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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恨土(之一)
    “士别三日,自当刮目相看”,这话是不错的。K佬已升任《京华快报》文娱部主任,尽管在报社内部有些争议,但他还是胜任愉快。自从上次东方晴与他在红狼酒巴发生小小的争执之后,我们已将近一个月没有见面聊天。K佬讲义气,重朋友,当然不会因为那次东方晴闹别扭跟我疏离。他打来电话,要在湘鄂情餐厅请我吃饭。好啊!我算半个湖北人,这家餐厅的鄂菜我很喜欢。
    湘鄂情餐厅地处海淀区阜成路定慧寺,离我住处不远,一刻钟车程就到了。我泊好车,发现K佬在餐厅门口等我。他今天的打扮有点古怪,戴一顶黑色的厚毛线帽,穿的是黑色的皮衣皮裤,蹬一双黑色的大马靴,背一个黑色的大鳄鱼包,他的皮肤本来就够黑,通体皆黑,像只大大的乌鸦。东方人视乌鸦为不祥之鸟,在西方人的概念中,乌鸦则一身兼有“先知” 和“凶兆”的双重意味,美国诗人爱伦•坡的传世之作《乌鸦》就是这样定位的,诗中的关键词——“永不复还”,曾经像呼啸而来的子弹击伤我敏感的心灵,那种对美好事物的反复追挽使我低回忧伤。所以我看到K佬的这身打扮,脑海里就立刻闪现出乌鸦的形象。这并不是存心贬低他,而只是一种奇怪的联想。
    “兄弟,近来见瘦了!靠,在温柔乡挥精似土吧?哈哈哈哈……”
    K佬还是那副德性,戏谑多于正经。他又是握手,又是拍肩,亲热得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笑着调侃他,而且有点故弄玄虚:
    “好莱坞梦工厂拍过了《蝙蝠侠》系列和《蜘蛛侠》系列,据说打算斥巨资打造《乌鸦侠》系列,你是娱乐教主,风闻此事没有?”
    “耶,没听说啊!靠,难不成你比我的消息还要灵通?”K佬将信将疑。
    “老兄,你去照照镜子,就明白了!”
    我抖出了谜底,然后笑出声来。K佬这才恍然大悟,我是拿他的衣着打扮在开玩笑,他也哈哈一乐,朝我肩膀上擂了一拳。我们找了张空桌子,一位二十多岁白白净净的女服务员快步走过来,K佬对她递到面前的菜谱不屑一顾,他随口就报出几个菜名:醋椒武昌鱼、手撕兔、珍珠丸子、蟹粉豆腐、剁椒芽白。他还要了八瓶哈啤和半打酱肉窝窝头。
    “这么久不见,你跟南方美女的故事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吧?靠,费浪,你别把它都憋在肚子里造肥料,快给我说道说道。”
    “说什么呢?她回去了,有两个工程,她不放心。”我的话轻描淡写。
    “撂下你这个‘费浪工程’,她就能放心吗?靠,女人挣大钱,就算她不给你施压,这也是一座山,老实说吧,我就扛不动,不是那号蚂蚁神。哥们儿,你能耐比我大,说句实话给我听听,你有没有压力?靠,这压力能转变成动力吗?”
    说话间,菜上了一盘珍珠丸子,八瓶啤酒也来齐了,我们先满深地干掉一杯。我听K佬提到“压力”二字,这两个字就算不是我的心病,也是我的心结。
    “等我娶了她,她的钱不就是我的钱了吗?我能有什么压力?”
    这句话,我说得轻松,其实是故意装出来的,K佬火眼金睛,当然瞧得出。果然他毫不留情,伸脚来踩我的痛处。
    “哥们儿,别装B了,真菩萨面前莫烧假香,我看你的眉宇间,愁云暗绕,若有隐忧,心事藏掖得深点儿,瞒得过别人,瞒不了我。靠,我就怕你犯男人最容易犯的大忌!”
    “什么大忌?”我瞪着眼睛问K佬。
    “一个字:贪。贪欲能导致人性中其它的污点。”
    “你是说,我贪她的钱?可能吗?”我对K佬的话不以为然。
    “怎么不可能?人性的弱点就是好逸恶劳,贪多求全,她的钱来得相对容易,她爱你,你娶她也不难。靠,你说怎么不可能?”
    K佬铆足了劲要炮轰我,我只能被动地招架,我用啤酒去封他的嘴是绝对封不住的。觥筹交错,更增谈兴。K佬的话可能正好说中了我隐秘的心思,我曾自问过,我对东方晴的爱果真是那么单纯吗?答案不得而知,其实也就是否定的,只不过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找一个多金而又美貌的老婆,这岂不是所有男人共同的梦想?你老兄找洋妞夏清荷,莫非也看中了她的万贯家财?将心比心,所以得出这个结论。”我故意把火往K佬身上引。
    “哥们儿,这你就大错特错了,夏清荷的父亲在佛罗里达州的某座小镇上经营一家小杂货店,就算生意不赖,顶多也就是个中产家庭,我袁近海是贪她的万贯家财吗?靠,我是喜欢跟她在一起的那份自在轻松,还有超越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那种心心相印。”
    K佬的自辩词简短有力。没得说,我敬他一杯。他又再次提到,我不适合东方晴,或者说东方晴并不适合我,意思都一样。他特别谈到妮可•基德曼主演的电影《人性的污点》,其中有一句台词,他记得很牢:“如果你凝视深渊的时间足够长,深渊也会凝视你。”
    “难道东方晴是我的深渊吗?有那么可怕?”我说话的底气明显不足。
    “这一点,靠,不用说,你心里比我清楚得多。”
    K佬是个绝顶聪明的家伙,他果然旁观者清。我们喝着酒,说曹操,曹操就到,东方晴的电话打了过来,我告诉她我正跟近海正在外面吃饭。
    “你倒是挺快活啊!他过来出差,这两天我可能无法跟你联系,别见怪啊!费浪,我爱你!快说句好听的给我听!”东方晴的情绪很不错,是为我,还是为他——那位副市长?只有天晓得。
    “现在不方便说啦!”我故意压低了声音。
    “什么不方便说,你们男人就这样,激情消退得比潮汐还快!”东方晴似乎生气了。
    “Jet‘aime!”我选择用法语说,反正她听得懂,K佬却未必能听明白。
    “不行,你还要用英语和中文各说一遍!”东方晴得寸进尺。
    “意思都一样啊!何必重复?”
    “这句话,你用各种语言说,我都爱听,你可以不厌其烦地重复说,我也可以不厌其烦地重复听!”东方晴故意撒娇,我已招架不住。
    “我爱你!Iloveyou!”我索性把两种语言的表述放在一块儿说了。
    “费浪,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东方晴有意把这个游戏玩下去,她存心要让旁听者袁近海留下深刻印象。K佬实在听不下去了,他站起身,向我做了一个去洗手间的手势,他走后,我只好把那句话重新说一遍。
    “费浪,这次就饶了你,你好好吃饭吧!”东方晴说完,便挂了电话。
    十分钟后,K佬才回到座位,他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我,摇了摇头,然后端起啤酒与我碰了一下杯。他话中有话地说:
    “靠,女人太强势,不好侍候啊!”
    饭后,K佬要去编辑部,我们出了餐厅,握手道别。开车回家时,我心里闷闷的,突然记起K佬告诉我的电影《人性的污点》中的那句台词,“如果你凝视深渊的时间足够长,深渊也会凝视你”,不禁浑身一哆嗦,这句台词对我而言确实是个严重的警告。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我仍在睡懒觉,老妈打来电话,她哭着告诉我一个可怕的噩耗,父亲在教室里被一个学生用三角刮刀偷袭,刺成了重伤,现在正送往北京国都医院急救。我立刻起床,没刷牙,也没洗脸,开车直奔国都医院。老妈站在急救室外的走廊上,旁边有位年轻的女教师扶着她,她满脸泪痕,神色悲苦,整个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学校的余校长也来了,他见我是费老师的儿子,赶紧过来跟我打招呼:
    “费老师在学校是业务尖子,他与学生的关系也一直相处得十分融洽,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惨痛的事情!”
    “那学生为什么要袭击我爸?凶手在哪儿?”我问话的声音中充满了怒气。
    “现在还不清楚,凶手已扭送到派出所了。”
    老妈显得很可怜,也很无助,她紧紧抓住我的手,我扶着她,她的身子犹自瑟瑟发抖。
    “儿子,你爸流了很多血,他一定要挺过这一关!”老妈太难过,她的话已失去了起码的逻辑性,因果关系也有点混乱不清了。
    “爸的身体那么棒,他准能挺住!”
    我安慰老妈,谁安慰我?老爸的人缘那么好,尚且遭此横祸,我真弄不懂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怒火冲天,我也不知该向谁撒气。个多小时后,主治医生出来了,他告诉我们,父亲的肋部和腹部挨了两刀,刀口都有三寸多深,所幸这两刀都没刺中要害,失血虽多,但抢救及时,伤者已脱离危险。
    老妈长舒一口气,她眼睛里又涌出泪水,脸上也慢慢地恢复了血色。护士将老爸推出手术室,推往观察室。老爸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但他已经脱险,我和老妈心头如释重负,余校长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我从未如此强烈地感觉到老爸对我的重要性,他的意外受伤使我震惊,我把手伸进被子,握住老爸的手,平日温暖的手掌此时却只有微热,那一刻,我的泪水终于从眼眶里迸涌而出,视线一下子就模糊了。
    老爸在医院里住了好几天,我每天都去陪伴他,这让老爸感到很欣慰。我将东方晴的现状如实地告诉了他,他沉默良久,然后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费浪,这是玩火的游戏,玩火者必**啊!东方晴不是你能够驾驭的女人,‘女人需要崇拜才快乐’,你知道,这是张爱玲的原话,她对女人的了解超乎寻常。你自问一下,东方晴会崇拜你吗?我觉得这个游戏应该尽快结束。”
    “爸,这不是游戏,我真的很爱她。”
    “相爱是短短的光景,相处是长长的考验,再过三年,你就不会把这个‘爱’字时刻挂在嘴上了。当年,郁达夫不惜抛妻弃子,苦苦追求王映霞,要多狂热有多狂热!你看看他的《日记九种》,看看他的情书,简直将王映霞供上了他心灵的神龛,后来结了婚,情形大变,他还一如既往地强调王映霞的重要性吗?此外,徐志摩与陆小曼,也是典型中的典型,结果如何?文坛最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最终都变成了最凄凄惨惨的事故。爱情容易迁移,容易流变,容易衰减,别太相信它能天长地久,生死不渝,费浪,你还是让感情臣服于理智吧!”
    父亲跟我谈话仍旧像是在教室里讲课,有板有眼,条理分明,他的话确实很有道理,但我却并没有被他说服。此刻,他躺在病床上养伤,我可不能惹他生气,于是他讲话时,我不停地点头,若有所思,若有所悟。
    事后,总算弄明白了,那姓邱的学生刺伤父亲,竟然只为一句话。邱某是老爸教过的最不争气的学生,有过偷盗电动车的前科,已被学校开除。老爸是高二年级的班主任,他曾在班会上告诫学生:“你们不要学邱某的样,整日游手好闲,害人害己,据我所知,班上仍有人跟邱某打交道,可得留神啊,别成为一丘之貉,把自己的前途毁于一旦!”老爸很得意他用了“一丘之貉”这个成语,“丘”与“邱”同音,影射得准确到位。有学生将这话传给了邱某,于是邱某恼羞成怒,掖着三角刮刀就冲进老爸的课堂,那幕惨剧瞬间上演。在这桩案子中,邱某持刀伤人固然不可饶恕,父亲痛定思痛,也冷静地做了一番检讨:他图一时的口舌之快,使用“一丘之貉”那个成语,确实有些过分,对邱某是一个隐性的侮辱和伤害,因此招来杀身之祸,这血的教训必须牢牢记取。他对我说:
    “我想去看守所去看看小邱,向他道个歉,这件事要有个了结,他能得到解脱,我也能得到解脱!”
    老爸执意要这么做,真是匪夷所思,老妈不赞成,校长不同意,他的同事也全都反对,但我认为老爸这样做是对的,我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况邱某的人生路途还很漫长,老爸这样做,说不定能感动他那业已麻木的良知,从此改邪归正。即使达不到理想的效果,至少老爸能从这件惨祸的阴影中彻底走出来,不背上任何愧疚。
    父亲的人格是有魅力的,我这做儿子的,真心实意为他感到自豪和骄傲!
    “如果你凝视深渊的时间足够长,深渊也会凝视你。”我重又想起这句电影台词。我的理解是:一个人远离深渊,不去凝视深渊,深渊也就无法吞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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