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下，慕然双手松垮下垂，忽又舒缓地抬至胸前，两足平行分开，左臂抱环，右手轻扬，慢悠悠打着一套拳。但见他呼吸绵绵，动时又仿似不动，气势充沛；忽而气劲隐起，宛如烟消云散，双掌翻合间凝重如山，偏又给人以轻灵飞羽之感。
    小溪边，石之轩狠狠抓起一把衣物摔到块青石上，愤愤努嘴，拿起木棒敲打下去。回身瞧着正耍得气定神闲的慕然，不甘不愿道：“你确定这套拳法对你的内伤有用处？”
    慕然愉悦地闭着眼，随着拳法节拍悠悠哼道：“这……拳……法……很……好，虚……实……阴……阳，顺……逆……缠……绕，周……身……一……家，颇……有……”
    “哎呀，行了行了。打就打，干嘛说话也这般恶心？”石之轩舞起木棒，似是要发泄对他师傅想法子躲懒的不满。
    月前二人离了琅琊王船舶，慕然领着石之轩辗转多日，终来到此处花间派历代传人隐居避世之所——花神谷，二人遂结束江湖漂泊，于此定居下来。
    大诗人陶潜将这般隐世桃源描述地何等阳春白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凉风起将夕，夜景湛虚明”，“鸟哢欢新节，泠风送馀善”。加上深受前世武侠毒害，十岁的天真少年对花神谷拜师学艺的漫漫岁月满怀憧憬。
    慕然的一番决定彻底打碎他的憧憬。慕然告诉他，今后煮饭洗衣倒马桶……诸事拜托了。石之轩当即目瞪口呆，询问偌大花间一派难道请不起一个仆人吗？慕然很是肯定地说：偌大花间一派，只有你我师徒二人，这是规矩。事后石之轩以年纪尚小富家子弟娇生惯养据理力争，方争取到二人各自一半任务的待遇。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一日傍晚——石之轩清楚记得那日夕阳甚美，石之轩将慕然所授的四式花间拆手练到百无聊赖忍无可忍，竟兴致突发打起了后世全国高校体育必修课程之太极拳。石之轩事后回忆，天可怜见，就他那几下白鹤亮翅什么的，传出去就是给花间派丢脸抹黑，岂料慕然一眼瞧见，甚是震惊，二眼再瞧见，立时惊为天“拳”。若非慕师傅的“大智慧大定力”，怕是当即要给徒弟下跪拜师了。
    从此慕师傅沉迷太极一发不可收拾，煮饭洗衣倒马桶……全然不顾，甚为无耻的，美名曰为师找到疗伤之法，需闭关几日。
    “几日”，即一个月后的今天，石之轩低声咒骂：“什么刚柔相济，阴阳协调，法合自然天道……真这般厉害，一千年以后就不止我一个破碎虚空了！分明就是为不做家务找的借口。”说着，又是对手上灰衫狠狠一招。
    慕然对徒弟怨气似有所查，停息睁眼，正经道：“之轩你莫不信，这太极拳暗合天地阴阳变化的精微奥妙，实是开辟了武学中从所未有的新天地……话说回来，这个，真的是你~~想出来的？”
    石之轩一气，喝道：“不是！是仙人托梦传授的！”
    慕然满意点头，装作恍然地说道：“难怪……为师练得比你好得多。呵呵，悟性天赋这个东西啊，太虚了。可你还别不信，想当年，你师祖才不过让为师洗了半个月的衣物。你好好努力啊。”
    “嘭！”石之轩“惊艳一棒”，垫着慕然那件衣服的青石板轰然碎成两半儿。
    山谷一时寂静。
    慕然瞠目结舌，良久喉结下咽，难以置信指着石板说道：“这，这是你做的？”
    石之轩不理这人，抱起衣蓝朝远处小屋走去。
    慕然上前翻起石板，断处虽平，但裂口粗糙，不是事前敲碎，赶忙追上石之轩问道：“之轩，你从前练过内功？”
    “没有。”
    “就是说，你只练了一个月的花间流？”慕然搭上石之轩左手腕，默然半晌，方道。
    “嗯。”
    慕然放下石之轩手腕，皱眉道：“这，不可能啊！你的经脉韧性虽好过常人，但照你体内功力来算，早该练得走火入魔八脉俱断了！”那表情，像是为他徒弟没有半身不遂还好好的能说能跑而感到难过。
    石之轩摇头表示他不理解。
    慕然却不解释，反问道：“你练功时有何异常否？”
    石之轩细细想来，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事，抬手道：“开始练花间流时，带着它，真气流转甚不舒适，精神很难凝聚不散。不过，最近好多了。”
    慕然看向他说的“它”，是那块系于腕间的雪白玉石。
    慕然手一摊，石之轩解下玉石递了过去。慕然将玉石放在掌心，端详片刻，忽眼神一亮，默运花间流真气注入其中。那玉石依旧光泽莹润，毫无变化。
    慕然却“嘿”一声，朝石之轩诡异笑道：“徒弟，为师与你打个商量如何？”
    ……
    “噗！”
    石之轩看着地上一摊“新鲜出炉”，还冒着热气的鲜血，暗想太浪费啦应该等着晚上还能做碗血子汤吃吃。
    ……石三少爷现在已是相当会持家了。
    这是慕师傅第三次运转绝世神功——花间流不到一个小周天，以吐血告终。慕然随手抹干净嘴边血渍（石三少爷叫嚷不是你洗你就不注意干净啊），望着手中玉石，喃喃说道：“没道理啊！”方才，慕然握着玉石行功运气，初时也如石之轩所说只是一阵晕眩感，慕然全不在意，过后慕然脑海中竟是幻象丛生，使人烦躁不能自持。与慕然这般精神修为一流的高手来说，实在匪夷所思。更绝的是，那玉石中回流来的真气忽而奇热忽而奇寒，这还不练得重伤不遂，只能是……
    “这只能用人品来解释了。”石之轩接过玉石，讽刺道，心里着实爽了一把。
    慕然瞧他幸灾乐祸的表情，当即冷哼一声。石之轩立时严肃起来，不过嘴角那丝抽搐将他内心所想表露无遗。
    慕然闭眼凝神，索性眼不见为净，边道：“可能与你习炼内力之初便佩戴此玉有关吧。”
    石之轩瞧他语气平淡却又神情严肃，不由担心道：“你没事吧？”
    慕然显然误解了徒弟的意思，睁眼瞪他一下道：“还死不了！”石之轩顿时不乐意，暗自“呸”道不识好心。
    却听慕然又道：“先是太极拳，现在又是此等异宝，你还……难道你真的是百年难得的天才？”石之轩暗道少爷本来就是。
    慕然自然看清他的心思，当头敲他一下喝道：“得意个什么！想为师不过也是五十年难得……你最多是十年难得的。”
    嫉妒！赤裸裸的嫉妒！
    “原先我还想着靠这玉石恢复功力，现在……嗨，看来下届圣门大会，我花间派的一卷天魔策是要交出去了……”
    石之轩听他语气异于平常的轻佻潇洒，竟有了些萧索滋味，不由暗惊，当即问道：“究竟圣门大会是什么，又和天魔策有何关联？”
    慕然看着他，良久方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吗？”
    呸！这个时候使什么小性子！
    慕然呵呵一笑，却有些惨淡，只听他说道：“不取笑你了。嗯，自我圣门两派六道立宗千年来，圣门大会便是十年举行一次，从未中断。和天魔策有何关联，你知道，天魔策分为十卷，简单来说就是，我们八个老的打架，你们八个小的打架，从而决定天魔十卷的归属。”
    汗！您还真够简单的！
    慕然语气玩笑，石之轩不觉嘴角上扬，说道：“那么，我花间派有一卷，阴癸派六卷，还有三卷？其余六道分不完啊？”
    慕然脸色忽得黯淡，眉宇间充满忧郁，低头道：“不。阴癸派五卷，我们有两卷。还有一卷在补天阁。剩下的没了……”
    咦，书上说阴癸派有六卷啊？石之轩正自疑惑，又听慕然道：“不说这个了。之轩，你知道我花间最为厉害的绝技是什么吗？”
    泡妞？画画？石之轩犹豫摇头。
    慕然面露神往，悠然道：“是一门绝学，名为花间十二枝。”
    喔，听起来很风骚。
    “可惜我不会。”
    ……瞬间屋里倒下“一片”。
    石之轩讶然道：“不会吧？你连压箱绝学都学不会？”
    “砰！”慕然朝那欠扁的脑袋上又是狠狠一下，强硬道：“是不会，不是学不会！为师好歹也是圣门第四高手，有什么是我学不会的？”
    凶个什么！有本事练成姹女大法给我见识见识！
    石之轩摸着脑袋，狠狠诽谤花侯不能人道。
    慕师傅道：“嗨，还不都是你师祖。没事就喜欢出去云游，顶个圣门门主的名头啥也不管，云游啊云游，最后竟是连花间派第一武学都带去见天魔了。可怜为师我啊，靠着四式花间拆手，打拼到现在这个地位，期间艰辛不足为外人道矣……”
    石之轩全然瞧不出有何艰辛的，询问道：“难道，就没个山门护法什么的吗？”慕然讶道：“你连这个也知道？！”遂又叹息：“有。可惜啊，为师不认得他。”
    ……
    这是个什么门派啊！
    石之轩直觉自己是活生生被他义母给卖了。
    慕然瞧见石之轩满脸不信任的神色，忙急道：“真的。慕清流那厮……不是，你师祖他没带我去见过那位护法，我有什么办法？”又道：“不过，近日从那太极中，为师隐然摸到十二枝的门道了，为师坚信……”
    石之轩这几日听他“坚信”是早听习惯了，当下不屑道：“这么说，招式上你没有什么可以教我了？”却见慕然微微一笑，似是早料到他会这般发话，当即站起身来，招招手道：“你随我来。”
    石之轩随他到了屋外。慕然从衣内拿出一块白色手帕，轻轻蒙上眼睛，面朝石之轩道：“不错，花间拆手只有四式，但你若认为你以全然习得，那便大错了。来，你用‘轻重式’攻我，我也用‘轻重式’回你。你若能逼我退得半步，为师便承认你已习会这‘简单’的入门武艺。”
    还蒙上眼！石之轩瞧他骚骚玉立模样，正自琢磨怎么打他个狗吃屎，慕然又补充道：“对了，我不用内力。”石之轩受他一激，当即施展幻步袭去。
    只见石之轩左手食指点向慕然胸前，他习武时日尚浅，一指之上无多大威力，真正后招却是藏于身后的右手。倘能只用一只左手的灵巧变幻瞒住对手，再以右手袭上杀招，这“轻重式”的第一招“花前月下”就算练成。然真要是慕然使出这招“花前月下”，一指便含风雷之势，即使你经验老到，能猜出那右手的后招，也不得不先防住眼前。这又是轻重相济、寓重于轻的大成境界了。
    慕然轻易便听得石之轩衣衫破风之响，懒懒抬起右手封往那一指。却见石之轩暗笑一声，一指迅速化爪紧抓慕然手腕，同时错步从他臂下移到身后，右拳重重砸向慕然背心，这一着变化于电光火石间，可谓出其不意。慕然却毫不惊讶，左臂往后挥去，身子丝毫不动。
    石之轩眼里，那左手仿如破晓骄阳的第一缕光芒般穿透层层烟云，愕然间已到面前，叫他如何反应？慕然手上一紧，石之轩“啊”的一声被他掐住脖子提了起来。
    慕然不理徒弟痛苦挣扎，嘻嘻笑道：“你这第二招‘水流花谢’招意到了，身法甚好，速度也有。可偏偏还是被我毫不费力地用‘花前月下’给拿住，想知道原因吗？”
    石之轩此时双脚腾空，乱蹬个不停。挣扎间死死瞪着慕然，显然十分痛苦。慕然又摇摇头，叹息自答道：“不告诉你了，叫你不懂得尊师崇道。”说罢手上一松，石之轩闷哼一声跌在地上，撑着身子呼呼地大口喘气，抬头望向慕然，眼神里掺杂着不解，愤怒，疑惑和羞愧。
    慕然舒展一下懒腰，又潇洒地走回木屋，边懒洋洋道：“傻小子，花间拆手含蕴的招意、道理，你是永远学不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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