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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熔金(之一)
    东方晴就是这么一副决绝的性格,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她患病的样子,尤其是红斑狼疮这种恶疾,使一位美女的身心遭受到生不如死的折磨,她的痛苦不难想见。“有福同享,有难同担,不管有病无病,也不管富贵还是贫穷,彼此永不离弃。”这样的话,我们私底下也是说过的,然而事到临头,她却不同意我去陪伴她吃苦受罪。我把东方晴的那封信反复看过多遍,想象她写信时泪落如雨的情形。“爱的代价是痛苦,爱的方法是忍受痛苦”,这话真没错。我不得不承认,若论独立承担痛苦的勇气,我与东方晴相比,可谓小巫见大巫。
    人的生命如此脆弱,时间会逐日消磨它,疾病会寻隙损害它,除此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飞来横祸,使人疲于招架,难以应付。十一月二十六日上午十点四十分,我打开电脑,网络快讯赫然刺目:“今日凌晨,印度最大的金融中心孟买市中心发生严重的恐怖袭击事件,几组恐怖分子手持冲锋枪,专挑广场、街道、火车站这类人群密集的地方扫射,目前,据印度警方初步估计,已造成数百人伤亡。泰姬酒店、奥贝罗伊酒店内的部分外国游客不幸遭到恐怖分子的劫持,这场人道灾难尚未结束。”安全感已升格为人类现实生活中头等切身需要的大宗奢侈品,我们越来越倚赖它,越来越渴求它,它却变得越来越昂贵,越来越短缺。
    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能做些什么正经事业?只能闭门造车,写写,连自己的女友都无法照应周全,真是汗颜!我创作这部《桃木匕首》,相当于一年的苦役,总算熬到了快要杀青的时候。我的人生显然是一部更长的长篇,其规模堪比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长河巨制《追忆逝水年华》,却不知何时何地才能画上最后那个句号。
    我端着一杯咖啡,开启电脑,不由得哼起披头士乐队的那首《Letitbe》,意译的中文歌名是《顺其自然》,“当我发觉自己陷入苦恼的时候,/圣母玛利亚来到我面前,/用智慧点拨我:顺其自然;/在我黑暗的时刻里,/她就站在我面前,/用智慧点拨我:顺其自然。”我也同样需要圣母玛利亚的点拨,可是她忙于西方事务,难得一刻清闲,对于东方人的诉求,她爱莫能助,无能为力。
    “顺其自然”,对,顺其自然,有了圣母玛利亚的这句智慧的点拨,我应该脑瓜子开窍。
    眼下,我有功课必须尽快做完:将吴越两国的恩怨一笔勾销。至于范蠡与西施的爱情,我也得向读者做出交待。作家如同罪犯,到头来,除了老老实实地交待清楚,也没有别的什么更好的出路。
    伍子胥被消灭后,吴王夫差的日子又好过,又难过。好过的是,再也没人在他耳边聒噪,对他的言行横挑鼻子竖挑眼,伍子胥的好友、上大夫被离眼见奸宄当道,忠臣义士受到排挤,已挂冠而去,杜门谢客。吴国的文臣武将个个吸取伍子胥和公孙圣的教训,没人再对吴王夫差的旨意说上半个“不”字,论溜须拍马,承欢取悦,他们个个都是人精。吴王每天高高在上,尽享威福和权力的快感,早先那种如芒在背、如坐针毡的难受劲已荡然无存。然而,他的日子又确实有难过之处。吴国发生严重的饥荒,太宰伯嚭去越国索讨往年贷出的六十万斛粮食,得到的却只是一句不咸不淡的答复:“越国的情况也很糟糕,还贷还得等待来年。”几经交涉,越王勾践才勉强松口,答应先还给吴国五万斛稻种。站着借钱,却要跪着讨债,吴王夫差颇为震怒。他心想,这越国也太不讲信用了!寡人要称霸诸侯,却摆不平手下败将越王勾践,岂不是要落为天下人的笑柄?太宰伯嚭出使越国,虽然没有为吴国讨还六十万斛粮食,却收受了越国的大笔贿赂,俗话说,“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到了关键时刻,他自然要为越国讲话,好好地开导开导吴王夫差:
    “大王,越国的情形确实不妙,同样是哀鸿遍野,他们勒紧裤腰带,肯奉还五万斛稻种,就算不错了,逼急了,羊也会咬人,兄弟之邦,反生嫌隙。大王要称霸诸侯,拿越王勾践撒气,效果适得其反,别人会说大王欺软怕硬,毕竟现在能与吴国匹敌的诸侯国是齐国和晋国。微臣此次出使越国,越王勾践再度表示,愿意派遣五千精兵助大王北伐,为大王张目。大王弃小怨而结大欢,更显器量非凡,天下闻之,无不仰慕和钦服。”
    吴王夫差的智力有限,太宰伯嚭这番话足以将他忽悠得不识东南西北,他点了点头,喉咙里轻轻地“嗯”了一声。太宰见吴王夫差脸色和霁,已转嗔为喜,他见好就收,打算告退。吴王夫差却做了个手势,让他留步,并且叫阉人搬来伍子胥从前坐过的那把太师椅,请太宰坐下,以示宠遇之隆。太宰伯嚭受宠若惊,他告谢过后,斜着身子,只怯怯地坐实了半边**。
    “爱卿,今年的收成这么差,伐齐的事恐怕要缓了。”
    “禀大王,微臣以为,伐齐之事正当其时。”
    “哦?何以见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眼下这个难题如何解决?”
    “ 吴军北伐齐国,就地取粮,正好节省了国内的粮食,此其一;吴国的国力雄厚,这正是齐国和晋国素来忌惮的,灾年动兵,更能震慑诸侯,此其二;越国愿意出精兵相助,楚国、鲁国答应保持中立,周遭边境无忧,此其三;大王春秋鼎盛,伍子胥曾断言北伐不可为,再蹉跎下去,吴军徒增暮气,足证伍子胥其言不虚,此其四。有此四者,大王北伐,成小功则能解燃眉之急,成大功则能称霸诸侯,毕其功于一役。”
    “爱卿此言甚惬寡人之意,北伐势在必行,寡人亲征,爱卿与王孙骆大夫为辅佐。秋日点兵,宜早不宜迟,迟则冬季临近,寒潦逼人,难于持久。”
    “微臣领命,即日整军,两旬可发。”
    “那好,爱卿办事,寡人放心!”
    临到出征前一日,越王勾践许诺的那五千名精兵仍无影无踪,越国的使者倒是不急不慢来了一名,他通报越王勾践的歉意,越国兵力不强,挑选精兵旷费时日,吴王若肯再等候两旬时间,越国精兵即可齐集。吴王夫差听了这番话,鼻孔里冷冷地“哼”了一声,但他不想因为此事而败兴,更不愿因为这个变故而挫伤吴军的士气,他表现得宽宏大量,要越国使者回国覆命,越王的好意他心领了,至于那五千名精兵,就不用再费力拼凑了。
    在齐国的艾陵,剽悍的吴军与齐军首度交锋,就大获全胜。吴王夫差踌躇满志,他身披铠甲,站在战车上,他用利剑指点尸横遍野的战场,对太宰伯嚭和上大夫王孙骆说:
    “两位爱卿还记不记得,伍子胥曾断言,吴军北伐,必先得蝇头小利而后大败亏输。今日之战,我军大捷,所获岂止是蝇头小利!”
    “大王,伍子胥连自家的生死祸福尚且无法逆料,又岂能预测吴国的国运?当今之世,大王如日中天,螳臂挡车者自取灭亡,亦何能例外!”太宰伯嚭说的话,怎么听怎么舒服,左耳进左耳流油,右耳进右耳流油,吴王夫差听了,自然是眉开眼笑。
    然而吴王夫差万万料想不到的是,太子友讲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真就很快应验了。吴军精锐尽出,国内空虚,越军早已集结在三江口,一等吴军出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向姑胥城。在南方,吴军防线十分薄弱,再加上守军长期疏忽大意,猝然遇袭,根本无心抵抗也无力抵抗大举进犯的精锐越军,正所谓兵败如山倒,军溃如雪崩。太子友留守姑胥大城,手中只有区区八千可用的兵卒,怎禁得起五万越军的围攻?他估计自己勉强可撑十天,顶多半月,派人去北方给父王报信,路上最快也要**天,吴军赶回姑胥城,最快也要**天,这样算过之后,他除了沮丧,就只有绝望了。太子友比他父亲要明智得多,他派出使者,与越王勾践媾和,想用缓兵之计争取时间,度过难关,但越王勾践的虎帐之中有范蠡、文种这两位老谋深算、睿智过人的军师,怎会轻易上当?再说,越军这次扫荡吴国,可不是来讲和的,任何条件都已无法满足它的胃口,昔日的小蛇已变成今朝的巨蟒,它要吞噬的不是某个局部,而是吴国全境;它要夷平的不是某座城池,而是吴国的社稷宗庙。
    近年来,西施容颜瘦减,体质越来越羸弱,自从小王子失踪后,晚间她常常盗汗,做恶梦,一夕数惊,她还染上肺疾,经常咳嗽,时不时会咳出血来。药石是用来治病的,但药石未必真能治病,尤其是心病,则医师唯有束手。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底细,西施自知沉疴痼疾,来日无多,有时心神惝恍,脑子里浮想联翩,范蠡,小王子,父母,妹妹,好梦,那条大船,许多旧事……都像梦境一样拼贴堆垒。她黯然神伤,泪流如箸,有时午夜梦回,用枯涩的眼神望着窗外皎若霜雪的月光,竟感觉自己不在人间。她真的很累,这是心累,只有不多的时侯,她还能被心底的爱情激发,脸上重现少女羞涩的红晕,但那样的时刻就像回光返照一样迅即归于寂灭。她清楚,自己是爱范蠡的,但这份爱已多年失去必要的滋养,就像一株长期失水的花树,就算勉力活着,也无力再吐放新蕊,连叶片也失去了固有的光泽。眼下,十万越军已将姑胥城围困得铁桶一般,朝夕之间就会陷落。西施自觉惊奇的是,范蠡就要来履行他的誓言和诺言了,她内心却并没有泛起多么强烈的喜悦之情。侍女果儿给她梳头时,她揽镜自照,悲从中来,面色苍白,容颜憔悴,精神委顿,目光枯涩,这样的西施绝对不是范蠡所期待的西施!她放下镜子,心想,范蠡若看到自己的爱人非复旧貌,该是多么痛心和沮丧!妹妹辰光嫁给了他,为他生育了三个儿子,生活过得幸福如意,自己若插入到她的生活中去,未尝不是一件双方尴尬的事情,何况自己病体渐成不治之象,心力也大不如前,很难再为范蠡生下儿女,享受天伦之乐。两人曾经轰轰烈烈地爱过一场,尽管短暂,却极其甜蜜,够了,够了,该放手时要放手,在错误的时间,不要再去费心费力做一件看似正确的事情了。就让妹妹辰光完整地拥有范蠡吧,就让爱归爱,梦归梦,尘归尘,土归土吧。那一刻,西施为自己拿定了主意。
    围城的第九日,越军攻进了姑胥大城,俘获了太子友和伤亡过半的吴国守军,越王勾践下令纵掠三日,姑胥大城顿时成为人间地狱,良家妇女被**,商铺被洗劫,宗庙社稷被焚毁,宫中的美女娇娃珍玩重宝被勾践悉数囊括。
    早在吴军破城前,郑旦慌慌张张地来到夷光宫,这是夷光宫建成后的十多年时间里,她第三次进夷光宫,由此可见,她与西施何等疏远。如今,大难即将临头,她将昔日的妒忌放下了,来与西施商量出路,她知道,西施很可能做过范蠡的情人,范蠡是越国最有权势的卿大夫,只要他出面,就可保全她们的性命。尽管她曾是文种的未婚妻,文种也是越国的第二号大臣,但在郑旦心目中,文种是铁石心肠,为了越国的利益,肯将她献给吴王夫差,眼下很难再指望他在关键时刻出手相救。
    女人就是女人,小肚鸡肠一旦抛开,说话行事反而利索了许多。郑旦向西施行过敬礼,**尚未落座,就语带哭音地说:
    “姐姐,大势不妙了,越军破城只在旦夕之间,大王的救兵却连影子都见不到一个,我们孤苦伶仃,怎么办啊?”
    “在两条路中间选择一条去走吧。”西施说这话,神情颇为淡定,丝毫不像一个即将面临生死抉择的女人。
    “哪两条路?”郑旦怯怯地问道。
    “一条是生路,但只要活着,就有可能被越王勾践或别的什么人凌辱;一条是死路,一了百了,这样做才能保全自己的清白。”
    “姐姐,你打算走哪条路?”郑旦问这话时,头皮发紧,她用直觉猜出了西施的想法。
    “我?王子失踪时,我的心就死了,现在我的身子也不想任人摆布了。”
    “那,姐姐,你舍得,可是范大夫怎么办?”郑旦唯恐失去手中的救命稻草,竟有点语无伦次,无所顾忌。
    西施的目光有点凄迷,听到范蠡的名字,她的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她忍不住咳了两下,罗帕上留下殷红的血渍。
    “姐姐,你怎么咳血了?什么时候开始的?”郑旦对宫中情况了如指掌,现在这么问,只不过假装关切。
    “有段日子了,不碍事。”西施凄然一笑。
    “娘娘病得可不轻!”果儿在一旁插嘴。
    “这样啊,我就不耽搁姐姐休息了,我回宫去收拾一下。姐姐说只有两条路,我倒是认为,还有第三条路可走,我们可以化装成男子,方便时趁乱逃出姑胥城。”
    “妹妹这个主意可能行得通,不过要冒点险,我已经没有力气给你做伴了。”
    破城后,范蠡带领一支军队直接杀进王城,他冲进夷光宫,抓住一位阉人带路,刚进西施的寝宫,就见果儿捧着一个包狱,满面惊恐,浑身抖颤,她哭着说:
    “娘娘交待,要果儿将这个包袱交给范大夫。”
    范蠡接过包袱,不及打开,一个不祥的预感已盘踞心底。他赶紧问果儿:
    “娘娘她人在哪儿?”
    “她在内室**了!”
    “啊!”范蠡头皮一炸,眼前一黑,一个趔趄,险些倒地,幸亏身边的卫士将他扶住。
    这时,从内室飘荡出呛鼻的滚滚浓烟,还有通红的火舌,范蠡下令军士和宫中的阉人赶紧救火,由于附近的几口深井中都有多名宫女投水自杀,取水并不便利,扑救颇费了一段时间。这段揪心的时间,范蠡如患狂疾,脸色忽而由苍白转为赤红,忽而由赤红转为蜡黄,眼神中充满了悲恸和绝望。
    一场大火终于扑灭了,范蠡什么都没找到,余烬中不见西施的骨殖,找遍夷光宫,也不见西施的踪影。范蠡不禁悲喜交集,悲的是西施可能死了,喜的是西施可能还活着。他问果儿,果儿的回复是,娘娘将包袱交给她,嘱咐她一定要将包袱交给范大夫本人,然后紧闭宫室,不久,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回到军营,范蠡挥退卫士,这才打开包袱,仔细清点,里面是一柄桃木匕首,一把桃木梳,一缕青丝,两枚玉簪,四幅罗帕,还有三套锦服。理应有一封信,然而没有。也许是伤心时刻,难以成词?也许是万千心声,终归无语?听着军中的号角声,击铎声,传令声,范蠡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的手掌撕裂了,绞碎了,他已经只剩下一具麻木不仁的空空躯壳,没有知觉,没有灵魂,也不再有七情六欲。
    第二天上午,范蠡站在姑胥大城的城垣上,北望虎丘,吴王阖庐高大的墓冢隐约可见,那里有深深的剑池,有神秘的传说,可那位鹰视虎步、称霸诸侯的一代雄主,早已是铜棺中僵冷的骷髅,丝毫感受不到吴国的大好江山已经风雨飘摇,社稷宗庙已经沦为废墟。范蠡东望夷光宫,经历一场大火的浩劫之后,昔日巍峨壮丽、金碧辉煌的宫室也已经变成今天的断壁残垣,曾经栖居在里面的绝色佳人更是杳如黄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按照常理推测,西施肯定没有**,那她怎么可能不翼而飞,消失得无影无踪?范蠡拍一拍后脑勺,几乎叫出声来,他百分之百地断定,在夷光宫底下,藏有一条通往城外的长距离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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