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曾经断言:“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但他所强调的这种“不能”却在我身上变成了可能。
两年前,我开车去车管所办年检,全部手续齐备,对方却说不能办,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这车已经被盗了八个月,我说这怎么可能,我天天开着它,今天都把它开来了,我就是车主。那人还算和善,他替我设想出两种可能性:要不就是另有一部套牌车被盗了,车主报了案,要不就是电脑录入时出错。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他不能确定我究竟踩中了哪颗“地雷”。真他妈操蛋!真他妈荒唐!“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正应了《红楼梦》中那副太虚幻境的对联所说。为了更正记录,我白白耽误了几天工夫,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然而我万万没料想到祸不单行,两年后,我会遭遇到更为操蛋也更为荒唐的事情,我去公安局办理第二代身份证,照相完毕,拿着白纸条儿,找到承办的警花,将户口本和第一代身份证的原件递给她,她从电脑中调出我的户籍资料,看了看上面的旧照片,又看了看我,她问道:
“这张照片是不是你的?”
“是我的。”
“再仔细看看。”
“怎么啦!我说了是我的。”
“你的身份证不能办。”
“为什么?”
“因为户口信息上已注明:‘此人已死亡’。”
“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我大活人一个,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怎么可能死亡?!”我简直愤怒得脑袋都快要爆炸了。
“我不知道你的户口信息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差错,你还是回你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去纠正吧,我这儿只能照章办理。”她面无表情,对一个未死的“死者”当然也没有任何同情。
我离开了公安局,看什么都不顺眼,开车回家时,与一部别克车发生了刮擦,我差一点动了拳头,我就想撒气,管他是谁,这会儿可别惹我。我已经“死亡”了,却还在大马路上开车,我到底是“鬼”还是“人”呢?我突然想起东方晴一大早用长途电话把我从床上叫醒,近日她乐于扮演叫早的角色。如果换成这会儿她打来电话,我准定告诉她,我们演绎的是一场真人秀——“人鬼情未了”。
这件事情错不在我,公安局最终给还了我一个继续生存的“机会”,并且承认那是录入失误。至于精神损失费,误工费,我想都别想去索赔。
多日后,我仔细回想这两桩荒唐事,不禁哑然失笑。我活在许许多多的框框格格之中,许多号码确定我是谁,我在哪里,只要某个框框某个格格出了差错,我就虽生犹死,将被打入另册。荒诞的世界,荒诞的人生,何处不荒诞呢?《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真是至理名言。
东方晴打长途电话叫早,乐此不疲,已形成规律,上午九点钟准时打过来,她的开头语差不多是一样的:
“懒虫,该起床啦!”
“起得早有什么好处?”虽然清梦受扰,睡眠被劫,她打长途电话叫我上午起床,我还是挺开心的,挺领情的,也挺受用的。
“‘起得早,捡个金元宝!’这是老辈人的经验,你不知道吗?”
“老爷爷们的话未必句句可信,我的经验是:梦中自有千钟粟,梦中自有黄金屋,梦中自有颜如玉!”
“好啊!你梦里面还打坏主意!到底有多少‘颜如玉’?快老实交代!”
“你别说,我真郁闷,我梦里出现的‘颜如玉’老是同一个人,她叫东方晴!”
“哈哈,这还差不多,要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东方晴的娇嗔多少透出点霸气,但她对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她话题一转,说是昨晚她见到了一位阔别多年的高中同学,真是一桩好玩的事情,也是绝妙的素材。我催她快讲,别只顾吊我的胃口。
“读高中一年级时,他就暗恋我,我没察觉。高中毕业晚会上,他终于鼓起勇气,送给我一只折叠得很漂亮的纸鹤,轻声嘱咐我回家拆开再看。你猜怎么着?纸鹤里藏有一张纸条,在纸条里面,他表白了爱意,但措词显得很自卑,他说他没能力考上大学,是今生今世一大遗憾,不过没关系,他打算跟随叔叔去外地做生意,等赚到两百万,他就来向我求爱,把我当成公主一样迎娶回家。这种近乎梦呓的傻话,当时我一笑置之,根本没放在心上,也没回复他。谁知十年过去了,他真的赚到了两百万,从我母亲那儿打听到我的电话,一定要履行十年前的承诺。他飞到我所在的城市来,西装革履,落落大方,与十年前那个青涩男生简直判若两人。他请我去城里最好的饭店吃饭,定了个豪华包厢,两个人,点上一桌子菜,还叫了一瓶颇有年份的法国干邑葡萄酒。吃饭时,我实话告诉他,我已经有了男朋友,感情非常稳定。听了我的话,他的心情颇为失落,颇为沮丧,但强作欢颜,举杯祝福我。他伤感地说,他原以为自己赚到了两百万,该算得上是个成功人士了,现在看来,他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我尽可能找些话去安慰他,说人生总是这样难以如意,计划再好也赶不上变化,他有了今天的成绩,不愁找不到美丽贤惠的妻子。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又问我,他坚贞不渝的爱情还有没有机会实现诺曼底登陆?他这样问,倒真是在诚意中带有幽默感了。我告诉他,机会等于零,千万别再选择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在错误的对象身上耽误心思和工夫了。我的话没留丝毫余地,因此他受到沉重的打击,长叹了一口气,就转换话题,谈到一些高中同学的现状,还有一位高老师,因为师生恋露馅,被教委通报处分,谁谁谁结婚最早,孩子已上小学二年纪,诸如此类,全是杂七杂八的事情,我们总算把那顿花费不菲的晚餐对付过去了。饭后,我开车送他回宾馆,他上了车,用自卑的语气对我说,开进口宝马的美女是不可能看得起他这种男人的!我说这些东西与爱不爱一个人没关系,我要是爱一个人,他就是穷光蛋,我也还是爱他,我会想方设法去赚钱,不会让他为钱犯愁,关键的是,我要认定我是百分之百爱他的。路上,他没再说什么。到了宾馆,他邀我上去坐一会儿。我想,老同学见面,他又是怀着十年的梦想来见我,这个面子一定要给他。到了他房间,沉氛有点沉闷,他烧了水,沏了茶,没话找话说,等他打开电视,我便起身告辞。到了房门口,他怯怯地问我,他能不能拥抱我一下?我看着他那哀恳的眼神,不忍拒绝他,就轻轻地点了点头。他很君子,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就放了手,眼睛里分明有泪光闪烁。这就是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出了宾馆,我就想打电话告诉你,但我做不到,我坐在车子里,莫名地伤感,哭了半个钟头。没错,这个男人我不爱他,但他高尚的情怀感动了我。今天早晨他来电告辞,声音显得很痛苦。挂完电话,我就在想,费浪爱我会不会像他这么深?我不敢肯定。你扪心自问,你能不能一直保持爱情的梦想,并且为这个梦想奋斗整整十年?”
东方晴一口气讲完了这个故事,我也深受感动。我反躬自问,我能爱她这么深吗?答案是不确切的,也许能,也许不能。在我看来,那个男人并不是失败者,这个梦想成全了他,他的人生发生了本质的改观,他为此付出的努力获得了应有的回报,命运之神绝对没有亏待他。爱一个人,不一定非要拥有她,一个完美的恋人只存在于幻想之中。
听完这个故事之后,我把睡意全撂到了爪哇国,挂上电话,我立刻起床,吃过早餐,做完锻炼,看看书,听听音乐,上午的光景就差不多了。
东方晴答应五月底来北京看我,然后我们结伴而游,去一趟敦煌,她想去看看莫高窟、鸣沙山、月牙泉、阳关遗址和玉门关遗址。我对这些地方虽有兴趣,却并不浓厚,但能陪她去走一遭,就是骑骆驼穿越罗布泊寸草不生的无人区也行。
然而,到了五月十二日下午三点钟,东方晴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她刚刚听到消息,半个小时前,四川省境内发生了七点五级以上的大地震,她所在的城市有强烈的震感,具体情况还不清楚。我上网去查看,搜狐已有即时消息,初步确定震区在成都、汶川、北川、都江堰一带,震级为七点八级,这样的烈度与唐山大地震的烈度相当。中央电视台的新闻频道随即跟进,但画面只局限于成都附近,破坏程度已很可怕,震中在汶川县,那里的通信设施已遭破坏。信号完全中断,军方正准备派遣直升飞机运送救援官兵进去。到了晚间,冬麦和K佬先后打电话过来,大家谈到了捐款,冬麦甚至失声哭泣,我也流下了泪水。晚上八点,我开车回家去看望父母,自从那次老爸遇刺后,我比以往回家更勤了,血浓于水的亲情是不该淡漠的。沿途,所有的汽车似乎都在减速行驶,所有的人都在谈论同一个话题,凝重的表情,悲哀的眼神,随处可见,沿途的每一盏路灯似乎都不如以往那样明亮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无心写作,只看网络“黑页”上不断刷新的消息和图片,震级最终确定为八点零级,毁灭性的烈度超乎想象,山崩地裂,房屋倒塌,通讯断绝,道路阻塞,十多万人顷刻间被埋入废墟,这是二十世纪以来罕见的自然灾难。倒塌的校舍,哭泣的师生,操坪里摆满了孩子们的遗骸,这样的景象令人怵目惊心!
一个樱桃正待收获的季节,灾难竟来得如残酷,如此突然。
在这场灾难中,人性最美好的一面凸显出来,为保护孩子而死的母亲,为保护学生而死的教师,将妻子绑在身上骑车运送遗体回家乡安葬的丈夫,将妹妹背出大山的十岁男孩,向救援者敬礼的儿童……可歌可泣的镜头太多。在死神冷酷无情的铁腕面前,有许多意志坚强的生灵最终挣脱了魔掌,也有许多人功亏一篑,令人扼腕叹惜。
五月十九日,全国哀悼日的第一天,我开车出门,看到路边每一面悬挂在空中的国旗都已经降下三分之一的高度。这是一个无风的日子,许多旗帜没有展开,也没有飘扬,犹如这天的山川草木、流水行云和芸芸众生,饱含伤悲。时隔一周,生命抗争的奇迹仍在延续,被埋压在残垣断壁中的人,流着血,流着泪,饿到吃土,渴得喝尿,他们凭仗执着的信念、深沉的爱意和超凡的意志力,顽强地呼吸着。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全城的警报器一齐拉响,全城的汽车喇叭一齐摁响,三分钟的默哀,不是寂静的,在所有的混响中,彼此仍能听得见啜泣声。这三分钟,只是每个中国人一生中的一刹那,但注定要镌刻在全体国民的记忆中,镌刻的印迹比汉碑、魏碑还要深,成为整个民族的记忆影壁上最清晰的刻痕。
生命具有偶然性、一次性、短暂性和脆弱性,我们要呵护它,决不能漫不经心。“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动物尚能如此,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类!哀悼日的集体默哀,既是生者对死难者的哀悼,也是生者对各自灵魂的重新观照,“尊重人性,珍惜生命,关爱他人,悲悯众生”,这十六个字并不容易做到,但每个人理应竭力去做。那些绞尽脑汁、挖空心思打造豆腐渣校舍的人,那些贩卖潲水油和有害食品的人,那些为了种种邪恶的**坑害他人的人,他们最应该深刻反省,他们活着,却将他人的生命推向死亡的边缘,他们不仅漠视了道德和法律的惩诫,也漠视了灵魂万劫不复的堕落。天灾能夺走人的生命,**也同样能夺走人的生命。对生命的敬畏,对人性的尊重,绝对不是单方面即可达成的愿望,而是心与心的体恤,情与情的联通。善良(包括对美好事物的呵护和珍惜,对丑恶行为的鞭挞与惩治)才是人类最高的品德,舍此则人类岂能安全!
东方晴提前飞到了北京,出了机场出口,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当即流下了泪水,这是真实而又直接的表达。她主动取消了敦煌之行的计划,跟我合计,一块儿去四川当志愿者。但我委托K佬去打听,不知是他没有尽力,还是怎么的,始终没有找到肯接纳我们的组织。K佬的说法是,汶川一带余震不断,缺乏专业营救经验的志愿者去了只会添乱,明显不受欢迎。
特殊时期,我们总得有所表示,捐款当然不会甘居人后,东方晴和我一起捐赠了一万元,K佬捐赠了两千元,冬麦也在学校捐赠了五百元。这十天里,东方晴与我过着自觉禁欲自觉吃素的生活,两人除了出门时牵牵手,在家顶多也就是拥抱一下,虽然同床共枕,却情同手足。这样做,也许没有任何意义,对受灾的人和罹难的人也没什么实质上的帮助,但至少我们会感到心安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