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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暗火(之二)
    两年前,我在一篇文章中阐述了以下的观点:每个人一生下来就有三种人生在等待他(她),第一种是由主宰者任意规定或安排的人生,第二种是由自个儿刻意打造或毁坏的人生,第三种是由旁观者随意猜想或涂饰的人生。
    主宰者是神秘的造物主、父母、时势或对他(她)操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人,主宰者很可能会让他(她)明白:命运的“巨灵之掌”力大无穷,而且一手遮天,无远弗至,随时都可以将他(她)修理得面目全非,甚至将他(她)碾为齑粉,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这样的人生,微渺的个人通常只能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毫无发言表态的权利,因为“遥控器”并未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倘若命运的恢恢之网间或有所疏漏,个人的愿望居然受到些许尊重,努力竟至获得足量成果,自个儿打造的人生就会比主宰者规定或安排的人生略有起色和改观,更好,或者更坏。更好的显然是强硬派,能与命运这位大力神掰腕子而侥幸胜出。更坏的呢?也很常见,世间不少幸运儿将自己原本顺风满帆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一团稀糟,败家子、自大狂和叛逆者即是典型,他们毁掉金山银山和锦绣前程,往往令人为之惋惜,慨叹不已。
    至于个人的第三种人生,则完全拜旁观者颇为发达的想象力所赐,他们的猜想和涂饰就如同珊瑚礁上的海藻一般,很可能茂盛到只见海藻不见珊瑚的程度,也就是说,个人的本来面目完全被一张或多张假面具遮蔽。那些手握大权、腰缠重金、头顶盛名的人,第三种人生最为发达,流传的版本层出不穷,史书中的他(她)、传记中的他(她)和街谈巷议中的他(她),与真材实料的他(她),彼此相差之悬殊简直不可以道里计,比一头狒狒跟另一头猩猩更难以吻合。原作失踪,赝品篡位,许多受益者乐意让这种被涂饰得五彩斑斓、奇形怪状却风光炫目的人生将捉襟见肘、破绽百出的真实人生取而代之。世间也有一些可怜虫无法改变外界对自己的肆意丑化,结果浑身膻,一身蚁,只能徒唤奈何,听任谬种流传;顶不济的,就跳楼、割腕、服药、投水、上吊、开煤气……,自己撂倒自己。从这个角度去仔细观察,某些历史人物流芳百世或遗臭万年都是极为可疑的,后人决意从史书和传记中找获真相,简直比梦想从随手抓到的沙石中找获黄金、钻石还难。
    我写长篇《桃木匕首》,之为,好就好在不用打出什么“真实”的幌子,谁若想纤毫不差地还原笔下人物的生活形态,那只可能是痴心妄想。卢梭的《忏悔录》剖白得入木三分,袒露得一丝不挂,对自己平生的种种劣迹和丑行全无遮掩,毫不讳言,昔日的好友狄德罗读罢此书,仍然嘲骂卢梭“伪善”。传记尚且如此,何能例外?充其量只算得上一幅印象派风格的浮世绘,事实上,任何鲜明的印象都并不可靠,甚至比花花公子和风骚娘们儿更不可靠。
    倘若作者能够通过自己的作品向读者多贡献一点美感,多传达一点善意,读者就该谢天谢地了,作者的能耐和权限仅在于此,如果一定要他复原生活的客观真实,就是难以完成的任务。题外话多说无益,也可能无趣,就此打住它。我的职责摆在这儿:将吴王夫差、越王勾践、伍子胥、范蠡、西施、文种等历史角色的“第三种人生”经由个性化的笔触描绘出来。眼看一方为刀俎,另一方为鱼肉,我还得设身处地为他们多多操心。
    范蠡和计原出使吴国,除了要晋见吴王夫差,还有两个人是必须要拜访的,一位是太宰伯嚭,另一位是太傅伍子胥。伯嚭贪财好货,他那儿倒是容易打点,越国的两位使臣只须给他送上一批贵重的礼物,彼此就好说话,好打交道。在吴王夫差面前,伯嚭该为越王勾践美言几句的地方,他肯定会恰如其分地美言几句,该包庇一下的时候,他也肯定会及时进言包庇一下,简直比自家人更顶用。然而,伍子胥是根难啃的骨头,他不会对范蠡和计原假以词色,他目光如炬,算度极精,而且没有私欲的空子可钻,他既不好色,又不贪财,原先收藏玉器,现在也已经兴趣淡然。伍子胥感激吴王阖庐的知遇之恩,感激阖庐兴兵助他报复了楚平王,这么多年,他热爱吴国,远胜于当初热爱父母之邦的楚国,他绝对不情愿看到吴王夫差这个败家子将吴国的国运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选了个晴光淑气的上午,范蠡和计原去拜访伍子胥。在越国时,他们就为伍子胥备办了一份厚礼,不是黄金、白玉和珍珠,也不是美女,而是一把宝剑。这是范蠡和计原的主意。
    伍子胥对越国的两位使臣并无恶感,范蠡和计原都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才智出众,机警过人。伍子胥见到他们,心想,英雄出少年,吴国缺少的就是这种具备泱泱之风、浩浩之气和渊渊之度的青年俊彦。莫非天佑越国?越王勾践惶惶如丧家之犬,偏偏他麾下集合了范蠡、文种、计原这样的顶尖人才。
    太傅府的家臣华辂开了中门,伍子胥和伍绩亲自把范蠡和计原迎入客堂,宾主寒暄几句后,范蠡奉上礼物。伍子胥打开长方形的紫檀木礼盒,只见一柄四尺长的宝剑横卧其中,雕镂精工的梓木剑鞘上刻着鸟篆体的“淳钧剑”三字,剑柄是扁而狭的鱼头状,鱼眼部位镶嵌的是两颗晶莹的绿松石。伍子胥抽出剑来,只见精光耀眼,他从头上拔下两根灰白的发丝,放在剑锷上,轻吹即断。伍子胥忍不住大声赞叹:
    “好剑!真是好剑!数十年前,秦人薛烛是天下相剑名师,他曾游历越国,越主允常请他相剑。薛烛先验看豪曹、巨阙、鱼肠三剑,未肯许以宝剑之称,及见淳钧,矍然而望,赞赏不置,以为‘光乎如屈阳之华,沉沉如芙蓉始生于湘。观其文,如列星之芒;观其光,如水之溢塘;观其色,涣如冰将释,见日之光’。老夫今日得见越国第一剑——淳钧剑之真容,亦可谓大开眼界!”
    “啧啧,果然名不虚传!”伍绩与华辂也在一旁赞不绝口。
    范蠡站在伍子胥的近旁,听到这声赞美,他立刻向伍子胥行了一个敬礼,然后从容不迫地说:
    “太傅果然见多识广,淳钧确为先王佩剑,珍爱逾恒,在列国宝剑谱中名头颇为响亮。先王宾天后,大王即将此剑封存于府库,尝言:‘非盖世英豪不配用此绝世宝剑!’今次卑臣出使上国,大王特意寻出‘淳钧’,嘱我赠与太傅。当今之世,唯太傅心雄万夫,气吞斗牛,堪称盖世英豪,得之有缘,受之无愧!”
    “哈哈哈哈,好一个‘得之有缘,爱之无愧’!”
    爽朗的笑声未落,伍子胥整个人已裹在一团白花花的剑光中,指、点、撩、带,劈、刺、抡、扫、拦、架、斩、截,招招式式得心应手,浑然天成,盘旋进退,人剑合一。伍子胥精湛的剑术让在场的人无不叹为观止。
    “神啦!”这回轮到范蠡和计原大声喝彩了。
    伍子胥收了势,按剑还原,气不喘,神不乱,汗不出,他把淳钧剑放回匣中。请范蠡和计原入座。
    “太傅身手不凡,神乎其技,晚辈今日有幸亲眼见识,真是三生有幸!”范蠡赞叹道。
    “太傅智勇兼人,天下无双,这真是吴国之幸啊!”计原也附和了一句。
    “既然是吴国之幸,就未必是越国之福了,哈哈哈!今日只饮醇酒,只论宝剑,不谈国事,二位尊使意下如何?”
    伍子胥精神奕奕,满面笑容,兴致高起,全无疲态。范蠡和计原交换了一下目光,尽管伍子胥傲言狠色,盛气凌人,但他的表现仍算得上有礼有节。范蠡说:
    “好啊,太傅论剑,必定绝妙精微,晚辈愿于座中洗耳聆听。”
    “机会难得,晚辈亦愿与闻天下至道。”计原挺直身子向伍子胥行了一个敬礼。
    华辂脚步风快,身手敏捷,为伍子胥、范蠡、计原、伍绩的酒爵斟满了醇酒。范蠡在一旁观察,看出华辂的功夫相当了得,只是藏而未露。这时,伍子胥开始敞开喉咙,侃侃论剑:
    “古之细民仗狩猎而谋生,出入林莽,每为猛禽恶兽所伤,圣人宅心仁厚,救之不暇而悯之不绝,遂创制长短剑,随身佩服,锋锐而刃利,刺则入,劈则断,旁击而不折,禽兽失其威而丧其胆,为之辟易。智者创物,圣人制器,万民获利,百姓享成。然而世间良器虽属人为,亦由地气使然,地有所宜,则匠有所工。郑国之快刀,宋国之利斧,吴越之宝剑,皆名闻天下,殊非偶然。宝剑乃兵器之王,金锡和同,至本不逆,五色并见,气若云烟,堪与日月相映照,可与神灵相交接。昔越国名匠欧冶子锻造‘淳钧’,破赤堇山而出锡,涸若耶溪而出铜,雨师洒道,雷公鼓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太一下观,悉取天地精华,尽显人工绝技,历九九八十一日,宝剑始克成形。吴地名匠干将与欧冶子师出同门,先王命其铸剑,干将采五山之铁精,取**之金英,候天伺地,及至日月同光,百神临观,而金铁之精不熔,干将甚惑而徒唤奈何。其妻莫耶忧先王之苛责,以为‘神物之化,须人而成’,遂效法先师先母,断发剪爪,毅然投身于洪炉之中。干将顿失贤妻而无暇悲之,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金铁始濡,双剑克成,阳剑为‘干将’,阴剑为‘莫耶’。由是观之,宝剑乃器中之神物,非至精而不可得,非至诚而弗为用。烈士仗宝剑而成功,宝剑赖烈士而扬名,二者相辅相成,合则双美,离则两伤。尝试思之,延陵季子有不欺吾心之信,楚人次非有赴江刺蛟之勇,吴市专诸有舍身报主之义,若非宝剑为助,则三人功名必废。宝剑之锋芒,烈士之胸臆,可为二,亦可为一。剑兮人之神也,人兮剑之形也,斯可谓人剑合璧,臻于化境矣。”
    伍子胥论剑,自有心得,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范蠡、计原、伍绩、华辂直听得两眼放光,双耳流油。老人豪情盖天,他的智慧也是深不可测。范蠡是旁听者中最冷静的一个,同样为伍子胥的神采和睿智所折服。老人衣着朴素,面色肃穆,眼睛朗如双星之耀,嗓音响若洪钟之鸣,俨然天神下凡。他将虎之威、豹之捷、鹰之鸷、狮之猛、象之庄严、龙之奔放集于一身,嘉木秀出丛林,烈士胜过群氓,真是不简单。
    “少伯,少怀,老夫阅人多矣,你二人神朗气清,雄姿英发,均为不可多得之俊彦,可惜吴国没有这样的年青豪杰,可惜啊!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练食不食,越王勾践何德何能?居然得天之鼎助,有你二人和少禽三位强佐!你二人远道来使,以淳钧宝剑相赠,老夫非不愿收,实不能受啊!”伍子胥与范蠡、计原干完一爵酒后,说出这番话。
    “太傅有何顾虑?我与少怀愿闻其详!”范蠡用恭敬的语气说。伍子胥能对敌国大臣惺惺相惜,赞不绝口,这种胸怀和眼光令范蠡很感动。
    “君子不掠人所爱,何况老夫老矣,志意消磨,来日无多,宝剑乃神物,岂可与衰朽之躯为伍?贵国君王的盛意我领了,淳钧剑则务必奉还。老夫主意已定,勿再多言。来,喝酒!酒中之乾坤颇大,远超吴、越之界域!哈哈哈哈……”
    范蠡闻言,与计原面面相觑。早在越国时,他们提出将淳钧剑赠给伍子胥,勾践差点暴跳如雷,淳钧剑既是宝剑,也是先王的至爱之物,岂可轻易送人,而且是送给敌国王廷里最充满敌意的大臣?范蠡进言,伍子胥乃当世英豪,有雄心而无贪欲,他在吴国的处境大不如前,若已萌生退意,则为越国之福。范蠡代表越王赠送天下名剑给伍子胥,这是一道极佳的测试,他若肯接受淳钧剑,那他必定是有意淡出吴国政坛,息影于长林丰草,那么越国虽失一剑,却获益匪浅;倘若伍子胥无意退隐,他就绝对不会接受宝剑,留下嫌疑,授人以柄,淳钧剑也将全身而归。文种对这一计议颇为认同,勾践犹豫片刻后,也批准了范蠡和计原的方案,恋恋不舍地交出宝剑。现在,伍子胥果然奉还宝剑,不接受越国的馈赠,范蠡和计原立刻忧心忡忡。
    范蠡和计原告辞了伍子胥,出了太傅府,上了马车。日头将要当顶,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范蠡和计原的胸中却仿佛揣着一大团冰块,感到冷嗖嗖的。这伍子胥确实不是简单的角色,与那伯嚭相比,两人真有天壤之别。伯嚭热情,一言一笑无不虚假邪僻,让人只有鄙视,没有尊重;伍子胥冷峻,一举一动无不正气凛然,却让人只生敬意,不起反感。
    “少怀,你觉得伍子胥是何许人?”范蠡问计原。
    “恰如其分地说吧,你我都是凡人,他可是天神。不过据我这几日的仔细观察和了解,吴国王廷正有不少人深受伯嚭的影响,要废黜和放逐这尊天神,弄不好,他们还会使出非常手段,彻底铲除他,我们就等着瞧吧。关键就看吴王夫差明辨是非的智力如何,这些日子,你也看到了,他尽日沉湎于酒色,乃是荒淫无道之君。于夫差而言,尽管伍子胥恩同再造,又是他仰赖的保护神,但结果仍然可想而知。”计原拿出了他最厉害的逻辑推理。
    “少怀真是有心人,这话应该是**不离十了,哈哈哈哈……”
    两人大声笑过之后,心中的冷意和压抑感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了。拉车的四匹马儿在吴国的街头跑得很欢畅,十六只马蹄频繁敲打着青石板路面,“得得”之声比那市面上的嚣声更为清晰,也更为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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