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需要点精神的，精神从何而来？多年前，我看冯小刚的贺岁片《甲方乙方》，里面有个享口福太多吃坏了肠胃、享艳福太多淘虚了身子的家伙，要到乡下去过一把苦日子，好好尝尝有上顿没下顿的快乐，填补填补内心的空虚。结果他在穷山沟里吃足了苦头，不只是面有菜色那么简单，而是饿得瘦骨支离，不**样，他每天趴在村口的黄土岗上盼星星盼月亮，盼望公司的那两位救命恩人早日来接他回家。往后如何？不难推断，他应该是能够万分珍惜他那宝贵的“空虚”了。细想想，我比那家伙又能强到哪儿去？东方晴向我展示了未来幸福生活的蓝图，她使出浑身解数在前沿阵地日夜打拼，我呢？在后方坐享其成，却忍受不了等待胜果的过程中难免会伴生的焦虑和烦恼。
    人生在世，有三种常规状态：自欺，欺人，被人欺。一醉解千愁，属于最老套的自欺方式，何况这种办法经常失灵，难以奏效。我的新“疗法”倒不像是自欺，而更像是自启，那就是用WEB迅雷下载经典的悲情影片，比如《布达佩斯之恋》，影片的主题曲《忧郁的星期天》揪心扯肺，影片的结局催人泪下。受到适当的激活，我的心情总会有一番起色。人是可耻的智慧生物，只有拿他人的悲惨命运当“镜子”，才能看清楚自己的幸福生活：平安地活着，衣食无忧，住有屋，行有车，职业不好也不赖；倘若拿别人的幸福生活当“镜子”，看到的就该是自己的悲惨命运了：生下来就没摊着势大财雄的老爸，官不够大，钱不够多，名不够响，艳遇不够密集。万幸的是，我是这种可耻的生物中觉悟较高的一个，居然还能找到自我救赎的办法。
    先前，在同样的情况下，我看过《辛德勒名单》、《黑鹰坠落》、《太阳泪》、《钢琴师》、《他们曾是战士》等影片。今天，我看完《布达佩斯之恋》，紧接着又看了一部《卢旺达饭店》，胡图族人对图西族人的灭绝式残杀，人性之善与人性之恶的巅峰对决。这部惊心动魄的悲剧影片使我感同身受，透不过气来。在这个与完美遥隔十万八千亿光年的世界，地球上许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性命危浅，朝不保夕。我却在为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烦恼，这算怎么回事呢？我坐在阳台上，面前摆着一台IBM笔记本电脑，七月的阳光比妓院里老鸨的目光还要毒辣，但它只能晒痛我的皮肤，却驱不走我心中的凉意。我回想刚才从影片上看到的尸横遍野的场面，活着，边晒太阳边喝咖啡，平平安安，舒服服，仅仅这么平安地活着，相对于数以亿计的受苦受难的人来说，已是奢侈的享受了。什么叫“心中的凉意”？无非是小资的多愁善感，让它早点见鬼去吧！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浏览网上的新闻，看到一篇“众高官纷纷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说的是一位上海美女卢嘉丽功夫通神，本领了得，身为“职业情妇”，她巧妙周旋在众高官和高管之间，游刃有余。这些高官和高管同时也都是财神爷，其中主要人物是这样几位：曾任上海市核电办主任、上海华发核电公司总经理的杨忠万，曾任上海沸点投资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张荣坤，曾任上海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局长、党组书记的祝均一，曾任上海市政府办公厅副秘书长、后任宝山区区长的秦裕，曾任上海市委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的孙路一。这些高官和高管个个都是她的入幕之宾，最后也无一幸免地栽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卢嘉丽生财有道，她由出卖个人色相，发展到充当淫媒，安排官员去法国买春，从中捞取的好处费高达一亿多元，贪官倒下了，她却逍遥于国外，逍遥于法外，这也说明她的机警远远胜过那些贪官。看完卢嘉丽的事迹，自然而然我就想起东方晴，她的角色定位岂不也是大官人的“职业情妇”吗？东方晴的命运呢？莫非也像卢嘉丽那样，玩人间蒸发？恐怕没那么容易。当然啦，虽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但网漏吞舟之鱼的情况并不少见，网络上有一份外逃贪官的名单，那份名单的长度超乎想象，外逃资金之巨令人啧舌。我不知道眼下东方晴内心的真实想法到底是什么，但我可以肯定，她不可能有安全感。这也是她最尴尬最难堪的地方，她不能说，怕我会受到负面影响，把这场爱情解剖得体无完肤。事实上，我最近确实想得很多，自欺的难度已越来越大，把爱情的广厦建造在流沙之上，端居其中，自以为安如磐石，这种愚不可及的信念是不攻自破的。最近，有一个想法倒是不断抬头，我要主动去帮助东方晴，为她出谋划策，多几套思路总是有益无害的。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我要用自认为还算灵光的脑瓜子为东方晴找到一条光明的出路。
    我拨了个电话给东方晴，铃声响了十余下，仍无人接听，我正准备挂机，那头传来了东方晴的回应，嗓音沙哑，情绪低落，她显得很疲惫。
    “费浪，我还没起床，感觉太累了！”
    东方晴不像绝大多数美女那样喜欢睡懒觉，这一点我是领教过的，以往，她打长途电话给我叫早，就多次嘲笑我是懒猪，可她今天睡到上午十一点多钟，仍未起床，这是很奇怪的现象。
    “怎么啦？不顺心吗？”
    “哪能顺心呢？俞佑民答应给我的两个项目已经彻底泡汤，该到手的工程款也迟迟未能到手。昨天，他又喝多了酒，向我承认，他曾让人打电话给你，叫你别动他的奶酪，他说，那只不过是吓唬吓唬你，现在他倒要感谢你全盘接手他的女人，他说，他已仁至义尽，早该功成身退了。这么语无伦次地讲过一番混账话后，他就嚎啕痛哭。”
    “他干吗要嚎啕痛哭？”
    “说来话长，十天前，蹊跷得很，锦绣城市政府秘书长秦九良的老婆被烧死在家中，这个恶性案件已于前天告破，原来是秦九良的情妇花钱买凶。按目前的情况分析，秦九良很快就会被双规，估计他扛不了几天，就会把贪污受贿的犯罪事实兜底招供，为了减免刑期，秦九良急于立功赎罪，肯定会将他掌握的市政府官员经济犯罪的情况掀个底朝天，俞佑民是常务副市长，他与秦九良私交甚密，可以说他被卖掉的可能性最大。俞佑民嚎啕痛哭，就是因为这道坎太高，他想迈过去，可没那么容易。小问题，他有靠山，不难摆平，一旦窝案成立，护官符失灵，他将无法逃脱锒铛入狱的命运，这辈子就算砸锅卖铁全完了。你说他能不嚎啕痛哭吗？”
    “目前，俞佑民有什么打算？”
    “他能有什么打算？只好坐以待毙，想跑路都来不及了。俞佑民想过暗度陈仓，找个机会去法国考察，花钱买通那边的牵线人，滞留在法国，就不回了。但急切之间这步棋走不通。据俞佑民的估计，秦九良是一个突破口，上面必定会顺藤摸瓜，他被双规只是迟早的事情。费浪，你别看这些官员平时人五人六，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一旦大难临头，就像脊梁骨被打断了的狼狗，平日的神气都荡然无存了。”
    “你打算怎么应对这场危机？”我问到最实质的问题上来。
    “我？早就料到他靠不住，只能自己救自己。昨晚，我整理东西，忙到后半夜，累得一身的骨头都疼。”
    “我有个建议，趁现在还来得及，你赶紧把车子和房子卖掉，离开枫城。”
    “英雄所见略同，房子已经找到了买主，车子也有人问价，估计出手不难。”
    “我去枫城陪你几天，如何？”
    “不用，等我办完这些事情后，到北京来投靠你吧。”
    “好啊！有情人终成眷属。”
    “费浪，我是说着好玩的，我可没有这么乐观。我去北京，很可能会连累你，因为俞佑民知道你的存在，随时都可能供出这条线索。我得尽快出国，这才是万全之策。”
    “你真要是去了美国，我们的爱情可就隔着一道一万公里宽的太平洋了！”
    “别着急啊！等我过去站稳了脚跟，你再过来。不是早说好了吗？我们的伊甸园在西欧，也可以在美国。上次我跟你提起过，枫城大学的罗伯特教授正在帮我联系到美国留学的事，克里夫兰大学已经发来了入学通知书，我的出国手续正在加紧办理。等我毕业之后，我们就去法国生活，你是学法语的，不去法国定居太屈才了。高行健旅居法国十来年，就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这位前辈就是你的光辉榜样。”
    东方晴的方案令我啼笑皆非，她先去美国留学？然后我们再去法国定居？我知道美国是自由之邦，法国是艺术之邦，也知道“树挪死，人挪活”这话八成是对的，但真要迈出这一步，我得先问问我的理智，这是不是一时冲动。每个人的生活轨迹和精神轨迹都不尽相同，任何人的成功也都不可复制。高行健显然不是我学习的楷模。
    “我们挑选一座南方的海滨城市，在那里隐姓埋名地生活，不也很好吗？”我承认，我的方案同样不成熟，但它的可行性更大。
    “出国才是最好的一步棋，费浪，你想想，我留在国内，俞佑民一旦双规，准定把自己的案底全交待了，到时候我会失去一切。你要知道，我出国是为了避险，不是为了镀金。办理出国留学这件事是个秘密，我只跟你透露过，俞佑民完全被蒙在鼓里，我对他一直抱有戒心。”
    这么说，我真的应该感谢东方晴对我的特殊信任。同时，我也感到郁闷，生活中的某些变故令人措手不及。真要是哪天我卖房卖车，毅然离开父母之邦，远涉重洋，去美国与东方晴结合，我能否适应新的生活环境？这可说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的行为方式和思想观念必然遭到颠覆。毕竟我们不是生活在童话故事中的王子和公主，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如果不想坐吃山空，就必须出外谋生，我现在喜欢的谋生手段是自由撰稿，这在美国将寸步难行，中文写作势必沦为我的业余爱好。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依赖东方晴生活，再说，她的资产折算下来，充其量也只有数十万美金，能够我们开销多久？所有这些顾虑都是现实主义者的顾虑，东方晴是狂飙激进的理想主义者，她把梦幻的泡泡吹得很大，是不容许别人（哪怕是我）去把它点破的。
    “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有两位恋人，也是女方先出国留学，男方在国内读博，他们约定好了，两年后在国外会合，再创业三年，就结婚。但世界上的事情永远都是计划不如变化快。女方家境宽裕，她在国外留学，经济上并不吃紧，无须打工赚学费和生活费，但她内心感到很寂寞，起初，借助MSN上的声频和视频与男友交流，她觉得日子还不算太难熬，时间长了，她就觉得这样的交流纯属隔靴搔痒，对解决心灵和**的饥渴无济于事。一年后，她与一位外国男子擦出了爱情的火花，短暂同居后，却因为生活习惯和性格并不兼容而分手。她的变化，国内的外友有所察觉，也有所怀疑，但他太爱她了，从未质询过她，希望有一天她会讲出来，但她守口如瓶。她经常借口功课太紧，几天都不在MSN上露面，男友的电子邮件，她也很少回复。有一次，男友问她：‘你还爱我吗？’她回答：‘爱。’男友又问她：‘你的爱还强烈吗？’她迟疑了顷刻，回答得很巧妙：‘你来了就知道了。’他真的太爱她了，一切按原计划进行，他到了国外，这才证实她的感情确实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她也承认，她在感情上有过不止一次的越位。她愿意把抉择权交给他，他要是觉得两人还有必要在一起生活，那么提前结婚也可以。你猜，他们的结局是怎样的？”我把问题抛给东方晴。
    “既然男方这么爱女方，他肯定能做到尽释前嫌，跟她结婚。”
    “别人把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他选择了分手。他认为已经疏离的爱情就如同开了胶的鞋底，尽管可以修复如新，但那种踏实的感觉永远也找不到了。他宁愿忍受痛苦，也不愿忍受淡漠。”
    “哎，费浪，你讲这个故事给我听，似乎别有用心啊！”东方晴果然敏感。
    “我知道故事结局后，立刻改变原先的想法，我认为男方做得很对，因为他比女方更忠实于自己的心灵。”
    “你，还不如明说，你对我并不信任！”东方晴竟然有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