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春节只有十天了,枫城到处张灯结彩,不少家庭和店铺迫不及待,将喜气洋洋的春联提前贴了出来,超市里购物的人流量明显增大,节前的气氛已相当浓厚。东方晴挽留我,在枫城过年,就我们两个人,必定有特殊意味。可是我却希望她去北京过年,正好见见我父母。东方晴踌躇良久,她说:
“费浪,丑媳妇还没准备好去见公婆,我们不拘这些礼数好不好?你是独生子,应该回家过年,我不该强留你。”
“那你在哪儿过年?”
“嗯,我干脆也回一趟绍兴,让父母高兴高兴。”
“那也行,做儿女的,每年总该孝顺几天。”
临别前,东方晴带我去江畔春园的另一栋别墅拜访她的好友梅姿,进屋子的第一印象很深刻,满屋子古色古香的明清家具,连墙上挂着的都是明清的木雕和绣品,桌椅几案柜子屏风书架床铺全是百年以上的旧物,怀旧的情调简直浓得化不开,这些家具材质不一,有檀木的,有梓木的,有栗木的,有榆木的,有桃木的,有花梨木的,有黄杨木的,还有一些材质我辨别不出,上下四层,摆放的全是明清时期的物什,其中没有夹杂一件新家具,真是蔚为大观。梅姿见我对她的收藏品兴趣盎然,便带我楼上楼下粗略地参观了一遍,我欣赏那些家具精湛的制作工艺和葆真的天然色彩,忍不住啧啧赞叹。梅姿是一位典型的知识女性,身材苗条,相貌清秀,宛如冬天的白梅,气韵高雅恬淡,她是枫城有名有数的画家。在江畔春园附近,梅姿开了一间画廊,她的油画全是风景画,旷远空阔的意境,很少有人类的踪迹。但我注意到,梅姿的眼神中藏有不易觉察的忧伤。三年前,梅姿的丈夫,一位明清家具的狂热收藏家,在高速公路上车祸身亡,她悲恸欲绝,大病一场,病愈后,有差不多半年时间不曾走出这栋别墅半步。她守着满屋子的旧家具,就如同守着丈夫的一个旧梦,能时时嗅到他的气息。他们没有孩子,只有一条黑中带白的苏格兰牧羊犬,与她相依为命。东方晴认识梅姿,起因是她在梅姿的画廊购买了一副名为《江月何年初照人》的风景画,并且对她的画作表示激赏,一聊天,才知道两家都住在江畔春园,彼此相距只有一箭之遥,更觉亲近。
梅姿家中有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保姆,但她亲自动手,为我们沏了两杯铁观音。我突然心中一动,便问梅姿:
“你这里有桃木匕首吗?”
“没有,只有两把桃木剑。”
“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梅姿起身到三楼去拿。
“要是让我住在这么多旧家具的房子里,我会害怕。”东方晴轻声对我说。
“怕什么呢?”
“这些旧家具都黏附着故主的气息和灵魂,想一想就怪吓人的。”
“你这是典型的东方神秘主义思想,通俗的说法是迷信。”我打趣道。
“才不是呢,各人的心理差异太大了,有的人能睡在墓**打呼噜,有的人连天黑都怕,我的胆子够大,当然,比你要小。”
“我也不敢晚上睡在荒郊野外的墓**打呼噜。”
“是不是?你怕鬼,同样是迷信!”
我们说话间,梅姿拿了两把桃木剑下来,没有匣子,也没有剑鞘,是用棉布包着的。一把有三尺多长,一把有两尺来长,长的剑身略窄,短的剑身略宽。有趣的是,剑身刷的不是清漆,而是桐油,因此偏于棕黄色。
“这两把桃木剑都是道士用过的吧?”我问梅姿。
“是从乡下收来的,我也弄不清谁用过,可能巫师也用桃木剑祛邪驱鬼。”
“嗯,有道理。”我玩赏了一番,然后用棉布把它们重新包好。
这时,梅姿的画廊打来电话,说是有人要订画。我和东方晴便起身告辞,梅姿连说几声“抱歉”,她与订画的顾客要面对面地沟通和交流,这是她的规矩。
出了门,我和东方晴到江边风光带散步,她把远处的大桥指给我看,在悠悠忽忽的薄雾中,那座长桥确实有给人一种在梦境中浮动的感觉。更远处的万枫山则只是淡淡一痕,若隐若现,若有若无。
“晴,你的生活比神仙还惬意!”
“那是表象,实际上,我比你要痛苦得多。”
“我不明白。”
“你觉得梅姿的现状如何?”
“她好象并不快乐,但她跟你不一样,她有丧夫之痛,难以忘怀,难以平复。”
“是啊,她的苦痛是明摆着的,我的苦痛却是难言的苦衷。”东方晴扶着栏杆,她的神情有些捉摸不定。
“你可以跟我说,说不定我能帮你出主意。”
“还不到时候,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到那时,你也许就不会爱我了,就会看不起我了,就会离我而去,我呢,等于再死过一次。”
说完这话,东方晴眼中泪光熠熠,我拥抱着她,感觉她的身子微微有些发抖。
“费浪,你会不会离开我?”
“不会。”
我这两个字说得很肯定,其实我心里倒真的有了疑虑,她究竟有怎样的真相没告诉我呢?我的好奇心已猛然抬头。
“你把苦衷说出来,我帮你度过难关。”我轻轻地摇了摇她的肩。
“以后再说。”东方晴的声音很低。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每天九点多钟一定要上三楼去打电话,那个电话是打给谁的?”
“……一个远方的朋友。”东方晴略显踟蹰。
“什么样的朋友?”
“……你别问了,这个问题,我暂时还不能给你答案。”
“那好吧。”
我们的谈话就这样默了场,在回家的路上,各怀心事,也没有交谈。我是下午四点一刻的航班,东方晴带我去附近的餐馆吃了饭,由于心绪不佳,这顿饭,我们吃得没滋没味。
“费浪,我心里总是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巨手要将我们拆散。”
“我用桃木匕首将那只无形的巨手斩断,好不好?”我想把气氛导向轻松。
“……好啊!”但她语气疲沓,并没有信心。
我们的分别颇为伤感,这是内心深处的感伤,这是骨子里的忧郁,与周遭的喜气和笑脸明显地有些不协调。东方晴用苦涩的语气对我说:
“费浪,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也许就在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会把我的苦衷告诉你,那才是决定性的时刻。爱情也许真是镜花水月,但我不会放弃追求。”
“好的,别想得太多,我在北京等你!”
我进了安检口,回头望去,东方晴站在那儿强作欢颜地挥手向我道别,显得孤苦无助。今天她送我到机场,穿的正是她接我那天穿的蓝莓套装,灯光下的魅惑感和神秘感都消失殆尽了,只剩下一团忧伤的雾霭氤氲不散。
回到家,尽管开着暖气,仍然冷冷清清。我在飞机上对付着吃了晚餐,也不感到饿。心里空空荡荡,才真叫难受。我给东方晴拨了个电话,没说几句,她就在那头泣不成声。
“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离开你!”我这话说得诚恳,确实带有悔意。
“我还后悔没跟你去北京呢!”她破涕为笑,云收雨霁了。
“那你过来啊!还来得及。”
“好,我明天就去订机票!”
别人说诗人是疯子,其实恋人也是疯子,没有这股子疯劲,就不会有那么多折腾和折磨,没有那么多折腾和折磨,也就不叫爱情了。人的心境转化绝对比天气转变更玄妙莫测。刚才我还是心烦意乱,转眼间就是心花怒放。
我搁下长篇《桃木匕首》,已经有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动笔,并不意味着我脑子里没去惦记它。男人写长篇与女人十月怀胎有许多相似之处,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作者能看到长篇的结体成形,母亲则只能通过隆起的腹部感觉婴儿的胎动。我拧开书桌上方的长臂台灯,坐在一团明净的光亮下,开启手提电脑,就如同开启了时光隧道的门扉。
范蠡定下的课程,美人们都学完了,成效卓著,越王当场测试了她们的功课,感到很满意。王后在宫中保胎,没有出来,但她很关心测试的过程和结果。今天勾践喝了酒,回宫时兴致很高,他解下佩剑,递给阉人,然后对王后说:
“范大夫真是个天才,这些村姑在他的精心调教下,个个脱胎换骨,言谈举止和歌舞琴棋都跟大户人家的女子没区别,个别的,像西施,比王侯家的千金气质更尊贵高华,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王后斜躺在卧榻上,面色红润,身体丰腴,她最近进口好,明显发福了。她对勾践说:
“大王真要是喜欢西施,就将她收为嫔御吧。”
王后的大度绝对不是装出来的。勾践对西施也不是没有打过主意,但他一想到“二十年沼吴”的宏伟计划和称霸诸侯的终极目标,体内的欲火就迅速熄灭了。
“那不行,只有西施能够迷惑吴王,她不去,郑旦和其他美人去了,成效将微乎其微。我不是木石土块,我也是血肉之躯,七情六欲齐全,愿意天天享乐,但现在还不是享乐的时候,我不能为美色所动摇。”
“大王英明,何时将她们送往吴国?”
“计原告诉我,下月初六是黄道吉日,还有十多天,江边的两只大船已造好,木材已装好,正在待命,随时可以出发。”
“听阉人说,范大夫提出一个建议,让美人与她们的家人见上一面,大王同意了吗?”
“应乎天意,顺乎人心,才能成就大业,他这个建议合情合理,我批准了。”
范蠡给了美人们一个与家人见面的机会,在越国最大的客舍里,有的美人见到了父母,有的美人见到了兄弟姐妹。西施的父亲带着幺女施辰光来了,两姐妹分别这么久,见了面,手拉着手,都流了泪。西施的父亲给西施带来了几样食品,其实都用不上,西施叫父亲带回去。她此时的心思都在辰光身上,她对妹妹说:
“姐姐给你相中了一个如意郎君,范大夫愿意为你做媒,你的福气真不小呢。”
“我还小,只想侍候父母,不想嫁人。”辰光害羞,脸红了,低着头,手指揉搓着衣角。
“傻丫头,女孩子长大了终归是要嫁人的,我为你相中的是计原计大夫,他是越国最年轻的大夫,本事大着呢。”
西施的父亲用慈祥的目光瞅着自己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他没读过书,没有多大见识,当然也没什么出息,但他勤劳刻苦,对家庭尽心竭力。眼下,他听说西施为妹妹物色了如意郎君,是国内大名鼎鼎的计原计大夫,心中自然喜悦万分。
这时,范蠡过来向西施的父亲行了敬礼,老人家感到惶恐不安,手足无措,范蠡请他坐下,还叫人拿些点心过来。
“西子,这就是你的妹妹辰光吧?果然有其姊必有其妹!”
范蠡打量辰光,两姐妹长得很相像,辰光的体态比姐姐略瘦,身形却比姐姐略高,辰光很羞涩,见到大名鼎鼎的范大夫,行过礼之后,她的头一直没抬。范蠡心想,如果说西施是一颗红杏,辰光就是一颗青杏。
“是啊,她就是辰光,上次托范大夫为她和计大夫牵红线,范大夫是大贵人,大忙人,可能都忘了吧?”西施拉着妹妹辰光的手笑道。
“我一直记得,请西子放心,我会找个好的时机,带计大夫到苎萝村去走一趟,别的事我不能保证他全听我的,这件事他绝对会相信我的眼光。”
说话间,西子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范蠡,脸微微一红,她说:
“我绣了两条绢帕,送给范大夫,略表谢意,请范大夫不要嫌弃。”
“我太荣幸了!”范蠡赶紧收起西施的礼物,以免闲杂人等看到。
当天夜里,范蠡在灯下打开小布包,果然是两幅绢帕。上次,范蠡见到的图案是两朵花一只蝴蝶,这回图案变成了两只蝴蝶一丛花,范蠡与西施心心相印,他当然明白图案中暗含的意思。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欣喜和快慰,“两情相悦,无物可隔;两心相通,无物可壅”,这话太对了,没有什么高山大河能阻断这样的倾慕之意。前几天,范蠡抽空削成了一把桃木匕首,现在他拿出来,放在雪白的绢帕边,嫩红色的桃木显得颇为鲜艳。范蠡用西施包裹绢帕的棉布小心翼翼地包好桃木匕首,如同包裹稀世奇珍。
江边的两条大船已经下水多日。这样的船,许多常年居住在江边的人都是头一回看到,要八十名水手一起拨桨,那张开的船帆有一口水塘那么大。两条船,一条是货船,另一条是客船,货船上只造了一层舱房,供水手居住,客船上则造了三层舱房,供美人与护送人员居住,这两条船都刷了五遍桐油。范蠡已与文种、计原一道去验过新船,这两条船做工精良,确实非常结实。文种逐间舱房细心检查,范蠡和计原则只看关键部件。计原对范蠡说:
“造这么好的船,用途却是向吴王进献美人,贡奉良材,唉,我们真是太窝囊了!”
“吴王尝到甜头后,会是什么情形,还很难说,上次少禽打通了吴国的太宰伯嚭的关节,以后他那里是个突破口,我们要牢牢抓住。伍子胥是最危险的敌人,他比蝮蛇还要警觉,要是吴王信任他,我们就没有什么翻本的机会。”
“伍子胥五十多岁了,他也会死啊!”计原笑道。
“他的身体比牛还壮,轻易死不了。”
“吴王会杀了他,少伯,你信不信?”
“何以见得?夫差能做太子,是伍子胥的功劳。在吴国王廷,伍子胥是首屈一指的猛人和狠角色,夫差对他也颇为忌惮。”
“对啦!伍子胥是天下少有的忠臣烈士,他让吴王忌惮,让太宰伯嚭妒忌,这就是他的取死之道。夫差心胸狭窄,伯嚭权欲膨胀,越国要复仇终须这二人通力成全,哈哈哈哈……”计划的计虑确实很深。
“少怀高见,令人心服!”他们走到船舷边,风大浪激,溅起许多水花,船也随之摇荡,范蠡突然想起西施托付的事情,他对计原说:
“今日不谈国事,我跟你谈一件私事。”
“什么私事?”
“听人说,你与少禽的妹妹有订婚的意向,此事当真?”
“这只是道途之言,少禽的妹妹年方十三岁,尚未及笄,订婚何从谈起?”
“贤弟是越国不可多得的俊杰之士,美女贤媛方为佳偶,我心目中有一个人选,与贤弟适相匹配。”范蠡把话挑开了说。
“我对少伯兄的眼光深信不疑,敢问那位贤媛是谁?”
“她是西子的妹妹施辰光,样貌风采稍逊于西子,同样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家境虽然贫寒,但家声清白,她心灵手巧,淳朴善良,绝对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范蠡把辰光美美地夸赞了一番。
“好,那就请少伯兄玉成,到时候,愚弟必以厚礼谢媒!”
“能喝贤弟的喜酒就开心了,何必言谢!此事我已放在心上,待我完成赴吴纳贡的使命,回国后即为贤弟办妥。”
这时,文种已将两条船检验完毕,他非常满意,笑着走过来,对范蠡和计原说:
“吴王夫差骄奢淫逸,自取败辱只在早晚之间,我们送给他的美女是伐性之斧,良材是折寿之木,哈哈,就让他尽情尽兴地享用去吧!”
范蠡和计原相视而笑,他们两人远没有文种那样的政治狂热,但文种刚才说的话很有道理,吴王夫差智力有限,他不可能明白越国君臣对他的这番精心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