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分两头。傍晚,萧萱草刚迈进家门。忽然看见药铺柜橱后面,有两个黑影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听见阿爸萧贵子对另一个人低声说:“我敢保证,两个之间,二者选一,由你自己来挑选!……”
萧萱草猜不出什么意思,只是故意咳嗽了一声。只见另一个黑身影猝然一惊,急忙站立起来。萧萱草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尤光老师!哎哟,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上海小白脸教书先生,怎么会来到家里来,跟当地药店的小老板混上了?
还没等她开口发话,具有浪漫风度的尤老师,立即上前来与萧萱草握手。可是没料到刚一伸手,他却忽然抓起萧萱草的手背,温情脉脉地一吻。然后,又必恭必敬地作出个西洋式的鞠躬礼仪说:“啊!萧老师的文艺风采,一定会永苞花蕾般的魅力!你的音乐课唱的太好了,使我油然而生敬意!我记得,西方汉堡、库克斯、诺得奈群岛,曾有几位乡间女音乐教师,都是靠天赋和努力,才作出许多震世名曲压倒群芳的。你真是才貌双全,风华正茂。今后你我二人共同搭档、交流乐理知识,前途无量呵!”
听了他这些不着边际的华丽辞藻,叫人感觉非常肉麻恶心。萧萱草觉得实在不好意思,只好随便应付几句罢了。
尤老师接着走上来问:“怎么样?老尼姑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警察有没有理出头绪来?至今我也放心不下呵!”
“咳,怎么说为好呢?人家警察讲究保密,不许别人插嘴,我哪能知道那么多?算了,不该咱们过问的事,也用不着去多打听!哎,请问,你怎么偷偷跑过来了?是不是提前向我爹‘通风报信’来了?”萧萱草疑惑地问。
“哪里,我是向你阿爸透露了老尼姑的不幸消息。说实话,我最担心的还是你二姐的处境。一旦被搅和进去,恐怕会惹来一身麻烦呢!再想想,她在庵庙里那么孤独凄凉。我很难过,真有一股说不出的辛酸滋味……。”尤老师低着头回答。
萧萱草冷漠地说:“你少插嘴,不用多管闲事,多操心!”
尤光老师又说:“我到乡村里来当教师,在这偏僻的乡村里,渴望爱情生活,寻求精神寄托,梦幻生理归宿。期盼与情侣携手,能幸福地在荒郊旷野,追逐、高歌、狂欢!希望你,能理解我这颗痴情的心……”
萧萱草羞恼地回答:“你也浪漫过头了吧?才见了几次面,你就把话扯到十万八千里了?你也不该‘剃头挑子一头热’!实话说,我对你没有半点意思,根本没有想过这些!”
尤老师并没感到羞耻,反而精神振奋地说:“哈哈,你父亲是慧眼识人才,特别宠爱喜欢我,也有那个意思呢!我怎么能拒绝?说实话,我不但看中你,甚至连当尼姑的二姐忘忧草,我也同样很羡慕。因为她的模样,确实比你还苗条、还俊美!我尊崇西方文化传统,不计较中国风俗习惯。因此,我追求的目标何止你一个?”
萧萱草心中觉得很讨厌,不想再理会。只是回头说了一句:“蜡烛落泪为风流,破船摇摆因浪荡!”。说完,赶紧跨进门槛走到屋里去了。尤老师觉得自讨没趣,只好摇头转身离去。
这时候,萧贵子怒气十足,迅速将专用密封药柜锁了起来,然后回头冷漠地说:“黄花闺女,出门不得放荡!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不经过父母同意,怎能与杜靓整天泡蘑菇?”
萧萱草莫名其妙,马上问:“怎么了,我触犯哪条家规了?为什么非要往婚姻大事上扯?你是不是与别人嚼耳朵根子了?刚才,你与尤老师偷偷说的‘二者选一’,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也想出高价,把我们姐妹俩都出卖了?”
“去,去!那是两码事,我是在说……”萧贵子欲言而止。接着他又说:“关于你二姐的怪毛病,我看她好象是中邪了。咱们是不是该考虑为她冲冲喜为好?俗话说‘女大不中留’,我看尤老师的家庭条件、人品素质和年龄档次都挺般配合适。而且他对你们姐妹俩,一直在暗中恋恋不舍地追求。如果能让你二姐抓住当前这个良机,赶快返俗嫁给他,既可以为她冲喜治病,又不至于误了她的终身。你看好不好?”
萧萱草淡然地说:“这个事么——我可不好说!关键要看我二姐自己的意见,由她自己来作主张。”
“那么,你对杜靓老师总该放弃了吧?依我看哪,尤老师这个小上海,长得细皮嫩肉,身姿匀称;举止文雅,眉眼传神。相貌不差于戏台上粉脸小相公。我对他真是满喜欢的哩!你的印象怎么样?常言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难道就不能主动对他那个那个、意思意思?”
萧萱草厌烦地说:“我没考虑,也不喜欢他。你喜欢,那你就嫁给他,跟他去过一辈子算了!”说完她便走进内屋。
忽然,大门“吱呀”一声响,一个陌生中年男人走了进来。只见这个人三十余岁,中等身材,面色黝黑。身穿长衫,头戴礼帽,鼻梁架着墨镜。当他迈步晃动着走进来时,又意外发现他是个跛足人。
萧贵子抬头端详着,傲慢地问:“哎,你是什么人,是来抓中药,还是来求医?”
那个跛足人一瘸一拐走过来,爽朗地笑着说:“嘿嘿,本人姓李。寒腿风湿复发,苦于无药根治。久仰萧先生能妙手回春,所以慕名‘还生堂’,有望萧先生劳驾诊治!”
萧贵子听了赞誉话,禁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然后惬意地说:“我这个人是光认钱不认人!把我夸过头、捧上天,我可担当不起,也太过奖了!”
说着,萧贵子便让这个跛足人坐下,仔细地观看着他脚上的旧伤疤。稍过片刻,萧贵子又突然指着他脚上的旧伤疤,惊疑地问:“不对啊!你这疤痕怎么呈‘金钱爆裂’状?说文解字拆开这‘銭’字,便是‘一金带二戈’意思。请问,你是不是丘八出身,或是刀枪拼出来的战伤?你这伤痕黑色斑点棋布,是不是被火药枪炮轰炸的?依我看,你根本不象个普通百姓。恐怕是早年当过狗汉奸、二鬼子吧?或者是闯江湖、走黑道、结帮会,在血肉场上混迹的镖客或黑客吧?”
“哈哈,不,那是让洋鬼子地雷炸伤的。”跛足人回答。
“噢,另外我看你额头三条横纹、眉间三条竖纹,好象意味着有‘三教九流’的江湖智慧呢!是不是也象《红楼梦》里头那个‘跛足道人’?”萧贵子神秘地问。
“哪里哟!萧先生精通于医道,今天怎么反倒做起相面先生来了?我专门修练‘钟馗’擒鬼术,是个奔波四方,捉拿妖魔鬼怪的剑客!”跛足人笑着回答。
“嘘,去,去!少给我卖乖!说你胖,反倒喘起来了?恐怕你只是个刻桃符、画门神、跳大神的人吧?既然你吹嘘能镇妖除邪,应该说也精通看风水吧?好吧,我马上给你开个药方,再当场考考你,看你能不能说出我有什么心病?我家的风水如何,是不是有邪气冲门?”说着,萧贵子便开出了“寻骨风”等十余种中草药。
那个跛足人看着药方,感慨地说:“非常感谢!——至于说看风水嘛,我是不太懂,但是猜个‘心病’倒也是十拿九稳!你看,这店铺名‘还生’和萧先生大名‘贵子’四个字(还生贵子),不是清清楚楚道明了你苦于无子、誓不瞑目这块心病了?另外拆除挡门的女墙,岂非为剔除心病,采取临时抱佛脚的应急之策?”
“嘿,好有眼力!从文字上来测算,确实是那么回事。另外再请教一下,你能在这堵女墙的风水上,说出点什么名堂来么?附近会不会有邪气冲门?”
“不,不可信奉巫术、邪教之说!这块心病是你自己招惹的。你想想看,整天把心思用在‘门’上,岂不变成一个‘闷’字了?多年来用一道女墙堵在门口,岂不变成个‘闩’字了?老辈犯下了低级错误,而你自己信奉的‘天仙送子’,还不被它挡在门外了?所以说女墙是该早日拆除,不可让它成为心头病根!假如说萧先生当初不在女墙上费心思,说不定您老人家还会因祸得福,老来得子呢!庄老道家学说言之有理:有与无、得与失,都是相辅相成的。你想要的,得不到;不想要的,反而会送上门呢!”
“噢哟!李先生果然看得够准,说的有鼻子有眼,确实值得钦佩!可惜呵,我萧某人如今已经年过半百,日暮西山。拆了东墙,也补不了西墙了!唉,心里有苦说不出呵!实在是过错呵!当初我悔不该……如此愚蠢!如今,别看我嘴巴里说不想再要儿子,可是心里何曾不时刻梦想把根留啊!劳驾你,再帮我看看院里墙壁和女墙地基,是不是也该拆除?”
“不必枉费心机了,天下再好的良医也开不出‘后悔药’。我记得清朝顺治年间,著名文人石成金先生作的《求嗣真铨》里说过‘今之无子者,往往多置少姬,滋行淫欲。’——根据女墙花砖上刻的三朵梅花上来看,哈哈,萧先生恐怕也并不是一个安分守己、孤欢寡欲之人哩!岂非暗示着您也声色犬马,沉溺淫欲,娶妻纳妾不下三人?”
“不!这……这话无从谈起……实在烦人!哪里……我真是为‘无后’的事烦恼。你说人家都儿孙满堂,我能不眼红?咳!想找人‘借种’来继香火,又违背祖宗遗训;想收养个‘螟蛉’儿子续后嗣,心里头又不服气。唉!如今不说便罢,一提起此事,两眼便泪汪汪呵!”
“哟,看来你这心病还真是不轻呢!我认为靠中西药是难以治愈的,关键靠自救。世上的人都知道欲望是无止境的,可是多一份欲望却又添一份烦恼。治心病的灵丹妙药只有一句格言‘知足者常乐’!只要你心头增添了正气,便不难祛除痛苦。一旦利令智昏、执迷不悟,便会病入膏肓,不可救治!这扰人的‘心病’只会逐渐加重,到头来还会置人于死地哩!”
“哦?这……这……”萧贵子震惊而咋舌,不再开口回话了。
这个跛足人到院子里环顾一周,又在花砖瓦砾土堆里仔细翻弄着看了看。再到女墙地基处来回测了三、四遍,然后走回来说:“女墙已经拆除,把地基清理干净也就是了。花砖是无辜的,留下来还可以派别的用场!——不过,我听说你还会治疗白内障?你给尼姑庵的老尼姑治疗有把握吗?光靠中药就能达到疗效?”
萧贵子沉思了一会,便挪步走过去打开密封药柜。然后戴上老花镜,翻弄着一本破烂不堪的《锦囊药性赋》古医书,摇头晃脑地念叨起来:“凡医道之中,唯目疾难医。目有翳,不得视;稍有不慎,反为医害。‘翳’字即用‘醫’字之头,‘醫’字下边‘酉’字,又有双‘丁’入目之相。行医必慎之又慎也!你看,我是多么认真!开个良药验方可值千金哩!”
跛足人又在那堆花砖里,寻找什么东西,并且说:“蛐蛐儿(蟋蟀)是一味很好的中药,秋后在砖头堆里还真不好找呢!你知道蟋蟀的基本药性吗?它都有哪些主要特性?”
萧贵子神气地说:“《本草纲目拾遗》上称为‘将军草’。药性温,味辛咸,有毒性。蟋蟀每年产两季,初夏的叫‘茶蟋’,夏末秋初产的叫作‘麻蟋’。‘茶蟋’虽然个头小,头脑却相当精灵,鬼心眼多。在小猎(小决斗)中善于斗智慧、施暗招。‘麻蟋’虽然是个大体壮,俗称拼命三郎。可惜它只会斗勇拼搏,不懂得暗算计。在大猎(大决斗)中,往往盲目送命。智勇双全的蛐蛐‘霸王头’,大都出自人迹稀少的古庙、荒冢、古墓之处。我家可找不到这种珍品!”
跛足人又问:“蛐蛐这东西生性好斗。听说它们雄性之间互相争斗起来,都六亲不认、自相残杀,真够残忍的!另外我也听说它们在繁殖期,雌性把产卵管插到泥里,不久又换到别处去产卵。这样换来换去是为什么?”
萧贵子笑着说:“嗬哟,还不是为了养儿育女和传宗接代?雄性要维护自己的一夫多妻霸主地位,当然要不惜头破血流与情敌搏斗了。可惜它们不通人性呵!不然,为什么不实施密谋计策,克敌制胜?——咳,世上生灵都有野性和私欲,乃天性之注定也,谁也改变不了!”
跛足人马上笑着说:“按照你的说法,那么人类也是这样了?人类为了养儿育女和传宗接代,是不是也不惜头破血流与情敌搏斗?萧先生,看来你是有切身体会了,你是不是也有过这种经历?在现实生活中,你能不能举出几个例子来?”
萧贵子忽然听他话中有话,因此马上改口说:“哪里,只是说说而已,人是高级动物么,当然……不会那么野蛮了。”
这时跛足人说:“好吧,我也该走了,后会有期,再见!”
萧贵子见他转身要走,急忙追过去拉住他的手,恳切地问:“李先生,恕我见面粗言失敬,请多原谅!——请问李先生,您到底在何方何处当差?在本地何处歇脚?”
跛足人笑着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低头不见抬头见!”