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施听说越王、王后和范蠡来到吴国,执役三年,以赎前罪,心情又喜又忧,喜的是范蠡离得更近了,不难找到相见的机会,忧的是自己的身孕已快七个月,若吴王怀疑其中有诈,后果不堪设想,她将难逃一死,范蠡也会受到牵连。
西施天天都在等待飞鸽传书。这天上午,窗外下着细若牛毛的雨丝。自从西施身子沉重,吴王就宿在郑旦那边。在镜台前,果儿给西施梳头,镜中映出西施齐腰长的秀发,乌黑闪亮,果儿的梳子就像一只鸟,在瀑布上滑翔。西施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满脸母性的慈辉。突然,窗外传来鸽子“咕咕”的叫声。西施赶紧叫果儿停手,她用力站起身来。果儿去搀扶她,她的身子确实愈益沉重了,行走不太方便。果儿也是从会稽同船而来的越国美人,她年方二八,刚到破瓜之年,为人伶俐乖巧,深得西施的信任。
“果儿,快扶我去窗台看看。”
“娘娘,你看,窗台上有一只鸽子!”
果儿打开窗子,鸽子见到西施,立刻飞进宫来,落在镜台上。西施叫果儿去倒点水来,果儿转身之际,西施已解下鸽子腿上拴着的那个白布团儿,上面只有一行字:“ 策病逝,北风紧,心如结。”西施略一沉吟,即猜出“策病逝”指的是计原已病逝;“北风紧”指的是吴国使越王执役三年,形同阶下囚;“心如结”既指内心忧伤,也指爱情牢固,一语双关。
果儿用铜盆端了清水过来,西施已将布条扔入铜炉,烧为灰烬。鸽子喝了几口水,没作滞留,就扑翅飞走了。
“娘娘,这鸽子怎么一点都不怕人?”果儿问道。
“鸽子是灵鸟,它能感觉到谁有好意和善意,谁有戾气和杀气。”西施重又抚摸着腹部,用柔和的语气回答道。过了一阵子,她问果儿,“夏侯医官什么时候到?”
“他也该来了,我去问问吧。”
夏侯医官是吴王宫中医术最高明的医师,他专门负责给西施诊脉开方,西施待他不薄,帮过夏侯医官一个大忙,她求得吴王恩准,让夏侯医官的儿子做了宫廷侍卫。西施还曾送给夏侯医官的夫人几件名贵的首饰。夏侯医官知恩图报,对吴王的第一宠妃西施特别尽心,他每日必来诊脉两趟。
“娘娘,夏侯医官来了!”果儿带着夏侯医官进了宫室。
夏侯医官中等身材,年纪约摸四十五六岁,心广体便,一张富态的圆脸上堆满笑意,他向西施行过敬礼,寒暄了几句,便开始诊脉。他是个聪明人,也可说是个大滑头,在王宫里讨生活,最重要的是察言观色,见什么人下什么菜碟,可不能出差错。西施的身孕有大疑窦,别人一无所知,他心里可是清清楚楚的,但他口风极紧,这种事,他绝对不会胡乱声张,因为他不想找死。就算他是瞎子,也能看得出,西施是吴王夫差的首宠,吴王肯为她越制建造夷光宫,即为明证。何况满宫妃嫔,就数西施心地最善良,脾气最温和,最能体察下人的难处,口碑自然是最好的。
“娘娘患有轻微的贫血,只怕会要早产啊!”夏侯医官忧形于色。
西施何等聪明,她知道这是夏侯医官在给她一个早产的借口,以后她可得好好利用。
“好的,夏侯医官,给我开个方子吧。”
“药补不如食补,我去知会膳食房,往后把娘娘的食谱做些改动。”
“那就有劳夏侯医官了。”
“娘娘这么客气,真要折杀下官了!”
果儿送走了夏侯医官,回来给西施捶背,西施则默想着心思:计原病逝了,妹妹的一门绝好的婚事就这样黄了,真让她痛惜,但这是天意,已无法补救,她只能徒唤奈何。范蠡来吴国受辱,不全是为了越王,还为了她,对于这个缘故,西施的心里当然明白如画。她想,一对苦命的人,今生果真还能如愿结合吗?她不敢设想太远的事情,眼下,她充分享受着怀孕的快乐,她怀着范蠡的孩子,怀着两人爱情的结晶,这让她幸福得有点晕眩。她连名字都想好了,若是男孩就叫范舟,若是女孩就叫范鸽,这是她心里认定的名字,与爱情相关,与往事相关,与吴王夫差完全无关。
吴王夫差也不是完全不听伍子胥的谏言,伍子胥教他将范蠡这样的人材笼络到吴国王廷来,这个主意他就欣然采纳。
三月初六日,是个响晴的日子,吴王夫差召见越王勾践,故意当着他的面对范蠡说:
“寡人听说过这样的名言:‘贞妇不嫁破亡之家,仁贤不官绝灭之国。’‘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眼下越王无道,国家将亡,社稷将崩,身败名裂,已成天下笑柄。你跟他到吴国来做奴仆,岂不是太自贬身价了吗?只要你能洗心革面,改过自新,离开越国,归顺吴国,寡人愿意赦免你的罪过,加以重用。”
越王勾践在下面听了吴王夫差这番话,立刻两眼发黑,汗出如浆,犹如当头挨了一棒,又像是遭受了断臂之灾。范蠡若贪图势利,必定听从吴王的开导。可范蠡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说:
“卑臣也听说过一句名言:‘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以往,越王不听从大王号令,与大王兵戎相见,多有得罪。如今幸蒙大王鸿恩,君臣得以保全性命,为奴为仆,理所应当。我甘愿为大王干些粗笨的活计,绝不敢羞辱吴国的王廷。”
范蠡的回复有礼有节,拒绝得很巧妙,一点都没冒犯吴王,所有在场的人,除开越王勾践,都感到有些失望和遗憾,吴王皱着眉头说:
“既然你不移素志,愿意吃苦,我也不再勉强你。”
吴王夫差根本没把越王勾践放在心上,最近倒是有件事让他担忧,那就是西施晕倒过几次了,夏侯医官的解释是西施贫血,虽多方药补和食补,见效甚微。到了七月间,西施已有早产的征兆,吴王夫差命令夏侯医官全力保全西施和胎儿的安全。这命令还真灵,西施虽早产一个多月,却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吴王夫差欢天喜地。此前他虽然有了一个儿子,毕竟不是宠妃所产的麟儿,感情上不够亲近。郑旦这时也有了身孕,真是好事成双,吴王夫差自觉宫中有喜气,宫外有威风,不禁志得意满,飘飘欲仙,自以为是列国中最幸福的君主。
郑旦已不是昔日的郑旦,她变得更精于心计,更计较得失了,她对西施的妒忌已成为一块心病,有时会令她夜不成寐,食不甘味。在她眼里,昔日的好姐妹,现在可是竞争对手,她的好胜心太强,不能忍受自己处处都落下风,吴王为西施建造宏伟壮丽的夷光宫,一个月后即可竣工;吴王意犹未尽,还打算建造一座比姑苏台更高大的夷光台。吴王却从没说过要为她郑旦单独建造宫室和楼宇,甚至在她多次撒娇之后,吴王始终装聋作哑,默然不作回应。一个男人肯送厚礼给女人,那才叫爱,仅仅送点小礼物给女人,只能算是喜欢,郑旦收获的便只是一堆金器玉器,相比西施的夷光宫,顶多只能算九牛一毛。郑旦不可能怨恨吴王,怨恨吴王的后果很严重,这一点她比谁都明白,但她忍不住要迁怒于西施,是西施夺走了吴王的欢心,让她郑旦屈居次位,与主位相差甚远。西施分娩后,郑旦前去祝贺,西施明显地感觉到郑旦对她疏远了,郑旦的表现很不自然,笑意也不真实。女人的直觉最灵敏,西施看到的已不是昔日的那位姐妹和朋友,而是抱有明显敌意的竞争对手。这一发现使西施心里很难受,仿佛压着一块重重的大石头。
不久,宫中就悄悄地传起了流言,说是西施所生的王子不是早产儿,而是吴王戴了绿帽子。谁敢私底下传播这种流言?难道活得不耐烦了吗?根源当然是在郑旦那儿。流言还说范蠡的嫌疑最大,因为在大船上,范蠡不止一次到过西施的舱房。流言如风,无孔不入,结果传到了伍子胥的耳朵中。换了别人,就算脖子上结了九颗脑袋瓜,也不敢将这话向吴王透露丝毫,可伍子胥不是别人,他有胆魄,也有讲这话的本钱和资格。于是,吴王夫差真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头戴绿帽子的王八,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去端详小王子的脸,也觉得他像范蠡的地方多些,像自己的地方少些。疑心生暗鬼,他开始变得狂暴可怕。此时,他觉得只有伯嚭可靠,他一定会有解除疑惑的好主意。
伯嚭听到这些流言后,暗自早有算计,他才不在乎吴王夫差是否戴了绿帽子,他一心一意要扳倒伍子胥,取代后者在吴国的地位。要整垮伍子胥,眼下这个绝妙的题材可不能放过。老家伙不是事事都要傲岸强横吗?这回可是犯了大忌,撞了大煞。伯嚭装着对吴王十分关心的样子,他说:
“大王,宫内宫外的流言不可不信,也不可轻信,大王和施王妃的英名美誉岂可遭人污损?但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禁言只会适得其反。卑臣倒是有一个解决的良方,在宫中,由夏侯医官、许医官出面,我来监察,大王与小王子滴血试验,如果两滴血珠能够相溶就是亲生,不能相溶就不是亲生,此为屡试不爽的古法,在民间颇为流行。待验血结果出来,大王再作决断不迟。”
吴王夫差觉得这样小范围测试一回,主意不错,既然是屡试不爽的古法,想必不会有什么纰漏。伯嚭得到吴王的首肯,便赶紧去安排,他知道夏侯医官是西施的亲信,许医官则是自己的亲信,他特意给许医官透了口风,大王要看到小王子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这个结果,以此熄灭外界的流言,这次测试必须保证万无一失,不得有任何差池,否则大王震怒之下,大家的脑袋都会搬家。许医官和夏侯医官都善于察言观色,他们稍作沟通,便心照不宣,暗地里做下手脚,用盐水置换了测试用的清水。
听说要滴血认亲,西施感到十分恐惧,但她很快就从夏侯医官那儿得到确信,这回只是走走过场,太宰伯嚭已经给他和许医官打过招呼,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听过这话,西施心头的那块大石头便“砰”的一声落了地。
到了滴血认亲那一天,夏侯医官抱了小王子进入一间密室,吴王夫差、太宰伯嚭和许医官已经到齐了。许医官先行敬礼告罪一声,从吴王指尖刺出一滴血珠掉入铜盆中的水面,然后从小王子的指尖也刺出一滴血珠,小王子受痛,立刻“哇”的哭出声来。真是奇了,两滴血很快就溶合为一滴。吴王看了,心花怒放,太宰伯嚭和两位医官则跪在地上朗声祝颂:
“大王神圣,王子鸿福!”
“太宰,你去对外间宣告,谁敢再传播流言,杀无赦!”
这一场暗地里的较量,太宰伯嚭不费吹灰之力就战胜了伍子胥。伍子胥听到验血的结果后,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这才恍然大悟,太宰伯嚭能成为吴王夫差的心腹宠臣绝不是单靠阿谀奉承拍马屁,这家伙绝对是一头狡猾的老狐狸。
越王勾践深知处境艰危,昔日卧薪尝胆多少有点装模作样,现在可就不敢演戏了,他抖擞一百二十分精神,真就与范蠡穿着奴仆才穿的衣服,天天起早贪黑地铡断草料,饲养马匹,王后也是荆钗布裙,忙于给马喂水,收拾马粪。吴王夫差曾与伯嚭在暗地里观察他们,感觉他们态度平和,心中毫无愤恨和恼怒,三人坐在马粪边,君臣的礼节丝毫不差,夫妇的礼仪分毫未乱。吴王感叹道:
“越王有节气,范蠡有节操,身处困境,每天做的是奴仆的脏活和苦活,君臣仍旧以礼相待,不怨天不尤人,寡人不忍心再折辱他们!”
“大王肯垂怜于孤穷之士,这是圣人才有的仁心啊!大王对勾践恩重如山,他必定感铭五内,将大王视为再生父母。”
“我会找个机会赦免他们的。”
五月鲜桃熟,吴王照例在偌大的桃园里与大臣游园尝鲜,数千株桃树果实累累,飘荡着浓郁的芳香。吴王夫差的兴致很高,一边吃桃,一边大谈小王子如何聪明乖觉,众大夫洗耳恭听,频频赞叹,各人绞尽脑汁,讲出几句溢美之词。此前,伍子胥已察觉吴王打算提前赦免越王勾践的意图,此时不谏,更待何时?他对吴王夫差说:
“大王爱小王子,必定愿意为他清除隐患,铲断祸机,眼下越王勾践厚貌深衷,佯装卑顺,其实包藏祸心,无日不思报仇雪恨。古时候,夏桀王不杀成汤,商纣王不杀周文王,结果转福为祸,反受其害,国家灭亡,社稷为墟,鉴古知今,大王不可不察啊!”
“太傅言之有理,但对勾践成见太深,这两年他无怨无尤,甘心做寡人马房的奴仆,居处粪秽之地,布衣蔬食,容词卑恭,毫无忤逆。我多次暗地里观察,他的表现绝非佯装。太傅将他与成汤、周文王作比,似乎不伦不类。狠心杀害此人虽易,叵耐天下诸侯必有非议,视寡人为残仁败德之君,招致人神共弃的厄运。”吴王夫差摇了摇头。
“大王……”
“太傅别说了,今天游园尝鲜,不谈政事。”吴王夫差下了封口令,伍子胥气得直喘粗气,只好拿起一颗鲜红的桃子,猛咬一口,却食而不知其味。
游园之后不久,吴王夫差便大病一场,病了大半年,百药试尽,毫无起色。越王勾践担心吴王一死,伍子胥就会对自己下毒手,他让范蠡卜了一卦,算出三月己巳日吴王病愈,顿时心中大感宽慰。他问范蠡下一步棋该怎么走,范蠡说:
“我观察吴王这么久了,发现他确实是一位好尚虚名、徒有妇人之仁的君主,伍子胥多次极言切谏,他都充耳不听,天意如此,大王有福。近日,大王应当请求吴王恩准,前去探视他的疾病,见面交谈后,大王索要吴王的尿和屎尝尝味道,再仔细端详他的脸色,然后喜笑颜开,拜贺吴王,一定能够在己巳日大病痊愈。到时候,吴王大受感动,等到他身体康复,就一定会赦免大王。”
越王勾践遵范蠡之计而行,打通吴国太宰伯嚭的关节,安排了入宫探视。勾践尝了尝吴王的小便和大便,预言了痊愈的日期,再三拜贺,此举果然使吴王极为感动,大声称赞勾践为“仁人”。
十多天后,吴王果然如期病愈,在文台大开国宴,群臣都来庆贺,吴王在酒宴上正式宣布赦免越王之罪,旬日内放其归国。听到吴王宣布这个消息,伍子胥心中大怒,当场起立,拂袖而去。伯嚭瞅着伍子胥高大的背影,轻声对吴王夫差说:
“太傅老了,已丧心病狂,上次猜疑小王子非大王亲生,今朝喜庆之日他又愤然离席,使大王难堪。我听说,上次越王探视大王疾病,太傅不以为然,他当众扬言:‘越王口尝大王的尿,是要吞食大王的心;越王口尝大王的屎,是要吞食大王的肝。’这像话吗?不说他对大王不敬,至少有失大臣之体。”
奸臣向君主进献谗言,毁损忠良,讲究的是时机和火候,太宰伯嚭把握时机掌握火候无不恰到好处,此时他的一番话就起到了百分之两百的作用。吴王对伍子胥的敬意立刻锐减三分,对伯嚭的信任则在十分之上又激增了十二分。
在满堂乐声中,吴王夫差用玉箸醮了一滴旨酒,放在小王子的嘴里,小王子被逗得手舞足蹈,乐不可支,西施在一旁也笑了。今天越王和范蠡都是吴王的宾客,相隔两丈远的距离,西施又看到了范蠡,他瘦了一圈,面色黧黑,额头上有了皱纹,但精神还好。四目相碰之际,也就是电光火石的一瞬间,西施双眼忍不住流下了**辣的泪水。吴王瞥见西施流泪,吃了一惊,他关切地问道:
“爱妃,你怎么哭了?”
“大王久病而愈,谢天谢地,贱妾高兴的!”
这时,范蠡已低下头去,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爱人和爱子,泪水却只能往肚子里流淌。心底究竟是悲是欢?是苦是乐?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