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夫差大兴吴国境内九郡之兵,准备与齐国一决高下。卫队出了胥门,路过姑胥台,吴王夫差神情疲惫,下令休息。由太宰伯嚭陪同,他登上高高的姑胥台,正值初秋,凉风轻拂,吴王夫差的倦意更浓,眼皮开始打架,他选了张小榻,打算假寐片刻。吴王夫差很快就进入了黑甜甜的梦乡,恍恍惚惚,他梦见自己进了章明宫,看见两口大锅直冒热气,灶膛里却并没有烧柴,两条黑狗,一条向南狂吠,一条向北狂吠,两把铁锹深深地插在宫墙上,流水浩浩荡荡漫过宫内的大堂,后房有打铁的工匠,风箱拉得切切作响,前面的园子里横长着一棵大梧桐树。吴王夫差醒来后,竟有点怅然若失,总觉得这个白日梦奇里古怪。他对太宰伯嚭说:
“我刚才做了个梦,不知是吉是凶,你帮我解解看。”
吴王夫差把梦中的情景描述了一番,太宰伯嚭原本不善解梦,这会儿,他强作解人,用良言美语敷衍过去。他把这个梦解释为国泰民安,后宫和谐,天下宾服。吴王平日喜欢听这类恭维话,今日不知哪根筋错了位,觉得太宰伯嚭的话不挨边,不着调,十分离谱。他拗着劲,想听几句真话。他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上大夫王孙骆,他的占梦功夫了得,以前有过应验。过了一刻钟,王孙骆气喘咻咻地上了姑胥台,近来他明显发福了,一口气登上这样的高台,着实吃力,前胸后背全汗湿了。吴王也不等王孙骆缓过劲来,就一嘟噜将自己的梦境说了出来,让王孙骆仔细参详。这王孙骆是个大滑头,见太宰伯嚭在一旁瞅着自己,就明白了七八分,他不想唱反调,得罪伯嚭,也不想让吴王夫差不高兴,他灵机一动,说是最近认识一位罕见的方术高手,解梦是其特长,此人是东掖门亭长越公的弟子公孙圣,他能通达幽冥,交接鬼神。
“姑胥城有这等人物,那你快去将他召来。”吴王夫差动了好奇心。
王孙骆暗叫一声“苦也”,王命难违,只好扛着一身白花花的赘肉,亲自跑一趟。
公孙圣正在家中翻阅《金匮》之类的堪舆书籍,听到辚辚的车声由远而近,在门外戛然而止。他贫居陋巷,不求闻达,不与官人打交道,今天却有大角色到访,实为怪事。王孙骆不想多耽搁,简单地讲明来意,公孙圣听了王孙骆的话,如遭雷殛,呆若木鸡,过了一会儿,竟然泪雨涟涟。公孙圣的妻子见此情形,大为不解,她责备道:
“瞧,你这人,怎么这样上不得台盘?倘若换成张三李四王二麻子,能够得到君王的紧急召见,肯定笑得合不拢嘴巴,你却当着王孙大夫的面哭鼻子,真是莫名其妙,丢人现眼!”
“可悲啊!这是天意,你妇道人家哪知深浅利害?今天是壬午日,又正当午时,我和吴王的命运已经注定,再也逃不脱。你以为我只为自己伤神吗?我也为吴王伤心!”
“你不是修炼了道术吗?上可以劝谏君王,下可以修身养性,有什么好伤心的?”公孙圣的妻子仍旧不依不饶。
“你满脑袋装的全是豆浆,怎么这样没有见识?我公孙圣学道十年,一直隐身避害,只想延年益寿。没料到今天突然接到大王紧急召见的口谕,这哪是什么大幸?是大祸临头啊!人到中年,活路就此断绝,我能不悲伤吗?这一去,我与你该是永别了!”
公孙圣平日讲话也有些疯疯癫癫,妻子见怪不怪,这回她对公孙圣的话同样是一知半解,将信将疑。公孙圣收了泪,神情不再忧伤,倒有点义无反顾的意味。
在姑胥台上,公孙圣听吴王夫差讲梦,没费任何思索,他已有了答案。
“ 大王,要是微臣不讲真话,身体和名誉都能获得保全;要是微臣讲真话,一定会碎尸万段。但忠臣直言无忌,置性命于不顾。微臣听说过这样一句警策的话:‘好船者必溺,好战者必亡。’大王梦入章明宫,‘章’是‘章皇’之意,战败而逃;‘明’是‘晦冥’之意,拒绝睿智,选择昏愚。看见大锅直冒热气,却看不到柴火,是大王吃不到熟食。两条黑狗向南向北狂吠,是阴邪之物隐藏在大王左右。看见两把铁锹插在墙上,是社稷将被铲平,宗庙将被颠覆。流水漫过宫内的大堂,是王宫将被洗劫一空。后房拉风箱切切作响,是空自叹息。前园梧桐树横长,是暗喻木偶殉葬。众象不祥,弄兵必亡。大王趁早休战,与齐国讲和,推行德政,派太宰伯嚭、大夫王孙骆去向越王勾践磕头谢罪,那么国家就会转危为安,大王也能福寿双全。”
吴王夫差好不容易捺住火爆性子,听完公孙圣的疯言疯语,他怒不可遏,呵斥道:
“好大胆的疯子,你这是当众诅咒寡人,死有余辜!去,快叫大力士石番上台,用铁槌将公孙圣砸死!”
公孙圣仰望苍天,泪雨滂沱,他并不后悔自己说真话,忠良遇害也是必然,他对昏庸暴虐的吴王还要发出最后一声警告:
“大王,不听臣言,必定社稷为墟,身死族灭,被天下人笑话。要是不信,将我的尸体抛在荒野,立个木柱做记号,不久,我们还会在那里相见,你让人叫我的名字,我会答应。”
“那好,我把你的尸体扔在蒸丘,让豺狼吃光你的肉,让野火烧尽你的骨头,让东风吹散你的骨灰,我看你怎么能回应别人的呼喊!哈哈哈哈……”
吴王夫差亲眼看到公孙圣被大力士石番抡起的千斤铁锤砸得脑浆飞迸,竟然获得一种难得的快意。
越王勾践派来的援军到了姑胥大城,吴王夫差颇感欣慰。出征之前,吴王夫差还想见一见太傅,伍子胥刚从齐国出使归来不久,看看他有什么话说。
伍子胥身穿整齐的朝服,去见吴王夫差,他在齐国已将儿子伍绩托付给了老友鲍牧,现在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了。吴王亲自给太傅敬了一爵酒,也没想绕弯子,直接进入主题:
“太傅,寡人这次兴十万雄师,北伐齐国,准备任命太宰伯嚭为右司马,大夫王孙骆为左司马,太傅年老,不宜征战,与寡人一道坐镇后方。”
“ 大王,‘人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十万大军每天要开销数千镒黄金,财政上会有很大的困难,劳师远征,流血千里,只为争一日之雄长,这会动摇国家的根本。老臣始终认为,越国才是心腹大患,置之不顾,而去结怨北方的强邻,实属不智之举。老臣来日无多,整天头昏昏而目茫茫,心中也多有狂惑难除,这把老骨头,于大王而言,已没什么用处。勉强还能讲几句逆耳忠言,送一副苦口良药,愿大王留意。”
“请太傅撇开成见,对这次北征做个预测。”
“此战肯定会有小胜,但由此以往,国本动摇,民心离散,天谴**两相辐辏,则城郭化为丘墟,宫室生长荆棘,台榭出没狐兔,吴国的气数就算完了。老臣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来人啊!太傅喝醉了,请扶太傅回府!”吴王夫差听毕伍子胥的这席话,真是又恼怒,又恐惧。他感到奇怪的是,太傅的话为何与那位疯术士公孙圣的话如出一辙。
吴国与齐国在艾陵打了一场大仗,吴国取胜,见好就收,主动与齐国签订了和约。左司马伯嚭、右司马王孙骆班师回国,吴王夫差在文台之上大摆庆功宴,他口口声声 “君不贱有功之臣,父不憎有力之子”,凡纤细之功必赏。太宰伯嚭打了胜仗,获赐上爵;越王勾践派出援军,也因此获得一大片疆土。在宴会上,吴王喝高了,那只酒糟鼻红得像熟透的桃子,他居然要寻太傅伍子胥的晦气,从他酒气熏天的口里飙出的全是胡言乱语:
“太傅,你这可是亲眼看到了,吴军打败了齐师,威震天下,比当年先王打败楚师也差不了多远,寡人称霸诸侯,指日可待。太傅老糊涂了,不肯安分守己,到处造谣生事,扰乱法度,蛊惑视听,长期贬低寡人的功德,挫折军队的士气。我真不知道,你现在尸位素餐,还有什么用处!”
士可杀,不可辱。伍子胥的性格何其刚烈,岂能咽下这口鸟气?他捋起衣袖,立刻回击:
“ 先王从谏如流,不让奸佞之徒侧足朝堂,故而政治清明,国力鼎盛。大王临朝执政,却与先王大不相同,忠臣掩口,谗夫在侧,无视内忧外患,穷兵黩武,这些做法只不过是顽劣小儿的把戏,与霸业毫不相干。老天爷要抛弃谁,就会让他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好处,却靠近严重的灾祸。大王如果执迷不悟,迟早必定亡国,说不定还会被人捉去,受尽羞辱。我老了,但并不糊涂,也不想退避隐居,明哲保身。要是我死在前头,就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挂在城门上,一定能看到吴国的覆亡!”
吴王夫差听不进伍子胥的狠话,他那双通红的醉眼直愣愣地瞪着殿庭中的一个地方。太宰伯嚭觉得奇怪,上前问道:
“大王看见了什么?”
“我看见四个人背靠背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刚才突然四处逃散了。”
“照大王这么说,那就要失去民众了。”伍子胥冷冷地扔出一句话。
“你这话太不吉利了!”吴王夫差嘟哝道。
“大王要寻求吉利?那就必须改弦更张,从善如流!”
“哎,那四个人中回来了两个,北边的那人用剑砍杀南边的那人。”吴王大声咋呼,他又有了新的幻觉。
“可悲!四人逃散预示叛乱,北边的人砍杀南边的人预示臣子弑君王。依此情形看来,大难就快要临头了!”伍子胥继续对吴王发出严重的警告,他把鞋子脱了,把头发也披散了,在稠人广座之中,不再顾及公众形象。
“老而不死是为贼!老而不死是为妖!伍子胥,你诡诈多端,专权擅威,寡人顾念先王恩德,不忍加诛,你倒愈发张狂了!快退下,闭门思过去,不要再阻挠吴国的大计!”吴王夫差完全撕破了脸皮。
“哈哈,大王只管把我的忠告当成耳边风,只管向暴君夏桀学样,他杀了大忠臣关龙逄,只管向暴君商纣学样,他杀了大忠臣、王子比干,还剖出他的心。大王要是杀了老臣,也可与夏桀、商纣齐名!大王努力去干吧,老臣就此告退!”
说完这话,伍子胥科头跣足,旁若无人,扬长而去。众人都低下头来,谁也不敢与他那双怒火熊熊的豹眼对视。
吴王夫差与太傅伍子胥彻底闹翻了,太宰伯嚭完全站在吴王这一边,他用夸张的口气说:
“伍子胥积怨已深,行将危及大王的性命!”
“那倒不至于。”吴王的酒劲还没醒透。
“完全有可能!他连楚平王的墓都敢掘,尸都敢鞭,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寡人待他不薄,楚平王杀其父,戮其兄,岂可同日而语?!”吴王夫差口里这么说,心里已吃不定。
“ 伍子胥刚烈之至,他手中握有大权,大王不放心,他手中的大权被剥夺,只怕他不会甘心,他的名望,他的武功,都是雄厚的资本,他若心存异念,只怕大王的王位就不稳了。上次他出使齐国,已将儿子伍绩托付给齐国大夫鲍牧,这件事情极其可疑,眼下,趁他准备不足,尚未出手,大王要先发制人。”
太宰伯嚭这一句话命中了要害,吴王夫差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这一点。他再清楚不过了,伍子胥在吴国绝对有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本领,他的武功深不可测,追随者不计其数,要另立新王,成功的可能性远远大于失败的可能性。
“依太宰之见,该如何处置他?”
“一个字——‘杀’!”
“如何下手?”
“大王派使者送去属镂之剑,让他自杀,存其体面。我带一千名弓弩手,其中一百名火箭手,将太傅府围个水泄不通,必要时将太傅府付之一炬,谅他插翅也难逃脱。”
“那好,就这么办,决不能让伍子胥逃出生天!”
这是深秋的早上,伍子胥积习未改,在后院练了半个时辰的剑,回到“百剑堂”静坐,府中的用人已遣散了不少,卫士也只留下几名,偌大的太傅府显得空荡冷清。他正擦拭着手中的宝剑,突然感觉门外有人,脚步很轻。
“是谁?”
“太傅,是我。”门开处,进来一名腰间悬剑的青衣女子,原来是北郭琼英。
“真是你,久违了!”伍子胥早就觑破了北郭琼英女扮男装的行藏,所以他并不惊讶。
“上次我已用响箭向大人示警,太傅为何还要留下?”
“我老了,也累了,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了。”
“太傅可以隐居名山,颐养天年,贱婢不才,甘愿侍奉左右!”说完这话,北郭琼英的脸颊乍的一下羞成红颜。
“谢谢北郭剑侠的美意,若在十年前认识你,我会毫不踌躇,欣然接受你的建议。现在,晚了,太晚了!”
“大人为什么说太晚了?”
“我已心如死灰。”
两人沉默了片刻,各怀心事,谁也没吱声,伍子胥突然想起一件事,问道:
“小王子近况何如?”
“他很好,跟我学剑,悟性极高。”
“以后你打算把小王子的身世告诉他吗?”
“以后的事,只能以后再说。他跟着我,离开权力倾轧的王廷,做一个单纯的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自由的人,这样才是畅怀快意的。我没有害他。”
“你当然没有害他。”
说话间,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北郭琼英抱拳做了个暂避的手势,一闪身跃上了房梁。
“太傅,我是大王派来的使者。”
“什么事?”
“大王赐给你一把属镂剑,请太傅自决。”
“噌”的一下,北郭琼跃下房梁,利剑架在使者的脖颈上,使者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面色如土。伍子胥做了个手势,让北郭琼英收了剑。
“除了你,大王还派来了谁?!”伍子胥厉声喝问使者。
“还有太宰统领的一千弓弩手,已将太傅府围得水泄不通。”
“大王真是看得起我,不用我言,反赐我剑。哼!当年我瞎了眼,在先王面前,极力推举他为太子,这真是一个天大的过错,我死有余辜!”
伍子胥摇摇头,对吴王夫差残害忠良的行径嗤之以鼻,报以冷笑。他斥退使者,然后关上了“百剑堂”的大门。
“太傅,我们联手杀出去,这一千弓弩手也就耗费我们一点砍柴切瓜的力气!”北郭琼英用一双电目凝视着伍子胥,她期待一场痛快淋漓的鏖战,与伍子胥一同杀出重围,最好是割下那太宰伯嚭的头颅当板凳坐。
“ 身为忠臣而死,这是我的夙愿,也是我伍家的风范。但我要做的是先王的忠臣,而不是今王的忠臣。先王待我以国士,我以国士报之,知遇之恩,没齿难忘,我愿追陪先王于地下。北郭剑侠的深情厚谊,老夫今生无以为报,这‘百剑堂’中的宝剑,你可任意拣选,留作纪念!唯有几案上这把祖传的朴玄剑,请你一定要转交给我儿伍绩。日后,他若遭逢危难,请北郭剑侠出手解救!”
“太傅,我一定会照顾好伍公子的,你就宽心上路吧!”北郭琼英垂头掩面,立刻哭成了泪人。
伍子胥的颈血飞溅到百剑堂雪白的墙壁上,像是一抹晚秋的朝霞,那么殷红,那么鲜艳,那么美丽,那么悲怆……
穹顶的阴霾张狂蔓延,遥远的天际隐隐滚动着雷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最终化为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太傅府中那棵百年古槐被当头劈为两截,散发出刺鼻的焦炭味。旋即,暴雨倾盆,天地之间,竟比黑夜更为晦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