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奥运会开幕只有几天了,我决定去一趟枫城,事先也没打电话给东方晴,去了再说吧。“冲动是魔鬼”,这话没说错。我发现自己身上仍有年少时的冲动,真不知该喜该忧。在机场候机厅,我发了一条短信给冬麦,谎称朋友有约,要去一趟西安,过两天就回来。为什么我一定要撒谎?我也有点弄不明白自己的潜意识。若往深处琢磨,答案就出来了,其实我很在乎冬麦的感受。回忆在霍营那次与她的忘形狂吻,还有我醉酒之后她的通宵陪伴,我内心就升腾起无比温馨的感觉。
冬麦的回复很俏皮:“快去快回,要不然奥运会就得推迟开幕,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就得辞职了!”这丫头,她存心幽我一默。
我准点抵达枫城机场,没人接机,乘坐大巴进城,脑海里一再闪现的是上次来枫城时与东方晴同车进城的情景,歌声悦耳,谈笑风生,连她穿的蓝莓色的薄呢外套、蓝莓色的薄毛衣,挎的蓝莓色的凯莉包,我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时过境迁,人事皆非,东方晴从此要过一种流亡生活,东躲西藏,担惊受怕。我来到枫城寻找旧梦,究竟还能找到多少痕迹?
大巴进城后,我打车去了东方晴居住的江畔春园小区,找到她那一栋别墅,只见门窗扃闭,摁响门铃,也无人应答。这时,一位身着深蓝色制服的保安走过来,问我找谁,我说找这栋房子的户主东方晴,他说,这栋别墅半个月前已经转手,以前的业主搬走好几天了,新业主晚些时候才会进场装修。哦,是这样,我应该想到的,东方晴说过房子能很快脱手。我尝试拨打电话,东方晴的手机却始终处于关机状态,她真的在玩失踪,看样子,这回我白跑一趟了。我记起东方晴的朋友梅姿也住在江畔春园,何不去见见她?
我只跟东方晴去过梅姿家一次,但她屋后那四丛茂盛茁壮的篁竹给我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要找到梅姿家并不难。苏东坡说过,“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所以我当时就认为梅姿是清雅之人,可惜她年纪轻轻就寡居了。
篁竹依然苍翠,门户照旧清幽,这次我很幸运,梅姿在家,还没去画廊,平常下午这个时候,她很少在家,今天是个例外。梅姿开门后,见到是我,略微愣怔一下,我们打过招呼,她就微笑着让我进了屋子。那些明清家具照旧满坑满谷地摆着,也照旧一尘不染,甘于冷清和寂寞。梅姿亲手给我泡了一杯茶,然后在我对面的一张红木椅上坐下来。
“你刚才没有找到小晴吧?”梅姿轻声问道。
“是啊!我原想给她一个惊喜,却来迟了。她的电话一直关机,我想,既然她把房子都卖了,她本人可能已不在枫城。”
“ 几天前,小晴来向我告辞,我问她去哪儿,她说还没个准,先到处逛逛。我猜她有很大的隐情和苦衷,她不肯讲,我也不好问。昨天,枫城大学的罗伯特教授来画廊找我,他也是我的顾客,买过我两幅画,他说他收到了东方晴的电子邮件,突然向他告辞,谢谢他帮她联系美国克里夫兰州立大学,她决定离开枫城,放弃留学,在国内另图发展,那封信同样是语焉不详,也没说她要去哪儿。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竟然没把新的去处告诉你!”梅姿惊诧,是依循常理,我的脸色顿时涨红了,真是太惭愧,我连女友的行踪都一无所知。
“梅姿,请恕我好奇,冒昧地问一下,你跟小晴是怎么认识的?”我把话题抻到较为轻松的地方。
“ 一年前,她在画廊看到我一幅《江月何年初照人》,很喜欢,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我们很谈得来,她就时不时到我店里走动一下,还介绍了一些购画的客户给我,枫城大学的罗伯特教授就是她介绍的。去年夏天,小晴来问我,家中的明清收藏有没有桃木匕首?我说,巧了,有一把,是亡夫收藏的,还用一个漂亮的桃木匣子装着,她立刻要我回家拿给她看。看了实物,她爱不释手,让我开价,她一定要买下,这对她来说,极其重要。我见她的神情那么急切,就问她这桃木匕首是自藏,还是送人?她笑而不答。亡夫弃世后,我暗自发过誓,决不卖出他的任何一件藏品。东方晴这么执著,我很为难,但最终还是破了例,忍痛割爱,把这件藏品赠送给她。她留下八千元钱,我也退还了。上次,你跟东方晴来,问起桃木匕首,我很吃惊,我注意到,小晴的神色有些紧张,当时我就想,这件事必有蹊跷,当然我不会多嘴多舌。”梅姿把这话一讲,立刻就轮到我深感诧异。
“小晴是从你这儿得到的桃木匕首?要是你不说,我还蒙在鼓里。”
“你的意思是,小晴把桃木匕首送给了你?”梅姿果然聪明。
“对啊!”
我梦见过东方晴的外婆,她告诫我,我不能离开桃木匕首一百里远,否则东方晴就会有难。那以后,我每次远出,都会把桃木匕首带在身边。这次来枫城,当然也随身带着它。我打开旅行包,取出桃木匣子,递给梅姿。她很肯定地说:
“没错,就是它!我记得,那天小晴打开这个桃木匣子时,简直欣喜若狂。她把它送给你,应该有特别的寓意,是不是一件爱情的信物?”
“比一般意义上的爱情信物更神圣,它是一件祖传之宝,其中蕴含了一个悱恻缠绵的爱情故事。”我把东方晴外婆与外公的故事讲给梅姿听。
“这个故事应该是真的,小晴也跟我讲过,但故事里面没有穿插桃木匕首这个关键道具。我猜想,她可能是受了灵感的激发,把桃木匕首嵌入故事中,确实更为精彩,所以你听到的版本与我听到的不同。但我可以断定,小晴不是存心骗你,因为她完全没这个必要。”
梅姿的分析丝丝入扣,她对生活的认识更为透辟,那是幽怨之后的真知,是披尽黄沙之后收获的几粒金子。我认同她的说法,东方晴不会是存心骗我,她是在故事之中加入了新的元素,添油加醋是所有讲故事的人都喜欢干的技巧活,如是而已。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中尚且将刘邦的母亲刘媪偷人养汉讳言为“梦与神遇”,在大泽之陂与蛟龙**,何况其他。我并不反感东方晴对老外婆的爱情故事进行再度创作,我只是遗憾,梅姿的话所揭穿的真相使那个故事丧失了最撼人心魄的美感。一旦将桃木匕首这个极富传奇色彩的道具从那个故事中抽去,它就平凡了许多。生活本就是疑幻疑真,真假莫辨的,这话确实鞭辟入里,深入肯綮。追忆逝水年华,我与阿娇的婚姻,我与东方晴的爱情,无非是一场春梦,春梦了无痕,回想起来,那些真实的碎片,也连缀不出多少可靠的喜怒哀乐。
我收拾好桃木匕首,告辞梅姿,走出江畔春园的正门,彳亍在大街上。枫城夏天酷热,可我仍感到钻心刺骨的凉意,我拦了一部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儿,我没细想,竟脱口而出:
“去万枫山情人谷。”
“你一个人去?”
“对,就我一个人,有什么不妥吗?”
“听你讲话,是北京人吧?这情人谷一般都是情人去的。”司机是个中年人,很饶舌。
“我这是第二次去。”我没多少情绪跟他闲扯。
“ 那我明白了,头一次你肯定是跟女朋友一块儿去的。有一回,我也是送个客人上山,他说,他女朋友跟别人跑了,他很伤心,感觉活着没劲,要挑个自杀的地方,情人谷最合适了,当初他跟女朋友就是在那里定的情。他的话吓了我一大跳,我可不能送一个人上山去自杀呀!我就劝他不要寻短见,常言说,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呢?大丈夫何患无妻?他穿着体面,一看就是那种职业好、收入高的人,能奋斗到这一步容易吗?他还有父母,还有兄弟姐妹朋友,他要是就这么没了,该有多少人难过!这笔感情账也得仔细算算啊!何况女人是跟别人跑了,心都变了,就跟饭菜都馊了,没什么好可惜的。我这人高中没毕业,正路书看得不多,但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打看了几箩筐,也明白那些爱啊情啊有多缠人,有多害人。不说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就说我自己吧,两年前离了婚,法院把儿子判给我,家里还有一位老母亲,也是三口之家,我天天早出晚归,辛辛苦苦挣钱,安安心心过日子,蛮好的,儿子会读书,母亲每天给我留下热饭菜,生活算不上富裕没关系,算得上平安温暖就好,过日子哪能瞎想那么多?说白了,相亲相爱不就是两个人往好处过吗?过不了,散伙就是,还能把命给贴上?这划算吗?我跟他这样扯散扯散,够不上开导,但他都听进去了,到了山下,就让我掉头。他说,他不想去情人谷自杀了,活下去才最要紧,该死的不是他,险些就做了个蠢死鬼。这件事,至今想起,我都觉得有意思。”这的士司机可真能白唬,他讲的话还真有说服力,尤其是他把变了心的女人比喻为“味道馊了的饭菜”,我觉得他很有几分文学才能。受益于他讲的故事和他打的比方,我惆怅的情绪缓解下来。
“知不知道,你这是积德,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并不是调侃司机,而是恭维他,任何人都爱听恰到好处的恭维。
“呵呵,救人,谈不上,我帮他过了那道坎倒是真的。你还去情人谷吗?”
“还去,你放一万个心,我不是去自杀的,我女朋友也没变心。”
“那我就不懂了,她不在枫城?”前方亮起了红灯。
“我是来出差的,赶巧她去了外地,我去情人谷,也就是看看我跟她在寄名树上刻的名字。”我对司机抱有好感,便向他吐露了实情。
“ 那你不用去了,情人谷搞开发,建造什么明代仿古建筑,那些树砍得差不多了,市政府这个规划很不得人心,本地报纸敢怒而不敢言,枫城的网民可就不客气了,市长的老婆老妈都被操翻了,南边的几家大报也把那些决策者骂得体无完肤,骂他们为了造假古董,竟然毁坏万枫山的人文景观。听说这件事还没完,市政府的公关费就花掉了两千万,你说这些人横不横,蠢不蠢!”不是装出来的,言词之间,司机真的动了义愤。
“我还是去看一眼吧。”
“那地方树都砍光了,光秃秃的,难看得要命。”
我所看到的情人谷,已非复旧貌,不少树被锯为数截,摆放在那儿,树干上有密密麻麻的名字,倒像是倾倒的公墓碑碣上的名字,散发出凄惨的气息,我不可能找到那颗寄名树了,我和东方晴的名字已与这片美丽的树林一同消失了。我成了一位吊客,而不是一位访客。如今,这样可恼可恨的鸟事太多,我撞个正着,只好自认倒霉。我记得一位诗人曾对我说过一句痛心疾首的话:“‘奥斯威辛之后不再有诗’,这话很痛切,但并不准确,实际上,工业文明的断头台早就对诗歌执行了残酷的死刑!”情人谷消失了,诗意的人生又尝到了一场大败仗,飞扬跋扈的赢家居然是假古董,我没办法想得通。在废墟上,我抽完一支烟,突然意识到,我的生活节节失利,败局初定,不容乐观。为什么我总是输家?已输掉婚姻,又将输掉爱情,根源在哪儿?是性格所致?是运气不佳?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太阳已经衔山,周遭的光线迅疾暗淡下来,这里原本游人如织,现在却见不到一抹人影。司机将车熄了火,在百米之遥的地方等我下山。我该走了,不能耽误他太久,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我继续盘桓下去。
一只大鸟在高空嘹唳,它是落单的孤鹜?准备飞向何方?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几件事情是能够找到明确答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