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麦的脚伤并无大碍，几天后她就能行走自如，正规的排练一点也没耽误。 她兴致好，选了个周末，邀上我和她两位同学去昌平霍营音乐村，观赏一场摇滚乐演出。在露天操场上，有一千多人闻风而至，多数观众的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像我这号“奔3”的人，就算老同志了。那么多人随着摇滚歌声又蹦又跳又摇又摆又叫，倾尽能量宣泄青春的激情，那尘土飞扬的场面堪称壮观。有一位男歌手唱了一首《就这样爱过》，将众人的心火燃至沸点和熔点。歌词狂野奔放：“就这样爱过，/我用心挡住子弹，/我用腿扫光地雷，/我用骨头抵消飞刀的速度，/只要是写着‘爱’字的武器，/我都乐意正面接受……//就这样爱过，/情场，别以为它是温柔乡，/它是流血流泪的沙场，/懦夫快滚开，快逃走，/不要炫耀自己的一夜风流，/情圣都是人山人海里饥饿的野兽……”现场气氛感染了许多情侣和恋人，他们都在拥抱和接吻，在现场氛围的影响之下，冬麦也有了勇气，她紧紧地拥抱我，疯狂地吻我。此刻我脑袋里没有思想，只有重金属的轰鸣，只有**在体内横冲直撞。我由被动的招架转为主动的进攻。青春的激情，是溢出河床的洪水，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号令，冬麦选在正确的时间，在正确的地点，做了正确的表达。至于我，在晃动的憧憧人影中，在乐音和噪音的迅猛夹击下，内心的那匹“独角兽 ”已然惊醒过来。此时此地，我忘记了游戏规则，忘记了东方晴。
    在回程的路上，冬麦和她的两位女同学提议玩个游戏，她们报出摇滚歌词，由我回答歌手的名字和歌名。我说，你们都不要命了吗？我在开车呢，不能分心的。于是，她们饶了我，三个人玩开了。我只听见她们快嘴快舌地唱出歌词，然后快嘴快舌地报出答案。
    “岁月蒸发，/宝剑依旧亮；/热血洗沙场，/江河回故乡。”
    “唐朝的《传说》。”
    “我躺在我们的床上，/床单很白，/你看着外面的城市，/城市很脏。”
    “张楚的《爱情》。”
    “我们活着也许只是为了相互温暖，/想尽一切办法只为逃避孤单。”
    “郑钧的《极乐世界》。”
    “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是怎么死的我也忘了；/昨天晚上我忘了活了，/怎么是活着我也忘了。”
    “冷血动物的《昨天晚上我可能死了》。”
    “我终于醒悟了，/这个世界早已改变了，/现在不是从前了，/兔子比狐狸狡猾了。”
    “万晓利的《狐狸》。”
    还真行，她们唱词快捷，对答如流。有的很生僻，也能整出答案。最后冬麦要考我一道，就一道，我说，试试看吧，指不定能拿一百分。
    “你的出现像彩虹一样灿烂，/照亮我每一天，/感谢你那阳光般的温暖，/唤醒了我生命中全部的爱。”
    冬麦真是聪明的女孩，她的唱词更像是弦外之音，暗示出她的心声。还好，我没被这道难题锁住。
    “扭曲的机器的《镜子中》。”
    “行啊！费老师，你一点都没落后于时代啊！”冬麦的那两位同学真够哂人的，我就比她们大十岁，居然被视为了老古董。她们又补上一句，“费老师，你注意没有？冬麦的心思昭然若揭啊！”
    冬麦坐在我身边，红着脸，佯装什么也没听见，两眼盯着车窗外。她突然欢叫一声：
    “快看，流星！”
    她没有骗我们，真有一颗流星从高高的天幕上疾速下坠。wenxueMi.CoM这时已经快凌晨了。
    “那你快许愿啊！”冬麦的两位女同学故意臊她。
    “装什么装？难道你们就不需要许愿吗？”冬麦的反问饶有童趣，大家都笑出声来。
    我深知，内心正展开的这场拔河比赛胜负难料，冬麦与东方晴，谁赢谁输都在情理之中，又都在意料之外。如果双方相持不下，非得由我出面仲裁，那该怎么办？我心里可没有“五线谱”。当然，目前我还有一个缓兵之计，那就是写作《桃木匕首》。勾践在吴国服役三年，已经期满归国，大戏就要开锣，一个重要的女人就要款款登场。
    在吴国，勾践受尽屈辱，他触底反弹的力道可不会小，人就是一根强力弹簧，你让他平顺安静地待着，它的力道究竟如何，别说旁人拿不准，它自身也弄不清，而一旦受到外界巨大的压力，它就会释放出强劲的反作用力，通常所说的不激不发和不愤不发，都是这个原理。受够百般屈辱的人，假若他的性格异常刚毅，则志在报复“耻”和“恨”的信念必将扭结为一根强力“弹簧”。越王勾践就是这样。他在吴国执役三年，无时无刻不处在死亡的边缘，这反而激发了他的雄心，何况他对吴国的君臣有了正面的接触和直观的认识，沼吴的信心更加坚定。回到越国，他看到百废俱兴的景象，内心充满了欣慰之情，文种果然是治国的全能高手，农业复苏了，原本荒芜的田园又听到牛哞犬吠，新添的仓储足以应付灾年，人口逐年递增，军队训练有素，器械精良，马匹健硕，车船的数量增加了三倍，最重要的是，国人的精神面貌为之一新，不再萎靡不振，唉声叹气，而是勤于劳作，锐意进取。勾践对王后说：
    “眼下，家底子厚实了，寡人的底气也充足了啊！”
    “大王打算重赏种大夫吧？”王后热切地问道。
    “都要赏，范大夫忠心耿耿，跟随我在吴国吃了三年苦，遭了三年罪，受到吴王的威逼利诱，不改其节操，想方设法保全寡人的性命，也是居功至伟啊！”
    “对，应该同时褒奖范大夫和种大夫，他们真是难得的忠臣！”王后欣然附和道。
    “寡人将赏以重金，我料想他们都不会接受，退还回来，派作军费开支，这就叫一事两便，功臣有令名，寡人有实惠，哈哈哈哈……”
    “大王英明神武，慷慨豪迈，福至心灵，必有天助！”王后确实佩服勾践花大钱等于不花钱的超妙心计。
    半年前，自从越王勾践当众尝过吴王夫差的粪便后，他就患上了严重的口疮，口疮好不容易痊愈了，却落下个口臭的病根。他张口说话时，三尺外都能闻到一股扑鼻的恶臭。王后是排在顺位第一的受害者，但她从没表现出一丁点的厌恶，也没故意保持距离。当御医宣告百药无效之后，她便积极寻求别的妙方，还是范蠡聪明，他建议，凡是越王左右的妃嫔宫娥，包括廷臣和侍卫，一律要嚼食岑草，岑草有股子明显的臭气，这样一来，大家都有了口臭，越王的口臭也就显得正常了。不管内心感觉如何，范蠡倡议，王后带头，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在这样的氛围中，越王勾践也就感到好受了许多。
    归国后一旬，越王勾践下令，全国大酺三日，他重赏范蠡和文种，两人黄金各五千镒。果然不出他所料，范蠡和文种都以“生聚教训，需费浩繁”为由，当廷表态，愿将赏金悉数捐赠给国库，派作军需急用。越王勾践开心之极，立刻点头同意。
    宴会上，文种郑重其事地向越王引见一位玄衣女子。一年前，文种礼聘她为军中第一教官。这位玄衣女子，姓北郭，名琼英，年约三十余岁，看去却飒爽英姿，亭亭玉立，仿佛只有二十出头，目光炯炯如电，脚步疾疾如风，她的处女剑法貌似柔和，却深藏杀机，极其凌厉，完胜过越国最著名的剑客、她的师叔袁公。袁公心胸宽广，气性豪迈，他深知好友文种唯才是举，便将她推荐给种大夫。越王归国后，已听见许多人赞誉处女剑法如何厉害，今日见到北郭琼英，他心中顿时一凛，这女子果然神采飞扬，绝非凡品啊！越王的反应，文种已看在眼里，他说：
    “大王，北郭琼英的处女剑法招式简约，却神乎其技，她教导军伍不到一年，战斗力已提升六成以上。天佑大王，如此神功盖世的剑侠愿助大王复仇雪耻！
    “好啊！寡人得天之佑，能有如此优异的剑侠训练士卒，何愁吴国不亡，积恨不消！寡人听说处女剑法招招致命，手提三尺利剑，破阵决围如入无人之境，正想见识一番。”
    越王率领众大夫骑马到了王宫附近的演武场，文种精选了三百名武健的勇士，弓、马、步各一百名，演武场中央放一口大缸，里面装的是朱砂，在阅军席旁摆放一只大沙漏，约定半个时辰，北郭琼英击败三百名勇士。北郭琼英身着一身玄色短打，头发已结成发髻，插上两根骨簪，她手提一根三尺竹杖，竹杖的锋部裹着布头，而步卒用戈，马卒用戟，弓卒用箭，都是放血吃肉的真家伙，半点不假。看到这阵仗，越王心惊，范蠡也胆战。越王问文种，以女侠一人敌三百健儿，武器相差十分悬殊，这样比拼，是不是太危险了？万一女侠有个闪失，那可如何是好？文种说，大王只管放心，三百勇士会使出全力，女侠仍能应付裕如，毫发无伤。规则很简单：步卒、马卒和弓卒轮番进攻，健儿若被北郭琼英的竹杖点中要害，即算殒命，最终以朱砂的印记为验。
    北郭琼英手提三尺竹杖，几个箭步就到了演武场中央，她将竹杖伸进大缸中，醮足了朱砂，便等着步卒发起进攻。步卒一百人，各挺一支长戈，将北郭琼英围在当中，然后分上中下三路刺向北郭琼英的要害。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北郭琼横身飞出，在长戈形成的第二层狭窄的空栅里消失了，然后越王勾践只闻一片“啊”的叫声，便有三十多名健卒已被点中肋部。长戈朝任意方向的猛刺并未停止，只见北郭琼英翻飞上下，在人丛和长戈的间隙倏入倏出，犹如一只奇异的玄鸟，长戈总显得不够长，猛刺总显得不够猛。她能从容周旋，命中要害，神速且神准。尘土飞扬，众人看得眼花缭乱，许多细节都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每过一阵子，北郭琼英即收住身子，纵跃到朱砂大缸边，饱醮朱砂，再杀入包围圈。待她第七度跃出包围圈，一百步卒已悉数中招，有的是在额头、太阳穴，有的是在脖颈，有的是在前胸和后背，有的是在两肋，留下了鲜明的珠砂印记，经文种一一验核，没有一名健儿能够幸免。众人再看北郭琼英，她气不喘，汗不出，发丝未乱，神色如常。紧接着，便是一百马卒出场，北郭琼英毋须休整，立刻应战，又是一番围歼和反围歼，场面更加惊心动魄，只见人仰马翻，只见侠女如鸥鸟翱翔于狂涛骇浪之间，从马背到人肩，所有能够落脚的地方，她都能来去如风，如此神奇的轻功，许多人别说亲眼看见，连听说都是头一回。当然，北郭琼英最厉害的仍是剑法，着着抢占先机，着着命中要害，先发先至，后发也能先至，倘若她手中握的不是一根竹杖，而一柄利剑，那么一百步卒和一百马卒都已血溅当场，命赴黄泉了。越王勾践和范蠡都看得汗如浆出，心如钟撞，大气都敢出一口。最精彩的是北郭琼英战弓卒，她立在大包围圈中央，四面八方高低上下的箭矢向她射来，她挥舞竹杖，拨开数百上千支利箭，只要稍有闪失，就会变成刺猬，但她一支竹杖舞得点水不漏，整个人都在千万支竹杖连成的栅墙之后，利箭纷纷飞来，又纷纷落地，没过多久，她已逼近弓卒，弓卒则弃弓拔剑，与她近身搏斗，到了这时候，弓卒只“会”死得更快。等到三百健儿悉数中招，检验完毕，比武宣告结束，众人去看沙漏，竟然还不到半个时辰。再看北郭琼英的衣衫，竟连一丝破损也没有。众人无不啧啧称奇，赞叹她神乎其技。
    越王勾践大开眼界，大饱眼福，欣喜异常，他亲自给北郭琼英斟上一卮美酒。
    “天下剑客，寡人见识不少，从未见过有女侠这般身手敏捷，出手如电的，真是太神奇了！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愿女侠助寡人报仇雪耻，但凡你有所求，寡人一定尽量满足，绝无虚言。眼下，寡人有一个问题想问女侠。”
    “大王只管问吧，民女愿为大王释疑解惑。”北郭琼英回答得很爽脆。
    “你为何乐意替寡人效劳？”越王勾践也不绕弯，便直截了当地问她。
    “民女本是楚国人，三十年前，吴军击败楚军，攻入郢城，吴王阖庐纵容将士烧杀淫掠，民女一家即死在吴军之手，民女被一位女侠从烈火中救出，起初隐居在楚国南面的九疑山，后来隐居在越国，民女五岁跟恩师学剑，二十岁出师，阖庐先已死去。恩师劝我化解心头的冤戾，归隐山林，不涉红尘，不问世事。一年前，恩师去世，民女心中的旧恨重燃，便下山寻访恩师的师弟、我的师叔袁公，袁公与我私下切磋过一次，他对民女的处女剑法颇为首肯，即将民女推荐给种大夫。此事的来龙去脉大致如此。”北郭琼英言简意赅。
    “哦，原来侠女也是有仇要报，你的仇人就是本王的仇人，本王受尽屈辱，侠女也是吃尽苦头，此仇不报，此恨不雪，又怎能扬眉吐气，安慰众多亡灵于地下？寡人有一个请求，不知侠女是否愿意践行？”越王勾践回到了正题上。
    “请大王吩咐！”
    “吴王夫差乃是朽木腐椽，不足为患，但伍子胥至忠至贤，在吴国，他的人望极高，只要他活着，寡人就难遂愿。寡人想请侠女去一趟吴国，当一回刺客。伍子胥的剑术天下闻名，可能也只有侠女能够战胜他。不知侠女肯不肯成行？”
    越王勾践故意用了“可能”二字，他这是用的激将法。北郭琼英极有定力，激将法对她无效，但她想见识伍子胥的剑术，这层心思确实是有的。早在多年前，恩师就曾说过，天下剑术能超过她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她的师兄，也就是北郭琼英的师伯，另一位就是伍子胥。待到北郭琼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师伯墓木已拱，两人未曾比试，她一直引以为憾。眼下还剩伍子胥，他的剑法到底高深到什么程度？她很想与他较量一番。也好，不管能不能刺杀他，至少会有一场极酣畅的高峰对决，她对此是充满期待的。
    “民女愿为大王去刺杀伍子胥，事不宜迟，明日即可成行。”
    “那太好了！沼吴大业就仰仗侠女首发先声了！”
    越王勾践又亲手为北郭琼英斟满一卮美酒，数百位将士和众大夫齐声喝彩。戈戟指日，气贯长虹，所有在场的人无不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