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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热火(之三)
    北郭琼英拿定了主意,去挑战伍子胥,必须选择一个引人注目的大日子,现场的见证人越多,获胜者的荣光就越大,失败者将只能满地寻牙。
    北郭琼英选择的日子是六月初六,伍子胥六十六岁生日。撞“双陆”是大吉祥,何况是撞两个“双陆”。她打听好了,太傅府要操办六十六桌酒席,一扫近期的晦气。这样盛大隆重的场合,北郭琼英去公开挑战,谅他伍子胥碍于面子,不得不出手。
    太傅府邸大办寿宴,姑胥城有脸面的人物都伸长了鸭脖子,凡是收到了请柬的个个与有荣焉,太宰伯嚭门下的党徒则明显被太傅府归入了不受欢迎者之列,不言而喻,他们干瞪眼,恨得牙龈痒痒的。太宰伯嚭揣摩吴王夫差的心思,应该是不去赴宴的可能性大于去赴宴的可能性,这一估摸并非纯属臆测,确实有根有据,吴王夫差一直想找寻一个合适的机会,抹一抹太傅的面子,长一长自家的威风,让臣民醒过神来,国事可不是由太傅伍子胥说了才算数,真正的一国之君是他吴王夫差。然而西施识大体顾大局,极力劝说吴王夫差去太傅府赴宴,首先,她动之以情,诉说她在宫中都快憋闷死了,想带小王子出去透透气,太傅的“双陆”寿宴可谓上佳的机会,说不定此行还能化解太傅对她的成见;然后,她晓之以理,太傅是国家的柱石重臣,如此引人注目的寿宴,大王不出面捧场,岂不是会寒了吴国的忠臣义士之心?吴王夫差拗不过西施合情合理的夹攻,只好点头答应。这样一来,太宰伯嚭深感窘迫和挫辱,伍子胥掐准这个时机朝他老脸甩上一记响亮的耳光,下手可真够狠的!伯嚭的怨毒已渗入骨髓,终有一日会要发作。
    寿宴前夜,北郭琼英身着玄色夜行服,从太傅府北面僻静处跃过高大的围墙,去侦探虚实。太傅府院落很大,有六七栋房子,马房、仆佣的住处在南边的宅子,卫士住在西边的宅子,家臣住在北边的宅子,太傅与公子伍绩住在东边的宅子,中间有一栋双层大木楼,是太傅办公的地方。眼下,太傅正在大木楼顶层的大书房里与华辂和伍绩议事。书房里,地上案头堆满了大捆小捆的竹简,可谓汗牛充栋,有的是古籍,有的是文书。北郭琼英从大楼的侧面纵身一跃,到了屋顶。她脚步轻盈,琉璃瓦厚实,屋里的人纵有超常的听力也不太可能听到细微的响动。她跟师傅练过独门的吸音**,屋里人的谈话,她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她首先听到的是家臣华辂汇报明日寿宴的准备情况:
    “太傅,寿宴一应所需之物全都备办齐全了,我反复点查过,没有任何疏漏。”
    “好,你办事,我放心。大王、王妃和小王子明日要来赴宴,太宰伯嚭却只能吃闭门羹,应该是气坏了吧?哈哈哈哈……”伍子胥爽朗豪迈的笑声极为响亮,竟震得北郭琼英的耳鼓有些生痛。
    “父亲,据宫里人透露,大王原本没打算来赴宴,是施王妃极力劝说大王,大王才勉强应承。”伍绩的声音仍未脱稚气。
    “老夫料想其中必有缘故,施王妃如此顾全大局,难能可贵,倒是有点出乎老夫的意料。往后,老夫要消除成见,对她另眼相看。大王耳根软,只有枕头风能对付恶邪风。”伍子胥所说的“恶邪风”显然是暗指太宰伯嚭之流的谗言。
    “父亲,听说施王妃对太宰并无好感,太宰多次曲意巴结,她都不曾假以词色。”伍绩在宫中埋有眼线,所讲的都是实情。
    “那就好,施王妃身上的正气多一分,大王身上的邪气就会少一分。”
    “太傅,明日大王、王妃和小王子来赴宴,宫中侍卫来做内院警备,我们加派的人手全放在外围,我已交待过,凭请柬入席,未带请柬的,一律不许放入。”华辂全副心思都放在明天的寿宴上,生怕有细小的闪失。
    “你这样谨小慎微没错,但再严密一百倍的措施也只能对付庸人,无法对付高手。你们可能没察觉吧,有位侠士正在这屋顶上观星揽月,哎,何必鬼鬼祟祟,请侠士下来叙一叙吧!”
    伍子胥运足内力,声震屋瓦,北郭琼英不得不佩服这位年近古稀的老者尚有如此出色的听力和警觉性。既然被发现了,她索性现身。
    “晚辈见过太傅!”
    伍绩和华辂见屋顶上有人,他们竟然丝毫也没有察觉到,不明对方是敌是友,一时间大惊和大窘,待要拔剑,伍子胥挥手制止了,他不疾不徐地问道:
    “老夫的屋顶上好歇凉吗?”
    “晚辈听说太傅明日大寿,无请柬者不得入席,只好今晚来府中悄悄走动一回,没存想搅扰了太傅的清兴,多有唐突!”
    北郭琼英出语轻描淡写,她凝视伍子胥,这位身形伟岸、样貌古怪的老人,神情并不严厉,他微闭着眼睛,不怒而威。
    “太傅府警卫森严,你夜中不速而至,如入无人之境,身手当世无几,老夫阅人多矣,你身上既无戾气,又无杀气,寻仇不是,谋刺也不是,你真正的意图是什么?你背后的主使又是谁?”
    “晚辈只想向太傅讨教剑法,背后并无主使,今晚来的不是时候,被太傅轻易觑破,惭愧惭愧!”
    “哦?讨教剑法,有意思,你师傅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伍子胥微闭的眼睛完全睁开了,敢向他讨教剑法的人终于来了,这一天他等了许多年。
    “恩师是楚人云姑、师叔是越人袁公,晚辈的姓名是北郭琼英。”北郭琼英如实相告,没打半个字的诳语。
    “原来是云姑的弟子,袁公的师侄,难怪身手如此矫健!你师傅、师叔都还健在吗?”伍子胥站起身来,向前踱了几步,他那高大的身形让北郭琼英暗自惊讶。
    “恩师和师叔都已辞世了。”
    “我在楚国时,曾有幸见过云姑和袁公,他们长我十余岁,彼此也曾切磋过剑术,这一晃就是四十年了。‘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人生短促,如同草头之露啊!好,约日子不如撞日子,你想与老夫过招,恰巧老夫也技痒了。华辂,你去让人在后院张灯,我与北郭剑侠切磋切磋。”
    “父亲……”伍绩将万千顾虑写在脸上。
    “绩儿,不碍事,老父的剑术并未荒疏。”伍子胥望着伍绩,眼睛中流露出慈祥的父爱,在晦暗的灯影中,北郭琼英依然看得分明。
    世事就是这样,计划虽好,无奈变化太快,北郭琼英今晚到太傅府原本只为探个虚实,却被伍子胥识破了身段,本当放在明天大场面上的挑战,现在却要提前进行,伍子胥的兴致居然满高。北郭琼英转念一想,只要伍子胥受伤,这件事明天照样会成为吴国乃至列国的大新闻,此行也仍然是成功的。
    没用多长时间,华辂就让人在后院张挂了十六只大灯笼,一时间,府内的人全被惊动了,听说太傅要与神秘剑客挑灯比武,个个怀有好奇心,也个个手心紧攥一把冷汗,毕竟伍子胥已是双陆高龄的老人,明天就要开“双陆”寿宴,万一有个闪失,如何是好?但阖府上下大大小小也都清楚太傅的脾气性格,他决定要做的事情,尤其是抱足兴致要做的事情,根本无人可以劝阻。
    伍绩取来了父亲最喜欢的朴玄剑,这是一把青铜剑,传说是楚庄王请楚国名匠打造的,特赐给忠臣伍举——伍子胥的先祖,也可说是祖传之宝,伍子胥的父亲伍奢被冤杀后,此剑一度被奸贼费无忌据为己有,吴国攻占楚国王都郢城后,它才物归原主。
    伍子胥缓步徐行,到了场地中央,从乌檀木剑鞘中取出朴玄剑,剑光犹如数十条银蛇飞舞,一大把毫芒射入围观者的眸子。
    “好剑!”北郭琼英也忍不住大声赞叹。
    北郭琼英使的是师傅传赠给她的抟月剑,是一把铁剑,它是天下第一名匠欧冶子晚年精心铸造的一柄剑器,他把它送给了掌上明珠——小女儿抟月,作为嫁妆。战乱时期,此剑流转多人之手,后来机缘巧合,北郭琼英的师傅得到了它。此剑的剑身秀丽,比常见的剑器更窄三分,也更薄两分,但它锋利无比,同样是毫芒射目。伍子胥见多识广,对于抟月剑也是曾闻其名,初见其形。他本就疑心对方是一位女子,现在就更有把握了。
    围观的人都屏息以待,等着两人出手,然而他们偏偏不急于出招,只见伍子胥和北郭琼英全神贯注,在场中走圈,用利剑比划着,却迟迟没有短兵相接。只有华辂和伍绩清楚,真正的高手比试,不会贸然进攻,交锋之前的试探所显现的细节至关紧要,破绽一旦露出,对方就会紧紧抓住不放。约摸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北郭琼英率先出剑,她前跨三步,连刺带劈,一招“秋风掠水”,刺和劈是假象,其后的切才是真实的目的,此招看似轻描淡写,却暗藏杀机,极为凌厉。说时迟,那时快,伍子胥拧身避过,一招“雨打芭蕉 ”,连续点刺十二剑,上、中、下三路各刺四剑,这是落叶剑法中最难学会的一招,不难在刺击的次数,而难在连贯和迅捷,要诀在一个“快”字,快如电光火石。倘若更换一位高手,不太可能接住他这一招,少说身上也会留下一两个窟窿,北郭琼英却连挡十二剑,守得滴水不漏。两剑撞击的声音响成一串,两团剑光则翻飞腾挪,顿时看花了一双双眼睛,都几乎辨不清场中谁是伍子胥,谁是北郭琼英了。最惊人的一幕是,北郭琼英一招“鹤唳长天”,飞起的身子倒坠着,持剑从空中疾速直插而下,伍子胥倘若反应稍缓,此剑势必插入他的脑门和他的躯体。如此险招和奇招并非剑谱中所固有,乃是北郭琼英的个人独创。伍子胥的回应同样不是陈招旧式,他不但不闪避,反而举剑相迎,“叮“的一声,他的剑尖居然不偏不欹、毫厘不差地抵住了北郭琼英的剑尖!北郭琼英悬空倒立,身子纹丝不动,伍子胥用剑尖举起一人,手腕也没有细微的颤抖。这一幕直把众人看得眼珠子都不转了,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立刻击节喝彩。殊不知,伍子胥与北郭琼英此时仍在比拼内力,过了一会儿,只听“铮”的一声,两剑分离,北郭琼英稳稳地弹落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她收剑入鞘,抱拳向伍子胥行礼。
    “太傅果然不愧为当今天下第一剑术高手,晚辈今日有幸亲眼见证,着实敬佩!”
    “哈哈,云姑有这样的高足弟子,也该含笑九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贤侄的剑术比云姑更高,老夫拿出十成功力,抖擞全副精神,也只能与贤侄打成平手,异日,贤侄的造诣肯定在老夫之上。”伍子胥的奖誉出自肺腑,非常动情。
    “太傅的‘落叶剑法’刚柔并济,攻守平衡,体现了当今剑法的至高境界,晚辈领教了,如饮甘露,如饮醇酒!”北郭琼英的话也出于至诚。
    这场比武皆大欢喜,伍绩和华辂心里悬起的大石头落了地,众人大饱眼福,伍子胥与北郭琼英以和为贵。散了场,华辂指挥家仆收灯,伍子胥和伍绩则陪同北郭琼英回返楼上客室休息。
    “老夫有一件见面礼要送与贤侄,请不要推辞。”伍子胥坐定之后,对北郭琼英说。
    “晚辈愧不敢当啊!”
    “请贤侄不要拘泥于虚礼,《落叶剑谱》是老夫心血凝成之物,云姑和袁公是老夫旧交,你是最合适的传人。老夫垂垂老矣,吴国国运将衰,绩儿跟老夫学剑多年,始终未能悟获《落叶剑法》的神髓,当今之世,恐怕也只有贤侄能得其要领了。”伍子胥的话诚意十足,这哪像是要赠送贵重礼物给人?倒有点像是恳求对方帮个大忙。
    “太傅垂爱,晚辈恭敬不如从命,太傅的‘落叶剑法’臻于化境,炉火纯青,晚辈一定用心修炼,决不辜负太傅的信任!”
    “那就好,绩儿,去拿张请柬来,请北郭剑侠明天来府中喝几爵寿酒!”
    恍惚迷离如同梦境,这绝对是北郭琼英始料未及的情形,她领教了伍子胥的剑术,得到了伍子胥的爱重,居然获赠伍子胥一生心血凝聚的《落叶剑谱》,还得到了明日赴宴的请柬,她这才记起,她肩负着一个难以完成的使命。按理说,她与伍子胥亲近了,更容易偷袭得手,但她内心压根就没有了刺杀伍子胥的冲动,她见到的伍子胥是如此豪迈俊伟,光明磊落,剑术出神入化,也是当世无几的顶尖高手,他的人格魅力和神功绝技都使她心底油然而生崇敬和崇拜之情,甚至还有一种陌生的感觉,那就是爱慕的萌芽在潜滋默长。
    “他真是一个神奇而又可爱的倔老头!”
    北郭琼英倚着客舍的窗栏,眺望月明星稀的天幕,喃喃自语,笑意在脸上泛漾着,如春水微澜。她没去设想的是,这一夜,伍子胥同样辗转反侧,心潮波荡,久久难眠。北郭琼英那一对又黑又亮纯净之至的眸子,似乎在暗夜中凝视着他,使他浑身燥热,满心骚动。
    “她为什么要女扮男装?”这个疑惑如一粒细小的石子射入湖心,泛起一轮轮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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