,他想开溜,也没有机会,开溜的几个朋友都被宪兵枪决了。他想给茗茗写信,也无人投递。王琦深知,这一去,海峡水深浪恶,归期难卜。今生今世,两人再见重逢,已属奢望。他的眼在流泪,心在流血。茗茗在绍兴婆家中,望眼欲穿,可她消息不灵通,仅从听到的时那些新闻分析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王琦是死是活?情况不明。至于他已被送到台湾高雄,她更是做梦也想不到。
费浪:他们这一别,少说也是三十多年啊!
雨点儿:过了一年多担惊受怕的日子,茗茗始终没等到王琦阵亡的噩耗,但也没等到任何令人欣慰的消息。接下去的事儿,可想而知,划定成分时,她被划为了“反革命家属”,好在当地民风纯朴,村子里姓王的人多半有亲戚关系,没人欺负她。活着吧,屈辱地活着,也得活着,苦苦地等待王琦归来,就好像等待太阳从西边出,月亮从东边落,那不是希望渺茫,而是绝望。王琦亲手种植的那两棵樟树已长到了碗口粗,她常在树下愣怔着发呆。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一连站上两三个小时。村子里,许多人都同情她,也有人去陪伴茗茗聊天,但她很少说话。
费浪:她跟王琦没孩子吗?
雨点儿:没有孩子,这也是茗茗特别难过的地方,若有一个孩子,她至少有个安慰,内心也不至于那么孤凄啊!到了1958年,全国大炼钢铁,筑起一座座土炉,到处烈火熊熊,有的人连吃饭的锅子都砸了,炼出一坨坨废铁渣,那种疯狂我根本无法想象。村子里砍掉了许多大树,后来,有人瞄中了王琦手植的那两棵樟树,茗茗得知此事,她守在树下,死活不让,几天后,她病倒了,那两棵樟树都被人砍走了。身体虚弱,加上伤心,不断地流泪,她那双眼睛硬是哭到失明了。她心里太苦了,她想到了自杀,上吊时,绳子没挂稳地方,结果重重地摔在地上,没能成功。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王琦回来了,对她神情幽幽地说,“茗妹,你不能死啊,你答应过我,要等我回家的 ”,说完这话,王琦的影子就飘然离去了。尽管这只是一个梦,茗茗也得到了极大的鼓舞和安慰。她决定,从此不再自寻短见,一定要等到王琦回家的那一天。不是说有海枯石烂吗?不是说有地老天荒吗?那就等!
费浪:梦想真能救人,为梦想而活着,能活得如此坚强,很不容易。
雨点儿,对啊,这太不容易啦!到了1961年,“大跃进”的恶果充分显示出来,在全国范围内,饥馑肆虐,饿殍遍野,各地饿死了不少人,绍兴比别处好,但也饿死了一些人。村子有一户姓萧的人家,一家四口,饿死了三个,只剩下一个小女儿萧禾,才四岁,也已奄奄一息。别人都不敢收留她,谁收留她,抠出家中粮和口中食,谁就可能没命。萧禾平日对茗茗很有感情,她总是叫她为“瞎妈妈”。在萧禾命若游丝的时刻,茗茗把她抱回了家,用米汤水把这个已走到冥河边的孩子硬是救活了。萧禾醒来后,哭着对茗茗说:“瞎妈妈,我以后就认你做妈妈,我就是你的女儿,好不好?”茗茗用打满补丁的衣袖擦干萧禾脸上的泪水,又去擦拭自己脸上的泪水,可是她越擦泪越流,她们娘儿俩抱在一起,失声痛哭。生死路上,从此她们相依为命!
费浪:太感人了,我忍不住要流泪……我要是没猜错的话,萧禾就是你的母亲。
雨点儿:是啊!茗茗问萧禾愿不愿意把姓名改为王玉,萧禾点头同意了。
费浪:这个“玉”字,有思念王琦的感情在里面。
雨点儿:给养女取这个“玉”字为名,茗茗的解释是取“琦”字的“王”,取“茗”字的“丶”,合二为一。
费浪:对啦,是这样,用情深的人,才会这样取名。
雨点儿:王玉对茗茗的救命之恩牢记于心,对茗茗一直十分孝顺,1977年恢复高考,她考上了大学,那年她20岁,在班上是年纪最小的学生。看到女儿上大学,茗茗特意到那两棵被砍掉的樟树的树蔸边,焚了香,向远方祷告,口中喃喃有词。看到这一幕,女儿泪流不止。大学期间,王玉与她的同学东方晓结了婚。我几岁时,老缠着瞎外婆讲故事,她就不厌其详地讲述她和王琦的故事,还将那把桃木匕首拿给我看,却宝贝似的不肯给我玩,母亲也不许我去偷着玩。当年,我听不太懂外婆讲的故事,但听得很认真,几乎每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费浪:后来,茗茗得到了王琦的消息吗?
雨点儿:茗茗是1990年秋天去世的,她辗转得到了王琦还活着的消息,感到特别高兴,可是她的身体支撑不住了,乳腺癌的癌细胞已转移,在那时,医疗条件太差,别说存活,就是拖延的办法也没有。最后那些天,外婆痛得脸都变形了,汗珠子比黄豆还大,但她就是不喊痛,我从未见过那么有毅力的女人。去世前,外婆将桃木匕首交给我,一边流泪一边说:“要是外公从台湾回来了,你就把这个交给他!”见到这番情景,妈妈转身抹泪,我却问了一个十分幼稚的问题:“我从来没见过外公,我怎么认识他呢?”外婆满头白发,已没有一根青丝,但她的五官仍然端正,样貌虽已枯槁,但掩不住美丽的痕迹。外婆听到我这么问话,深陷的眼窝里竟然露出了笑意,她说:“外公会认出你来的,你手上不是拿着一把桃木匕首吗?”
费浪:我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位多情多义的外婆!
雨点儿:我内心确实为自己是她的外孙女一直感到自豪。她的遗嘱很简单,那就是她死去后,我父母一定要将她的骨灰埋葬到家乡的那两棵樟树的树蔸间。活着的时候,她没能等到王琦的归来,死去,化成了灰,她也要遵守当年的誓约,等待王琦的归来。
费浪:王琦回大陆了吗?
雨点儿:回来了,那是1991年春天,他辗转找到了我父母,王琦的照片我见过,那是他二十四岁时与外婆合的影,除了“英俊魁梧”这四个字,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词去形容。现在他已是白发苍苍,背有些佝偻,腿脚也不太灵便,脸上的皱纹犹如蛛网络着,每一根似乎都能牵出无数愁苦。父母对王琦非常尊重,我和妹妹也都亲热地叫他外公,他给我们全家带了很多礼物,吃的,用的,玩的,有些东西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第二天一早,在王琦的坚持下,父亲找单位要了一辆小车,带着他回了一趟村里。那栋青砖旧屋,仍由一位亲戚住着。屋后新竹已经成林,房前的果树则垂垂老矣,不再开花结果实。听说王琦从台湾回来了,村里年纪大些的老人都由儿孙辈搀扶着过来,一个个握手相认,有的唏嘘,有的流泪,有的问长问短,有的则呆呆愣愣地看着,喉头哽咽着,不知该说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表达那份阔别重逢的心情。
费浪:王琦看到那两棵樟树被砍掉了,他怎么说?
雨点儿:去村里之前,母亲已跟王琦谈起了樟树被砍的事,他沉默良久,然后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当年是那种情形,你妈和你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应该谢天谢地!”王琦在台湾是上校军衔退伍,后来做茶叶生意,生意还算不错,许多跟他情况相同的老兵都在台湾娶妻成家,生儿育女,他却一直心如止水。每天他忙完生意,回家只做两件事,一是诵读佛经,二是对着镜框中他和茗茗的结婚照,很长时间目不转睛,一言不发。王琦不打麻将,不去风月场所,吃饭,随便一两个菜,就能对付,不抽烟,不喝酒,没有任何不良嗜好,生活之简单,到了令人啧舌称奇的地步。两岸通邮后,他先是写信回村,由于地名已更改多次,信被退回去了,后来他又通过香港凤凰卫视的寻亲节目寻找我外婆,也毫无结果,几近绝望的情形下,他通过回大陆探亲的人,得到了一条重要线索,找到了我父母的地址。如果不冤枉耗去这么多时间,他本来是可以见到他日思夜梦的茗茗的。樟树被砍掉了很多年,树蔸上发出的绿枝也已长得颇为粗壮。王琦把香烛纸钱鞭炮都拿出来,该点燃的都点燃,然后跪在我外婆的坟前,垂着头,说道:“茗妹,琦哥回来看你了,回来得太迟了,对不起你啊!”开始时,他还只是抽噎,后来感情的大闸打开了,顿时老泪纵横,父母亲和我,还有妹妹都跪在坟头,受到外公的情绪感染,个个痛哭不已,来见面的亲戚和乡邻,甚至不相识的围观者,也有不少人跟着挥涕流泪。那是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最伤感的场面。我们把外公扶起来的时候,他面色如土,泪湿衣襟。费浪,我现在又在拼命流泪,为我苦命的外婆,为她和王琦坚贞的爱情。他们那一代人的爱情,比传说,比经典,都更为凄美,太让我感动了!
费浪:是啊!有时,泪水可以洗濯心灵,你的故事让我接受了这样一场洗礼,谢谢你!
雨点儿:费浪,现在你该明白了,我为什么那么在乎真挚的感情,我受外婆的影响太深了!尽管我不是她的嫡亲孙女,但我认定自己血管里一直流淌着她的血液,我的DNA与她的DNA具有惊人的相似之处!
费浪:那把桃木匕首呢?
雨点儿:我把它还给外公,他却笑着说:“这是我送给你外婆的,她又遗赠给了你,你留着吧,它没有给我们带来好运,但愿它能给你带去好运气!”他回台湾后,为我特意定制了一只精美的桃木匣子,用来装这把桃木匕首。
费浪:老外公还健在吗?
雨点儿:还健在,八十多岁了,依然神智清醒,能背诵《金刚经》。我们去过台湾三次,探望他,我父母决定明年奥运会后,把他接到大陆来住,他也有叶落归根,死后与茗茗合葬的意思。
费浪:现在,我真的太想见到那把桃木匕首了!
雨点儿:不用多久,你就会亲眼见到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